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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与陈白沙之间是否存在学脉传承关系?
——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相关论述辨正

2020-12-06黎业明

现代哲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王华白沙阳明

黎业明

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人,因居江门之白沙村,被称为白沙先生,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诗人。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因其曾经筑室并讲学于阳明洞,被称为阳明先生,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黄宗羲《白沙学案》云:“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1)[清]黄宗羲撰、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9页。《明史·儒林传》云,明代“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2)[清]张廷玉等:《明史》第24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7222页。。白沙与阳明均为明代开启学术新风的重要思想家。对于二者的关系,束景南先生在其《王阳明年谱长编》中,认为阳明与白沙之间存在“学脉传承”关系:

关于阳明与白沙之关系,向来不明。本谱考定白沙于成化十九年荐召至京师,住西长安街大兴隆寺半年,与王华、阳明比邻。阳明尝亲见白沙与林俊日日讲论学问。以后《陈白沙先生全集》刻版,阳明精读后,作《评陈白沙之学语》,高度评价白沙之学。乃选白沙“默坐澄心,体认天理”二语(上本李侗)为座右铭,与湛甘泉共倡圣学。同白沙弟子张诩、杨琠、陈聪、赵善鸣等多有交往。阳明与白沙之学脉传承由此明矣。(3)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卷首第3—4页。

兹不揣浅陋,仅就见闻所及,对束先生《王阳明年谱长编》中最主要的三条相关论述,略加考述辨正(4)在摘录《王阳明年谱长编》文字时,除将其宋体字改为楷体字之外,保持其书中原用字体(黑体、仿宋体),且其中之省略文字,多以“(××略)”之形式标出。我们的考述辨正文字,则用宋体字。。

束先生论证“阳明与白沙之学脉传承”的第一条理据是:成化十九年,白沙应诏入京,住西长安街大兴隆寺,与林俊论学,年仅十二岁的阳明由于与林俊为邻,因而对于白沙与林俊之讲学“熟闻习见”,对于白沙之学说“心悦诚服”。束先生《王阳明年谱长编》云:

[成化十九年]白沙陈献章应诏入京,居长安西街大兴隆寺,与林俊、王华比邻而居。林俊与白沙日日讲学于大兴隆寺中,少年阳明常往返出入于大兴隆寺与林俊家中,对林俊与白沙两人日日讲学已熟闻习见。(中略)○《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七《与林见素》:“执事孝友之行,渊博之学,俊伟之才,正大之气,忠贞之节,某自弱冠从家君于京师,幸接比邻,又获与令弟相往复,其时固已熟闻习见,心悦而诚服矣。”按:白沙是次应诏入京,在京待半年有余,其所以能日日与林俊讲论学问,盖因白沙亦寓居长安西街之大兴隆寺,与林俊、王华比邻而居之故也。按张诩《白沙先生行状》云:“先生不得已遂起,至京师……祭酒某先生,同省人也,素忌先生重名,及至京师,使人邀先生主其家。已而先生僦居庆寿寺某寓之后,因修述阴令所比诬先生,学士某(张弼)见之不平,为削去。”(《陈献章集》附录二)庆寿寺即大兴隆寺。(中略)阳明云“幸接比邻,又获与令弟相往复”,即是指阳明常往来出入于林俊兄弟家,多可见白沙与林俊两人讲论学问,日日耳闻目覩,故称“已熟闻习见”也。林俊服膺白沙心学,讲论多有得,故阳明对林俊“渊博之学”“心悦而诚服”,实亦隐含了对白沙之学之心悦诚服。(中略)其时非惟阳明可见到白沙,王华更可见到白沙。盖白沙是次应诏入都,海内瞩目,抵京后,公卿大夫“日造其门数百,咸谓圣人复出”(阮榕龄《编次陈白沙先生年谱》)。王华任翰林修撰,白沙授翰林检讨,两人岂会不见面?况王华与林俊关系密切,王华与白沙比邻而居半年之久,岂能一无交往?更何况其时王华“心学”思想(见前引廷试卷)与白沙学相合,如今白沙万里入京,王华与心学宗师密迩相居,两人之间岂能一无讲论交流?(后略)(5)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册,第45—48页。

白沙成化十九年入京,居住于庆寿寺(大兴隆寺),这是事实。张诩《翰林检讨白沙陈先生行状》云,白沙先生至京师,“某,先生同省人也,素忌先生重名,及至京师,使人邀先生主其家。已而,先生僦居庆寿寺。某衔之,后因纂修《实录》,阴令所比诬先生。学士某见之,不平,为削去”(6)[明]张诩:《翰林检讨白沙陈先生行状》,徐纮辑:《皇明名臣琬琰後录》第22卷,盛宣怀辑刊“常州先哲遗书”本,第5页;黎业明:《陈献章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2页。案:此所引述,与中华书局本《陈献章集》所附张诩《白沙先生行状》文字、內容颇有差异。又:“某”多以为指丘濬,“学士某”多以为指张元祯。束先生以为“学士某”指张弼,非是。张弼并未参与纂修《宪宗实录》。。白沙是次入京,曾与林俊论学,这也是事实。然而,束先生所谓“其所以能日日与林俊讲论学问,盖因白沙亦寓居长安西街之大兴隆寺,与林俊、王华比邻而居之故也”“疑《白沙先生行状》中所云‘庆寿寺某寓’即指林俊寓所,盖白沙居京师半载,若与林俊非比邻而居,两人断不可能日日在一起讲学”(7)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册,第47页。,则值得商榷。其实,当时白沙乃僦居于庆寿寺,而不是林俊之寓所;当时白沙虽然曾与林俊论学,然而并非“日日与林俊讲论学问”“日日在一起讲学”。白沙《书莲塘书屋册后》云:“成化十九年春正月,予访予友庄定山于江浦,提学南畿侍御上饶娄克让来会予白马庵,三人相与论学、赋诗,浃辰而别。侍御之兄克贞先生,与予同事吴聘君。予来京师,见克贞之子进士性及其高第门人中书蒋世钦,因与还往。居无何,侍御官满来朝。予卧病庆寿寺,之数人者无日不在坐。师友蝉联,臭味相似,亦一时之胜会也。”(8)[明]陈献章撰、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4页。据白沙自述,其在京寓居庆寿寺期间,“无日不在坐”“师友蝉联,臭味相似”者,是娄谦、娄性、蒋世钦等人,而不是林俊。

束先生谓“阳明云‘幸接比邻,又获与令弟相往复’,即是指阳明常往来出入于林俊兄弟家,多可见白沙与林俊两人讲论学问,日日耳闻目覩,故称‘已熟闻习见’也”,亦颇为可疑。阳明《与林见素》云:“执事孝友之行,渊博之学,俊伟之才,正大之气,忠贞之节。某自弱冠从家君于京师,幸接比邻,又获与令弟相往复,其时固已熟闻习见,心悦而诚服矣。第以薄劣之资,未敢数数有请。”(9)[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14页;[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61页。案:不知何故,束先生在引述阳明《与林见素》时,竟然忽略“第以薄劣之资,未敢数数有请”之语。据此之言,阳明与林俊之相识,乃在其弱冠之年,而非其十二岁之时,而且阳明当时与相往复的是林俊之弟,而不是林俊本人;而“第以薄劣之资,未敢数数有请”之语,表明阳明在弱冠之年与林俊的交往并不十分密切。

至于束先生所谓成化十九年“王华任翰林修撰,白沙授翰林检讨,两人岂会不见面?况王华与林俊关系密切,王华与白沙比邻而居半年之久,岂能一无交往?更何况其时王华‘心学’思想与白沙学相合,如今白沙万里入京,王华与心学宗师密迩相居,两人之间岂能一无讲论交流?”云云,均属于推测之辞,并没有文献依据。据白沙《谢恩疏》,白沙在成化十九年九月初获授翰林院检讨后,“但身在床褥,实难动履,辄欲具本称谢。以不亲拜舞,益不自安,即令侄男陈景星具状鸿胪寺,告欲俟筋力稍纾,尚当勉强赴阙,庶几少伸报谢之万一,而又为风寒所中,肢节沉痛,卧不能兴。臣窃复自念,旧疾方殷,新病复继,恐非旬月可愈,不惟有稽入谢之期,抑且不能亟副归养之诏,心未酬而罪愈甚矣”(10)[明]陈献章撰、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册,第4页。。可见,白沙虽然获授翰林院检讨官职,但并未到翰林院之任,因此当时任翰林修撰的王华,应未曾与白沙在翰林院见面。而且,关于林俊(以及李东阳、张兼素、娄谦、蒋世钦等)与白沙的论学、交往,或有相关文献记载,或有后来诗文唱和,可作证明。然而,对于所谓王华与白沙的论学、交往,既无相关文献记载,亦无后来诗文唱和,以为证据。

可见,束先生所谓“陈献章应诏入京,居长安西街大兴隆寺,与林俊、王华比邻而居。林俊与白沙日日讲学于大兴隆寺中,少年阳明常往返出入于大兴隆寺与林俊家中,对林俊与白沙两人日日讲学已熟闻习见”的说法,并没有文献依据,应属于推测之辞,其论断显然值得商榷。束先生的期望似乎是,既然成化十九年阳明在京师对于白沙与林俊的论学、交往熟闻习见,而其父王华又与白沙曾论学、有交往,则阳明应当认识白沙并深受其影响,加上后来阳明又得阅读《白沙先生全集》,如此“阳明与白沙之关系”“阳明与白沙之学脉传承”这个向来不明的重大问题,便可由此而明。然而,束先生的这个期望恐怕要落空。

如果说成化十九年白沙应诏入京颇为轰动,时年十二岁的阳明对于白沙有所耳闻,似不无可能。如果说阳明在成化十九年,就对已经白沙论学“熟闻习见”,就已经认识白沙并深受其影响,就已经对白沙的学说“心悦诚服”,则恐证据不足。若阳明当时就已经对白沙学问“熟闻习见”,就已经认识白沙并深受其影响,就已经对白沙的学说“心悦诚服”,那么章太炎先生所提出的“白沙卒于弘治十三年,时阳明已长矣。少年汲汲为道,而未尝一求白沙,何也”(11)章太炎:《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批语》,《章太炎全集·眉批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57页。的疑问,又该如何解释呢?

束先生论证“阳明与白沙之学脉传承”的第二条理据是:成化二十年,白沙弟子张诩参加科举考试,由于王华参与此年考试事务,得与王华、王阳明相识,因此阳明“可从张诩接触白沙之学”。束先生《王阳明年谱长编》云:

[成化二十年]二月,王华任廷试弥封官,阳明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杨一清《海日先生墓志铭》:“甲辰,充廷试弥封官。”○陆深《海日先生行状》:“甲辰,廷试进士,为弥封官。”○黄绾《阳明先生行状》:“年十三,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高下皆当。”(后略)

陈白沙弟子东所张诩举进士,与王华、阳明相识。(中略)按:张诩成化二十年中进士,时王华为廷试弥封官,阳明亦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张诩可谓王华“门生”,王华、阳明当在是年与张诩相识。据阳明正德九年所作《寄东所次前韵》,弘治十八年张诩曾入京将《白沙先生全集》赠王华、阳明,也可见阳明与张诩早已相识(详下)。盖张诩可谓阳明生平最早相识之白沙弟子,自此阳明乃可从张诩接触白沙之学矣。(12)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册,第49—50页。

陆深《海日先生行状》、杨一清《海日先生墓志铭》均谓王华在成化二十年科举考试中,为廷试弥封官。在科举考试当中,弥封官的任务,是将考生写姓名之处反转折叠,用纸钉固,糊名弥封,上盖关防;至试官阅文取中,填写榜文时,始拆封检视姓名,目的是防止考试舞弊(13)参见《辞源(修订本)》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058页,“弥封”条。。然而,黄绾《阳明先生行状》则谓,阳明“年十三,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高下皆当”(14)参见[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4册,第1425页。。依据黄绾的记载,王华在成化二十年的科举考试中,其角色是考官而不是弥封官,考官有阅卷的职权,弥封官则无评卷的职权。可怪的是,依据黄绾的记载,似乎年仅十三岁的阳明,由于侍候其父王华为考官的缘故,亦得以入场评卷,且所评高下皆当。在科举考试年代,如此儿戏之事,简直是天方夜谭!值得注意的是,湛若水撰《阳明先生墓志铭》、钱德洪编《阳明先生年谱》均无阳明“年十三,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高下皆当”的记载(15)同上,第1408—1414、1227页。。黄绾所谓阳明“年十三,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高下皆当”这样儿戏的记载,其何所依据不得而知。更为可怪的是,束先生居然相信这个儿戏的记载,并据此得出“张诩成化二十年中进士,时王华为廷试弥封官,阳明亦侍龙山公为考官,入场评卷,张诩可谓王华‘门生’,王华、阳明当在是年与张诩相识”、“盖张诩可谓阳明生平最早相识之白沙弟子,自此阳明乃可从张诩接触白沙之学矣”的论断,其可靠性可想而知。其实,在成化二十年科举考试中,主考官为詹事兼翰林学士彭华、左春坊左庶子刘健(16)[清]谈迁撰、张宗祥点校:《国榷》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488页。,王华只是廷试弥封官而不是考官。因此,王华与张诩根本不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而且,张诩当时与王华、阳明根本不相认识。张诩《柬方文选》诗云:“文园初谢病,信息已西湖。丹熟朱明久,渔歌碧海孤。清容思未覩,远札意先孚。回首江山暮,峥嵘岁近除。”“伯安虽后出,英气盖东南。未遂荆州识,先惊景略谈。神交自古有,梦想只今耽。他日逢君问,何如昔澹庵。”(17)[明]张诩撰,黄娇凤、黎业明点校:《张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0—231页。方文选即方献夫(字叔贤,广东南海人),正德六年官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告病回西樵。伯安,即王阳明。根据“文园初谢病,信息已西湖”“回首江山暮,峥嵘岁近除”可知,张诩此诗作于正德六年年底方献夫告病回西樵不久;根据“伯安虽后出,英气盖东南。未遂荆州识,先惊景略谈。神交自古有,梦想只今耽”可知,直至正德六年年底张诩与阳明尚未相识。

既然王华与张诩根本不是座主与门生关系,而且阳明与张诩在正德六年年底之前尚未相识,阳明怎么可能如束先生所说“从张诩接触白沙之学”?

束先生论证“阳明与白沙之学脉传承”的第三条理据是:弘治十八年,《白沙先生全集》刊行,张诩随即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将其赠送王华、王阳明,阳明因此得以认真阅读稽考,并对白沙的学说有高度评价。束先生《王阳明年谱长编》云:

[弘治十八年十月]罗侨、张诩编刻《白沙先生全集》成,阳明认真阅读稽考,有高度评价陈白沙之学语。(中略)(18)此处省略束先生所引述的张诩《白沙先生全集序》、罗侨《书白沙先生全集后》、阳明《评陈白沙之学语》。按:罗侨弘治十六年来任新会县知县,其后即搜辑白沙诗文,刊刻全集。据其《书白沙先生全集后》题“弘治乙丑春三月朔”,知《白沙先生全集》约刊成于弘治十八年五六月间。张诩、湛若水皆是白沙门人,《白沙先生全集》刻成后,乃是张诩携之入京。按东所张诩成化二十年进士,是年王华充廷试弥封官,阳明亦侍王华为考官,入场评卷,故王华、阳明在成化二十年已同张诩相识,张诩为王华“门生”。其在成化末丁艰归南海,隐居二十年不出,其间唯在弘治十八年《白沙先生全集》出版时,尝携《白沙先生全集》京师,得见阳明与王华。阳明正德九年所作《寄张东所次前韵》云:“江船一话千年阔,尘梦今惊四十非。”(《王阳明全集》卷二十。按:“千年阔”当是“十年阔”之误,自弘治十八年至正德九年,正为十年。)此所谓“江船一话”相别,即指弘治十八年在京阳明与张诩相别。由此可见张诩确在弘治十八年来京师,将《白沙先生全集》赠王华、阳明。又湛甘泉三月中进士,其后选为翰林庶吉士,其入京已在六七月,故《白沙先生全集》或亦是湛甘泉(尚有方献夫)携之入京,阳明遂得读《白沙先生全集》也。(中略)故阳明此白沙学评语与座右铭,充分表明阳明生平此一重大思想转变,非唯是湛甘泉影响促成,更出于其自读白沙著作之有力推动也。(19)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册,第361—365页。

罗侨、张诩在弘治十八年刊刻《白沙先生全集》,此为事实。然而,其间尚有可疑者。束先生谓阳明与张诩在成化二十年已经相识,谓张诩“在成化末丁艰归南海,隐居二十年不出,其间唯在弘治十八年《白沙先生全集》出版时,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师,得见阳明与王华”,“将《白沙先生全集》赠王华、阳明”。其中,张诩“在成化末丁艰归南海,隐居二十年不出”,不合乎事实。陈献章弘治二年二月底《送张进士廷实还京序》云:

乡后进吾与之游者,五羊张诩廷实。[廷实]始举进士,观政吏部稽勋,寻以疾请归五羊。五羊,大省地。廷实所居,户外如市,漠然莫知也。自始归至今六年间,岁一至白沙,吾与之语终日而忘疲。城中人非造廷实家不得见廷实,而疑其简,实不然也。盖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于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然则,廷实固有甚异于人也,非简于人以为异也。若廷实清虚高迈、不苟同于世也,又何忧其不能审于仕止、进退、语默之概乎道也?兹当圣天子登宝位之明年,思得天下之贤而用之,而廷实之病适愈。太守公命之仕,廷实不得以‘未信’辞于家庭,于是卜日告行于白沙,留二十余日。(20)[明]陈献章撰、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上册,第12页。

张诩在弘治二年离粤北上,任户部陕西清吏司主事。弘治四年十二月,张诩之父张璝卒;弘治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张诩“闻父丧回籍守制”(21)参见[明]张诩:《辞免起用兼养病疏》,《张诩集》,第91页;黎业明:《陈献章年谱》,第258页。,自此,隐居二十余年。正德九年甲戌,张诩“拜南京通政司左参议。檄下,趣上道。先具疏辞,遂抱疾赴南畿,谒孝陵而归。抵家不阅旬,卒,年六十”(22)[明]黄佐:《南京通政司左参议张公诩撰》,《张诩集》,第304页。。可见,张诩之隐居二十余年不出,乃从其弘治五年丁父忧算起,而非从成化末算起。这二十余年间张诩未尝离粤赴京。而束先生推测张诩在弘治十八年曾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以赠送王华、阳明的依据,为阳明正德九年所作《寄张东所次前韵》“江船一话千年阔,尘梦今惊四十非”之言(23)[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中册,第818页;[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779页。。且不说束先生关于诗中“千年阔”应当是“十年阔”之误的说法是否合适,对于这样一个可能属于关乎阳明思想发展的重要事件,仅依据阳明《寄张东所次前韵》的两句诗文来推断其发生的时间,这做法本身就值得商榷。

其实,根据张诩诗文集中的一些资料,弘治十八年,张诩在粤;正德六年之前,张诩与阳明尚未相识。张诩《揭阳县儒学尊经阁记》云:

清流叶侯廷玺守潮之六年,威德旁孚,令行禁止,风俗将丕变矣。寻以直道忤当时解官去,予方怃然为世道惜之。未几,揭阳邑令滇南董君琰、邑博义乌虞君鈊,缄书币,走生员徐珩、林球,不远千里,以侯在郡时所创邑学尊经阁记文见属。予忆往时尝为兹学射圃记矣,拙技不欲多呈。既而念侯已去郡,而区区怃然之意,庶因之以少泄也,亟为二生诺焉。先是,邑学无有所谓尊经阁者也,凡当代圣谟、古圣贤之经传、百家子史咸储之库椟中,岁久,蒸湿糜烂殆过半矣。弘治甲子秋,侯按部至邑,始谋创阁,将购四方遗书贮其中,以便诸士子游息藏修之暇而翻阅焉。于是乎画为规制,授诸义官邢龙,俾募工市材为之。时郡佐芮君鉴、王君杰、唐君俨、梁君举,邑佐林君楷、熊君致谅,邑幕陈君世显,与今董君、虞君,莫不一倡十和,从容以赞厥美。於戏!懿哉!阁经始于是岁之冬十一月,至明年乙丑春二月乃告成焉。高明轩豁,雄盖一邑,过者莫不拭目,诚伟观也。入秋八月,而二生至,时侯去郡数月矣。(24)[明]张诩撰,黄娇凤、黎业明点校:《张诩集》,第152页。

根据此文,弘治十八年乙丑,张诩在粤,并无入京之事。正德六年年底,方献夫回西樵不久,张诩《柬方文选》诗云:“伯安虽后出,英气盖东南。未遂荆州识,先惊景略谈。神交自古有,梦想只今耽。他日逢君问,何如昔澹庵。”根据此诗,正德六年年底之前,张诩与阳明尚未见面相识。据此可知,束先生所谓“张诩确在弘治十八年来京师,将《白沙先生全集》赠王华、阳明”的说法,自然就是子虚乌有的了(25)其实,就算王华和张诩有座主与门生关系,就算张诩和阳明早就相识,张诩似乎也不会仅仅为了将刚刚刊行的《白沙先生全集》送给王华和阳明,而不远万里亲自赴京。束先生的说法,实在不合情理。。

束先生又说,“湛甘泉三月中进士,其后选为翰林庶吉士,其入京已在六七月,故《白沙先生全集》或亦是湛甘泉(尚有方献夫)携之入京,阳明遂得读《白沙先生全集》也。”这个说法也值得斟酌。湛若水、方献夫同在弘治十八年三月中进士,随后同被选为翰林庶吉士,这是事实。然而,湛若水选为庶吉士之后一直在京,并无离京返粤的相关记载,故湛若水无弘治十八年六七月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赠送阳明的可能,何况根据湛若水的说法,其与阳明结交在正德元年丙寅(26)相关考证参见黎业明:《湛若水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34页。。至于方献夫,在中进士、选为庶吉士之后,即请命归娶,迎养其母黄氏;正德元年,方献夫母黄氏卒,丁忧;正德四年,方献夫服阕起复,授吏部祠祭司主事;正德五年,改吏部文选司主事(27)参见周悦:《方献夫年谱简编》,[明]方献夫撰,问永宁、周悦点校:《方献夫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70—472页,附录。。据王阳明正德六年辛未《别方叔贤序》“予与叔贤处二年”之说(28)[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247页。,阳明与方献夫相识,当在其正德五年冬由庐陵返京之后。这就是说,方献夫亦无弘治十八年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赠送阳明的可能。

束先生如此强调弘治十八年《白沙先生全集》刚刚出版,阳明就已经得以阅读,其目的或愿望显然是想证成阳明学与白沙学之间有着清晰的学脉关联承传关系,而且要表明“弘治十八年为阳明由词章之学归正心性之学”这一生平重大思想转变(29)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册,第365页。,“非唯是湛甘泉影响促成,更出于其自读白沙著作之有力推动”。为此,束先生不惜在没有足够文献依据的情况下,虚构出一个弘治十八年张诩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赠送王华与阳明的故事(30)奇怪的是,束先生一方面声言“张诩确在弘治十八年来京师,将《白沙先生全集》赠王华、阳明”,另一方面又颇为疑虑地说“《白沙先生全集》或亦是湛甘泉(尚有方献夫)携之入京”。。根据我们的考证,在弘治十八年,无论是张诩,还是湛若水、方献夫,都没有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并赠送给王华与王阳明之事,束先生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

王阳明读过《白沙先生全集》并深受白沙学说的影响,用湛若水的话说就是“阳明崇孚于白沙”(31)[明]湛若水:《甘泉先生文集》第6卷,嘉靖十五年刊本,内编,第29页;[明]湛若水撰,钟彩钧、游腾达点校:《泉翁大全集》第2册,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7年,第462页。,这当然是事实。然而,阳明所读之《白沙先生全集》,恐非其在弘治十八年所得,更非由张诩(以及湛若水、方献夫)携带入京所赠。因此,束先生将阳明《评陈白沙之学语》系于弘治十八年,也是值得斟酌的。至于王阳明后来不愿多提陈白沙,原因何在,这是另外一个问题(32)参见黎业明:《王阳明何以不愿多提陈白沙》,深圳大学文学院编:《荔园论学集·哲学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6—139页;黎业明:《明儒思想与文献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57—180页。。

既然弘治十八年张诩(以及湛若水、方献夫)并无携《白沙先生全集》入京赠送王华、赠送王阳明之事,那么束先生所谓阳明在弘治十八年就对《白沙先生全集》“认真阅读稽考”、就对白沙之学“有高度评价”的说法,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综上所述,束先生关于阳明在成化十九年就已经认识白沙并深受其影响,就已经对白沙学问“熟闻习见”的论述;关于阳明在成化二十年便与张诩相识,“盖张诩可谓阳明生平最早相识之白沙弟子,自此阳明乃可从张诩接触白沙之学”的推断;关于“张诩确在弘治十八年来京师,将《白沙先生全集》赠王华、阳明”的考证,都缺乏足够的文献依据,值得怀疑。可见,束先生的相关论据并不可靠。因此,束先生关于阳明与白沙之间存在“学脉传承”关系的论断,也值得商榷。阳明曾深受白沙影响,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根据现存文献资料,阳明对于白沙学术的初步了解,恐应在弘治十一、十二年许璋往访李承箕返浙之后(33)参见[明]李承箕:《送许生还上虞序》,[明]李承箕撰、朱志先点校:《李承箕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38—239页。根据此文,许璋在弘治十一年戊午正月到访嘉鱼,次年正月返回上虞。通过李承箕,许璋对白沙先生之学当有所了解。而阳明与许璋为好友,许璋或许会将其所知白沙之学转告阳明。案:李承箕此文被误收入《庄定山集》。(参见[明]庄昶:《庄定山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54册,第301页。);阳明之深受白沙思想影响,恐应在正德元年丙寅其与湛甘泉一见定交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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