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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花生

2020-12-06文珍

花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猫花生

文珍

1

他来自一个南方的小城,到北京已经第十个年头。一直独身。

因为单身太久,他时而产生幻听,总觉得身后有人窃窃私语,议论他的种种不正常。“他对女的好像压根不感兴趣。”“表面正经的人私底下总特别荒唐。”“听说现在的年轻人流行用软件约炮。”“该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这些耳语就像微风吹动树枝一样暖洋洋地从他耳旁拂过,触感麻酥酥、毛茸茸的,知道仍有人对自己的私生活好奇,感到冒犯的同时多少让人心情愉悦。他昂首挺胸地走在这些交头接耳声中,觉得自己像个古代的国王或者英雄。

但在现实生活里他当然是个废物。

2

买房子买到顶楼本身就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他早就发现了。夏天太晒而冬天太冷,到处都是偷摸潜入的鬼祟的风。而且独居在三十层楼,比周围的房子都要高,望出窗外尤其有被世人遗弃的感觉。每晚他乘坐电梯上升时都错觉自己是要上顶楼去自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他老是暗自希望电梯突然坏掉,然后咯吱一声掉下来。

独居的最大问题则是睡眠。睡眠毫无问题的现代都市人实在是凤毛麟角,而他毋庸置疑属于最平凡的大多数。每天晚上他独自躺在床上,总会思考很多或大或小的问题。有时候蓦然想起某件早已尘封的陈年往事,有时候闭着眼罗列第二天的工作计划。有时候反复纠结白天说错的话和自己不够得体的举止——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在意自己的个人隐私,甚至刻意给众人留下神秘莫测的印象——有时候也会顺便琢磨一下领导和同事最近的言行。有时候则干脆只是饥肠辘辘,辗转反侧,拿不定主意起来上个厕所还是继续睡觉,或者干脆起来泡一包方便面,把原本不多的睡意彻底驱散在四十平方米的一居室中。

半夜上厕所时,许多次他都试图从墙上看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坐在马桶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早已谈不上雪白的墙壁——边缘发黄,顶上还有几条裂缝,就像所有人不光滑完美的人生。但粗看上去也都还凑合,过得去。此外还有几块水渍。他喜欢的就是仔仔細细地盯着那些水渍看,越看越觉得有一块很像小时候爬过的树,另一块则酷似几近完美无缺的心,几乎想掏出手机拍照。但拍了可以发给谁看呢?他又没什么朋友。

一个独居者的未来或许很像是被时间白蚁蛀空的粉末。扑簌簌地,悄无声息地往下掉粉。他想着:有一天老了,大概也只能如此呆坐在马桶上,盯着裂缝密布的墙壁发呆。看了又看,看不出个什么更光明的结果来。也不能坐太久:再这么坐下去就要便秘了。

3

春节前他在公司突然收到一张明信片,简单地祝他新年快乐。正面是一条林间铁路的照片,铁轨旁开满了蓝紫色的二月兰,花丛中还有一只很小的黄猫,非常可爱。邮戳显示是同城寄来的,没有落款。这件小事让他高兴了整整两天。他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虽然他也并不能确定是不是那人寄的。

但万一呢?

他今年第一次说好不回家过年——也实在不想再被亲戚围观催婚。而元旦刚过却突然病倒了,和这个平素过分健康的城市一样。整个高速运转的大都会仍然歌舞升平,而他却开始无日无夜地头痛、口渴,随时随地在顶楼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黄绿色病菌在他的喉咙血管里以疯狂速度繁殖滋生。从一月开始有一种奇妙的传言,据说武汉那边出现了一种类似非典的病毒,那么他是得病了吗?但他今年还没有回过家乡,虽然家乡离武汉只有区区二十公里。他习惯了不去医院看病,因此病得实在严重了,也只是请了年假在家休息,并庆幸外卖的便利可以让自己不必出门……病情最重的时候,平台还是一如既往,如同超级战士般随时随地可以拯救他的独居生活。稍微康复一点,就可以挣扎着起来做最简单的一人食。冰箱里肉菜耗尽,他就在APP上下单买新的,再坐等平台外卖小哥送到门口。去开门时多少总有延误,等换好衣服走到门口,信奉时间就是生命的快递小哥早已“人去楼空”,因此他几乎从不知道给他送来生活必需物资的人长什么样……这就是现代原子社会带来的极大便利。但换言之,也就很难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城市某个角落的楼房顶层生病。

那些包裹总是静静地放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倒很像暗恋者送来的信。

他当然也没有告诉父母自己持续低烧,已经二十天了。

而那张明信片被他从公司带回来后,一直压在枕头下面。感觉稍好时也会在纸上写写画画,但这封信一直没有写完。就和明信片没有落款一样,信也没有抬头。

两个礼拜后,他的病情通过大量喝水睡觉,终于一天比一天好转。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有吃饭的欲望:那天他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厨房里,刚做完就狼吞虎咽地吃掉。吃完没多久又饿,复又回到厨房,一天整整吃了四顿,边吃边无法自控地微笑,庆幸自己终于回到了世界的另一边。

他曾病倒的这件事除了必须向其请假的单位领导,没有任何人知道并关心。但整整半个月年假就这样消耗殆尽,而那封信终于没有写完。和明信片一起,被收在了抽屉里。

4

一月中旬某晚他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在雪白明亮的病房里,小学的班主任带着一大群人拿着鲜花和食品来探望他。醒后他想起自己还是四年级扁桃腺发炎时有这样的盛况,但梦中那些拿着礼物的面孔却悄悄偷换成了长大后同事的脸。而小学老师的脸也变了,变成了他认识的一个女孩。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他既十分腼腆羞涩又感到格外幸福。

那个女孩是他在工作中认识的。

其实说起来也并非十分标致,长相最多称得上舒服。关键是爱笑,随便说点什么就乐了,有时抿嘴,有时扬眉,眼角一弯,笑意像清亮的水一样源源不绝。他刚开始觉得解渴,看多了就更渴,进而暗自希望将水源占为己有,悄悄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作井。

他们都说井结婚了。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井每次到公司来他都特别热情,热情到周围同事为之侧目的地步。

他给井倒水时发现一次性杯子盛热水很烫手。下次她再过来,就特意换了新的大英博物馆的马克杯,他在网上挑了很久才下的单,当面却什么都没有说。还主动替小井跑腿复印材料,楼上楼下,一沓又一沓。而这些原本可以交给实习生去做的。有时也会交谈几句。两个人都内向,这种一来一去就变得格外缓慢而吃力。但他愿意花费最大力气克服自己的“社恐”,只要能偶尔看到井溅出笑意的眉眼。在项目合作的一年里他们差不多俩礼拜总会见一次,他有小井的微信,却从来没有私下联络过。

有人暗自把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报告了领导。领导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觉得是别人还可能担心惹麻烦,是他影响却有限。便仍然让他负责与井的公司对接的项目。

有一次井在等他签字的时候百无聊赖地玩自己的手机壳。他很注意地看着:你的手机壳上有一只小猫。

是的。井说:我最喜欢猫。

话匣子就此悄然打开。他问:你家里也养了猫吗?

小时候养过,现在没有。我先生不大喜欢动物。

噢。有些人是不喜欢。他说:我也没养过。他们都说我一个人住,其实可以养只猫。

真的?那以后我要是有机会弄到猫就送你。

好,你给我我就养。

上午那份合同在哪儿,我看一下。话头被突然走进来的同事打断了。他抱歉地对她笑笑。在办公室里聊天就有这点不好,随时随地都可能被进来的人、突然的事打断。但什么样的人会无法忍受养一只动物呢?他由此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她丈夫是怎样一个人。也许是个粗心又大男人主义的人吧?对井一直喜欢猫的事置若罔闻。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想要小孩,或者是对猫毛过敏。无论哪种原因,他都替井感到遗憾。她那么喜欢猫,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手机壳上的猫咪就能看出来。说到猫咪她的眼神瞬间就亮了起来。

而她没有猫的同时,似乎也没有孩子。这个没人告诉他,是从井的朋友圈推测出来的。她从来不晒任何小孩子的照片,只偶尔转发社会新闻,以及一些和保护动物有关的文章。

5

他大病初愈之后,却发现全城乃至于全国人民日渐陷入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恐慌之中。来自武汉的消息坐实了,那的确是一种新型的冠状病毒,而且传染性极强,发展极烈。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离春节只差两天,武汉正式宣布封城。这下他想回湖北过年也回不去了。

他打电话给父母询问情况。我们这边还好。他们说,毕竟不像武汉,没那么多确诊病例。不过好多去武汉打工的人回来过年。

你们要当心一点。他在电话里除了如此苍白地说一句,也实在没有更多的话说。他自己都差点病得要去住院输液,好在竟然已经稀里糊涂好了,否则这时候去医院只能添乱,也加剧了感染其他病毒的可能。他没办法不替自己感到庆幸,又隐约乐观地觉得,父母也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他也想给井打电话,他知道她娘家也在湖北。但是想了又想,都找到通信录里她的名字了,终究没按下去。自从项目结束,已经半年多没有联系了。此时突然出现,会不会显得唐突?

过年了。天气仍然阴冷着,不见起色,整个城市也一天比一天更显空旷。往常到了春节,北京几乎会走空一半以上的外来人口,而今年彻底变成了一整座空城。几乎大部分餐厅、电影院和娱乐场所都停业了。在这种千载难逢的战时情况下,他反而无法长久地关在家中与世隔绝,会偶尔到楼下绿地公园散步,因为几乎遇不到人。庙会演出之类的都停了,网上到处都是人心惶惶的傳言、义愤填膺的追责,各地都在写封城日记,微博更是求医无门者的哀鸿遍野。他想如果此时病倒,感觉一定非常不一样,大概写遗书的心情都有了。

但疫情也开始督促他更认真地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二月初某天,天气突然放晴,小区里的杨树已绽出了嫩芽。太阳照在那鹅黄新绿上,格外有一种轻盈迷蒙的气息。不论人类世界如何因肉眼看不见的病毒动荡不安,春天毕竟势不可挡地到了。他莫名其妙想起井来。井此刻在北京吗?和家人在一起吗?每天宅在家里做些什么呢?他一直想象井应该住在朝南的房间里,养了好几盆美丽的绿植,每天早上总站在落地窗前给它们浇水,背影纤细端直。此时他暗自决定她的睡衣应该是温柔的鹅黄色。那么她丈夫呢?他穿着什么样的睡衣,和小井般配吗?这个他却想不好。更多更具体的情形他就不愿意想了,感到头痛。

他突然站定。正如许多次幻听到身后关于自己的议论一样,他突然听到了细若无闻的猫叫声。

他蓦地回过头去。那件淡黄色的睡衣从想象轻快地跃入现实,化身为一只黄色的小猫钻出落叶灌木丛,一动不动地在步道上,仰脸望着他。

6

这是一只怎么样的小猫呢?首先是瘦。瘦得皮包骨头,太大的眼睛嵌在瘦猫脸上,稀脏得几乎看不清楚眉目。但仍然能分辨出皮毛棕黄,同色环纹尾巴尖高高竖起,在冷空气里惊恐地不断抖动。它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随时做好退回到灌木丛里的准备;同时又绝望地咪咪叫着,大概已经饿了很久了,即便面前是个骗子、坏人、变态、虐猫狂,那也别无选择,只能冒着绝大风险,破釜沉舟地斗胆一试。

他蹲下身子:咪咪,咪咪,小猫?

一瞬间这只小猫看上去仿佛很需要人,并选择了相信自己。他心念一动:或许可以带回家看看?等养好了,再问井要不要。

也许她会高兴的。

7

他从来不知道光天化日接近一只猫竟然这么容易,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只要蹲下身子,伸出手,那幼小无助的兽就会自己战战兢兢、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温热的小身子一靠近自己的膝盖就开始呼噜呼噜,在自身充满恐惧的同时,先主动领受了让面前这个巨人放下戒心的和平使命——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你呢,你会在数九寒天给我一口吃的吗?

他轻轻地伸手摩挲小猫的头,皮毛粗糙,温热,呼噜声更加剧烈,几乎是战栗着急于让他了解:它信任他、需要他,渴望得到他的保护和一口吃食。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奇怪自己竟从没有想过收养一只小动物。要不是井说喜欢猫,他大概也仍然会一直不动心的。但眼前这只猫,正因为是一只猫,就和那个想象中淡黄色的身影发生了一点奇妙的关系。

他看不出来这只猫到底多大了,却无师自通地去最近仍然开着门的便利店买来了幼猫妙鲜包、牛奶、一次性纸碟。小猫狼吞虎咽,吃得极快,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慢慢吃,吃完带你去宠物医院,如果还有医院开门的话。他轻声对正埋头大快朵颐的小猫说。当心不要噎着。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你好啊,小猫。

你好啊,小猫先生。

从“大众点评”上查到一家离这儿最近的宠物医院,打电话过去竟仍然开着门。他轻轻地提起小猫的脖颈,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轻许多——这动作还是小时候养猫残留的记忆。但那时父母认定他的主要任务是读书,所以养猫的回忆并不如何美好。那只亲戚送来的小白猫非常可爱,后来是被妈妈以影响学习为理由强行送人的。也许正因为父母管教过分严格,所以他后来才一直有一点双向情感表达障碍?这年头这些时髦名词真太多了。一个人总能为自己的性格缺陷找到无数原生家庭的借口,而这样也好。也好。

但现在猫又出现了。在他三十岁仍单身的这年。小猫再次从天而降。

8

给小猫做了全面体检,包括血检和便检,杯状病毒、疱疹、细小病毒和猫瘟一应皆无,基本还算是一只健康的幼猫仔——他一进门就忍不住问:它到底多大了?医生说,太瘦了,从一个月到两个月都有可能。其他问题都不大,就是有点贫血。

怪不得它的脸看上去那么奇怪,原来理应粉红的鼻头是苍白的,眼睛又那样大得惊人。

您真是好人,疫情期间还捡猫——前阵子不说动物也能传染病毒吗?好多人都把自己家的宠物扔了。帮忙按住小猫做体检的护士小姐口罩后面的大眼睛充满赞许。他心底一阵飘飘然,仿佛井本人在夸奖他。

检查完需要注意什么事项?

小猫不能洗澡,医生嘱托说。看上去再脏也不行,流浪猫普遍身体不好,一洗澡着凉很容易感冒,这季节人和猫感冒,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点头称是,又问:什么时候打疫苗呢?

先带回去养一个礼拜以上,如果没有大碍,再来。

小猫像一朵脏乎乎的云偶尔停留在他怀里,掌心,口袋中。那么轻,软,弱小,不堪一击。他轻轻用手掌托着它,另一只手放在猫肚子上,能摸到一根根细细的肋骨和微弱的心跳。流浪猫有虱子又不能洗澡,只能在宠物医院做了初步的体外驱虫,也开了体内驱虫的药。但是肉眼可见几个黑点还在小猫头颈出没,也许刚点了药,虱子们正在做最后仓皇的迁徙。

不过从上午到中午,天空的颜色都突然变浅了,像老天爷懒洋洋地眯起眼假装午睡,其实注视着苍穹下一人一猫慢慢走回顶楼的蜗居去。

进门把小猫放下,猫顾不上警觉地查看四周环境,立刻跌跌撞撞地回头找他:那个刚刚收留了它的好心的巨人。他一阵心软,把刚买的碗碟洗好放在门口,再分别倒上猫粮和清水。离此前的户外野餐还不过两个小时,又是一轮新的、急迫到喘不过气的饕餮。

小猫慢慢吃,都是你的。不要急。他自觉像文艺片里自言自语的傻子:我打个电话啊。如果没有捡到这只猫,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勇气拨通这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

某某吗?他差一点叫出井这个名字但好在没有:过年好。

是你啊——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他此刻非常庆幸是正月里,这个电话可以顺理成章变成合作双方的礼节性问候。但电话的属性却容不得半点沉默,刚一走神,立刻就像泡过头的海参一样胀大了:有什么事呢?

那边是轻快的,天真无邪的口吻。和往常一样,他只能任由井那邊先拾起言语断掉的线头。他也不是不嫌弃自己的。

我,我捡了一只猫。

什么?那边的声音这次货真价实地惊诧了。你捡了个什么?一只猫?

就是刚才下楼散步的时候,在小区里的灌木丛里捡到的。很小,医生说一个月到两个月都有可能,估计是母猫不小心弄丢了的。刚带它去医院做了体检,还挺健康的——你想要养吗?

你知道我家人一直不同意我养猫……等我和他们商量一下,如果同意养的话再给你打回来?

好的。等你。

放下电话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仍在进食的小猫,肚子肉眼可见地凸了起来,显得四周肋骨更明显,像非洲难民纤细的四肢和鼓胀的肚腹。他担心撑坏了它,赶紧把碗碟盖住:不能再吃了,休息,休息一下。

而小猫的休息就是把他的腿当作树干熟练地爬了上去。他想象不出这只猫的小小的把戏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但是它明显一点都不认生,而且非常之愿意亲人,很快地在他两腿之间蜷缩着睡着了,翻着圆滚滚的肚子,毛茸茸的猫头埋在他膝盖之间,相对脸来说太大的耳朵抽搐着。这样一只毫无提防的小崽。他找来了湿巾给它擦脸,擦了半天脸才逐渐清晰起来:原来它只是糊满眼屎,其实模样很俊秀。这样一只毫无提防也不反抗的小崽,而他们才仅仅认识不到半天。都说猫是自己选择主人的,那么它们到底是靠什么判断善恶的呢?

井的电话迟迟没打来。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昏睡过去。再醒来时,窗外天都黑透了。小猫原本还在睡,立刻也跟着精神抖擞地醒来。

屋子里有另一个生灵的感觉着实奇妙。

9

此前他一个人孤独得不得了的时候也有。比如说下雨天,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在家看书。也是翻开一本看着看着就昏睡过去,效率极低。打开社交网络想不起来可以和谁招呼。好几天都不会有人打他的手机——除了推销保险和房地产的——而微信大多是工作通知。成年人没有朋友也许很正常,尤其在他这样一个同龄人多半早已娶妻生子的年纪——他甚至发现一个秘密:开客厅灯看电视远比不开灯看更容易入睡。譬如他就总是看着看着就倒在沙发上,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电视哇啦哇啦热闹了一夜。而脖子也窝了一夜,痛得不能转动。

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有猫了。

他一直忍着没给它起名字。比起收养,命名像更其慎重的仪式。但在井没回电的两天后,他终于放弃送养的打算,决定给小猫起名花生——因为他最喜欢吃油炸花生,以及花生这种植物根系深扎于地底,果实一定要在绝对黑暗的环境里才能长大,十分羞怯。像他本人。

但这只叫花生的小猫熟悉环境之后却相当活泼,迅速探访了能把猫头塞进去的所有空间。日常游戏就是追踪定位他这个大玩具,从客厅一直跟到厨房,再从厨房亦步亦趋跟到厕所。在一个不用的小盆里倒了猫砂,它就飞快地学会了上厕所并埋好,猫类基因自带隐藏气味的本能被传承得相当之好。他每天都惊喜于小猫对与人类同居生活的点滴进步。头几天,它还总在夜里害怕地呜咽,渐渐作息和他趋于一致。每晚上床后,它就在床边的小凳上卧倒,不多时就传来了让人安心的呼噜声,间或在梦里咂巴嘴,仿佛梦见了吃饭,圆滚滚的小身体在夜色里像个毛绒玩具。早上他下床的第一时间它也跟着迅速清醒,神清气爽地在晨曦里做完全套猫式伸展体操,随之从凳子上一跃而下,上厕所,吃猫粮,开始一整天崭新的猫的探险。

井一直没回电话,他起初有点惆怅,很快也就想通了。大概还是家人反对没办法养吧!这样突然塞给一个不太熟的人一只活生生的猫咪——又不是什么别的小玩意儿,而意味着十几年的承诺和照顾——实在是太唐突了。

但一个星期后她的电话突然来了。

和家里人整整吵了一礼拜,还是不同意。不过我担心你不知道怎么照顾奶猫,能不能让我过去看看小猫?

事实上他这几天已经和花生相处得很融洽了。其实一点都不难照顾,就是一只软萌的猫形天使,飞快练就了随时倒在拖鞋上卖萌的绝招。唯一问题是还没有洗澡,以及长大得过于迅速,小沙盆的猫砂越来越容易被扒拉到地板上了。

但是他当然喜出望外地说,好的。

10

半年前的某天,他下班從地铁站骑回自己小区,突然心血来潮地追着日落一直往西边骑去。骑了四五公里后,在道路的尽头发现了一座颇有野趣的小山,山这边是若干座看上去没什么人会买的烂尾别墅,而爬上山顶——最多只要三四分钟——再往另一边看,则能俯瞰到下方若干条铁路纵横交错,间或一辆火车开过来,若不是至少五十节车厢的黑黢黢的超大货车,就是颇有复古美学的绿皮火车。这附近大概有个煤矿。他站在山顶眺望着下面的火车和铁轨,突然觉得它们很像五线谱,而那些呼啸而去的列车则是点睛的音符。山坡下有很多槐树,会同时在这交响乐中轻轻摇曳,合奏出一曲温柔的歌。

在养花生之前,他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带井一起去那里看火车。因为有次井和他说,她从小住在铁道边,父母都是铁路上的职工。后来去城里上学了,一下子听不到习惯的火车声了,头几个礼拜一直失眠。后来终于适应了,回家又开始失眠。再后来就到了更远的北京读大学。

北京市区也有火车吗?他记得她随口问。

有的。他说。春天还可以到北京北站专门坐S2去延庆看杏花。

这建议似乎有点过于浪漫和煞有介事了。其实根本没必要走那么远。即便某个黄昏和她抱着膝盖并排坐在这座野山的山坡上,五月槐花在夕阳中散发出阵阵甜蜜的香气,看下方纵横交错的铁轨,也一定会非常快乐吧!何况就在东四环边上,并非多么偏僻的市郊,就有如此富有野趣之地。附近的小孩子拿筐子在摘槐花,集满一筐交给父母做成餐桌的佳肴。他后来又独自去过几次,也曾适逢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的花事。只是一直没有和她说起过。

现在有了花生,也许可以带着猫一起去那里看看?反正整个城市都在疫情的阴影笼罩中,反而不会有人在早春选择去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吧?

井一小时后到达楼下,按门铃上楼,一进门就从帆布袋里接连掏出十个罐头来。看他一脸惊奇,她笑起来:是这几天在网上买的幼猫罐头,昨天才送到。最近好多快递物流都停了。

你怎么过来的?

骑共享单车。

许久不见,再见面才发现井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压根没穿什么黄衣服,就是最寻常的黑色长羽绒服,整个像套中人。里面的毛衣倒是黄色的——看到花生的喜悦也是货真价实的。她蹲下向它伸出手,小猫一开始飞快躲进了房间,这时竟也迈动着罗圈腿摇摇晃晃向她走了过去。

好乖。它叫什么名字?

花生。

这么巧,我最喜欢吃花生。

我也是。他无声地说。她没有抬头看他,所以没法发现他满脸都漫溢着无法自控的笑意。这个孤独的单人囚室现在陡然间有两个客人了,其中一个,还是井。

花生好可爱,就是太脏了看不清脸——不介意我给它洗个澡吧?我以前经常给我家的猫咪洗澡,不会感冒的。

他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好的。

两个人配合相当默契地给花生洗了个热水澡,又像一对新手父母一样手忙脚乱地给它吹干了毛。洗完之后小猫堪称焕然一新,露出了黄白相间的橘狸猫本色,而刚才湿漉漉的样子则完全可怜得像一只水老鼠。

洗澡的时候发现花生身上有虱子呢。井说。

一直有虱子。不过第一天就去医院做了体外驱虫,应该大部分都死了。

怪不得水里漂浮那么多虫尸——亏你忍了这么久!

他讪讪地笑。自以为这嗔怪有一种亲密之意。

我只能待一小会儿,说是采购口罩才让出来的。

噢。你住的地方离这儿不算近。

还好,六公里在北京就不算远了,骑单车小三十分钟。等有时间再来看花生。它太瘦啦,你再给它喂胖点儿。

井来去如风,甚至连一杯泡好的茶都没喝完,也完全不是想象中促膝聊天的场景。就和忽如其来一样,走得也格外仓促,接了一个电话后就立刻匆匆走了。但空气里仍然留着一点陌生的香水味,厕所里还充满了猫洗发香波混合水蒸气的氤氲——花生刚才曾挣扎着在镜子上印了几个清晰的前爪印,两个人大笑了很久。等再看到这一串可爱的印痕,他却在镜子前发了半天呆。太强烈的喜悦和太突然的失去都让他有点无所适从。手里还紧紧抱着花生——此刻已经是一只没有虱子、没有耳螨,也迅速失去了临时女主人的花生了,看上去也不无失落,哼哼唧唧从他手上挣脱开去,跳到沙发一小块绒布上,侧卧下来。它没有感冒,谢天谢地。

你之前有虱子的时候睡这儿,现在洗干净了还睡?他假凶它。

而花生一反常态,压根不搭理他。作为一只还没有绝育的小公猫,依它的看法孤独大概是可耻的,如此这般的独居生活是不够健康的,不让它拥有一个会洗澡、会按摩、会吹干毛的温柔女主人更是有罪的。

喂,别这么势利,好不好——她以后还会再带罐头来看你的。

但花生呜咽了一声,断然拒绝相信。

11

井后来果然再也没来过。与此同时,国内确诊日渐清零,境外数据却还在如火如荼地发展。到六月份,本市数据尚有一拨反弹,但所有人已经不太紧张了。

而无论世界如何割裂成两极,他和花生一人一猫的生活依然静好,好到可以叹“帝力于我何有哉”。他有时问:你说井那次为什么会来我家呢?她对我到底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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