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会再造”与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
2020-12-06刘佳
刘 佳
中国工会有别于西方法团主义工会和苏联国家主义工会,这一重要差别作为基本前提规定了中国工会政策过程与研究范式,从而构成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的发生逻辑与学术面向。1921年中国共产党建党以后,一方面对旧工会进行无产阶级性质的政治再造,另一方面兴建一批新式革命工会。中国共产党通过“内部改造”与“外部兴建”的双重机制,实现对中国工人团体的整体再造。其最重要成果是:工人阶级在中国共产领导下,实现同国内各革命势力和进步力量的政治联合,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随即进入国家政权体系,工人阶级晋升为国家领导阶级。这一政治实践在理论上的反映,就是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准确把握中国共产党再造工会的理论逻辑与实践特征,有助于更好理解中国工会与西方工会、苏联工会差异性的深层原因,对于构建21世纪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具有重要意义。
一、工会之谜:资本主义的内在张力
人是社会关系的存在物。社会关系是在人的劳动实践中缔结形成的,并经由以血缘为基础的家庭(家族)共同体世代传递,以社会交往空间的延伸和生产技术的革新而巩固和扩大。基于不同需要,人际间必然缔结不同类型的共同体,其外化形式就是社会组织,工会就是其一。根据韦伯夫妇的考证,早在古罗马帝国时期就出现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工会,只不过彼时的工会特指工匠、石匠等手艺人自发形成的社会团体(1)[英]韦伯夫妇:《英国工会运动史》,陈建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页。。“行会”是熟练手工业劳动者自发形成的社会团体,旨在维护本行业生产经营秩序,防止专业化生产技艺遭受窃取和盗用。
通常所说的工会是“现代性”的范畴,它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逐渐形成,英国是近代工会的诞生地。资本主义使人类告别短缺经济,迎来丰裕生活。然而,资本主义文明是建立在社会二元对立基础上的畸形文明,是以绝大多数人陷入绝对贫困来换取社会极少数人享受荣华富贵的异化文明,是以资本家对社会劳动总产品的无偿占有来实现表面繁荣的单向度文明。这种文明形态加剧了阶级冲突和社会撕裂,使人类社会从封建性等级结构发展到现代性等级结构。所谓现代性等级结构,就是资本逻辑主导下形成的政治经济秩序,它在社会力量对比上的反映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二元对立,在空间上的表现为“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总之,资本主义使人类社会的一切人和物,都跪拜在资本的膝下,成为资本的奴隶。马克思将资本主义主导一切的现象称为“商品拜物教”:“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3)[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9页。商品的可感觉性在于商品是有用物,能够满足人们的使用需要;商品的超感觉性源于商品是社会权利的化身,即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劳动产品,以实现商品价值并进一步扩大商品再生产的社会权利。工人就是出卖自己劳动力的活的商品。
工人在资本主义体制下获得相对自由,即自由地将自己出卖给任何一个资本家。这种自由出卖的前提是工人具有资本家所需要的劳动能力,“工人是作为他自己的劳动力的卖者出现在商品市场上”(4)同上,第208页。。资本家对待工人的态度同对待其他一切生产资料是一样的:理性而残忍。说其理性是因为,资本家总是想法设法把工人的劳动能力发挥到极致,目的是使机器体系永不停歇地运转,生产源源不断的剩余价值。说其残忍是因为: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异常突出,周期性经济危机将工人甩出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以外,沦为产业后备军,从而加速工人阶级的内部分裂,从物质与精神双重层面侵蚀工人阶级谋求自我解放的信念与能力;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对劳动过程的控制是非人道性的,它不仅无偿占有工人的劳动产品,还造成工人阶级精神人格、素质能力的“片面化”,“资本在精力、贪婪和效率方面,远远超过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强制劳动为基础的生产制度”(5)同上,第359页。。
有产者与无产者的对立性在资本主义体制下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2页。。阶级斗争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二元性冲突的最直接反映,一方面资本家为实现剩余价值的再生产对工人阶级剥削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另一方面工人阶级在短期为了维护工资利益和劳动权益,在长期为了冲破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体制,实现本阶级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双重解放而组织起来,抗争资本。工会是资本主义体制下劳资矛盾的产物,也是劳资双方妥协让步的结果:对资方而言,资产阶级国家法权确立了工会组织存在的合法性,1824年英国工会法的出台开启先河;对劳方来说,工会在实现劳动者短期目标以后容易失去方向,异变为纯粹的经济性社团和社会福利组织。马克思恩格斯很早就看到工会在为实现长期目标——推翻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体制、实现劳动解放——斗争中表现出的局限性,“工会的所有这一切努力都不能改变工资决定于劳动市场上供求关系这一经济规律。因此,工会在所有影响这种关系的重大原因面前是无能为力的”(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2页。。
在这一点上,同样作为工人阶级集体行动的组织形式,共产党比工会看得更深邃。共产党是以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认知和共产主义必然实现的坚定信念为主观前提,来实现工人阶级有机团结,建构工人阶级先锋队;它以实现劳动解放和人类解放为终极目标,运用历史辩证法而建构的科学理论使共产党具有比工会更坚决、更彻底、更激进的行动意志和斗争能力。因此,共产党获得改造和重塑工会的主导权——用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和组织模式再造工会,从而避免工会背弃无产阶级的阶级属性和历史使命,沦为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体制的附庸。正如列宁所说:“必须在工会、合作社以及其他群众性工人组织中不断地坚持不懈地进行共产主义的工作。必须在这些组织内部建立共产党支部,这些支部应该通过长期的顽强的工作,争取工会为共产主义事业服务。”(8)《列宁专题文集·论无产阶级政党》,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2页。
二、开放型建会:中国工会再造的组织基础
马克思恩格斯意识到,工会具有导向资产阶级一方,沦为资本家分化工人阶级、抑制工人行动、解构工人阶级意识的可能性。1871年9月,马克思在国际工人协会伦敦代表会议上表达了这种忧虑。他批评工联是工人贵族团体:“工联——甚至其中组织得最好的,在美国有分支的——如果不转向我们,永远也做不了什么事;工联对英国最大规模的革命运动采取了旁观态度。”(9)《马克思恩格斯论工会》,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年,第183页。列宁将工会仅局限于在经济领域活动而放弃政治革命的主张称为“工联主义”或“经济主义”,共产党反对将工会斗争的范围局限于经济领域,“不仅要根据经济斗争、而且要根据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一切现象来向政府提出要求”,“使改良的局部斗争服从于争取自由和争取社会主义的整个革命斗争”(10)《列宁论工会》,北京:工人出版社,1953年,第138页。。列宁对工联主义的批判,在政治实践上的反映就是改造工会,即将工会纳入到共产党的组织体系内,使之成为共产党群众工作的“传动装置”;俄国革命胜利后,规定“国家政权的一切政治经济工作都由工人阶级觉悟的先锋队共产党领导,工会应当是国家政权最亲密和不可缺少的合作者”(11)《列宁专题文集·论社会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2页。。
中国共产党建党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意识形态和建党模式“东进”的结果。俄国十月革命和城市工人暴动,使中国共产党看到在工人阶级建立工会组织的必要性。1921年,中共一大制定的《关于当前实际工作的决议》提出,“本党的基本任务是成立产业工会”,“在没有大工业而只有一两个工厂的地位,可以成立比较适于当地条件的工厂工会”(12)《中国工会章程简史》,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8年,第3页。。1922年5月,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通过《全国总工会组织原则案》,进一步提出在工人阶级中组建工会的步骤和策略——“先产业后职业,先地方后全国”,即优先依托产业组建工会,条件不成熟的可根据职业同一性组建工会,随后组建地方劳动联合会,最后实现地方劳动联合会会的全国性联合(13)同上,第163页。。1925年,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标志着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各级各类革命工会第一次实现全国性联合,并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政治联盟中获得正式的政治身份。
然而,近代中国的社会状况不同于马克思恩格斯所目睹的正处于资本主义上升阶段的西欧社会情境。中国近代社会的现代性元素是由于资本全球运动波及古典中国,从而使中国封建王权体系、小农经济体系、儒家伦理体系陷入整体性崩塌而造成的客观后果。能否认识和准确把握中国近代社会状况,成为中国革命致胜的关键。如果说1921年中共一大的“最高纲领”还弥散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那么次年中共二大制定的“最低纲领”更具现实性和务实性,使“最高纲领”在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现实运动中获得符合中国社会实际状况的展开形式。具体到工会运动,中共二大将社会权利话语引入阶级斗争,将工人社会权利的实现作为工人阶级解放的基础性条件,规范了工会与共产党在工人运动中的具体分工,即共产党负责在产业工人中组建工会,工会致力于“为改善工人的生活和劳动条件而努力”(14)同上,第9页。。
共产党在产业工人中组建工会遵循两条原则:一是尊重工人阶级组织化的历史传统与惯性;二是灵活建会,构建开放型工人组织体系。这就将现代性的工会组织模式嵌入中国近代社会情境,最大限度减少工会运动逻辑与工人阶级结构的潜在冲突,为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奠定坚实组织基础。
一方面,尊重中国工人组织化的历史传统与惯性。中国工人(主要是指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手工工匠)组织化的历史传统十分悠久,比如以神权为纽带的行会、以地缘为中介的帮口(行帮)、以抗争为使命的秘密社团等。随着近代中国工业生产体系建立和民族经济发展,这些旧式劳动者组织不仅存续下来,而且对新兴产业工人的影响有增无减。旧式组织必然会使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限定于狭隘的血缘、地缘、业缘的范围内,不利于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培养和革命信念的锻造。但中国共产党意识到旧式组织存续的正当性和必要性,没有急于摧毁这些旧式组织,而是策略性地对其进行无产阶级性质的组织改造:先是选派工会干部通过非制度化渠道进入旧式组织,然后对组织中的关键领导者进行无产阶级意识启蒙和旧世界观改造,最后实现对旧式组织的性质改造与权力整合。“存”与“废”本来就是矛盾的,旧式组织强大的历史惯性和广泛的民众基础使其具有存续的正当理由,但这必然与共产党废除一切旧体制、建立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和组织体系的目标相冲突。共产党通过废除旧式组织的意识形态与保存组织外观相结合的方式,达成“存”与“废”的和解。裴宜理指出:“共产党组织者对于这份遗产虽然很忧虑,急于否定,但是如果没有它,他们在后来去的组织上海工人运动的成功就无法理解。”(15)[美]裴宜理:《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刘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51页。
另一方面,构建开放联合型的工人组织体系。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对中国社会各阶级力量、经济状况和政治态度作了全面分析,认为无产阶级在中国社会结构中并不具有数量与规模优势,但从长远看,无产阶级可以担负中国革命的领导任务。在阶级力量严重失衡的条件下,中国无产阶级必须同一切革命力量实现组织联合,“农民是工人阶级的坚固的同盟军,城市小资产阶级也是可靠的同盟军,民族资产阶级则是一定时期中和一定程度上的同盟军”(16)《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45页。。因此,中国工会并不像西方工会那样,以狭隘的经济主义利益社团的形象示人。相反,工会首先是进入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体系,与工人阶级先锋队形成政治革命联盟;其次,与妇联、共青团、农会等群众团体共同编织成覆盖社会各阶层、各职业、各领域的组织网络,实现政党对社会成员的全方位整合;再次,与资本家、商会、黄色工会等组织形成竞合关系,以免使工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正如刘少奇所指出:“如同乡会、互助会、劝解烟酒会(在理会)以及其他旧式的新式的团体,我们都要利用。在我们采取这样广泛的方式组织工人群众的时候,我们应该暂时放弃独立组织赤色红会的任务,过去的那些秘密的赤色工会即行取消。”(17)《刘少奇选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7页。
中国共产党意识到在“半殖民地化”社会条件下组建工会组织、发动工人运动,只靠共产党和工人阶级自身力量是难以维继的,必须把尊重工人组织化的历史传统与建立广泛革命联盟结合起来,以开放性姿态改造旧工会、建立新工会。中国共产党对“关门主义”持反对态度,西方工会正是因为大搞关门主义、提高工人入会门槛,才导致工会组织发展乏力,内卷化为工人贵族团体。开放性建会策略与灵活性建会形式相结合,使工会这一极具现代工业文明特征的社团组织,在中国这样一个资本主义经济尚不发达、工业体系有待健全、工人阶级比重总体不高的落后国家中“扎根落户”,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的历史幕布由此拉开,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的一项重要成果。
三、中国工会再造的四种形态
无论是消灭旧行会、改造旧工会,还是重新组建无产阶级政治属性的新工会,中国共产党采取的上述一系列行动,使工会在中国社会情境中获得存续和发展的可能。这一系列行动成为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的实践源头,本文称之为“工会再造”。所谓“工会再造”,就是指中国共产党对工会性质功能、组织体系和制度形态进行根本性调整和全方位重塑的过程与结果。随着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推进,中国社会经济制度和政治体制发生根本性变革,中国工会进入全新的经济结构和权力结构。按照列宁的说法,这一经济结构和权力结构是位于资本主义体制和共产主义体制之间的一种“过渡性”结构,“这个过渡时期不能不是衰亡着的资本主义与生长着的共产主义彼此斗争的时期”(18)《列宁专题文集·论社会主义》,第154页。。此时,工会所处的外部结构特征表现为资本主义属性的持续衰退与共产主义属性的不断增强的转换过程。工会所处的外部结构变化必然反映在工会自身性质功能、组织形态、制度体系等方面的变化,即表现为工会自身资本主义属性的持续衰退与共产主义属性不断增强的过程;工会获得摆脱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体制和国家法权限制的条件和可能性,它历史性地进入社会主义体制之中。这一转型在中国的展现方式是:中国共产党对工会政治形态、职能形态、文化形态、制度形态进行整体性再造,将工会改造成为“党治国理政的一项经常性、基础性工作”(19)《团结动员亿万职工积极建功新时代 开创我国工运事业和工会工作新局面》,《人民日报》2018年10月30日。。
(一)中国工会政治形态再造
所谓政治形态,就是“政治权力、政治结构、政治过程和政治意识的有机统一,其中政治权力是决定性因素”(20)林尚立:《当代中国政治形态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5页。。理解中国共产党对工会政治形态再造的策略与路径,要从政治权力入手。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工会发端于工业化进程中的市民社会,它是资本与劳动关系矛盾不可调和又相互和解的结果。当工人借助工会以集体行动的方式向资产阶级统治当局发起挑战,以集体抗争的方式威胁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体制的时候,限制工会活动就成为资产阶级国家法权的一项紧迫任务。1824年英国新工会法出台后,这种“限制逻辑”逐渐转型为“同化逻辑”。资本对工会斗争策略与技术的调整,使工会在资本主义国家体系中占据少数议席,增加了倒向资本主义政治体制的可能性。使工会从上述困境中摆脱出来的唯一办法,是将工会拉回共产党组织体系内,使之成为共产党的组织要素。苏维埃政权建立后,列宁进一步提出,工会应当参加无产阶级国家的经济机关和国家机关的设想,工会应“实地训练工人和全体劳动者管理全国的国民经济”(21)《列宁专题文集·论社会主义》,第303页。。
中国共产党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工会与共产党、工会与社会主义国家政治权力关系的原理,并在三个方面予以发展:第一,在工会与政党关系上,明确工会必须自觉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工会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阶级群众组织,是党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和纽带”(22)《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政治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7页。;第二,在工会与国家关系上,强化工会在国家治理中的中介性作用,连通政党国家与职工群众,整合新社会组织与新职业群体,工会对社会主义国家建设的政治意义将更多体现于治理实践;第三,在工会自主权问题上,中国共产党对工会自主权的确认以维护国家宪法法律和工会章程为前提,以维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工会发展道路和社会主义制度为基础,中国工会在政治权力关系上表现为一种全新的结构化特征,即坚持共产党领导、坚持依法依章程与坚持独立自主的有机统一。
(二)中国工会功能形态再造
组织性质决定组织功能,组织功能反映组织性质。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工人组建工会并进行集体行动,表明工人实现了从自发阶级向自为阶级的转变,工会可以承担工人阶级自身解放和劳动解放的使命。随着资产阶级对工会斗争策略的调整,工会导向资本主义政治体制的倾向越发明显,工会的阶级性逐渐淡化,实现工人阶级劳动解放的理想被工资、福利等现实利益所掩盖,此时的工会已经发生性质上的蜕变,逐渐沦为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体制的一部分。列宁将其概念化为“工联主义”。
中国共产党极力避免工会导向资产阶级一方,从组建工会伊始就意识到要防止工会出现工团主义、工联主义问题。对工联主义的高度戒备和防范客观上造成另一个结果:过度强调自身无产阶级属性,导致组织自我封闭。为此,中国共产党提出要用统一战线策略取代“关门主义”倾向。统一战线策略的根本目的在于,它“是统一各派工人群众斗争的行动,在斗争中去获得工会的群众”(23)《任弼时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7页。。中国工会的统战角色使其在民主革命时期广泛联络各产业、各领域的劳动者群体,最大程度实现了劳动者力量的全国性联合,因此,工会才能以政治团体身份参加新政协会议。
开国建政后,围绕社会主义体制下中国工会的性质和职能问题再次发生争论:工会应成为党的一部分还是工人利益的代表?工会是国家机关还是群众组织?这些争论发生于中国共产党人对社会主义经济、政治发展道路的探索过程,是我们党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以及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模糊性认识所造成的必然结果。经过辩论,工会职能被严格限定在社会生产领域,成为社会主义国家社会生产体系的一部分。1980年代中后期,国家开始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商品经济体制转型。中国共产党根据商品经济发展现实特点,从“维护、建设、参与、教育”等四个方面对工会社会职能作出规定,极大拓展了工会职能体系的社会向度。2018年,中国工会十七大将工会社会职能的核心范畴进一步凝练为“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竭诚服务职工群众”。经过长期历史演进,中国工会基本上形成以民主协商、参政议政为主体的政治职能,以维权与服务为主体的社会职能。中国共产党将工人阶级政治权利整体性授予中华全国总工会,使全国总工会既能以党和国家委托代表人的身份,亦能以职工群众利益代表者的身份同资方进行谈判,从而获得管控劳资冲突与矛盾的治理职能(24)汪仕凯:《国家发展战略下的新工人:集体行动与权力意识》,《广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第193—201页。。
(三)中国工会文化形态再造
文化对组织存续和发展的反作用力体现在两个向度:一方面,在对内方向,组织文化有助于成员之间在情感认知与个体理性维度上形成更紧密的认同和共识,使之成为与利益联结机制具有同等作用的价值联结机制,强化组织成员的共同体意识;另一方面,在对外方向,组织文化为权力结构的现实展开和制度的有效运作提供方向引领,并通过价值理念的教化、凝聚、整合功能,使组织权力结构与制度体系之间形成更有效的联动机制,降低权力与制度的张力关系。马克思恩格斯认为,无产阶级意识应为工会文化形态的价值中轴,工会文化形态是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在工人团体中的具体化,工会应加强对工人阶级的无产阶级世界观教育。然而,资产阶级对工会组织和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始终保持高度戒备,运用分化、同化手段培养一批所谓“模范工人”,造成工人阶级内部分裂和无产阶级意识瓦解。马克思恩格斯对所谓“模范工人”及其文化形象持批评态度,因为这些人已经被“资产阶级化”了。
被马克思恩格斯所批评的“模范工人”及其文化形象,通过列宁以及中国共产党的改造后被赋予积极且正面的含义,并建构成一种全新的无产阶级文化形态——劳模精神。劳动模范是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体制下的胜出者:他们在劳动实践中表现出的精神状态、阶级品质和道德情操,已经具有初步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特征;他们把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作为劳动实践的出发点,取代以个人私利和经济利益最大化为目的劳动动机。中国工会是劳模培养、选树、表彰、宣传的主导者和实施者,在推选劳动模范的过程中也有意识地建构与之相应的劳模精神。劳模精神经过中国共产党具有马克思主义原则高度的理论建构和内涵阐释,进入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成为当代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习近平指出,劳模精神“生动诠释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使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和强大精神力量”(25)习近平:《在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暨表彰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4月29日。。
(四)中国工会制度形态再造
工会制度形态是指对工会政治权力关系及其运行机制和程序的规范性认定。在宏观上,工会组织位于国家和社会之间;在微观上,工会组织处在资本与劳动之间。这共同构成工会组织外部关系的制度形态。同时,工会的自主运行、资源配置、组织创新和发展,同样要依靠制度力量予以保障,这就构成调处工会组织内部关系的制度形态。工会制度形态具有三重意义:首先,对工人阶级集体行动的组织化机制及其规范性作出确认;其次,为此后工人阶级建党实践及类似性组织提供制度范本;最后,工人运动被纳入制度化轨道,使工人阶级对接国家制度、影响政治过程具有了可能性。
早在革命年代,中国共产党就在党内制度上确立工会接受共产党领导的政治原则。1950年6月29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法》正式出台,明确工会的群众组织属性,以及代表职工群众缔结集体合同的权责。这是中国共产党执政后制定的第一批重点法律,表明新中国维护工人阶级政治领导地位和职工群众劳动权益的国家意志,从此中国工会制度形态步入法律(《工会法》)与章程(《工会章程》)并举的“双主体”结构时代。这种“双主体”结构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群团组织中是独树一帜的。与工会相比,其他群团组织制度形态均以组织章程为主体。尽管20世纪80年代后期,共青团系统推动青年(组织)立法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还是未能形成专门性的青年(组织)法律。只有工会组织可以通过立法形式确认其在国家政治生活和劳动关系领域中的法律地位和权利义务,而工会法在改革开放以后经历多轮大修,法律形态也日趋成熟。中国工会制度形态建构,体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群团组织制度形态建构的普遍性特点,而针对工会组织的专门性国家立法,表明工会制度形态建构蕴含特殊的政治逻辑。
四、从“工会再造”看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
在政治和学科意义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被理解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中国化”与中国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化”相统一的过程,简言之,就是主观与客观、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过程。马克思主义是一门整体性的社会科学,由于近代中国陷入全局性、系统性社会危机,并且中国社会亟需通过整体性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来摆脱近代以来累积而成的深层次危机和矛盾,因此作为整体性社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社会情境中获得以现实运动方式出场的机会,具备了推动理论形态向实践形态转化的社会历史条件。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进一步压缩了两者结合的时间成本。
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是由其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程度所决定的。从国家的视角来看,中国近代社会最现实的问题就是主权独立性的丧失。这就必然造成经济主权、文化主权、军事主权等各方面国家权力的削弱,国际资本严重冲击了以小农经济占主导的传统中国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民族资本主义经济在国际资本和官僚地主的双重压力下艰难生长,新生的中国产业工人和劳动者大军似乎在“复制”西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工人阶级的悲惨命运,劳工问题扩大化、劳动问题政治化成为当时中国最突出的现实问题。因此,蔡元培于1918年11月16日在天安门广场上发表了“劳工神圣”的著名演讲,表达了改变现状的迫切愿望。《星期评论》主编戴季陶在答孙中山时也谈及研究工人问题的重要性:“工人直接参加政治社会运动的事,已经开了幕。如果有知识有学问的人不来研究这个问题,就思想上知识上来领导他们,将来渐渐地趋向到不合理不合时的一方法,实在是很危险的。”(26)彭明:《五四运动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59页。马克思主义的终极关怀是实现工人阶级的劳动解放,这与解决中国劳动问题的紧迫性不谋而合。可见,马克思主义能够满足近代中国的国家需要,为其获得中国式的实现形式奠定了基础。
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是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的一部分。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怀着社会形态更迭的历史必然性的态度来宣介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工会学说被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所覆盖,并没有引发人们的过多关注。中国共产党对中国工人运动的领导,特别是对中国工会发展道路的探索,更多表现出原创性和本土化的特征,它不是从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的原典中寻找中国工会运动的实践方案,而是充分考虑中国工人结社的历史传统和社会逻辑,创造性地开展工会建会运动,以秉承开放性精神构建以工人阶级为中心,以农民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等社会各阶层共同参与的政治革命联盟。
新中国成立后,工人阶级进入国家政权体系,上升为国家领导阶级,工会在社会主义体制下获得新的组织方位和功能形态。改革开放后,中国工会不仅在市场体制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而且在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发挥着维稳与维权的关键性作用。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工会发展道路也逐渐形成和定型。中国工会既不是马克思恩格斯所看到的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工会,也不是苏联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下的工会。作为国际工人运动发展史的一个特殊存在,中国工会归根到底是由中国共产党对其进行彻底再造的结果。这种再造可以从政治形态、职能形态、文化形态、制度形态等多个维度来解释。中国共产党再造工会的实践过程,从根本上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的中国化,极大丰富了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
以往通常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一端出发,对中国实践的合理性与正当性作出解释与论证。其理论假设是:中国实践的每个方面都可以在马克思主义的原典中找到理论依据。然而,中国实践的复杂性远远超出马克思恩格斯所看到的成长中的资本主义社会情境。马克思晚年对俄国能否跨越“卡夫丁峡谷”所持的审慎态度,表明他对不同民族国家解放道路可能具有多样性的科学判断和理性预测。中国共产党开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工会发展道路,在国际工人运动史上是独一无二的,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的进程“不能不成为独立自主和创造性的”(27)吴晓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哲学研究》2019年第7期,第3—10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工会发展道路为建构21世纪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的理论体系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解决中国的问题,提出人类问题的中国方案,要坚持中国人的世界观、方法论”(28)《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1页。。我们不应从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的原典出发,而应从中国共产党再造工会的丰富历史实践出发;不应从西方工会体制和运作机制的政治逻辑出发,而应从中国工会自觉接受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发展方向的政治前提出发;不应从工会与国家二元对立的理论假设出发,而应从工会是党治国理政重要力量的具体现实出发。这是我们深化马克思主义工会学说中国化研究的基本立场和科学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