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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生存论视域下的劳动二重性及其生命政治意蕴

2020-12-06张永庆

南都学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感性资本主义财产

张永庆, 宋 平

(首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9)

伴随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孕育和发展,劳动二重性理论有其形成、演进的过程。以往,对劳动二重性的理解基本局限于政治经济学单一学科,缺少从马克思主义其他学科来分析把握。本文基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为中心的研究证明:马克思主义不仅在政治经济学领域,而且还在哲学层面的生存论意义上阐发劳动具有二重性。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围绕现实的个人的生命生产,探讨财产的占有和运动,揭示资本主义财产关系如何成为作用于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由此,在劳动二重性理论确立自身生存论基础之际,开启了独特的生命政治视域。

一、财产和生命生产二重性的早期探索

福柯的生命政治思想经阿甘本予以大力推进,形成和丰富了一个重要论断:生命与政治直接合一,即“赤裸生命的政治化”,构成了“现代性的决定性事件”[1]。我们看到,当马克思、恩格斯探讨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他们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现代性研究路径,率先在逻辑上对生命生产政治化问题做出了开拓性探索。

对于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于生命生产的意义,在《形态》之前,马克思、恩格斯就已经在研究中触及。

起初,恩格斯受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影响,把人与自然、人与人相统一看作直观的、超历史的状态。凭借这一哲学假设,恩格斯选定了批判国民经济学的价值尺度。他认为,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中存在着天然的“实际价值”和资本主义国民经济学家推崇的“交换价值”之间的对立,应当捍卫“实际价值”,反对“交换价值”对“实际价值”的统治。恩格斯进一步指出,正是因为资本主义条件下抽象的“交换价值”统治着“实际价值”,从而必然带来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分离、分裂和对抗[2]第1卷,66。至于理想社会,则是实现了人与自然和解、人与人和解。当然,这种“和解”必须扬弃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后才可能出现,恩格斯在批判资产阶级的国民经济学家时阐明了这一点:“他不知道,他的全部利己的论辩只不过构成人类普遍进步的链条中的一环。他不知道,他瓦解一切私人利益只不过替我们这个世纪面临的大转变,即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自身的和解开辟道路。”[2]第1卷,63此时,恩格斯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立场,批判所及已经扩展至资本主义的双重分裂及其衍生的多重社会对立,同时也申明了解决问题的政治方向。

同样是《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则以更为直接的方式进入人自身存在的两种基本关系。马克思批判资产阶级所追求的政治解放即“政治国家”里把人自身分裂为两部分存在:“在政治国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仅在思想中,在意识中,而且在现实中,在生活中,都过着双重生活——天国的生活和尘世的生活。前一种是政治共同体中的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中,人把自己看作社会存在物;后一种是市民社会中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人作为私人进行活动,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为工具,并成为异己力量的玩物。政治国家对市民社会的关系,正像天国对尘世的关系一样,也是唯灵论的。”[2]第1卷,30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以及所形成的类生活,都是虚假的,同时市民社会的感性世界也是片面的。战胜政治国家的抽象统治和恢复市民社会的感性真实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就是要超越资产阶级政治解放的生命政治逻辑,走向人的全面发展的人类解放。作为人的解放的最高形式,人类解放在现实的个人那里达到了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统一。“只有当现实的个人把抽象的公民复归于自身,并且作为个人,在自己的经验生活、自己的个体劳动、自己的个体关系中间,成为类存在物的时候,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2]第1卷,46

此后的《巴黎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异化劳动批判和交往异化批判,再一次提到了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问题之于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批判和证成共产主义的首要地位,并揭示出它们之于生命生产的意义。一方面,他批判了私有制、异化劳动、异化交往造成了生命生产中的人与自然的分裂,人与人的对抗;另一方面,他又不是完全消极看待资本主义,而是立足资本主义社会的既有现实去展望未来理想社会将实现生命生产中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相统一。作为上述两个方面的结合点,共产主义被马克思规定为通过扬弃私有财产“归还真正人的生命”[3]112的革命运动,而一旦生命生产摆脱了私有制、异化劳动和异化交往,“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生产过程中就双重地肯定了自己和另一个人”[3]183-184。与此中所言的生命生产的道路相一致,马克思对共产主义做出如下诠释:“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与自然界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3]81接下来,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把上述两个方面结合起来确定未来社会应有的含义:“对象作为为了人的存在,作为人的对象性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了他人的定在,是他同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同人的社会关系。”[2]第1卷,268这个看法表明,此时的马克思、恩格斯认识到,作为生命生产形式的理想社会,就是实现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协调发展。

综上可见,早在《形态》之前,马克思、恩格斯已然对生命生产包含的双重关系做出开创性分析,形成劳动二重性理论的最初萌芽。它肇始于《德法年鉴》时期,并在后来的《巴黎手稿》《神圣家族》等著述中不断增添新的内容。就实践诉求而言,他们是围绕人类解放来探讨资本主义社会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以生命政治视角观之,他们对上述双重关系的分析又都联系着人类的生命生产,涉及了生命政治所聚焦的生命与政治相互关系问题。就研究的学科领域而言,他们的探索不是局限在政治经济学视野来研究生命生产的双重关系,毋宁说,劳动二重性的萌芽首先是哲学思考的成果。不过,上述哲学思考并没有达到后来的实践观高度,其中,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仍然起着一定作用。相应的,对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认识仍然残留费尔巴哈的影响。这些问题只有到《形态》才得到真正的解决。

二、财产二重性及其生命生产根源

《形态》阐发生存论意义上的劳动二重性,既是前期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生命政治,以及人类解放思考的合理推进,也是首次得到系统论证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构成环节。马克思、恩格斯用感性活动取代了费尔巴哈的直观感性,复以从事感性活动的现实的个人来揭示财产二重性及其生命生产根源。由此,在广泛的社会领域透视了资本主义对现实的个人的全面规训。

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把私有制财产形式视作自然存在不同,马克思认为财产具有历史性。为了打开财产认识的历史维度,《形态》关于财产的分析是从批判传统感性观念入手的。在这里,《形态》批判费尔巴哈哲学的感性是直观的、静态的、非实践非历史的,主张感性的表现方式源于感性活动,应当以感性活动把握感性世界。对于何谓感性活动,马克思、恩格斯从现实的个人的生命生产展开一般性论述。

《形态》首先在最一般意义上给出了现实的个人的规定性。现实的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2]第1卷,524。从现实的个人最初规定性来看,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实践基础上发生的感性的联系,这决定了人占有感性世界的方式、程度、内容,并与费尔巴哈的感性观念划清了界限。

现实的个人及其生命生产,并非天然地采取财产占有形式与自然建立联系,也不是作为一种资本主义所有权而存在的。相反,《形态》首先追溯人与自然之间浑然一体的交织状态,并以现象学还原的方式澄清了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始源性统一。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无论是“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还是生产他人生命的“家庭”,都是彼此交织、浑然一体的。这里,既分析人与自然关系主导下的生命生产,也探讨人与自然关系之下的社会关系环节:“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含义在这里是指许多人的共同活动。”[2]第1卷,532这样,在人与自然关系特定考察视角下,阐明了现实的个人与对象性产物及他人获得的始源性统一。

那么,财产或者所有权,作为历史发展的产物,又是如何取代了人与感性世界的最初联结方式呢?《形态》指出,之所以发生如此转变,分工是决定性因素。原来,随着人的生产能力的提高,分工同时发展起来,换言之,当分工出现后,财产和所有权逐渐成为人占有现实自然界的根本方式。“其实,分工与私有制是相等的表达方式,对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的,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2]第1卷,536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财产,就是在分工和私有制这种所有制条件下,个人生命生产的对象化形态。人通过财产,进而通过占有权,在所有制意义上证明自己是现实的个人。不过,由分工所决定的财产及其占有形式,对于现实的个人生命生产来讲,与其说是占有了自身的生命,不如说在根本上失去了人的感性世界生命。其中道理在于,“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成倍增长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关于这种力量的起源和发展趋向,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他们不再能驾驭这种力量,相反,这种力量现在却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反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2]第1卷,537-538。除了在生命生产和对象化结果关系上理解财产的抽象性质,《形态》还进一步在阶级关系对立的角度,指出财产占有的两种方式,“没有财产的人”和“有钱有教养的世界”的尖锐矛盾。对于无产阶级来讲,占有表现为失去,就是人与感性世界的分离,对于资产阶级而言,占有则是剥削无产阶级生命生产的对象世界;对于无产阶级来讲,占有体现在贫穷,对于资产阶级而言,占有则是剥夺无产阶级创造的财富。笼罩在阶级对立之中的现实的个人,其生命生产已然彻底屈从于物象化逻辑。

可见,当《形态》讨论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现实的个人,以对象性存在的感性世界的财产形态是最直接的话题。本质上讲,无非是私人占有制下原子式的个人。这种原子式个人并非单纯存在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里,恰恰相反,它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个人依托于财产来生存的实情。对于这种生存状况体现出的现实的个人处于颠倒的物象化境地,共产主义者主张理论上予以批判,实践中必须加以革命的改造。

财产关系来自感性世界,其物质载体具有可感觉的一面。直接来看,本应是人们对自身生命活动对象化结果的占有,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占有必须以资本,并通过其人格化形式的资本家来实现。《形态》还揭示出,在分工和所有制条件下,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再直接体现它本来的面目,财产的占有随着商品生产的出现而具有超感觉的一面。特别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超感觉的力量完全压倒了可感觉的事实,它表现为人与感性世界的生产实践关系受制于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从而受制于普遍的商品、货币和资本所有权,受制于无所不在的物象化逻辑。于是,财产这种现实的个人生命生产的对象化产物,最终既表现为资本占有的感性对象,同时又表现为一种抽象的个人权利。财产的双重属性正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生命生产二重性的客观结果。

总之,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具有二重性,它反映一种历史性的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前者表现为资本主义私有制对财产自然属性和有用性的占有;后者则体现为原子化个人的财产权,即通过私有制实现对人自身的抽象规定。

三、资本主义对生命生产的二重规训

生命生产的二重性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交往方式联系在一起。它一方面表现为受制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生产力,另一方面体现在资本主义交往关系中的抽象的、虚假的共同体。就反映在人与自然关系中的生命生产而言,马克思、恩格斯把它规定为生产力。我们看到,《形态》虽然先在一般意义上揭示生产力体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过,目的却是为探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别是资本主义所有制条件下的生产力做准备,即最终要呈现资本生产力。

与财产二重性相一致,《形态》对于生产力如何由现实的个人的生命生产形成,按照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逻辑,表达了四个环节或者阶段:感性生产、增长的需要、家庭(“他人生命的生产”)和共同的感性活动。现实的生产力就是“原初的历史的关系的四个因素、四个方面”[2]第1卷,533,就是这四个方面相结合的总体。上述四个方面,是任何社会都存在的最一般的生命生产,同时也是普遍存在于各个历史时期的最一般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过,这种一般性关系又必须实现在特殊的社会形态中,否则,关于此认识就成为没有任何价值的抽象。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接下来探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人与自然之间发生关系的具体机制中,运用上述一般性认识,沿着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式,把它理解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构成要素。

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产力,本质上受制于资本逻辑。不过,由于此时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还不可能达到系统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水平,所以,《形态》对资本生产力的分析,主要表现为从分工及其结果的所有制角度来阐述作为生命生产的生产力。

分工,被马克思、恩格斯看作现实的个人生命生产的关键性事实。分工是一定所有制产生的原因,形成人们对感性世界的占有,即财产。围绕财产,《形态》一度在生产力的角度,分析财产这一感性形态如何来源于生命生产。其中,生产力就是生命生产的表现方式。

生产力采取分工和私有制所有制形式,导致本应满足生命生产的力量,颠倒为剥夺和奴役生命自身的力量,这种悖论性事实只有通过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才可能予以解决。换言之,生命生产的内在矛盾,不可能求助于它之外的力量得到解决。“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2]第1卷,538是改变旧的占有关系,从而成为消灭贫穷、消灭奴役的最终力量。

财产的本质是劳动,是生产力。在私有制条件下,再分工,集中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现实的个人占有感性世界的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及其权利形态,以物的形式展现了生命生产的再生产。这是财产的第一重逻辑,生命对象化在人与自然之间关系中证成自身的历史性存在,尽管是以颠倒的形式出现的。

财产、分工、所有制、生产力,这几个紧密相连的概念,首先反映了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主要事实。不过,这只是生命生产的一个维度。《形态》还进一步分析了上述事实如何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即共同体之中实现。通过剖析资本主义社会作为抽象共同体,展现出生命生产居然导致自身个性的丧失。

在资本主义社会,生命生产在共同体逻辑中表现出特殊性,它通过抽象的共同体来实现财产、分工、生产力。这里所说的抽象的共同体,也就是虚假的共同体,它以原子式个人的抽象权利,即资本主义“人权”确立了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及其合法性。

为了说明资本主义社会共同体的虚假性,马克思、恩格斯首先指出了虚假共同体的阶级属性。“在过去的种种冒充的共同体中,如国家等等中,个人自由只是对那些在统治阶级范围内发展的个人来说是存在的,他们之所以有个人自由,只是因为他们是这一阶级的个人。从前各个人联合而成的虚假的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由于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由此对于被统治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2]第1卷,571阶级关系本质上是经济利益关系,现实的个人在其统治之下,只能服从“家政学”逻辑来生产自身的生命。

资本主义社会共同体具有的阶级性,表明它失去了共同体最根本的规定性——公共性。借用哈贝马斯关于现代社会体制对生活世界“殖民化”的批判性理解来看,我们可以把阶级性视为经济利益统治对公共生活领域彻底的“殖民化”。“某一阶级的各个人所结成的、受他们的与另一个阶级相对立的那种共同利益所制约的共同关系,总是这样一种共同体,这些个人只是作为一般化的个人隶属于这种共同体,只是由于他们还处在本阶级的生存条件下才隶属于这种共同体;他们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阶级的成员处于这种共同关系中的。”[2]第1卷,573

马克思、恩格斯还指出,不同于以往的等级社会的虚假共同体,资本主义社会共同体之所以虚假,有其独特性。它是以“积累起来的劳动,或者私有制,以及现实的劳动”为主导力量的抽象共同体。之所以形成此类抽象的共同体统治地位,根源在于:“在大工业和竞争中,各个人的一切生存条件、一切制约性、一切片面性都融合为两种最简单的形式——私有制和劳动。货币使任何交往形式和交往本身成为对个人说来是偶然的党性。因此,货币就是下述现象的根源:迄今为止的一切交往都只是一定条件下个人的交往,而不是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相应的,“生产力只有在个人是私有者的情况下才是个人的力量。在以前任何一个时期,生产力都没有采取过这种对于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无关紧要的形式……同这些生产力相对立的大多数个人,这些生产力是和他们分离的,因此这些个人丧失了一切现实的生活内容,成为抽象的个人,然而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有可能作为个人彼此发生联系”[2]第1卷,579-580。

由上就不难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基于经济利益统治及其阶级逻辑,洞察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进步同时又是更深层的公共生活的丧失。“有个性的个人与阶级的个人的差别,个人生活条件的偶然性,只是随着那本身是资产阶级产物的阶级出现才出现。只有个人相互之间的竞争和斗争才产生和发展了这种偶然性本身。因此,各个人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被设想得比先前更自由些,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对他们来说是偶然的;事实上,他们当然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2]第1卷,571-572对于这种“物的力量”,马克思、恩格斯这里虽然在经济层面予以揭示,但是,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它又必然传导至上层建筑领域。于是,真实公共生活的丧失,就立体地呈现为生命生产处于阿甘本所言的“例外状态”。不过,在阿甘本那里,“例外状态”还只是指生命政治视野下的,“作为一个法在其中透过自身的悬置而将生命纳入的原初结构”[4]6。而马克思、恩格斯却已经将它发生的客观的经济原因做出了正确阐发。在资本主义公共生活的历史辩证法中,预示着未来理想社会的发展方向——共产主义社会是保障个性自由全面发展的真正共同体。

四、共产主义的自我技术维度

福柯在他后期讲座中曾提到,“我大概已经给予支配性的技术与权力过多的强调了。现在我对如下几个问题的兴趣日益增长: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互动关系问题,对个体进行支配的技术问题,以及个体如何对自我施加影响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的自我技术问题”[5]。纵观福柯一生的思想探索,在规训技术和自我技术两个维度上探讨了主体的形塑。前者揭示主体的受动性,后者发现了主体的主动性。以此生命政治哲学观之,《形态》不仅分析了现实的个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被动处境,而且探讨如何超越资本主义对现实的个人的规训逻辑,即共产主义包含着生命生产的自我技术维度。

前述资本主义对现实的个人规训表明,无论是人与自然之间关系方面发生的异化劳动,还是人与人之间关系方面发生的异化交往,都是它们可感觉逻辑与超感觉逻辑的分离,并且,超感觉的力量成为高于可感觉的力量,形成了抽象社会关系对感性世界、交往世界的“殖民化”统治。于是,现实的个人就丧失了个性,成为抽象的公共性存在——由阿甘本所指证的“赤裸生命”。破除这种抽象统治,回到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是共产主义的理论洞见和革命诉求。这种认识和实践,本质上是在人类社会更高发展阶段向古典时期“自我技术”的回归。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对现实的个人的规训,集中体现在生命生产的劳动二重性这一根本逻辑。经由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的发展,最终确立了资本主义条件下抽象统治力量的绝对优势地位,即资本成为“普照的光”,一切事物都隐没在资本单一的色彩中。对于共产主义革命来讲,就是要破除商品、货币、资本等抽象的同一性力量对丰富社会内容的“通约”“殖民”,最终达到多样性、个性化生产,由此生命的生产获得全面自由的发展。

超越资本主义形式下商品经济的交换逻辑霸权,就是祛除抽象社会关系对丰富多样的社会纽带的“殖民化”统治,从而解放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广泛而真实的联系。在共产主义革命视野中,尽管生产力为人类解放奠定客观基础,但是,当前革命的首要任务却是生产力如何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实现。“共产主义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并且第一次自觉地把一切自发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创造,消除这些前提的自发性,使这些前提受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支配。因此,共产主义实质上具有经济的性质,这就是为这种联合创造各种物质条件,把现存的条件变成联合的条件。共产主义所造成的存在状况,正是这样一种现实基础,它使一切不依赖于个人而存在的状况不可能发生,因为这种存在状况只不过是各个人之间迄今为止的交往的产物。”[2]第1卷,574

由共产主义革命所得到的,还有一种历史观视野。它以人与自然关系,即生产力发展为基础,进而把个人活动、个人联合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共同体维度作为理解历史发展的理论视角。这里,《形态》从交往形式即人与人相互关系作为生产力和人自身发展的条件,从交往形式的历史变迁来阐述新发现的历史观。“这些不同的条件,起初是自主活动的条件,后来却变成了自主活动的桎梏,这些条件在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中构成各种交往形式的相互联系的序列,各种交往形式的联系就在于:已成为桎梏的旧交往形式被适应于比较发达的生产力、因而也适应于进步的个人自主活动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会成为桎梏,然后又为另一种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这些条件在历史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是与同一时期的生产力的发展相适应的,所以它们的历史同时也是发展着的、由每一个新的一代承受下来的生产力的历史,从而也是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2]第1卷,575-576

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源于抽象社会关系对丰富社会关系的颠倒和压制,而共产主义革命达到了回归现实的个人生命生产所包含的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最终破除这种颠倒和压制。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如是表达未来的理想社会对于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功用:“只有当实际日常生活的关系,在人们面前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和人与自然之间极明白而合理的关系的时候,现实世界的宗教反映才会消失。只有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人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面纱揭掉。”[6]

如其所是地回归生命生产当中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二重维度,不可能一劳永逸实现,毋宁说,回归,乃是生命生产的一个敞开自身的过程。共产主义运动正是这样的一种自我技术,它面向可能的、生成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究其实质而言,无非是现实的个人生命生产寄予其中的属人的感性世界。

五、生存论劳动二重性的“枢纽”意义

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和生命生产的二重性分析,《形态》形成了生存论劳动二重性思想及其对生命生产的认识。据此,马克思、恩格斯不仅在实质上具备了洞悉生命政治的生存论谜底的思想穿透力,而且在劳动二重性理论方面再次彰显自身全部理论的系统性。正如发现劳动二重性就把握到了理解全部政治经济学的“枢纽”,认清生存论的劳动二重性,可以合乎逻辑地看作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生命政治“枢纽”。

科学认识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主题。我们对《形态》的研究证明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家们编织的契约社会和个性自由的幻象,肇始于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和生命生产的二重性。对抽象的生命生产,以及由此带来的抽象力量对全社会方方面面的物象化渗透,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治理方式”。马克思、恩格斯研究和发现财产和生命生产的二重性事实,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现实的个人的生存处境,并蕴含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治理方式”提出共产主义革命要求。其实,批判资本主义之于现实的个人在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上的抽象统治,后来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社会基本矛盾层面,即人与自然之间的生产力、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以及由它们决定的上层建筑,做出了进一步分析和阐发。可以说,这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经典表述中实现了对生命生产理论的科学升华。抽象社会关系的统治,实则表现为某种单一的社会关系对丰富多彩的社会关系的“殖民化”统治,是真正公共性的丧失。它使人类社会生活处于伦理生活的“史前史”,从而也是真正符合人类的社会本性的“史前史”。对于将来的理想社会,马克思称之为“人类史”,即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不再屈从于物的关系,结束人类受制于生存统治的物象化历史[2]第2卷,592。至此,抽象社会关系的统治方可终止,人与人的关系及其密切相连的人与自然关系,将呈现为如其所是的本来面貌。这再次显示,完整意义上的劳动二重性学说,不仅为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奠基,同时也是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生命政治“枢纽”。

对于科学社会主义包含的生命政治取向来说,批判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治理方式”以及展望个性自由全面发展的“自我技术”,应当是其题中应有之意。这里,劳动二重性同样占有“枢纽”位置。共产主义社会的公有制,决定了财富及其他的生命生产在面向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可能世界中发展出无限的形式,不可能用某种抽象的形式束缚生产和交往活动。那时,活泼的生命生产方与自身的活动结果最终达成和谐统一。正如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所指出的,“如果抛弃狭隘的资产阶级形式,那么,财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换中产生的个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产力等等的普遍性吗?财富不就是人对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谓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统治的充分发展吗?财富不就是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吗?这种发挥,除了先前的历史发展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历史发展使这种全面的发展,即不以旧有的尺度来衡量的人类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7]。此时,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达到如其所是的真实而公正的状态,从而为生命生产和再生产提升为自我技术创造了历史性前提。

生存论劳动二重性思想,不仅贯穿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各个主要领域,还有显而易见的实践意义。正如阿甘本所意识到的,那种令现实的个人生命生产成为赤裸生命的“例外状态”,“今天已经达到其全球部署的顶点。法的规范面因此可以被一种治理暴力在不受制裁的情况下抹除与违背;而在它对外忽视国际法、对内宣告恒常性之例外状态的同时,却仍然宣称是在适用着法”[4]136。但是,他没有看到的是,源于资本逻辑统治下的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抽象化,才是现代社会真实公共性丧失的根本所在。恰恰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存论劳动二重性思想为系统分析和解决生命政治当中的诸多问题提供了正确方向和科学方法。所以,当阿甘本呼唤要实现本来意义的政治时,尽管他展望了“唯一真正的政治行动,乃是切断暴力与法之联结的行动”[4]138,不过,由于缺少关于现实生产和交往的分析,难免成为无法向实际政治兑现的浪漫主义空想。

放眼当代中国,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建构是一个迫切的时代课题。从回答这一课题的本体论前提及其相关的政治逻辑来看,同样需要贯通生产和交往两个层面的思考,从而应答在最广泛意义上实现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和谐发展的可能性。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命政治的“治理方式”迥然有别,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及其实践,始终以人民性这一超越资本逻辑的公共性为取向,以是否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为价值尺度。它使现实的个人生命生产面向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关系之际激发出新的可能,更加有利于人的发展。由是观之,阐发生存论劳动二重性将为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提供一个崭新的理论支点,对于合理解释必须加强和改善公有制经济的地位,坚持科学发展观,正确处理市场和政府的相互关系等一系列理论和实践中的重大问题,有可能提供一种哲学生存论的思考前提和政治合法性的论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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