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氛围·集体记忆·情感共鸣
——探析文博类电视节目的仪式化传播
2020-12-06曾丽红张丽娜
曾丽红 张丽娜
近年来,在党和国家的政策引领下,以国宝文物为创作核心的文博类电视节目不断刷新经典与时尚,其话题量在主流媒体和社交平台上频频占据新高。聚焦于历史文化、折射出社会变迁的文博类电视节目经历了一个走下神坛、回归生活叙事的艰难进程:从最早宏伟大气的《故宫》等,过渡到微观情境的《我在故宫修文物》等,再发展到泛综艺泛娱乐化的微纪录片形态《如果国宝会说话》等。众所周知,媒介与传播是推动社会变迁的首要动力,“媒介不只是社会的附属物,而是社会肌理的决定性因素”[1]。“传播”不但通过媒介信息的传递来影响社会,而且通过媒介仪式的建构来形塑社会。正如传播学者詹姆斯·凯瑞(James W. Carey)所言,“传播的仪式观并非传达信息的行为,而是共享信仰的表征”[2]。传播是创造、修改与转变一个共享文化的过程,传播活动则是将人们以团体或共同的身份召集在一起的神圣典礼。[3]有鉴于此,本文以“传播的仪式观”为考察视角,解构文博类电视节目的仪式化传播特征,这种研究旨趣对于传承中华传统文化、提高民族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具有重大意义。
一、文博类电视节目对仪式化氛围的塑造
“现实是由传播而产生的存在、是由传播创造的。简而言之,是通过对符号形式的建构、理解与运用而创造的。”[4]当下的文博类电视节目主要聚焦节目流程和节目内容中文物符号的选调和征用,进而建构起仪式化的传播氛围。
(一)节目流程的仪式化
凯瑞指出,“人类创造符号用来架构、传播思想与意图,他们利用符号建构一个可以共同生活的文化”[5]。在文博类电视节目的展播流程中,仪式化传播主要体现在片头唤醒、主体文物出现和升华式结尾三个方面。首先是片头唤醒仪式。文博类节目结合文化特色,打造出标志性的片头,触发受众的兴趣开关。譬如在《当卢浮宫遇到紫禁城》的片头中,西方的名画在紫禁城的红墙绿瓦上缓缓淡出,东方的古典名作灵动于西方法式建筑之上,东西方艺术的交融碰撞生成了独特的审美观感,即刻勾起受众的收看兴趣并随之拥有了进入艺术殿堂的入场仪式感。其次是主体文物的出场仪式。在片头吊足受众胃口之后,国宝文物马上粉墨登场。在《国家宝藏》《上新了!故宫》等节目中,国宝文物中匠人的巧思、民族的智慧都会在文物主体部分得到充分展现,由远及近、从古至今的多种表达手段所带来的信息冲击波会驱使受众立即进入到“了解国宝”的接收流程仪式中。最后是升华式结尾仪式。譬如在《国家宝藏》结尾中围绕历史文物本身展开的表演,又如在《如果国宝会说话》节目收尾中回归到生活当下的四字式哲理阐说。在“片头—主体—结尾”的节目流程中,一场以文物为中心的仪式化展演悄然拉开序幕,受众追随着节目流程置身于设定的文化框架,最终簇拥进入到共享信仰文化表征的仪式化传播氛围之中。一切就如凯瑞所言,“我们先是用符号创造了世界,然后我们又栖息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6]。
(二)节目参与的仪式化
作为传播载体的符号具有意义生产性。所谓意义生产性是指使用符号的人可以在有限的符号元素上生产出无数的意义表征,并由此衍生出无数的意义空间。在新媒体时代,受众参与到符号意义的生产过程中形成一种“参与式文化”。参与式文化“是一种能够在艺术表达和公众参与上做到低门槛地为个人创作和分享提供更强有力支持的、具有在某种形式上能够将知识从最具经验的群体传递给新手们的非正式指导关系的文化”[7]。显然,当下电视媒介不再仅仅拘囿于生产可读性的文本,而是偏向于生产可写的开放式文本,从而让受众成为媒介文化仪式空间的真正参与者和创建者。“传播的仪式观强调的是创造一个有凝聚力的世界,然后假定这个世界出于所有实践的目的而存在。”[8]换言之,“意义不是再现,而是行为的建构,通过这一建构,人类以互动的方式赋予这个灵动而又顽固的世界以足够的凝聚力和秩序,并以此实现他们的意图”[9]。在文博类电视节目中,受众经常通过具身参与的文化实践来完成仪式观的传播与缔造。
1.弹幕对话仪式。凯瑞认为,传播不仅是一种反映(Reflection),而且是行动(Action)。[10]为了增强传播的行动力和影响力,文博类电视节目实行多平台上线机制。在社交平台和视频网站中浏览发现,当文博类电视节目如《国家宝藏》《上新了!故宫》《如果国宝会说话》中出现了某个热点讨论话题时,受众就会在弹幕区域积极发言表达态度,发送弹幕的行为实践使得受众和节目内容之间建立了意义生产性的关联。一般而言,发送时段相同的弹幕会同时显示在播放屏幕上,能够形成受众虚拟的共同“在场感”及与节目对话的神圣“仪式感”,进而有助于创造一个新的媒介文化仪式空间。
2.话题运营仪式。文博类电视节目的火爆热播不但源自制作精良的节目内容,而且源自社交媒体平台上的话题运营,如《国家宝藏》利用全媒体平台创设交互情境,让受众在参与互动与亲身体验中进一步内化其文化认同,每期在各大博物馆推荐出三个“国之重器”,受众可以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参与互动投票,获得票数较多的国宝可以获得入驻故宫主题特展的机会,这种票选的互动形式一度引发了网友的热议和参与。在受众的高频互动体验中,受众与文物、受众与受众之间的文化中介和情感联结功能得到了进一步巩固与增强,同时也提高了受众对国宝文物所传递精神价值的文化认同感与集体归属意识。再如,由CCTV9官方微博发布的《如果国宝会说话》的创意海报营造了一个热议空间,吸纳了大批粉丝流量。它将战国时期的“商鞅方升”和日常网络文案“我就是标准”相结合,以“放低自己”的生活哲学来解读文物“跪射俑”,将丰富的海报意象与现实主义场景紧密缝合,在时空的多重维度中实现仪式观的展演与桥接。受众在话题运营中完成了一系列文化实践打卡,进而参与到社交媒体平台上,衍生出下一轮的文物意象仪式传播。
二、文博类电视节目对“集体记忆”的唤醒
社会缘何需要记忆?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认为,记忆能够将美好的事物深藏于过去时光里,然而“记忆并非是动物化石中保存完好的脊椎,可以凭之就能重建包含他们的整体”[11]。当今的大众媒介通过文化传播的方式,在现有的意识形态基础上重构了受众对于历史和民族根的记忆。在点化激活受众心灵深处的“记忆密码”上,文博类电视节目主要通过以下两种方式来实现:
(一)历史资料的断面再现
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认为,“传统是认同的一种载体”[12],对传统的建构使得认同以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正如生命是一场场对话留下的印迹,而记忆则是一种遇见传统的必经程序,大众媒介通过对历史文物的彰显和再现作为唤醒受众集体记忆的心灵框架,进而为其集体记忆提供文化线索。文博类电视节目通过对历史资料的断面再现,系统化地培养了受众的集体记忆数据结构。历史资料的断面再现通常有三种表现形态,其一是选调和征用特定的文物符号,譬如在《如果国宝会说话》中选择玉龙、凤袍、骨笛这些具有特殊意涵的历史符号来完成文化意识形态的统合过程;其二是通过展现细节直观还原历史资料,如《国脉》中的历史人物图片展示,丰富的图片资料诉诸受众的视觉感官召唤出尘封的历史记忆,受众在视觉感官体验的多重冲击波中,参与沉浸到文物所在的历史时空;其三是通过情境再现为文化主题烘托铺垫,譬如在《国家宝藏》中,参演明星在理解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对文物的前世今生进行舞台演绎,通过情境再现,让受众在人物、故事、动作和舞台等交错的时空场景中进一步领悟到节目所传达的神话意涵和文化旨趣。
(二)数字技术的时空延展
共同体是以技术为媒介的传播发生地,大众媒介对塑造社会秩序的特征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也意味着:社会秩序是由传播媒介“决定”的,或者笼统地说,是由技术决定的。[13]一旦技术“作为现实和符号被人类采纳,它的独立意志就不是根据因果关系,而是根据它的可理解性来运作的”[14]。任何文物的诞生都有其特定的历史条件和技术局限,由于时空疏离感,受众与文物之间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意义鸿沟。尽管如此,现代科技却可以通过“时空跨越”和“情境再现”的方式,让受众与文物再度相逢,千年文物进而得以走进受众的内心世界。随着数字技术的更新换代,受众遴选集体记忆的渠道和途径发生了颠覆性的迭代。文博类电视节目利用数字技术重构了受众的记忆结构,具体体现在:其一,通过将时代串联,纵向拉长历史时空感,譬如在《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五集对“红山玉龙”的介绍中,节目将元朝至殷商时期不同样态的玉龙进行纵向延展,动态的变换方式让受众真切地感受到一眼万年。其二,通过古今融合,纵向缩短历史时空。比如在《故宫100》中通过新旧影像对比,把历史图片和建筑实景融为一体,使得无数个相距时空在同一时刻发生碰撞与交融。又如《上新了!故宫》中对“畅音阁运作图”“八旗女子选秀”进行模拟动画还原,均是通过数字加工技术将历史资料以可视化的形态加以展现,最大程度地向受众还原了历史上曾经有过的辉煌和恢宏,数字技术的时空延展瞬间穿越和引领了历史时空。
三、文博类电视节目对情感共鸣的触发
“沉浸体验”这个学术概念最早是由美国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来的,它是指个体将精力全部投入到某种活动中后无视外物的存在甚至忘我时的一种状态,并且个体由此产生了充实感、兴奋感、幸福感,因此,它也被称为“最佳体验”(Optimal Experience)[15]。移动传播时代亟须重视受众的沉浸体验,即通过改善信息传递过程中的交互情境进而提高信息的接收效度,为受众营造一种历史在场的“沉浸体验感”,让受众沉浸其中,更好地接收、理解和消化节目中的历史文化讯息。与之同时,作为互动传播的核心动力——“情感”,即传播内容是否触发或满足了受众的某种情感需求,将极大地影响到受众的“沉浸体验”以及随之衍生而来的文化意义渗透。
(一)同源话语浇筑民族情感
诚如凯瑞所言,“生命是一场交谈。当我们进入时,交谈已在进行,我们只取一瓢;在交谈还没有结束时,我们却已退场”[16]。诚然,热播的文博类电视节目打破了既往宏大叙事的结构框架,以“交流”“对谈”等平等姿态和微观口吻展开叙述,比如在《如果国宝会说话》中,叙述者抛弃了过度专业化的晦涩语言所带来的距离感,而是选取了更加平民化的温情话语来解读历史文物,让走出博物馆陈设台的“国宝文物”们,穿越千年时空,与受众展开一场大约5分钟的心灵对话之旅。“交谈是经验的产物,或换种说法,它是邂逅的产物,发生在人类智力与自然、技巧、同类之间的相遇。当相遇被回顾、被符号化和被表达时,经验才是重要的,因为是这些相遇定义了经验”[17]。通过共同在场的仪式化交谈,在人与物的轮回中,历史的天空被打开,存封的经验被开启,文化的意义被参悟。
归属感,是个体对某个群体或团体产生依赖和认同的感受,任何作为个体的社会人都需要寻找集体的归属感。藉此,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认为,民族是“文化的人造物”,它在历史中激荡而成并植根于人的深层心理结构中,故而可以被界定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18]。“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连接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19]当下文博类电视节目正是承担了凝聚和建构华夏文明“想象的共同体”的功能与作用,譬如在《国家宝藏》第二季第七期节目中,汉代军事强盛的象征“铜奔马”与现代军事强盛的象征“航天母舰”勾连起来,被共同赋予了一个“守卫国土”的文化意象,故而在讲述国宝今生故事的解说词中就有“古往今来,华夏儿女守护故土疆土的初心不变、深情不改”,一脉相承的民族精神在“华夏儿女”这类同源话语中被浇灌唤醒,受众被高密度卷入到这个“想象的共同体”之中。通过将受众涵化激活,再度提升他们对中华民族和华夏文明的归属认同。
(二)哲理解说触发情感共鸣
“语言是一种行为方式,或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互动。”[20]在文博类电视节目中,富有文学性与思辨性的哲理解说是凸显节目文化特色的一大亮点。在后现代风险社会语境中,人们对于现世生活常常心存一种反叛疏离和突围意识,而对历史过往却往往寄予了一种美好的乌托邦幻想。“这种突围意识带有明显的时代记忆。以未来考古的眼光来看,这种公众普遍的情绪元素会与社会、时代、技术、文化等杂糅在一起,沉淀为一种集体记忆。”[21]譬如《故宫100》关于紫禁城午门的解说就颇具特色,“它,是紫禁城里最大的门。它,矗立在紫禁城中轴线的开端,开启宫城的冷峻威严。它的布局、结构和形制,表达着中国人对神圣的理解。它所处的方位和拥有的形态,昭示着一种古老的和谐”。短短几分钟之内,融知识性与趣味性于一体的哲理解说通过长短句的交融配之以精致的画面,整个节目充满了沉甸甸的历史记忆。除了哲理性的文字阐述之外,由文物引发的生命追寻与人性思考更加彰显出节目的仪式化象征和文化意蕴。
文博类电视节目将哲理解说的艺术实践演绎操作化为:将历史文物做陌生化处理,迫使它们成为思考的前景(Foreground),继而将作为社会生活背景的事实抽离出来,并置于令人惊奇的节目议题前台,以发人深省,引人深思。在《如果国宝会说话》微纪录片中,通过陌生化的艺术处理,让受众从“人头壶”窥见历史时空,“人类一次次地发出悠长的疑问,也一次次地溶解在沉重的泥土,根源于对生和死的思考,人类开始了对自我的凝望”,在解读国宝文物历史的同时也表达出人类对于生命的恒远思考。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曾经提出,互动仪式是“情感的变压器”,当人们被触发同一个短暂的情感时,借由互动仪式能产生长期的、可持续的“情感能量”。[22]诚然,节目通过受众和文物真实和虚拟的延伸在场营造了传播的仪式观,进一步激发了受众对于国宝文物及其美好生活方式的向往之情,进而在灵魂深处的扎根记忆里生发出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民族高尚精神的情感共鸣。
四、结语
文博类电视节目在“传播的仪式观”构建以及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彰显上匠心独运。作为一种仪式化传播,文博类电视节目将受众共同聚集到一个记忆和情感的原发场域,围绕着文物意象共同完成仪式观的奠基与加冕,进而塑造出华夏文明“想象的共同体”。故此,文博类电视节目的展播不仅是一场“国之重器”的策演仪式,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内核的共振耦合仪式。研究者认为,未来文博类电视节目的创新传播还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在创意思路上,构建“可写式文本”,注重受众的沉浸体验和情感体验,调动受众的参与积极性;在叙事话语上,设计出更加人性化与口语化的解说词,呈现出“倾诉对话”的交流语态,发展出一种适应当代社会语境的话语机制;在表现手段上,借助新媒体技术,创新表达符号,应用大数据、三维文物、模拟动画等多媒体技术还原历史场景,梳理历史文化脉络,激发受众的情感共鸣和民族认同;在传播渠道上,利用社交媒体矩阵大胆营造热点话题,创新传播方式,打造一个全员高效、丰富立体的仪式化传播平台。
注释:
[1][2][3][4][5][6][8][9][10][13][14][16][17][20] [美]詹姆斯·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媒介与社会”论文集(修订版)[M].丁未 ,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9:序言 ,5,6,7,10,11,17,18,40,76,77.
[7] [美]亨利·詹金斯,[日]伊藤瑞子,[美]丹娜·博伊德.参与的胜利:网络时代的参与文化[M].高芳芳,译.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7:3.4.
[11]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82.
[12] [英]安东尼·吉登斯.为社会学辩护[M].周红云,陶传进,徐阳,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35.
[15]景娟娟.国外沉浸体验研究述评[J].心理技术与应用,2015(3):54.
[18][19]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4-6.
[21]李春雷.唤醒集体记忆:科幻景观的另一种审视[J].探索与争鸣,2019(8):59.
[22] [美]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M].林聚任,王鹏,宋丽君,译.商务印书馆,2009: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