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的绍兴及其地域文化
——兼及江南区域视野下之吴越比较
2020-12-06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重庆 400715)
引论 :问题的提出
究历史时期的天下大势,经济、文化呈现一种由北向南的转移态势。一方面,在上古甚至中古时期,“以雍、冀、河、洛为中国,楚、吴、越为夷”;然进入唐末、五代以后,声名文物“反以东南为胜”,大河南北,不无少让。(1)王士性 :《广游志》卷上《杂志上·地脉》,周振鹤编校 :《王士性地理书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10页。另一方面,就天下大势观之,“江浙”地非上游,然自明代以后,国家财赋已“尽在东南”。(2)顾炎武著、黄珅等点校 :《天下郡国利病书》,《浙江备录上·浙江通志》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401页。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且久已为研究者所关注。
所谓的“东南”“江浙”,仅仅是笼统言之,若是更加细化,则更应关注吴越。至晚从清初以来,人们提及苏州,首先想到的是“状元”与“梨园子弟”。二者已经被视为“苏州土产”或“苏州土宜”(3)钮琇 :《觚賸续编》卷4《物觚·苏州土产》,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8页;龚炜 :《巢林笔谈续编》卷下《苏郡状元》,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6页。,几成苏州的城市名片。至于绍兴,根据梁章钜的记载,清朝人常笑绍兴有“三通行”,言外之意是“名过其实”。所谓“三通行”,一为“刑名钱谷之学,本非人人皆擅绝技,而竟以此横行各直省,恰似真有秘传”;二为“州人口音实同鴂舌,亦竟以此通行远迩,无一人肯习官话而不操土音者”;三是“酒亦不过常酒,而贩运竟遍寰区,且远达于新疆绝域”。(4)梁章钜 :《浪迹续谈》卷4《绍兴酒》,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17页。可见,绍兴师爷、绍兴话、绍兴酒三者,在清代已是“通行海内”,同样成为绍兴的城市名片。清代有两则俗谚,大抵可以证实绍兴人之行遍海内。一则俗谚是“鷌鸟豆腐绍兴人”,“此三者,不论异域殊方,皆有”。(5)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上,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此谚出自范寅《越谚》,其意是说绍兴人如麻雀、豆腐一样遍布全国各地。另一则俗谚是“无绍不成衙”(6)“无绍不成衙”一谚,至晚在明代已经出现。冯梦龙所编小说《醒世恒言》中就说 :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就是花钱钻谋地方佐贰官,进而认为“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参见冯梦龙 :《醒世恒言》第36卷,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470页。,其意是说绍兴人遍及各地衙门,已经成为各地方衙门佐治人员的主要来源。
绍兴现在自号“酒乡”“桥乡”“名士之乡”,大抵符合实情。在此抛开桥乡不论,从绍兴酒、绍兴人、绍兴话三个层面,就绍兴地域文化的形成及其特点稍加探讨,进而将其置于江南区域文化的视野之下,就吴越文化再做一些尝试性的比较。
一、绍兴酒 :风土与方物
但凡记载一方地理之书,无不涉及地理沿革、形胜、风土、物产诸门类。探究明清时期绍兴地域文化的形成,无疑需要从这几个方面追溯其源,而后考察其地域文化的确立及特点。
(一)地理沿革
绍兴,古称东扬州、越州、越郡。按照一般的说法,在上古时期,绍兴仍属“荒服国”,唐虞时尚未有名。据《史记·夏本纪》记载,禹会诸侯,江南计功,命之为“会稽”。会稽一称,实为“会计”之义。秦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平定江南等地,越国国君降,置“会稽郡”,治辖吴地。隋文帝开皇元年(581年),改为“吴州”。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改为“越州”,不久再罢越州,改为“会稽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又改称“越州”。天宝元年(742年),恢复“会稽郡”一名。建炎四年(1130年),宋高宗为避金兵,自温、台返回,驻跸于越州。次年,改元“绍兴”。越州的官吏、军民、僧道上表乞府额,宋高宗云 :“昔唐德宗以兴元元年幸梁州,改梁州为兴元府”,于是就借用兴元故事,赐名“绍兴府”。绍兴一名,由此确立。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年),改为“绍兴路”,属于浙江行省。
明太祖朱元璋建国以后,于洪武二年(1369年)恢复“绍兴府”一名,属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山阴、会稽、萧山、上虞、余姚、诸暨、新昌、嵊县八县。清因袭明代之制,仍称“绍兴府”,下辖八县,隶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属分巡宁绍台温海防兵备道。(7)关于绍兴的地理沿革,可分别参见万历《绍兴府志》卷1《疆域志·沿革》,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53—57页;顾炎武著,谭其骧、王文楚、朱惠荣等点校 :《肇域志》之《浙江·绍兴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4—1975页;乾隆《绍兴府志》卷2《地理志二》,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年版,第63—64页。
(二)风土形胜
浙江一省,有一条重要的地理分界线,即钱塘江(浙江)。以钱塘江为界,分为浙东、浙西,故又有“两浙”之称。浙东、浙西,形势、风俗各异。(8)顾炎武著、黄珅等点校 :《天下郡国利病书》,《浙江备录上·浙江通志》第4册,第2401页。
绍兴府属于浙东。绍兴水乡风情的构成,自然难以离开众多的江河湖泊。纵横交错于绍兴的河港、池塘姑且置而不论,即以大江、大湖而论,绍兴亦复不少。以江来说,最有名的就是钱塘江。钱塘江源自徽州府黟县,经富阳县150里入县境,转北流,至杭州府海宁县界入海。钱塘江虽非流经绍兴之江,却是钱塘、萧山二县的分界线,江西为绍兴府属的萧山县,其西兴驿为江边的著名渡口。(9)顾炎武著,谭其骧、王文楚、朱惠荣等点校 :《肇域志》之《浙江·绍兴府》,第1981页。
在钱塘江之外,流经绍兴府属各县的江流还有四条 :一为东小江,源出台州的天台山,西至新昌县,又西至嵊县北,经会稽、上虞而入海;二为西小江,源出山阴县,西北经萧山县,东复山阴抵会稽而入海;三为余姚江,源出上虞县,东经余姚县,又东过慈溪县至定海而入海;四为诸暨江,源出金华的东阳、浦江、义乌,合流至诸暨县,经山阴至萧山入浙江。(10)[朝鲜]崔溥著、葛振家点注 :《漂海录》卷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87—88页。
除了天然的江河之外,绍兴府内尚有一条运河,又称浙东运河,既得灌溉之利,又是绍兴一府的交通大动脉。绍兴的科举士子、普通读书人,大都通过运河,在萧山西兴渡过钱塘江抵达杭州,而后走向全国。浙东运河,西自萧山的西兴驿,东通曹娥江,东西横亘300余里(一说200余里),流经萧山、山阴、会稽、上虞四县。西兴是一个水驿,在萧山县西10里,钱塘江的东岸,西兴镇运河南岸。运河由西自东,从萧山至钱清,长50里。东入山阴县,径入府城中,至小江桥,长55里。又东入会稽,长100里。(11)关于绍兴境内浙东运河的记载,可分别参见顾炎武著,谭其骧、王文楚、朱惠荣等点校 :《肇域志》之《浙江·绍兴府》第4册,第1975、1980—1981页;万历《绍兴府志》卷5《山川志》,第606—607、707页。
绍兴之湖,最为闻名的是镜湖(又称鉴湖),此外尚有湘湖、夏盖湖、白马湖、上妃湖、西溪湖。镜湖,在会稽县南三里,属于山阴县,绵跨山阴、会稽二县,周回358里,总受二县三十六源之水。王羲之有云 :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镜湖之名,由此而来。(12)顾炎武著,谭其骧、王文楚、朱惠荣等点校 :《肇域志》之《浙江·绍兴府》第4册,第1975、1978,1981,1985页。湘湖,在萧山县西二里,周回80里,溉田数千顷。(13)顾炎武著,谭其骧、王文楚、朱惠荣等点校 :《肇域志》之《浙江·绍兴府》第4册,第1975、1978,1981,1985页。夏盖湖,在上虞县西北45里,北枕大海,周回105里。海岸有夏盖山,湖直其南,蓄白马、上妃二湖之水以防旱,地势东低而西高,旁立三十六漾,溉田1300顷。白马湖,一名渔浦湖,在夏盖湖之南,周回45里,三面皆壁大山,三十六涧水均会于湖。上妃湖,在夏盖湖之南,白马湖之西,周回35五里,《水经注》称之为“上陂”,后误称为“上妃”。西溪湖,在夏盖湖西南三里,溉田2000余顷。(14)顾炎武著,谭其骧、王文楚、朱惠荣等点校 :《肇域志》之《浙江·绍兴府》第4册,第1975、1978,1981,1985页。
绍兴有山、有水、有湖,自具一种独特的水乡风情。东晋、南朝以来,直至明清,文人学者,对绍兴山川景色,各有描摹。东晋王献之云 :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顾长乐从会稽回,有人问他会稽山川之美,顾氏云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15)万历《绍兴府志》卷4《山川志一·山上》,第297页。这两段记述,几乎成为后人描摹绍兴山川景色的范本。
入明之后,诸家关于绍兴山川景色的记载众多,无不一派水乡风情。诸如绍兴人张元忭称,“吾越岩壑之胜甲天下,鼓棹而出游,远近数十里之内,其为奇峰、邃谷、怪石、好泉者,信步皆是。”群山所宗,尤以秦望山为最高。环秦望之麓,遍布佛寺,如明觉、普济、广福、天衣,更以云门寺为胜。自义熙迄明代千余载,皆湮于榛莽,但故址依然。(16)张元忭撰、钱明编校 :《张元忭集》卷8《记·登秦望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99页。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记载绍兴城市“一街则有一河,乡村半里一里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犹如天造地设。(17)王士性 :《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1页。又说绍兴“度郯川而西北则河水平流,两岸树木交荫,莲荇菱芡浮水面不绝,鱼梁罾笱,家家门前悬挂之,舟行以夜,不避雨雪,月明如罨昼,昔人谓,行山阴道上,如在镜中,良然。”(18)王士性 :《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1页。明末清初绍兴人张岱论自己家乡的山水景色 :“会稽佳山水,甲于天下,而霞蔚云蒸,尤聚于山阴道上。故随足所至,皆胜地名山。”(19)张岱著、云告点校 :《琅嬛文集》卷3《古兰亭辨》,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19页。
(三)绍兴酒
绍兴乡土物产丰富,尤以霉干菜、绍兴酒最为常见闻名,且更能反映绍兴人的日常生活。据明末清初人周亮工的记载,至晚在清初,霉干菜与绍兴酒,已经并称。如顺治八年(1651年),周亮工与画家陈洪绶在杭州定香桥晤面,陈洪绶欣然答应替周氏作画,“急命绢素,或拈黄叶菜,佐绍兴深黑酿”,云云。(20)周亮工 :《赖古堂集》卷22《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24页。所谓的“黄叶菜”,应该已是霉干菜的嚆矢。
关于绍兴酒的起源,大抵有以下两说 :一说起源于越王勾践之时。如清人方濬师记载 :“山阴县西有投醪河,一名箪醪河,亦名劳师泽。相传勾践栖会稽,有酒投池,民饮其流,战气百倍。今绍兴酒遍天下,殆权舆于此。”(21)方濬师 :《蕉轩随录》卷12《绍兴酒》,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81页。此可略备一说,因来自传言,并不足信。另一说则认为起源于六朝以前。如清人梁章钜引梁元帝《金楼子》云 :“银瓶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由此断言六朝以前,绍兴酒“已盛行矣”。且在六朝时,绍兴酒即“名为甜酒”,足见绍兴酒的醇美。(22)梁章钜 :《浪迹三谈》卷5《绍兴酒》,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81页。又据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载,张能臣记宋代天下酒名,有明州之“金波”、越州之“蓬莱”,可见绍兴酒在宋代已然具有名酒的地位。然置诸整个宋代各地酒品,甚至仅仅限于江南名酒诸品,绍兴“蓬莱”酒的名声,也不过与明州之“金波”,杭州之“竹叶青”“碧春”“白酒”,苏州之“木兰堂”“白云泉”,湖州之“碧澜堂”“霅溪”,秀州之“月波”等并列而已。(23)朱弁 :《曲洧旧闻》卷7《张次贤记天下酒名》,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79页。
从诸多史料记载不难发现,在明代,绍兴酒名闻天下的地位尚未完全确立。明人曹安《谰言长语》称,绍兴酒“入口便螫,味同烧刀,此酒一出,金华、浙、闽诸酒皆废矣。”(24)转见周作人 :《绍兴酒的将来》,陈子善、鄢琨编 :《饭后随笔——周作人自选精品集》上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页。此虽可备一说,却并不能证明绍兴酒在明代中叶已经风靡全国。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明人一向信奉“南茶北酒”之说。茶是南方的好,而论酒则以北方所产为佳。如明代与绍兴同属浙东的宁波人薛冈就持“南茶北酒”之论。他以自己足迹所至北方五省的经验,列出了不少北方的佳酿。据薛冈的品第,清风吕氏所酿堪称“北酒之最上”;南和刁氏所酿则稍为次之,但也称得上是“北酒之上品”。至于南方所酿之酒,只有苏州的三白酒,才“庶几可饮”。此外,如宁波、绍兴所产的三白酒,“几乎屯刀,可刮肠胃”。(25)薛冈 :《天爵堂文集笔余》卷2,《明史研究论丛》第5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38页。顾清对酒的品评中,也认为山东之秋露白,淮安之绿豆酒,括苍之金盘露,婺州之金华酒,建昌之麻姑酒,太平之采石酒,苏州之小瓶酒,都很有名,但不如广西之腾县酒、山西之襄陵酒。尤其是山西的襄陵酒,被顾清誉为“第一”。至于永嘉酒、绍兴酒,虽亦有绝佳者,但大多被“松江酒”的名头所掩而不甚彰显,甚至直接称为“松江酒”。(26)顾清 :《傍秋亭杂记》卷下,收入《涵芬楼秘笈》,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明人顾起元喜饮酒,但不善饮酒,将自己品尝过的佳酿开列了一张单子。(27)顾起元 :《客座赘语》卷9《酒》,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04—305页。绍兴的“豆酒”虽在其列,但正如前引《谰言长语》所载,“入口便螫,味同烧刀”,并非为时人所追捧。
绍兴酒尤其是绍兴黄酒的风行天下,理应在清代中期以后。明末清初人姚廷遴自记明末幼年时,松江府城中的一般小户人家,早上必喝松萝茶,晚上必饮“竹叶青”与“状元红”两种酒。(28)姚廷遴 :《历年记》上,载《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9页。所言“状元红”,即属绍兴黄酒。(29)据清人平步青所言,举凡牡丹、荔枝、菊花,原本皆有“状元红”之名。至清代,越人又将“酒之醇者”称为“状元红”。参见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状元红》,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94页。至清初,绍兴黄酒已成为京城流行的南酒之一。如刘廷玑记载 :“京师馈遗,必开南酒为贵重,如惠泉、芜湖、四美瓶头、绍兴、金华诸品,言方物也。”即使如此,刘廷玑对绍兴黄酒仍不乏微词,认为“惠泉甜而绍兴酸,金华浊醲,均非佳酿”。(30)刘廷玑 :《在园杂志》卷4《诸酒》,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70页。
清代中期以后,据博明《西斋偶得》所载,当时天下“盛行三事”,即绍兴酒、昆腔曲、马吊戏。(31)转见周作人 :《绍兴酒的将来》,陈子善、鄢琨编 :《饭后随笔——周作人自选精品集》上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页。大致生活在乾嘉年间的浙江海盐人周广业曾叹言 :“今所重者,则独在绍兴酒”。他说绍兴酒“味既浓厚,行亦甚远,每坛可三十斤许,以石灰周涂之,泥封其口。”(32)周广业 :《循陔纂闻》卷1,祝鸿熹、王国珍点校 :《周广业笔记四种》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3页。这几乎已与后世绍兴的坛酒趋于一致。梁章钜的记载亦可证实,当时的绍兴有“三通行”,其中之一即绍兴酒“贩运竟遍寰区,且远达于新疆绝域”。(33)梁章钜 :《浪迹续谈》卷4《绍兴酒》,第317—318页。从清人甘熙的记载可知,绍兴的“百花酒”“高粮酒”也开始进入到南京市场。(34)甘熙 :《白下琐言》卷4,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又清末光绪年间,在北京宣武门外北柳巷路东的长发号,专门发卖绍兴酒。(35)李虹若 :《朝市丛载》卷5《食品》,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3页。清末李虹若写有一首《酒楼》诗,可见绍兴酒在北京酒楼相当风行,诗云 :“陈绍斟来色似茶,高楼午酌胜仙家。藕心莲子冰初浸,嚼得寒香沁齿牙。”(36)李虹若 :《朝市丛载》卷7《都门杂咏》,第139页。清末嘉兴的土酒俗称“时酒”,亦名“黄酒”,“自越酿盛行,好饮者皆不顾而睡”。(37)项映微著、范笑我点校 :《古禾杂识》卷3,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43页。显然,绍兴酒的流行对嘉兴的土酒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绍兴酒一旦风靡,随即引来美食家的评骘。清人袁枚号称美食家,其所著《随园食单》名闻当世。袁枚自称性不近酒,却能深知酒味,他将绍兴酒评为“如清官循吏,不参一毫造作,而其味方真”;又称绍兴酒,“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世故而其质愈厚”。基于此,袁枚认为,存贮时间不超过五年的绍兴酒,“不可饮”,搀水的绍兴酒,存贮时间亦不能超过五年。此评堪称“真深知绍兴酒之言”。(38)梁章钜 :《浪迹三谈》卷5《酒品》,第478页。
清代中期以后,绍兴酒通行天下的原因,还在于缺少其他品类的酒可以与其相抗衡。这主要得益于山阴、会稽之间得天独厚的鉴湖水。鉴湖之水,最宜酿酒,易地而酿,则难成佳酿,居于其他府的绍兴人,也曾如法酿酒,但因水质不同,酒味随之“远逊”。(39)梁章钜 :《浪迹续谈》卷4《绍兴酒》,第317—318页。当然,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即以广东顺德为例,当地的水质就颇为适合酿造绍兴酒。如顺德有一水乡陈村,其水虽通海潮,但“味淡有力”。绍兴人认为,当地的水质与鉴湖水相近,就“移家就之,取作高头豆酒,岁售可数万甕”。于是,屈大均将陈村之水命名为“酿溪”,并作一诗,云 :“龙眼离支十万株,清溪几道绕菰蒲。浙东酿酒人争至,此水皆言似鉴湖。”(40)屈大均 :《广东新语》卷2《陈村》上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4页。
就酒品而言,山阴所产之酒,即称“甜酒”,显然属于绍兴黄酒。但绍兴酒并非一概都是甜酒,至少在酿造之时,即已有“路酒”“家酒”之分 :路酒,“可以行远”,显然属于贩卖之酒;家酒,则只供家常之用。显然,家酒品质明显优于路酒。(41)梁章钜 :《浪迹三谈》卷5《绍兴酒》,第481页。至于绍兴黄酒的品类,则数“女儿酒”(又称“女酒”)最为闻名,此即今日所谓的“女儿红”。关于女儿酒的由来,一般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最为流行的说法,传说绍兴富家养女,刚满月,就开酿好酒数坛,直至此女出门,则以此酒陪嫁;另一种说法则来自杭州人,认为女儿酒由男家所酿,直至娶妇时,就以此酒为“纳币之需”,故称之为“女儿酒”。两说相较,再以《格致镜原》所引《投荒杂录》印之,当以前说较为符合事实。女儿酒的收藏,至少须有十余年。女儿酒的酒坛,通常以“彩缋”装饰,故又名“花雕”。根据绍兴旧志所载,尚有荳酒、薏苡酒、地黄酒、鲫鱼酒各种名称,以荳酒最为著名。荳酒以绿豆为曲,统名之为“老酒”。此外,又有一种“萧酿”,以萧山金井之水酿制,可与“越酿”并重。(42)梁章钜 :《浪迹续谈》卷4《绍兴酒》,第317—318页;梁章钜 :《浪迹三谈》卷5《女儿酒》,第481—482页。
上面提到的“老酒”,其实是越谚土语。但凡绍兴所产之酒,在家乡则称“老酒”;一旦贩卖于外地,则称“绍兴酒”。根据范寅《越谚》所载,绍兴酒的分类显然比梁章钜所记更为详细且精确。绍兴酒的品类大致有 :加饭酒,大抵饭多则力厚味重,加饭就是加重之意;京庄酒,可以运抵北京不坏;广庄酒,内地运至广东,路途更远,则必须双加重,故有此名;花雕酒,酒坛有花,大倍于常,娶聘时不论贫富,均必须用花雕酒。若是按酿造节候分,以立春前后为界,立春前冬季酿造的,称“冬工酒”;立春后酿造的,则称“春工酒”。上述均为绍兴黄酒品类。绍兴酒中亦有烧酒,一般称为“淋饭酒”。此酒以酒酿饭淋冷落缸,用糟粕起蒸,“甑流汽下”,即为烧酒。绍兴烧酒,最佳者为“镜面”,无花,掺水反而起花;次者为“楼花”;最次者,则为“有花”。(43)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中《饮食》,第204页。
二、绍兴人 :四方流寓及其群体性格
正如前引越谚所云,“鷌鸟豆腐绍兴人”,在明清两代,绍兴人的足迹遍布海内,甚至远至澳门,充任“通事”之职。(44)庞尚鹏 :《题为陈末议以保海隅万世治安事》,陈子龙等编 :《明经世文编》卷357,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835页。其实,并非绍兴人天生好游,轻弃乡土,而是时势所迫,为了维持一家生计,不得已而为之。细究绍兴人远游的原因,大抵不外以下两点 :
一是绍兴“地窄民稠”,为求生计,不得不外出。对此,万历年间纂修的《绍兴府志》有系统的记载。据此可知,在经历了六朝东徙、宋代南迁之后,绍兴已是“生齿甚繁,地更苦狭,非复昔之地广人稀矣。”(45)万历《绍兴府志》卷12《风俗志》,第951、947页。明末绍兴人祁彪佳的记载,更将绍兴因“地窄民稠”而导致粮食不足的窘况暴露无遗。祁彪佳对山阴一县做了初步的统计,全县田仅62万余亩,“民庶之稠”,即人口则超过124万,“以二人食一亩之粟”,即使是丰登之年,亦止供半年之食,所以“每藉外贩,方可卒岁”。(46)祁彪佳 :《祁彪佳集》卷6《节食议》,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6页。正如明末绍兴人王思任所言,“民稠则欲不足,欲不足则争,争之不得则骛,骛之思,必起于贤智者”。绍兴既是“贤智之乡”,且又“喜骛又善骛者也”,所以“骛必极于四方,而京师尤甚,得其意者什三,失者什七”。(47)王思任 :《杂记·二还亭记》,载《王季重十种》,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9页。
二是绍兴人识字率高,士人科举仕途竞争加剧,那些在科举上已经绝望的士子,只好外出觅生计。在明清时期,绍兴人好学成风,史称 :“下至蓬户,耻不以《诗》《书》训其子;自商贾,鲜不通章句;舆隶亦多识字。”(48)万历《绍兴府志》卷12《风俗志》,第951、947页。明末清初人张岱,更是说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49)张岱著、云告点校 :《琅嬛文集》卷1《夜航船序》,第49页。绍兴人读书成风,识字率相对较高,导致以下两大结果 :一是绍兴一府科名甚盛,二是绍兴人外出处馆成风。就此而论,王士性说“宁、绍盛科名缝掖”(50)王士性 :《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第67、67、70—71页。,显非空穴来风。
(一)游幕、处馆与经商
正如王思任记载所言,绍兴人游寓四方,尤以京城为甚。这同样可以从于慎行与王士性的记载中得到印证。于慎行对明代京城之民的比例,有下面一段阐述 :
都城之中,京兆之民十得一二,营卫之兵十得四五,四方之民十得六七。就四方之中,会稽之民十得四五,非越民好游,其地无所容也。(51)于慎行 :《谷山笔麈》卷12《形势》,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9—130页。
可见,明代绍兴籍的移民,占据京城外来移民的十之四五。在明代,越人游食三辅蔚然成风,甚至有人挟策籍在北京中举,并引起一些官司。王士性有两则记载,相比于慎行更为详细,他说 :
宁、绍盛科名逢掖,其戚里善借为外营,又佣书舞文,竞贾贩为利,人大半食于外。(52)王士性 :《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第67、67、70—71页。
绍兴、金华二郡,人多壮游在外,如山阴、会稽、余姚生齿繁多,本处室庐田土,半不足供,其儇巧敏捷者入都为胥办,自九卿至闲曹细局无非越人,次者兴贩为商贾,故都门西南一隅,三邑人盖栉而比矣。(53)王士性 :《广志绎》卷4《江南诸省》,第67、67、70—71页。
细绎上述两则记载,大抵可以证明下面几点 :其一,绍兴人“壮游在外”或“人大半食于外”的原因,一是因为“生齿繁多,本处室庐田土,半不足供”,二是因为“科名缝掖”很盛。其二,绍兴人外出所从事的职业有三 :一是“舞文”,即“入都为胥办”;二是“佣书”,亦即处馆教书;三是“竞商贾为利”,亦即“兴贩为商贾”。其三,绍兴人尤其重视同乡戚里关系,互相依靠,互相借重。其四,绍兴人外出游寓之地,以京城居多,尤其集中于“都门西南一隅”。
下面顺着王士性的思路,就明清绍兴人游食于外之风再加详细论证。其中外出原因前已论及,不再赘言,仅从以下三点加以考察 :
首先,绍兴人外出所从事的职业,主要有“舞文”“佣书”与“兴贩为商贾”三种。
就“舞文”而言,明清稍有差异 :在明代,绍兴人多为“入都为胥办”;入清以后,则更多游幕天下。明代绍兴人陶望龄曾敏锐地观察到,“今京师侨寄浮食多越人,走毂下诸郡邑,率遍渔阳”。除了京城之外,近畿各县同样成为绍兴人的游寓之处。至于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则有“商贾、工伎、佣书、赁作”(54)陶望龄 :《陶文简公集》卷4《檀令王公擢地官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286页。,尤以做胥办居多。明代鉴于浙江及苏州、松江二府,均属财赋之地,且江西士风谲诡,所以规定此三处士人不得出任户部官员。然户部的胥吏,大多是“浙东巨奸”,尤其是绍兴人。他们“窟穴其间,那移上下,尽出其手,且精于握算,视官长犹木偶”。(55)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补编》卷3《历法·算学》,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89页。京城官员,无论是政事,还是拜客赴席的日课,均不得自由,“前后左右皆绍兴人”。其结果,则导致衙门政事把持在绍兴人手上,即史料所云“坐堂皇者如傀儡在牵丝之手,提东则东,提西则西,间有苛察者欲自为政,则故举疑似难明之案,引久远不行之例,使其耳目瞀乱,精彩凋疲,必至取上谴责而已。”(56)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卷24《畿辅·京师名实相违》,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10页。入清之后,绍兴人更是游幕天下,凭借自己擅长的“刑名钱谷之学”,“横行各直省”。(57)梁章钜 :《浪迹续谈》卷4《绍兴酒》,第317页。
就“佣书”而言,则以余姚人外出处馆居多。明末绍兴人王思任曾说,余姚人游学至三吴,“十七为师,十三友也”。(58)王思任 :《杂序·〈醉吟近草〉序》,载《王思任十种》,第47页。“师”则处馆,“友”则成为“幕友”。以处馆言之,其例俯拾皆是。如成化年间,刘珝任内阁大学士,他家中教子的西席,就是余姚人黄珣(59)王圻 :《稗史汇编》卷82《仕进·得谏掇魁》,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1200页。;余姚人谢迁,后官至大学士,在他少年时,也曾“馆于毘陵某家”(60)王圻 :《稗史汇编》卷23《德行下·谢公阴德》,第369页。;松江人治学,以《诗》《礼》《春秋》三经居多,对《周易》精通者很少,所以余姚人在松江做塾师的颇多。(61)李延昰 :《南吴旧话录》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页。
就“兴贩为商贾”而言,绍兴人外出经商也是蔚然成风。从明人沈德符的记载中不难发现,浙东人(包括绍兴人)为了牟利,在北京养殖蛙、蟹、鳗、虾、螺、蚌等水产,“堰荒积不毛之地,潴水生育”,以致“腥风满市廛矣”。(62)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卷12《户部·西北水田》,第320页。此外,如绍兴人陈抑之,“治盐策起家”,专门以贩盐为业,且在天津侨居已经多年。(63)谈迁 :《北游录》之《纪文·贺陈抑之新居序》,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41—242页。至清末,上海的各个钱庄,大多是由绍兴人开设。(64)吴趼人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7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页。
其次,前引王士性的记载,说绍兴人“其戚里善借为外营”,同样可以从史料记载中得到进一步的印证。如明人何良俊记载 :“南渠之门则喧寂相半,然其门下往来者皆旧亲识也。盖余姚士子皆出外谋生,鲜有家居者。时孙忠烈长子锦衣公在朝,故余姚人丛集于京师,皆出入于二家。”(65)何良俊 :《四友斋丛说》卷8《史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2页。文中所云“南渠”“孙忠烈”,指吕本与孙燧,所云“锦衣公”,指孙燧长子孙堪。他们都是绍兴府余姚县人,可见当时余姚人“丛集于京师”,均出入吕、孙两家。
再次,明清诸多史料显示,绍兴人外出游食,以游寓北京居多。京城繁华,易于谋生,丛聚于此,也是情理中的事。如周应中,绍兴府会稽县人,幼年孤贫,客居京城,以“针工”为业。周应中利用闲暇时间,学习举子业,且颇精工,得以顺天府籍“补诸生”。至隆庆五年(1571年),中进士。(66)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卷20《京职·周宁宇少卿》,第520页。即使像京郊的昌平,是明代皇家陵墓所在地,远离国门,且近于边塞,“其城郭公府市廛庐井,可以取衣食者,视京师不过百一”,聚居于昌平的绍兴人,“复非少也”。(67)陶望龄 :《陶文简公集》卷6《昌平州义庄记》,第342页。在清代,很多绍兴人寓居北京,且在北京占籍落户。如孙维隆,中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进士。他的祖籍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其父至北京“业贾”,于是“占籍顺天府宛平县”。(68)卢文弨 :《抱经堂文集》卷28《恤赠道衔中宪大夫孙君勖堂家传》,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80页。又如潘氏兄弟太邱、燕邱,绍兴府上虞县人,“流寓都门三世”。他们的父亲,就曾中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顺天府乡试举人,任太原府同知,清初补江西崇义县。(69)刘献廷 :《广阳杂记》卷4,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92页。
流寓京城的绍兴人渐趋繁伙,自然会在京城城厢及其郊区,形成绍兴人自己的居住社区。越人因为贫隘,轻去乡土,来到京城居住谋生,很多人客死无归。明代,绍兴“义人”白受采与“乡之老而贤者十人”商议,拟在京城设置义庄(或称义冢),得到了客居京城300多名绍兴人的响应,筹集经费2140余两,在京城齐化门外买地,专门设立山阴、会稽两县义庄,“以葬其客死而无归者,而屋其归而有待者”。(70)陶望龄 :《陶文简公集》卷6《昌平州义庄记》,第342页;张元忭撰、钱明编校 :《张元忭集》卷7《记·义冢记》,第193—194页。可见,明代北京的山会义庄,兼具义冢、会馆两项功能。
除了流寓京城之外,绍兴人尚客游其他诸多地方,游屐所至,甚至到了关外辽东。如沈文奎,字清远,浙江会稽人,世居曹娥村。后客游遵化,清兵破遵化,被掳至关外。清太宗采纳范文程的建议,在盛京特选士子,沈文奎登第一名,充秘书院纂修官。顺治元年(1644年),扈从入关,累官至兵部尚书。一般认为清朝开科进士第一人为傅以渐,其实应是沈文奎。(71)余金 :《熙朝新语》卷1,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绍兴府山阴县人孟永光,工于写真。明末时,游寓辽东,后归顺清朝,“以画衹候内庭,为世祖所知,命内侍张笃行受其笔法”。(72)余金 :《熙朝新语》卷1,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页。
(二)绍兴人的群体性格
毫无疑问,人的习俗源于所处的地理环境,此即所谓的“风土”;而人的性格,则又与习俗相关,此即所谓的“习性”。
就地理环境而言,绍兴一府,并非仅仅限于海滨,实则兼具泽国、山谷、海滨三者。绍兴府所属萧山、山阴、会稽、上虞、余姚五县,既濒临海滨,又是水乡泽国,而诸暨、新昌、嵊县,则地处丘陵山谷。如此多样化的地理环境,加之富庶与贫瘠合一,最终导致绍兴人的内在性格处于多面性的矛盾状态,即俭啬、刚崛与狙狯并存。
俭啬之性,反映在日常生活习俗上,就是生活节俭,不事奢靡。就此而论,地处浙东的绍兴,与地处浙西且习近于三吴的湖州、嘉兴、杭州,则区别相当明显。
考绍兴人生活俭朴,显然渊源有自。据《嘉泰志》记载,绍兴人的生活习俗,“不奢靡,士大夫家占产甚薄,缩衣节食,以足伏腊”。(73)万历《绍兴府志》卷12《风俗志》,第946、947页。又据旧志记载,绍兴虽有陂池灌溉之利,丝布鱼盐之饶,但“其商贾工作,皆习简朴,不华丽”。(74)万历《绍兴府志》卷12《风俗志》,第946、947页。
在明代,绍兴人依然保持生活节俭的习俗。如明人陆容认为,绍兴并非像苏州那样,有亭馆花木之胜,而是在土地上多种桑、茶、苎,“其俗勤俭,又皆愈于杭矣”。(75)陆容 :《菽园杂记》卷13,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56页。冯梦祯的日记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关于绍兴士大夫生活习俗的记载 :“(己丑)二月二十四日,早雨。赴商大理之席。……越中士大夫肴馔俱粗恶,不堪下箸,商君席品物精美,又出佳茶,甚骇。物色之好,以有吴姬故。吴姬能变越俗,亦可尚已。”(76)冯梦祯 :《快雪堂日记》卷3,己丑二月二十四日条,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页。从中可知,即使是筵席,绍兴士大夫的肴馔也是颇为“粗恶”,商氏家庭筵席上之“品物精美”,又能喝上“佳茶”,完全是出于席上有“吴姬”之故,是吴姬改变了“越俗”。李乐有一则记载,记绍兴人朱赓任礼部尚书,家居时,设饭招待朋友,因为缺少仆人听用,桌案上的碗盘菜肴,“时躬自举移,不以为怪”。李乐由此想到自己的家乡浙西嘉兴、湖州,发出“嘉、湖间安得有此风味也”之叹!(77)李乐 :《续见闻杂记》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32页。此外,李乐为了探访禹穴,曾经到过会稽,并在一座佛寺中休息,他惊奇地发现,借寓这座寺庙读书的绍兴人有十几人。其后,仆人又告诉他,这些绍兴读书人在一起会食,“俱用菜腐,旬日或设咸鱼,
不知有肉味也”。(78)李乐 :《见闻杂记》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87—288页。李乐还曾经到一位在其家处过馆的绍兴籍秀才友人家小酌,家贫无仆,“其子躬持肴酒服役,但不以为耻”。(79)李乐 :《续见闻杂记》卷11,第1032页。这种读书甘心淡薄的风气,正好说明了绍兴人生活之俭朴。
到了清初,史家谈迁对绍兴人之俭朴也深有感触。越人善贾,这是一种天性。照理说来,善贾则易赚钱发家,容易导致生活奢靡。然让谈迁感到惊异的是,越人虽善贾,但“类缩口节腹,讳土木而谢藻绩”。绍兴人奔赴四方经商,“廉贾三之,贪贾五之,智尽能索,恒以其居为蓬蔂”,在居住上坚守俭朴,不讲究奢侈。谈迁闲游越中时发现,那些阀阅人家,尽管世代簪缨,但“一榱一桷,毋或妄溢焉者”。这绝不是因为“缔造之艰”,无力建造别墅园亭,雕梁画栋,而是绍兴人“多重视其橐,稍足以蔽风雨,支堂构,荜门圭窦,亦任之矣”。(80)谈迁 :《北游录》之《纪文·贺陈抑之新居序》,第241—242页。可见,还是生活俭朴习性使然,即使士大夫家族,也无不如此。
2.刚崛之性
仔细考察绍兴人的刚崛之性,决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山水、风土、人文传统的产物。关于此,不妨先引清人邵廷采的一番议论,作为讨论的起点。邵氏云 :
微生物处理高盐废水可以一定程度满足低成本,几乎无污染的要求。但是盐度变化大以及高盐度都会一定程度上抑制未驯化的微生物以及破坏代谢功能,导致微生物的降解能力减弱,显著降低高盐度废水中有机物以及氮的去除效率,从而使得微生物的絮凝效果明显变差。适当浓度的含盐量在加入经过高盐驯化后的微生物后可以一定程度增加污泥的絮凝性,过程中也不会降低处理废水有机物的效率以及脱氮的效率并且可以一定程度提高污泥的絮凝性。宋晶等[36]研究发现,污泥驯化后的嗜盐菌具有较高的活性,表明处理高盐废水时分离筛选嗜盐菌技术是可行的。
范蠡、大夫种、计然、后庸,古忠智勇杰士并产越。越山泽之秀甲东南,于位为巽,为福德,为文明。禹庙、宛委,藏书在焉。生其土者,类有强直不屈之气,善观时变,见机势。一二人激于不平,则从而解纷难者辄有数千百人。其刚崛之性,并而为义烈;狙诈之情,奋而为忠孝。往往扶植纲常之事,不得越之人不能成焉。陈卧子诗云 :“越国山川出霸才”,盖不虚也。
梁、陈间,王琳、虞寄以奇节著,宋、明,正人辈接,风流日上,至万历以后而先泽渐微,乃多杂出于辟书从事之间,岂地脉之升降使然哉?(81)邵廷采 :《思复堂文集》卷5《赠越掾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0—282页。
这两段记载反映了下面二个事实 :一是绍兴人的性格,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类有强直不屈之气,体现为一种刚崛之性,而从这种刚崛之性演变而来者,则是表现为“义烈”;另一方面,却又善于观时变,见机势,体现为一种“狙诈之情”,这种狙诈,一旦奋起,同样可以变为忠孝。二是大体上从明朝万历以后,绍兴人文传统开始有所变化,出现了很多人外出做幕宾的现象。这当然不是一句“地脉之升降使然”就可以得到解释,确实与社会客观环境的变化相关,但不可否认的是,自明万历以后绍兴人游幕成风,同样与绍兴人性格中所具有的“狙诈”之情有关,尤其是他们那种善观时变、见机势的特点,颇为适合“杂出于辟书从事之间”。
邵廷采的讨论,已经涉及到山水、风土、人文传统对绍兴人性格的影响。即以山水而论,显然与绍兴人的刚崛之性不无关系。自东晋以来,绍兴人凿山取石,以作铺路、建宅、叠岸之用,留下了诸多如曹山之类的石宕,看似“鬼刻神镂”,却被人讥为“残山剩水”。如此山水,正如张岱所言 :“山为人所残,残其所不得不残,而残复为山;水为人所剩,剩其所不得不剩,而剩还为水。山水崛强,仍不失其故我。”(82)张岱著、云告点校 :《琅嬛文集》卷2《越山五佚记·曹山》,第87页。即使是残山剩水,犹不失崛强之故我,绍兴人的崛强之性,显然已经钟于山水风貌。
再以风土而论,风土与人情确乎是相生相伴。绍兴人的性格,决定于绍兴当地的风土。绍兴城中,大多用石。街间石坊,如鳞次栉比。此外,不论是大家的门闾,还是桥梁衢道,无不是用上好的青石甃治。由于需要大量的青石,于是石工专门在府城南十里的乌门山上取材。(83)陶琰 :《仁节先生集》卷6《雪船述》,钞本。凿山取石,用于门闾、石坊、桥梁、街道、河岸、花窗,有时甚至用于坟墓的石椁,绍兴人对青石的情有独钟甚至不解之缘,并非简单地构成山阴道这样一道独特的风景而已,而是与绍兴人的性格颇有关系,体现为一种石头精神,亦即刚毅、崛强。
此外,从人文传统来看,绍兴俗崇经术,师友相传,颇有次第,精深融彻,循礼守法,一旦有人僭逾礼法,则“共诮之”。绍兴的士大夫,一向以名节相尚。早在宋代,山阴县人杜衍就告诫门生曰 :“浙人偏激易动,柔懦少,立衍于上前执奏,人乃曰 :‘得无非两浙生否?’”明代嘉靖、隆庆以来,抗疏者籍籍。如当时权相有言 :“惟绍兴人饶我不过。”此语在明代传遍天下。(84)万历《绍兴府志》卷12《风俗志》,第950页。
绍兴人的崛强之性,除却刚硬的面相之外,另一面相则是“忍”,以及由此而来的“韧”。这一传统,首先来自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报仇雪耻。弘光朝时,绍兴人王思任在给内阁大学士马士英的书信中,就坦然直言 :“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污纳垢之区也。”(85)计六奇 :《明季南略》卷5《思任又上士英书》,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86页。而对王思任来说,确乎能践行此言,殉节而死。值得引起关注的是,王思任从地土的视角,对吴越之人的性格加以探讨。他认为,三吴地处“沃土”,其地域性格则为“民谑”。生长于沃土之人,身体口腹有余,所行无非出于身体口腹。越中尤其是余姚,地处“瘠土”,其地域性格则为“民忍”。生长于瘠土之人,这个“忍”就已经深入到“心性之间”。余姚人身处瘠土,即使簪笏奕望,但身体口腹常感不足,所以只好“游学走三吴”,凭舌耕谋生,甚至遭到“三吴有余者”的戏谑。面对如此窘况,余姚人还是保持自己的本色,常常不说“吴语”,只说“姚语”,目的无非是“暗庇其心性”。(86)⑦王思任 :《杂序·〈醉吟近草〉序》,载《王思任十种》,第47页。
3.狙狯之性
明代末年,绍兴出了两位名臣,一是刘宗周,一是祁彪佳,正好代表了两种绍兴人,也即绍兴人的两种性格。在这两位名臣中,因为刘宗周是正统的理学大家,所以较有争议。如当时的余姚人沈求老,就认为刘宗周是一个“正人”,并为他未能进到“大人”这一人格层次而惋惜。而余姚的一些少年,更对刘宗周颇有微词,说他不能“转移变化”,甚至说他“负君负国”。这种看法,当然不免稍显偏激。尽管沈求老对刘宗周有所不满,但还是道出了实情,显得较为公允。他认为,刘宗周之“骨力”,祁彪佳之“才猷”,都堪称“一时之绝”。(87)陶琰 :《仁节先生集》卷8《游学日记后》。所谓骨力,反映了绍兴人刚崛的一面;所谓才猷,则又反映了绍兴人善观时变、机智甚至有些“狙诈”的另一面。
所谓狙诈之性,说白了就是“师爷气”。早在明代,沈德符已经归纳出了“山会胥史伎俩”之说。他以绍兴人朱升为例,对此细加印证。朱升在自宫以后,进入内廷,成为太监,被罢逐之后,“犹居都城阛阓中,厚自奉养,家尚殷富,颇好书画尊彝之属”,还不自量力,冒认与绍兴人大学士朱赓为同宗,甚至与朱赓的疏族称兄道弟,“狙狯闪烁,犹然山会胥史伎俩也”。(88)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卷6《内监·二中贵命相》,第166页。由此可见,所谓的狙狯之性,就是善于攀附。
入清之后,从“山会胥史伎俩”衍生出了“幕派”。清代湘乡人知府罗镜堃撰有《公余拾唾》8卷,光绪二十年有家刊本。书前有自序云 :“天下刑名、钱谷幕友,盛称浙之山阴、会稽。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几于人人诵法律之书,家家夸馆谷之富。余仕浙,谂知若曹积习至严且忌。凡呈禀批札等事,如尼父制《春秋》,主人莫敢赞一辞。即甚不惬,必亲与婉商,求再酌。主人不能举笔,一举笔,则以为暴其短而襆被去矣。此所谓幕派也。”云云。对此,刘声木得出如下结论 :“幕派之骄横,可想见矣。”(89)刘声木 :《苌楚斋随笔》卷10《论幕派骄横》,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21页。
三、绍兴话 :方言与官音
在明清两代,越语方音久已存于绍兴人的心性之中。随着绍兴人的流寓四方,尤其是外出处馆、游幕,绍兴话在清代几乎已经通行天下。明末人王思任在论及绍兴府余姚县人前往三吴一带处馆时,就说这些游学的余姚教书先生“常不为吴语,作姚语,而实暗庇其心性”。⑦清人梁章钜亦说绍兴人的口音“实同鴂舌”,但绍兴人外出,无论是处馆、经商,还是游幕,竟然口操“土音”,凭着一口绍兴话,“通行远迩,无一人肯习官话”。(90)梁章钜 :《浪迹续谈》卷4《绍兴酒》,第317页。
(一)吴越同音与吴越之别
明人王士性曾云 :“八方各以其乡土,不纯用正声,难以彼此相诮也。”这无疑应该成为论定各地方言、方音的准则。随后,王士性又指出越语的特点,大致是王黄、周州、陈秦、山三、星声、申辛、舒胥,“共为一音”。(91)王士性 :《广游志》卷下《杂志下·声音》,《王士性地理书三种》,第228—229页。
绍兴话属于吴语系统(92)关于吴语及绍兴方言的研究,可参见赵元任 :《现代吴语的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吴子慧 :《吴越文化视野中的绍兴方言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杨崴、杨乃浚 :《绍兴方言》,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即所谓的吴越同音。如《吴越春秋》卷5载大夫文种之辞曰 :“吴与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顾颉刚据此推论,吴、越之言当甚相似,故曰“同音”。(93)顾颉刚 :《浪口村随笔(二)·吴、越语言同》,《顾颉刚读书笔记》第4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2091页。吴指吴地,在明清时期多称“三吴”,也就是以苏州府为中心的苏南,浙西湖州、嘉兴诸府。越指越地,在明清时期多称“越中”,也就是以绍兴府为中心的浙东地区。
吴越同音,固然可以作为苏州、绍兴同属江南的一个佐证,但吴越文化终究有所差别,这在方言上也有部分的证据。首先,从明代的史料记载中不难发现,吴、越两地方言尚有所差异。如取物,在吴地称为“擔”(平声),而在绍兴、宁波浙东一带,则称“驼”。(94)李诩 :《戒庵老人漫笔》卷5《古今方言大略》,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99页。其次,相较之下,吴语柔糯,越语刚硬。绍兴乡老有谚语云 :“绍兴人讲白话,苏州人讨相骂。”所云“讲白话”,是绍兴土语,大抵与官话的“聊天”、北方话的“拉家常”相近。“讨相骂”一语,出《左传》之“盐脑”,服虔解释为“如俗语相骂”(95)范寅 :《越谚剩语》卷上,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第360页。,类似于官话的“吵架”。细绎这句绍兴俗谚的意思,是说绍兴人平时聊天嗓门之大,几与苏州人吵架时的声音相近。一刚一柔,却又区别明显。对此,当代武侠作家金庸深有同感。他在小说《鹿鼎记》中,借助韦小宝对陈圆圆所说的一段话,道出了绍兴话与苏州话的区别 :“我听人说,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相貌虽美,绍兴人说话,‘娘个贱胎踏踏叫’,那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96)金庸 :《鹿鼎记》(修订本)第32回,香港明河社1981年版,第1310页。可见,在金庸的心目中,绍兴话与苏州话之别,主要在于绍兴话硬,苏州话“又嗲又糯”。
(二)越语近古与越语北音
绍兴方言与官音区别甚大。关于越语方音,近人周作人有所论及。他认为,大概学绍兴方言难处不在发音别扭,读音有例外最是麻烦事。他举例,如“大”字,读“陀”去声,用于读书时的官音则仍为“大”,地名如大路、大坊口读土音,大云桥、大善寺却又用官音;如“水”字,土音读若“史”,地名大抵一律如此,但人名如鲁迅小说中的“运土”本名“运水”,又仍读作“绥”上声,而不叫作“运史”;又如“猪”,土音读“支”,“桃子”读“桃执”,“人”读“银”,但鸡子、鸭子、杏仁、朱红柿,都还是照普通读法,不曾改变。(97)周作人 :《方言与官音》,《饭后随笔——周作人自选精品集》下册,第28—29页。
绍兴话虽属吴语方言,发音却颇为近古。如《诗经·豳风》“予未有室家”一句的“家”字,与上面的“据”“荼”“租”“瘏”诸字相叶;又《小雅》“复我邦家”一句的“家”字也与上面的“樗”“居”两字相叶,均发音“姑”。还有《左传》襄公四年,魏绛对晋悼公述虞人之箴云 :“武不少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家”音也与“夫”音相叶。(98)方濬师 :《蕉轩续录》卷1《家音姑》,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47页。从这三条记载发现,绍兴方言“家”发“姑”音无疑渊源有自。
越语不仅近古,而且在某些发音中,多近于北方口音。如“及”字,绍兴土音读若“其”,越谚中的“来弗及”“来碌弗及”,两个“及”字读音均作“其”;“击”字,绍兴土音读若“计”,打人“一击”“两击”,越谚均作“一计”“两计”;又如“极”字,绍兴土音读若“嬉”,越谚凡言“极多”“极好”,读音均作“嬉多”“嬉好”,均为“极”的音转。(99)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下《北方口音》,第286页。
(三)越谚出典及其地域文化特点
越语不仅音有近古之处,而且很多越谚均有出典。清代绍兴人平步青对此颇有研究,并举出了不少越谚出典,据此稍列几例如下 :一是“理书”。绍兴人把“温书”称为“理书”,亦非无本。如《颜氏家训》卷上《劝学篇》 :“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100)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理书》,第693页。二是“鲜明”。越俗把“物之精采者”称为“鲜明”,此语两汉时已然。(101)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鲜明》,第694页。三是“假充”。绍兴人把“人之诈冒者”称为“假充”,有时说“假充在行人”,有时说“假充有钱人”。“假充”二字,颇为古老,《汉书·哀帝纪》 :“材质不足以假充太子之宫师。”颜师古曰 :“谦不敢言为太子,故云假充。若言非正。”(102)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假充》,第695页。四是“省”“省省”。绍兴人称俭约之人为“省”,有时又作“省省”。此说本于《左传》僖公二十一年 :“贬食省用。昭元年,省穑而用之。”《方言》卷10有云 :“迹迹属属不安也。江、沅之间谓之迹迹,秦、晋谓之屑屑,或谓之塞塞,或谓之省省,不安之语也。”可见,“省省”二字,亦有所本,然古语均作“省事”解,而并非是指“俭约”。(103)平步青 :《霞外捃屑》卷10《省省》,第708—709页。按 :“省省”二字,在越语中,亦有“省事”一解。如劝人不要多事,则曰“你省省算哉”云云。
在越谚中,有很多反映了绍兴地域文化之特色,细加分析,大抵有 :一是反映绍兴人生活勤俭之风。如越谚云 :“种田弗离田头,读书弗离案头。”是说“业精于勤”。又越谚云 :“惜衣有衣穿,惜食有食吃。”是说生活必须俭朴。还有越谚云 :“衙门钱,一熢烟;生意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104)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上《警世之谚第二》,第22—24页。是说非义之财,理无久享,唯有勤苦得之为上。二是展现绍兴水乡风情。周作人对此颇为关注,认为范寅《越谚》中所记的“船到桥门自会直”,“只要铜钱多,巷牌抬过河”,均是水乡的背景。巷牌即牌楼,在北方亦有之,唯像绍、萧沿官河一带那么的石坊林立,却也少见。(105)周作人 :《俗谚的背景》,《饭后随笔——周作人自选精品集》上册,第34页。三是反映绍兴好学、游幕、重视生意、为人精明等诸多民风。如越谚云 :“来读弗来读,书钱要实足。”(106)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上《事类之谚第九》,第78页。绍兴俗尚俭啬,通常不实足付钱,唯有付给塾师的束修钱,虽贫不欠,且不敢虚数。又越谚云 :“四书熟,秀才足。”(107)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上《格致之谚第四》,第30页。所谓的“熟”,并非指能背诵《四书》,而是说须将书理解明晰,曲折周知,融会于心,然后方能达之于笔。是说绍兴人的好学之风。越谚云 :“公门中,好修行。”(108)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上《警世之谚第二》,第24页。越多游幕,笔下能够生杀人,此言实则劝勉游幕之人,修行积德。绍兴人重视生意,即使是肩贩生意,亦并无轻视之意,故越谚云 :“扁担是条龙,一生吃弗穷。”(109)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上《格致之谚第四》,第38页。无论是游幕,还是做生意,无不让绍兴人变得精明,所以越谚又云 :“僎得绍兴钱,除非活神仙。”(110)范寅著、侯友兰点注 :《越谚点注》卷上《事类之谚第九》,第78页。
余论 :江南区域视野下之吴越比较
基于江南概念的认定,以苏州府为中心的吴文化、以绍兴府为中心的越文化,显然同属江南区域文化。就此而论,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通过仔细观察而得出的论断,显然值得加以深思。他以“人”为经,以“物”为纬,将吴、越文化置于一处论说,进而论定吴越文化的两大共同特征 :一是“止生人不生物”,且两地之人,“既繁且慧”,无论是“冠盖文物”,还是“百工技艺”,吴越人的心智“咸儇巧异常”;二是两地物产虽“不称乏”,但均非“天产”,而是“多人工所成,足夺造化”。(111)王士性 :《广游志》卷下《杂志下·物产》,《王士性地理书三种》,第227页。即使如此,也有清代史料记载揭示,苏州、绍兴虽然同是食米之乡,两地的“乡女”却有所不同,“苏乡健妇乃多于浙”,也“胜于绍”。(112)徐珂 :《清稗类钞》之《饮食类·南北之饭》,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6383页。可见同一区域文化下的吴、越,因为其他诸多复杂的原因,同样会在部分层面体现出差异性。
江南区域文化视野下的吴越比较,某种程度上是由山川风土的差异所定。吴越山水,同属江南,却多有不同。明人陶琰因游幕而到过绍兴,对绍兴的山水与苏州作了下面很有意思的比较。他说 :“大抵吴中山水,如歌儿舞女,有晓风杨柳之思。越中山水,如老衲名髯,有郁苍澹荡之致。每咏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语,觉王、谢音徽如在。”(113)陶琰 :《仁节先生集》卷8《游学日记后》。一个如“歌儿舞女”,难免给人“晓风杨柳之思”;一个如“老衲名髯”,自然具有“郁苍澹荡之致”。山水不同,造成吴越士风之别。前引王思任的记载,以“沃土之民谑,瘠土之民忍”一说,概括苏州与余姚的差异,事实确乎如此。
论及吴地风土习俗,大抵可以从以下两点观之 :一是苏州人“聪慧好古”,善造假古董,且领导着天下的时尚潮流。明人王士性曾说苏州人,“善仿古法为之,书画之临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赝不辨”。(114)王士性 :《广志绎》卷2《两都》,第33页。与此同时,苏州人又善于操持海内“上下进退之权”,即领导天下时尚潮流 :“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115)王士性 :《广志绎》卷2《两都》,第33页。二是苏州风俗相当“丽靡”“浇薄”,为人“空心虚伪”。明代画家文徵明就是苏州人,他对苏州风俗的评说还是可信的。他说 :“吴俗丽靡,喜任智能,以獧黠牟大利。业稍增羡,辄骄盈自恣,绮繻鼎食,以相取下。而逐末之家为甚。”(116)文徵明 :《文徵明集 补辑》卷29《石冲庵墓志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507页。在清代,苏州府辖一州七县,旧时就有评语说 :“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所包含的意思如下 :金、银富厚,铜臭铁刚,豆腐淡,叫化龌龊,纸薄,空心虚伪。(117)褚人穫 :《坚瓠五集》卷2《吴评》,《笔记小说大观》第15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150页。苏州人做买卖喜欢漫天要价,故明代笑话说 :“苏州人撒半价,视其讨价半酬之可也。”(118)冯梦龙 :《〈笑府〉选》99《撒半价》,周启明校订 :《明清笑话四种》,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4页。清代的笑话直白揭示 :“苏州人惯扯空头,与人讲说,他说两句,只好听他一句。”(119)陈皋谟 :《〈笑倒〉选》61《说两听一》,《明清笑话四种》,第103—104页。此外,俗谚中有“苏人发尽空心”之说,意思是说,人的头发没有中间空虚的道理,而只有苏州人的头发都是空心的,是讥讽苏州人做事空虚。(120)褚人穫 :《坚瓠余集》卷4《空心发》,《笔记小说大观》第15册,第564页。这从另一方面反映出苏州人的玲珑剔透之处。
反观越地习俗,清人戴名世认为,绍兴的山水特点,造就了绍兴的人文俗尚。绍兴人文,自宋以至于明,堪称达到极盛,其人文俗尚的特点,就是“尚气节,敦诗书”。(121)戴名世 :《戴名世集》卷2《道墟园诗序》,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7页。此外,绍兴一地,最是“古道相传,尊师重傅”。如绍兴人罗万化、张元忭都高举鼎甲,却均师事俞咨益,且在一同拜见地方官时,侍坐一旁,不以为屈;绍兴城中缙绅回籍,必先进谒文庙,拜见儒学先生,而后拜见府县地方官;缙绅道遇绍兴府、山阴县、会稽县三学学生,虽不避轿,必让三学学生行过而后行。(122)李乐 :《续见闻杂记》卷11,第1031—1032页。诸如此类,足见绍兴士风之醇厚。
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便有一地的文学,风土与文学关系最为密切,且使文学呈现出地域性的风格。近人周作人在考察了明末以至清末300年的绍兴文学后,得出了“飘逸”与“深刻”两大潮流的论断。所谓飘逸,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可喜,以王思任、张岱为代表;所谓深刻,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特色不在词华,在其着眼的洞彻与措语的犀利,以毛奇龄为代表。(123)周作人 :《地方与文艺》,载氏著 :《谈龙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9页,。绍兴余姚人黄宗羲也同样得出了“吾越自来不为时风众势所染”的论断(124)黄宗羲 :《南雷诗文集》,《序类·姜山启彭山诗稿序》,《黄宗羲全集》第10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证明绍兴地方文学足以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清初文人宋琬,论定明代徐渭之文,“阴怪奡兀,不尽合古人法度”,却又难掩一段“精光气焰”;清代山阴人徐缄堪称徐渭之流亚,自信而不随流俗,曾云 :“文章非以悦俗,不为当世所骂,则必无后世之传也。”(125)宋琬 :《安雅堂文集》卷1《徐伯调岁星堂集序》,《宋琬全集》,齐鲁书社2003年版,第21页。他们两人“落落焉与世俗鲜有所谐”,显然都保持了自己的文学性格。
即使如此,就文坛而论,苏州人确乎领导着明清两代的时尚潮流。张岱深感苏州人“极有乡情”,喜欢“阿其先辈”。一见世人趋奉钟、谭,冷淡王、李,就“故作妒妇之言,以混人耳目”。张岱作为绍兴人,尽管坚信必须“自出手眼”,不受苏州人风气的“溷乱”,但事实颇让其感慨万千,浙人(包括绍兴人)极无主见,“苏人所尚,极力摹仿。如一巾帻,忽高忽低;如一袍袖,忽大忽小。苏人巾高袖大,浙人效之;俗尚未遍,而苏人巾又变低,袖又变小矣。”为此,浙人常常被苏州人讥笑为“赶不着”。(126)张岱著、云告点校 :《琅嬛文集》卷3《又与毅儒八弟》,第142—143页。由此可见,绍兴文人在保留独立性的同时,也不免受到苏州时风的熏染,最后陷于“赶不着”的尴尬境地。这或许就是吴越文化的最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