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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

2020-12-06李苇子

花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飞龙瘸子江面

李苇子

1

渔期快结束了。这天中午,苏小慢和娄玉河要在黄瘸子饭店请朋友们喝酒。娄玉河在电话里对黄瘸子说,没别的意思,就是哥几个在一块唠唠嗑。苏小慢觉得男人没说明白,抢过电话补充道,要五个人的菜量,瘸哥你看着整,鸡鱼肉蛋都来点,别整太少不够吃,也别整太多浪费了。挂电话后黄瘸子忍不住笑起来,苏小慢最后那句话是很有苏小慢风格的,这风格便是抠门。

四年了,每逢渔期,黄瘸子都去江边开饭店,就是那种小小的窝棚饭店。渔期最忙的时候,打鱼的根本没空回家吃饭,都是在这种小饭店里解决。俗话说,无商不奸,唯利是图是生意人的天性,但黄瘸子是个例外,同样的菜他家不但便宜,菜量还足,买单的时候零头一概抹掉。有人就看不懂了问他这样还能赚几个钱。黄瘸子不声不响闷半天方开口说:“九十岁老头下江南,不图赚钱光图玩。”那人听完先是一愣,接着便爆发出一声大笑说,还以为瘸哥是只锯了嘴子的葫芦,没想到这么幽默,哈哈哈……

由于口碑好,黄瘸子在H江生活的十来年间很是交了一帮朋友。但朋友虽多,親疏终是有别,在所有朋友里,他跟苏小慢两口子、大水牛和麦克关系更密切些,饶是如此,这四人对他的了解也并不比别人多,尤其当他伫立江边发呆时,朋友们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不了解黄瘸子的。

十二点半,两艘渔船一块儿靠了岸。老远便看到了苏小慢身上的大红色连衣裙,那红映着蓝天碧水金沙,恍惚刚从染缸里拧出来的一般,黄瘸子看了两眼,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来。见四人说说笑笑着走过来,他忙往桌上端菜,又让麦克去冰柜里拿啤酒。大家洗了手,刚围圆桌坐定,苏小慢便迫不及待地抓起一瓶酒咬开盖,脖子往后一挺,咕咚咕咚,半瓶啤酒下了肚。她咬瓶盖的时候黄瘸子感到自己的后槽牙疼,他皱皱眉,在围裙上擦了把手,用起子帮朋友们开酒。大家都是对瓶吹,独他自己用杯子喝,斯斯文文的样子,一双眼盯在苏小慢的红裙子上,恍惚生铁撞见了磁石。苏小慢见状就笑了说,瘸哥别看啦,再看这顿饭就不给钱了。话音刚落大家都笑起来,黄瘸子也笑,脸却红了,问娄玉河今天是不是有啥喜事,干吗穿得这么红。娄玉河说,喜庆个屁,穿红是用来避邪的。这个渔期邪了门了,距结束还有个把星期,他两口子连成本还没收回,鱼都跑到哪儿去了?娄玉河说着就把裤子拉链拉开,露出大红内裤给他们瞧。大水牛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说,好家伙!有种你接着脱。麦克问穿红是不是为了镇住江里的死鬼,说他最近总梦到那些死鬼。这话大概撞上了黄瘸子心里的某种东西,只见他脸上一怔,杯子里的酒竟洒出来。苏小慢用筷子敲了敲娄玉河的手背叫他快把拉链拉上,又对朋友们说,别听他瞎咧咧,啥避邪不辟邪,就是随便穿的。

娄玉河当然不是瞎说,只是并没说全,实际上,这天是他两口子的结婚纪念日。今年春天姗姗来迟,渔期比往年延后了半个多月,因此这纪念日便落到渔期里来了。每年这天两口子都会下馆子喝点酒,一来庆祝周年,二来庆祝渔期结束,不管收成咋样,辛苦了两个来月总该犒劳一下自己吧?为添点儿喜庆气氛,苏小慢便总拣红颜色的衣裳穿。

十来瓶啤酒喝完后麦克又去拿酒,回来时托盘上多了只阔口玻璃瓶,瓶口封着金属盖,里面是半瓶小石头,都如花生粒般大小,椭圆形,颜色有黑的白的和灰的。是黄瘸子空闲时间在沙滩上收集的。朋友们都知他有这习惯,却不明白他收集这些小石头有什么用。

麦克晃了晃玻璃瓶说,我敢打赌,瘸哥是为哪个女人收集的,是不是要凑够九千九百九十九颗?麦克说完大家都跟着起哄,让黄瘸子从实招来。苏小慢说这让她想起小学时手工课上的沙粒拼图,他们学校曾经一度很流行用沙粒画送恋人。苏小慢哈哈笑起来说,难道瘸哥也要拼一幅画送哪个小姑娘吗?黄瘸子听了这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辩解道,天天怪闷的,就是找点事解解闷,真没别的意思。麦克说,瘸哥不会是在玩捡铜钱的把戏吧?其他人忙问啥叫捡铜钱的把戏。麦克说,古时候有个年轻寡妇,每晚临睡前往地板上撒一百只铜钱,再去各个犄角旮旯找回来,一百只铜钱全找完天就亮了,要不然漫漫长夜可怎么熬?麦克说完朋友们全沉默了,黄瘸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又抓过起子给朋友们开酒,手竟有点儿抖。

黄瘸子姓王,不姓黄,但这就好比大水牛和麦克,没人在乎他们姓甚名谁,打鱼的都喊他俩大水牛、麦克。这些人里独苏小慢知道黄瘸子姓王,他们都是S省L市人,两家的距离只隔了五条街。苏小慢父亲是初中美术老师,曾教过黄瘸子几年绘画,苏老师偶尔在家人面前提到过他,说这孩子极有天分,可惜是个瘸子。苏小慢问父亲为啥说瘸子可惜,难道瘸子不能画画?多年后她才明白父亲所谓的“可惜”啥意思。尽管如此,苏小慢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生下来便是瘸子。那时候,小伙伴们都爱欺负黄瘸子,就连苏小慢都揍过他,至于动手的原因她早就不记得了,也可能根本就没原因,苏小慢想,大概像他这种瘸子,生来便是挨欺负的吧?

十九岁那年,苏小慢因插足别人婚姻,闹得满城风雨,苏老师的老脸都丢光了,便想着让女儿赶紧出嫁,而且是,嫁得越远越好。冬天,娄玉河去L市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有顺道说个媳妇的意思,在这些不远千里跑到H江打鱼的S省人观念里,最适合当媳妇的自然是老家的姑娘,认为她们最是吃苦耐劳能过日子的,不像H江的本地女孩,个个好吃懒做,还咋咋呼呼。娄玉河后来总是对朋友们说,他对苏小慢一见钟情。她那点儿风流韵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俗话说得好:“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次年春天娄玉河就把苏小慢带回了H江。两年后黄瘸子也来了。苏小慢问他来做啥。他说见见世面。苏小慢撇撇嘴说,啥狗屁世面,H江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能打点鱼谁稀罕来。说完又咯咯一笑:难不成瘸哥也弄出了桃色事件在L市待不下去啦?黄瘸子的脸红了,他慢慢把头埋下去,右手抠着左手的指甲不说话。私底下苏小慢两口子都认为像黄瘸子这种情况在S省是很难讨老婆的,他来H江无非是想混个老婆。好多本地姑娘是愿嫁S省人的,他们可是赚钱的一把好手。

2

只喝了三瓶啤酒,苏小慢两口子便打住了,吃完饭他们还得下江打几网鱼。不管大水牛怎么劝,两人都不为所动,实际上这两口子心里焦,假如最后一周再无所获,下半年的日子就难过了。

苏小慢家的开销不算小,俩孩子占了大头。到底是教师子女,在苏小慢固有的观念里教育是重中之重,总觉得自己这辈子败了,孩子们必须得立起来,为此,她给他们报了各种兴趣班和补习班,又是钢琴又是英语又是奥数,哪个不需要钱?头十年鱼情倒挺好,日子过得蛮滋润,近些年,H江里打鱼的人越来越多,鱼群不堪其扰,因为这是条“界江”,对岸广袤的荒原几无人烟,鱼群便越过界线到那边的水域里繁衍生息,加之前些年过度捕捞造成一大批鱼类绝种,还有漫长的禁渔期和逐年递增的“滩地费”,假如不越界捕捞的话你根本就没活路。

这几年,苏小慢两口子聊得最多的便是改行,但是改来改去,最终仍是打鱼。娄玉河从小就下江打鱼,都已三十余年了,江流便是他的战场、他的土地,让他改行就好比让鱼住到陆地上,让苏小慢回L市生活,让黄瘸子迈开腿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走路……

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苏小慢和丈夫一块下江打鱼的。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家庭主妇,丈夫心疼妻子,既不让她打工,更不让她打鱼,打鱼这种活儿可不是女人干的,一个渔期下來不死也得扒层皮,成天风吹日晒,吃不好睡不好,这也还是小事,要命的是你还得时刻提防着对面的“飞龙”(快艇),弄不好人家直接开过来把你的船撞沉了,哪个渔期不淹死一到两个打鱼的?所以在H江打鱼的女人寥寥无几。然而,夫妻搭档的好处是巨大的,那便是,赚一毛是一毛,赚十毛是一块,你不需要跟外人分成。耐不住苏小慢软磨硬泡,丈夫便同意她上船了。

饭后,娄玉河让黄瘸子找个盆去他家船舱.点儿小杂鱼,鱼贩们都不爱收购这种小鱼,与其低价卖掉,不如留着自家吃。黄瘸子没找到空盆,苏小慢让他把盛西红柿的那只不锈钢盆腾出来。黄瘸子便找了块塑料布铺到地上把柿子倒出来。看着红彤彤的西红柿苏小慢挺眼馋,便选出两只大的要带到船上,说她家玉河最爱生吃西红柿。黄瘸子听她这么说便找出一只方便袋又装了几只递给她。

两人相跟着来到江边,苏小慢非常灵便地上了船,那红裙子迎风荡起,恍惚一朵怒放的虞美人花。黄瘸子上初中时,一到夏天,校园里到处都是这种花,有大红的、粉红的、铬黄的、淡黄的和素白的,它们竞相绽放,声嘶力竭,你有理由相信为了这次绽放,它们已交付了所有生命能量,因此,这场面是声势浩大且感人的,每每这种时刻,也不知道为什么,黄瘸子总有扑在花丛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苏小慢拿钥匙开了大舱,她跪在船头,撅起屁股将上半身探入舱里,左手扶住船帮右手攥着不锈钢盆用力挖了一下。黄瘸子忙凑上去接过那半盆鱼,苏小慢觉得太少,便拾起一把水瓢又去舱里舀了一瓢倒进盆里,她放下瓢,拿两根指头在不锈钢盆里翻了翻,拣出几条个大的重新丢回船舱,对黄瘸子说,把小鱼收拾干净裹上面粉下油炸味道很好,让他回去就炸上,说她晚上上岸后要吃点儿。黄瘸子点点头,将那盆小杂鱼放在脚下,掏出烟抽起来,看他脸上那个神情似乎有话要讲。苏小慢埋头抠着裙摆上一团泥垢,嘟哝说,真是活见鬼,江里是水,岸上是沙,从哪里沾上的泥巴呢?

你一会儿记得把救生衣穿好。黄瘸子开口说。

穿。苏小慢头也没抬地说。

要一直穿,别脱。

总穿会热死的,尤其起网的时候,就像进了桑拿房。

那也别脱。

苏小慢很奇怪地瞥了黄瘸子一眼说,你咋的啦?是不是老家那边有啥情况?

没啥。黄瘸子说,苏老师那边……你们……还不联系吗?

联系个屁!我死在江里老家伙才高兴呢。苏小慢长长叹口气,咬了咬嘴唇说,一眨眼十几年都过去了,咋就跟做梦一样呢瘸哥。

苏老师……人挺好的。

他是对外人好,对自家人可狠着呢。

我听老家人说苏老师他,他……

他咋啦?苏小慢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打算咬人的样子。

他,很想你呢。

苏小慢垂下眼帘,又使劲去咬嘴唇,一副要咬出血来的样子说,当年提出断绝父女关系的是他,把我赶出家门的是他,让我死在外面永远别回L市的是他,现在说想我的人也是他,世界上的好人全让他当了算了。

老人都爱面子,何况苏老师他,他是个体面的人,你该多理解理解他。

为啥总等别人理解?他就不能主动理解理解别人吗?既然面子比女儿重要,那就守着面子好啦。

他……那个,你回头给苏老师打个电话吧。

到底咋回事瘸哥?他病了还是死了?

没啥事,我不都说了嘛,是苏老师他,想你了。

那我不打,他家号码我都忘了。

我有。

那我也不打。

……

黄瘸子还想说点啥,娄玉河已经朝这边来了,他就又猛吸一口烟,将烟蒂丢到江水里,端起盆子要走,临走前又回头嘱咐苏小慢别脱救生衣。

你今天咋这么婆婆妈妈,啰里啰唆没个完。苏小慢说。

娄玉河已经走到船边了,黄瘸子又放下盆,掏出支烟递给他,娄玉河接过去夹到耳朵后。然后他右手撑着船帮,轻轻那么一跳便上了船,似乎是故意在黄瘸子面前展示自己那双健康又灵便的好腿。他站到船头,手持一根长竹竿,用力往河床上一点,船便离开了岸,缓缓朝江里荡着。他收好竹竿,从苏小慢手里接过摇把子,将其插到马达的接口上用力摇了几下,马达便嗒嗒嗒嗒地响起来,船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烟,他挂了倒挡将船抽出去后就掉了头,船屁股的螺旋桨搅起雪白的浪,船身便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豁开布帛般静止的江面,飞快地蹿了出去。

苏小慢朝黄瘸子挥挥手喊,瘸哥,别忘了炸鱼,中午没喝痛快,晚上再整点。黄瘸子说他不会忘,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小,于是也大喊起来:忘不了,放心吧!晚上等你们回来喝酒。

他本是要回窝棚的,现在却不着急走了,杵在江边发了会儿呆,墨绿色江水四平八稳地流,显出大江大河从容不迫的气度,江面甚至一丝涟漪也不起,盯着久了,竟生出江水静止不动的错觉。此时此刻,江流敛了霸气,露出缱绻柔情,天光云影无声地印在上面,辽阔、宁静且旷远,看着看着,黄瘸子心中竟一点点地升起了某种薄薄的凄凉感来。

从他的位置看去,江面似乎很窄,这其实是另一种错觉,俗语说:“看山跑死马”,实际上看水也是如此。江面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船,分不清哪艘是苏小慢家的。不一会儿,他好像发现了那艘船,船头的红颜色不正是她那件招摇的裙子吗?但他很快明白了,那根本不是红裙子,是橘红色的救生衣。他的目光沿江流继续搜寻,最后还真找到了红裙子,心中竟有一丝兴奋,像小时候从公园的灌木丛里找到了一粒覆盆子。他悄悄骂了句“娘了个腿”。说来也怪,他兴奋的时候不是哭也不是笑,而是骂“娘了个腿”。

江对岸停着一艘炮艇,由于颜色是灰的,被当地渔民戏称为“大灰狼”,是专门用来对付他们这群“小白兔”的。那是R国巡逻兵的指挥部,整个渔期,炮艇一直在那边泊着,从炮艇扯下的绳索上拴着几艘“飞龙”,一旦发现渔民越界,那边的人便驾着“飞龙”飞过来。

回去的时候,大水牛和麦克还在喝,黄瘸子又陪他俩喝了两杯。这天下午,他俩不打算出船。大水牛说,出也是白出,不越界的话,这边江里连片鱼鳞都捞不到。渔期结束后他要去南方打工,要不然一家老小怎么活?麦克让黄瘸子再去弄俩菜,又抱怨苏小慢手紧,说明明是请客,还弄得这么抠搜,难道因为咱是打鱼的就连条好鱼也不舍得吃?真不知这两口子赚那么多钱做啥,活着花不掉,死了带到棺材吗?

大水牛倒在桌上睡着了,黄瘸子让麦克搭把手,两人一起把他抬到地铺上。窝棚旁边有几株大柳树,遮出一片面积相当大的阴凉,黄瘸子便在树荫下摆了几张地铺,下面是隔潮垫,上面是凉席,顶上挂了蚊帐,是专为打鱼的准备的,倘若有谁喝醉了酒,至少能有个地方睡一觉,这也是黄瘸子体贴周到的地方。

麦克帮黄瘸子把大水牛抬过去后,自己立马倒在另一张铺上打起了呼噜。黄瘸子给他们放下蚊帐,就去收拾碗筷,忙完这些,又赶紧去拾掇那盆小杂鱼,一条条仔细刮去鳞片,掏了内脏,又反复冲洗干净,挑出个头稍大的用料酒和米醋拌着姜末、葱丝、八角、桂皮和五香粉腌了,要等苏小慢快上岸的时候再炸,现在炸了,到时候再吃便不酥了。他将余下那些小点儿的裝进方便袋冻进冰柜。这之后他用洗洁精认真洗干净不锈钢盆,又洗过手,才将摊在地上的西红柿一只只装回盆里。干完活后,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想了想,便站起来到江边去找小石头。

几只雪白的水鸟在浅滩上细细鸣叫,红色小嘴一张一张,叫几声后又忙低头在水里东啄啄西啄啄。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最前面那只鸟忽地抬起头,慌慌张张地跑起来,它越跑越快,最后,扑棱一声冲上天,另外那些鸟似乎得到了一个指令,便都一齐扑棱着飞起来追上前面的鸟,在莹碧的天空里盘旋,它们飞了一圈又飞回来,一只只落到江面上,变成一个个亮亮的白色小点。

黄瘸子对小石头的要求挺苛刻,颜色只能是黑白灰三色,大小只能是花生米那么大,外表只能是光滑的,如此多的“只能”,有着宁缺毋滥的意思,因此,这项工作的进展便相当慢,有时整个下午也找不到一块合适的,当然,这事情没啥好着急的,黄瘸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找了一会儿小石头,他感到头晕眼花,就在沙滩上坐下来,将一双赤足埋进沙里搓着,酥酥麻麻的感觉很舒服。黄瘸子想,男人都说女人的屁股滑,他不信比这里的沙子还滑。这些沙子可是历经几万年,又从几万里外的源头一点点打磨成了今天的模样。他捏起一颗沙粒,自言自语地说,别看它这么不起眼,只怕年龄比人类的历史还长呢。他抓起一把沙使劲朝江面撒去,一只野鸭“嘎嘎”叫着飞起来,倒把他吓了一跳。

3

黄瘸子是被娄玉河的哭声吵醒的,看看表,尚不到七点,天已黑透。娄玉河像条被门夹断尾巴的狗,跪在沙滩上一面哭一面拿脑袋往沙上撞。大水牛和麦克也被惊醒了,都从蚊帐里钻出来。

你哭啥呢?大水牛问娄玉河。

苏小慢呢?黄瘸子问。

娄玉河不答,只是哭,只是撞。

快说,苏小慢哪去了?黄瘸子一急,脸就憋得通红。

先别哭,你说话。大水牛说。

小慢,呜……小慢,她,被人弄炮艇上去了。

麦克的脑袋很昏沉,他擦擦眼角的眵目糊,又打一个哈欠说,为啥要把苏小慢弄炮艇上去?苏小慢又不会开炮艇。

大水牛冲麦克吼了一声,你他妈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实际上,说完那句话后麦克就清醒了,想到最近频繁梦到水鬼,他突然感到身上冷飕飕的。

大水牛去窝棚里开了灯,是那种冷白色的日光灯,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白惨惨的。

你他妈就这么撇下苏小慢,自己回来了?

黄瘸子的声音就像炸雷,让人疑心他的声带已把喉管给震碎了。这让大水牛和麦克感到震惊:原来瘸子也是有脾气的,不仅如此,这脾气还大得可怕。

突然,一只西红柿砸到了娄玉河脸上,大水牛和麦克还没搞懂咋回事,第二只西红柿又砸过来,麦克张了张嘴想说话,第三只西红柿又来了。他俩看到,黄瘸子就那么叉开腿,弯下腰,从盆子里摸出一只西红柿,再直起身,用力砸来,再弯下腰摸起一只西红柿,再砸过来……他的速度很慢,动作也不连贯,恍惚缺了过渡帧的动画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巴紧紧闭着,嘴唇在急剧地抖,大水牛和麦克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去阻止黄瘸子。

日光灯白白的、亮亮的,非常刺眼。沙地上到处散落着粉红色的西红柿,如同一颗颗小小的头颅。娄玉河的头上、脸上、脖子和胸前涂满了粉红色的西红柿汁液,这让他看上去酷似刚下火线的伤员。

最后一只西红柿扔完后,黄瘸子用他的一条好腿拖着那条残腿,一瘸一拐地走出窝棚,一瘸一拐地走上沙滩,又朝江边走去,大水牛和麦克慌忙追了上去。

瘸哥,你干吗去?麦克说。

黄瘸子不吱声。

你到底是要干吗去?

黄瘸子不吱声。

瘸子我警告你,这事你帮上不忙,谁也帮不上忙。大水牛说。

瘸哥回去吧,你连船都不会开,能去哪儿呢?

不声不响的黄瘸子仍是继续朝江边走,那里泊着两艘船,他知道哪艘是苏小慢家的。

麦克说,瘸哥,我知道你和小慢是老乡,很亲,可这种事咱们真的无能为力。

黄瘸子已经走进了水里,因为船尾的高度低,他打算从那里爬上船。

瘸子,你不会开机动船,把船弄翻了你到江里喂鱼吗?大水牛说。

黄瘸子已经爬进了船舱,他在船尾找到摇把子,接着就去发动马达。大水牛忙跟着上了船,又对麦克喊,快上来把他弄下去。他从后面控制住黄瘸子的两条膀子,麦克抬着黄瘸子的两条腿,二人合力把他抬下船又抬回窝棚,整个过程黄瘸子既不闹也不叫,安静得像具尸体。他们把他放在一张躺椅里,让他消停一点,这样是根本没用的。黄瘸子马上又爬起来,用他的一条好腿拖着那条残腿,一瘸一拐走出窝棚,又一瘸一拐走上沙滩……大水牛追在后面骂起来:

瘸子,你他妈真想找死是吧?等你成了水鬼,别忘了把那边的鱼给撵过来。

黄瘸子不吱声,只顾走,不一会儿又从船尾爬进了船舱,麦克正要跳上去,大水牛大吼一声,他狗日的想死就让他死,咱们别管。黄瘸子把摇把子插进发动机接口,用力摇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他忙挂上倒挡将机动船抽了出去。大水牛和麦克都很纳闷——这家伙从没打过鱼,竟然还会开船?跟谁学的?

大水牛和麦克忙上了自己的船,因摇把子锁在工具箱里,等他们找出钥匙开了箱,拿出摇把子发动开机器的时候,前面那艘船已经驶出老远,大水牛马上调到最大挡,全力追赶黄瘸子,在越界前终于贴上了他的船,麦克先跳过去反剪了黄瘸子的胳膊,又熄掉发动机。大水牛这边也熄了火,他从舱里找出一根绳子跳到对面船上说,瘸子,你他妈简直就是个疯子,真想把你捆起来。说完,他拿绳子使劲朝水面抽了一鞭子,又把它扔回了船舱。他一把将黄瘸子推开,自己驾着苏小慢家的船,让麦克开着他俩的船,调头回岸。

靠岸后大水牛把两艘船上的摇把子全锁进了自己的船舱里。

娄玉河抱着一只酒瓶蜷缩在沙地上,喝一口酒,哭一嗓子,说一声我不想死,又喝一口,哭一嗓子,说一声我不想死。

这天下午,苏小慢两口子越界打鱼,第一网就打上来十幾条胖头鱼,差不多能卖两千多块。娄玉河的想法是见好就收,赶紧撤。苏小慢说什么也不听劝,非要开第二网。娄玉河拗不过她就又开了一网,快起网的时候那边的“飞龙”来了,假如此时他俩弃网逃命,也是来得及的,但苏小慢心疼那几片网,是今年新置的,花了好几千块。就这样,因错过最佳逃跑时间,两口子被“飞龙”贴上了。

实际上,当时还有其他几艘渔船,但苏小慢的红裙子暴露了她的女性身份,人家便直奔她家的船来了。

有个满脸胡子的大高个跳到他们船上,拿枪顶住娄玉河脑门,呜哇呜哇说着话。娄玉河吓得双手抱头蹲在船舱里。另一个没胡子的大高个用刺刀顶着苏小慢后背,将她弄到“飞龙”上,那上面还有三个人,他们悄悄讨论一番,又对这边船上的胡子说了几句。胡子就把手表递到娄玉河眼前指了个时间,那是告诉他明天此时来接苏小慢。

4

漆黑的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锅,阒寂把江边凝固成一块石头,只听到飞蛾在灯影里撞来撞去的微微气流和噗噗声。黄瘸子站在远处打了很长时间电话,他的声音不大,谁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十点半左右,江面上突然传来嗒嗒嗒的马达声,那声音厚重得如同一堵城墙,绝不可能是一艘船发出来的。很快,他们便发现了江面上一片黑魆魆的机动船。大水牛什么都明白了,他看看黄瘸子,黄瘸子点点头。

瘸子,真有种!大水牛竖起了大拇指说,从今天起哥们只服你。说完他踹了一脚躺在地上的娄玉河说,别他妈装死了,赶紧开船。

十来分钟后,十几艘渔船齐头并进朝对岸开过去。嗒嗒嗒的马达声像炸雷一样撕开了江面的宁静,栖落于水上的鸟群受到惊吓,嘎嘎叫着仓皇起飞。远处炮艇上闪烁的警示灯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绿色,这灯影落在水面曲曲折折,像七彩的蛇。

很快,马达声惊扰了炮艇上的人,他们慌忙驾着“飞龙”朝渔船驶来,离界还有一段距离就开始朝空中打信号枪,霰弹在黑魆魆的天空里炸开,如同元夜的绚烂焰火,江上瞬间亮了,渔民们那一张张严肃的脸便被涂上了一层赤金,似乎是,他们的脸突然变得棱角分明,眼睛又分外亮,如同冬夜里闪烁的寒星。他们闭着嘴,咬肌绷得很紧,脖子挺得直直的,穿着救生衣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很硬的弓。

持续打响的信号枪没起到震慑作用,渔船还在匀速前行,“飞龙”见形势不妙,打开对讲机说了点啥,然后就掉头朝炮艇逃,几分钟后,另外两艘“飞龙”开来了,都亮着探照灯,白而刺目的光一下子把江上的黑暗劈开,这光里舞动着成千上万只蠓虫、蚊子、牛虻,它们朝灯罩子上乱飞乱撞,那些撞死的、撞晕的,纷纷落到江面,变成水生动物的夜宵。这灯光刺痛了渔民们的眼,他们既不低头,也不试图用手遮挡,但却不同程度地减了速。直到对面的灯光弱下去后,他们才看清两艘“飞龙”上一共站了十来位大高个,全都持枪瞄着渔民,一大高个站在船头比比画画着大喊大叫,是让打鱼的马上后退,再不后退就开枪的意思。

渔船仍在前进,它们形成一个扇面对“飞龙”形成包围之势,这个时候,对面果然开枪了,是朝天空开的,啪!啪!啪!三枪过后,渔民们受到惊吓,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管谁也没说停,挡位却纷纷摘到了最低,只有娄玉河那艘船仍保持之前的速度,黄瘸子拄着一根竹竿站在船头,像个领路的牧羊人。枪声又响起来,啪!啪!啪!第一枪落在娄玉河船头前方的水里,第二枪从大水牛脑袋上空呼啸而过,第三枪打穿了一艘渔船的船帮,这一次,渔民们果然害怕了,在离“飞龙”一百来米的江面上,他们熄掉发动机,下了锚。娄玉河的船又跑了十来米,对面再开一枪,子弹飞进他家渔船的后舱里,娄玉河也把船停了。渔民们全都沉默着坐在船上,眼睛依然是亮亮的,咬肌绷得很紧,脖子似乎没那么直了。

江水无声地流、沉稳地流,一千年一万年,就这么无声、沉稳地流。

突然有条鱼跃出水面,哗啦一声又跌回去,江面泛起一朵很大的浪,那是一条大鱼。不一会儿,大鱼再次跃出来,这次跳得更高了,但它仍是立刻便跌了回去,江面再次泛起一朵巨大浪花,激起的水波一层层漾开去,十几艘渔船和对面的“飞龙”便一下一下地荡起来,晃晃悠悠,如同一支古老朴素歌谣里的情景。

对峙已经持续了三十分钟,江面上的阒寂叫人心里发毛,不知道哪里躲着一只云雀,唧啾啾唧啾啾唧啾啾……叫着叫着,一下又没了声。这时,对讲机又响起来,又是呜哇呜哇说了一通,接着便有一艘“飞龙”掉头朝炮艇跑。二十分钟后,那艘“飞龙”又飞回来了,一直飞到娄玉河船头才停,渔民们看到,两个大高个一左一右架着苏小慢送到娄玉河船上。

回来了,回来了。有人大喊。

小心,扶稳了。有人说。

娄玉河喊了声“小慢”,一把将妻子抱过去。苏小慢披头散发,红裙子松松垮垮地拖在身上,裙摆上黑黑的,不知道是水还是血,人早已是半昏迷了。娄玉河一迭声地喊着“小慢”又哭起来,大水牛跳到这艘船上帮忙开船,黄瘸子便去了麦克的船,临走前,他脱下外套给苏小慢披到身上,外套马上就滑下去了,黄瘸子拾起来,再帮她披,仍是悄无声息地滑下去……

返回途中,十几艘渔船照例一字排开齐头并进,嗒嗒嗒的马达声再次撕开江的平静,在他们身后,那条大鱼第三次跃出水面,这一回,它跳得更高了,似乎是想要挣脱江流对自己的羁绊,发誓要腾空飞升的样子,然而,它还是一如从前,迅速且重重地跌了回去。

5

这一年离渔期结束还有一个星期,黄瘸子饭店就关了。但直到入秋前他都住在江边窝棚里。找小石头成了他唯一可做的事。他端着那只不锈钢盆,弓着背,低着头,一只手在沙滩上翻来翻去。每当发现了差不多的小石头,脸上便会突然一紧,他将石头捡起,在衣服上擦一擦,又举到眼前看半天,似乎哪里不大合适,又说不清到底是哪,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扔掉了。

感到累的时候,他便躺下去,手足全埋进沙里摩挲着。女人的屁股真比沙子滑吗?

前方那道沉静的江面似乎更窄了。

这天中午,娄玉河在沙滩上找到了他,两人抽了很久的烟。娄玉河看着不锈钢盆里的小石头说,瘸哥,你从啥时候开始的?

黄瘸子看了看娄玉河,没懂他的意思。他想起那天自己一直没敢告诉苏小慢苏老师脑梗住院的事,他怀疑娄玉河是知情的,毕竟他在L市还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他应该是没跟妻子说,是怕她受不了吗?

你是从啥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爱?——黄瘸子被吓坏了,这是个多可怕的字眼啊!他生下来就是瘸子,别人都叫他王瘸子,后来又叫他黄瘸子,不管是王瘸子还是黄瘸子反正都是瘸子,对一个瘸子来说,是没资格谈论爱呀恨呀的。

我是个瘸子。黄瘸子说。

娄玉河看他一眼,从不锈钢盆里捡起一块小石头捏在手里把玩着,沉默了一会儿说,瘸哥,其实我早就怀疑过,又沉默一会儿又说,其实你比我爱她。

这话似乎让黄瘸子受到了严重侮辱,他全身哆嗦起来,很激动地说,我就是个瘸子。

现在我也是瘸子了。娄玉河说。

黄瘸子盯着娄玉河的两只裤管,他知道那里面藏着两条粗壮的腿,那些左盘右带的古铜色肌肉,像缠在树上的老藤。这双健康有力的好腿,不管多远距离,总能将主人送到任何一个漂亮姑娘身旁去的。

黄瘸子摇摇头,眼泪就滚下来,他忙转身去擦,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过就是一个瘸子。

6

渔期又来了,江边照例开了很多家窝棚饭店,但是,就算你沿着江岸一直走,即便走到江流尽头,再也找不到黄瘸子饭店了,朋友们也好久没见到他了,都有一点儿想他,但很快他们也要忙了,一到渔期打鱼的总是很忙的。

有天,某个年轻人在江边散步,捡到了一只很怪的瓶子,倒也不是瓶子怪,怪的是瓶子里的东西,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年轻人旋开金属盖,打算将那些小东西倒出来看个究竟,但无论怎么用力拍打瓶底,那些小玩意儿只是纹丝不动,就好像是长在瓶子里的一样。

看来,只能把瓶子砸碎了。年轻人自言自语着,企圖去找一块石头。

责任编辑.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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