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春天来了》的一次访谈
2020-12-05周春芽尤永
周春芽 尤永
周春芽《春天来了》画中母亲的人物原型
时间:2020年6月23日
地点:上海周春芽艺术研究院
周春芽在去成都画院的路上给女儿周褐褐买包子1992 年 成都 摄影:肖全
先从作品本身谈起
尤永(以下简称尤):看到作品的照片,我有点惊讶,颜料没有剥落没有开裂,色彩依然饱满鲜艳。其实20世纪80年代早期有些作品的损毁状况比民国老油画还严重,别的不说,这张画现在的状态,就相当惊艳,我们先从作品本身谈起。作品的材质是什么?目测是棉布。
周春芽(以下简称周):对,这张画是画在白棉布上的。中国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才开始有进口的材料,在这之前我们都是用国产的颜料,亚麻布没有,就用白棉布代替。这张画用的材料还算是好的,1981年我画《藏族新一代》的时候,连白棉布都没有,直接画在做过底的包装布上。
尤:颜料一点没有透底,说明底子做得还挺好。
周:自己做的,牛胶刷三遍。
尤:做底子不是应该用立得粉和乳胶吗?
周:最早我们也没有立得粉,也没有乳胶,这都是后来才有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我才开始使用进口的亚麻布和油画颜料。
尤:画的背面左上角,有三行文字:第一行《春天来了》;第二行:四川,成都画院,周春芽;第三行:1984.7。这是您当时的签名吗?另外,在“周”和“芽”字之间,有一块蜡状印记,正好遮挡了春这个字,中间的“春”字有没有涂改过?这一处是不是织补过?
周:这些字都是我写的,我当时喜欢用炭笔在背面签名,中间那个字不是涂改的,是后来在卢森堡修复的时候,一个织补的痕迹。
尤:画的背面右上角,有三行用红色圆珠笔写的字,很模糊了,我只认得出:送某某某某先生,周春芽,1985.1.7,别的我就认不出来了,请您看一下,写的是什么内容?另外,这三行字旁边的印记是不是也是织补的痕迹?
周:对,也是一个织补的痕迹。这三行字是:“送洛泰严森先生,周春芽,1985.1.7,成都画院。”好像是出境的时候需要说明画的来源,我在背面写了这些字,相当于是一个证明。
春天来了
尤:画的背面有您题写的作品名《春天来了》,但是我们在1992年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周春芽作品集》和2010年Timezone 8 出版的周春芽回顾展大画册中,看到的作品名都是《一家人》,这是怎么回事?
周:这张画的名字就是《春天来了》。1992年四川美术出版社在出版我的画册的时候,用了《一家人》这个名字,可能是他们觉得画面的内容有点家庭感。后来我在上海美术馆做40年回顾展,出画册的时候,他们沿用了上一本书里的名字。从1985年开始,我就没见过这张画,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都不敢去想这张画,我甚至以为这张画已经找不到了。幸亏我当时拍了非常好的反转片,后来他们出书,都是用了我的反转片。
尤:1992年出版使用的是黑白图片,2000年出版,是跨页的大彩图。和原作比较一下,色彩差异还挺大的,比如天空,原作是金黄色的,画册上是灰灰的。
周:那是一定的。反转片是1984年我专门请人拍的,这么多年,褪色太厉害了。
尤:这张画真的是取材于某个藏族家庭吗?
周:那不是。是在很多速写、头像、肖像写生基础上的创作,是很多形象的综合。你看,从左到右其实画了两头牦牛、两匹马,最左边这头牦牛是载货的,抱小孩的妇女坐在另一头牦牛身上,旁边是两个骑马的男子,背后的侧面形象是一个藏族少年。我透露一个秘密,这个小孩其实是照着我女儿画的。
尤:是褐褐吗,小脸胖嘟嘟的,真可爱,她那时候几岁?
周:褐褐是81年的,我画她的时候,她刚刚3岁。褐褐小时候长得有点蛮,我感觉挺像西藏小孩的,就把她画进去了。
尤:在您后来的桃花系列中,有好几件都是以春天为题,比如《致春天》《春天来了》等等,和这张画有关联吗?
尤:因为疫情,我们闷在家里,几乎失去了一个春天,所以对春天这个词,格外敏感。20世纪80年代,也是中国文艺界的春天,所以《春天来了》这个题目除了是对藏族转场的描述,是不是和这时的文化状态有点关系?
周:从1980年开始,到1986年去德国,我主要是画藏族题材,去德国以后,这个题材又继续画了差不多两三年。“文革”结束后,文艺的春天主要就是开放,从极度封闭到突然打开。上大学之前,我在成都上过五七艺校,当时只知道苏里科夫、列宾,什么印象派、后期印象派、表现主义、波普艺术,都没有看过。我是1979年第一次接触到俄罗斯之外的西方艺术,从1979年开始,到1986年我去德国,这几年的时间,变化非常剧烈,从社会文化到个人,都很快地打开了。上大学之后,就可以看到进口画册了。据说有指标,一个学校只能进口一本印象派画册。大家都想看,怎么办?学校想了个办法,把画册放在橱窗里,一天翻一页,这样大家就都能看到了。我就每天在那儿守着,翻一页,我就临摹一页。隔着橱窗,我一天不间断地临摹了一个月——莫奈、塞尚、莫迪里阿尼、梵高。这就是我的色彩训练。你知道吗,中国人很长时间都生活在没有色彩的世界里。
尤:这张画的色彩非常强烈,饱和度很高,金色的天空,翠绿的草地,红色花衣服,还有那些宝石……
周:改革开放之前,不管男女老少,都是一身蓝衣服,一眼看过去,都是蓝色的,灰蒙蒙的一片。第一次去西藏,第一印象是色彩的刺激。我到现在都记得到藏区以后的第一眼印象:天空特别特别蓝,一个女人,骑着一匹马,从一个翠绿的山坡转过来了,她身上的宝石,红的绿的,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这种色彩感一下子就吸引住我了。
尤:我看到您是1980年第一次去藏区的,然后画了《藏族新一代》,之后是每年都去吗?
周,我先是去红原,然后去诺尔盖,从1981年开始我每年都去藏区,直到1986年出国。
尤:第一次去是有什么机缘吗?
周:四川藏区的面积要占到全省面积的一半以上,我有个大学同学叫钟长青,就是藏区红原考上来的,和我住一个寝室,他经常和我讲藏区,讲红原。后来学校要下乡体验生活,我就申请去藏区了。那时候也没有旅馆,我们就自己带着背包,住在一个小学里面。小学教室白天上课,晚上就变成了我们的宿舍。《藏族新一代》其实画的就是这个小学的学生,藏族小孩特别开朗活泼,笑起来阳光灿烂。
然而,上述所有级联研究都是基于假设:网络中所有边都是无向或双向的.对于许多真实网络系统,如城市交通网络,一些边仅限于单向,一些边则是双向.也就是说,单向和双向边可在一个网络系统中共存.最近文献[16-17]将这两类边引入级联模型,发现了在局部负载分配机制下边定向方法增加了度分布同质的小世界网络和随机网络,以及异质的无标度网络的脆弱性,但在全局负载分配机制下,边定向方法可显著增强无标度网络的鲁棒性.
尤:《春天来了》正面的青年,浓眉大眼,器宇轩昂,还带着英雄人物的叙事特征,让我想到董希文的《山歌》。这种形象,在您以后的画中,就很少见到了。是不是特意塑造这样一个形象?背后有没有什么故事?
周:就是一个典型的康巴汉子,骨骼明显,特别入画,彪悍、自由,非常男子汉,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旁边是他的妻子,也特别漂亮。
春芽四柱
尤:藏族题材从1980年开始,您从这里出发,构建了精神地基,一个人年轻时的精神深度,决定他一生的走向,您后来很多创作在这里都能找到端倪。在早期藏族题材的创作中,最重要的作品是哪几件?
周:藏族题材我陆陆续续画了八九年,其实大画不多,1984年还有一张大画《走人户》,参加过第六届全国美展,可惜毁掉了,所以只剩下四件:1980年的《藏族新一代》、1981年的《剪羊毛》、1984年的《春天来了》,还有1985年的《诺尔盖的春天》,就是这四张。
尤:这四张画很容易从那些年的创作中跳出来,因为大画就这四张。如果以尺幅论,《剪羊毛》第一,170×236cm;《春天来了》第二,170×200cm。为什么我关心尺幅?因为那个时候,画家要画一张两米的油画,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情。我还看到很有意思的地方,《藏族新一代》参加“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获二等奖;《诺尔盖的春天》参加85年国际青年年美展,获鼓励奖;《剪羊毛》参加了当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四川美院画展》,您当时还是大三的学生,已经获邀参加全国青年油画家座谈会。《春天来了》从题材到尺幅,都明显是为了公共空间而创作的,有没有参加过展览?
周:这张画确实是为一个重要展览画的,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参展,没有送上去。不过你的总结是对的,我画了八九年藏族题材,最重要的就是这四张画。《剪羊毛》在龙美术馆,《藏族新一代》和《诺尔盖的春天》也都在特别重要的中国藏家手里。《春天来了》回到中国我特别高兴,我希望这张画能被大家看见。通过这张画,可以了解一个中国艺术家在剧烈变化的年代,他的关注,他的变化。中国的年轻人,可以看见他走过的路。
尤:画这张画的时候,您29岁,正是人生的春天。还记得这一年的生活吗?住在哪里?家庭、朋友、心事等等。
1984年,周春芽、何多苓、藏家严先生
1984年,周春芽和作品《春天来了》的藏家严先生
周春芽 《藏族新一代》 布面油画 150×198cm 1980年
周春芽 《剪羊毛》 布面油画 170×236cm 1981年
周春芽 《诺尔盖的春天》 布面油画 130×150cm 1985年
周:当时住在褐褐妈妈的单位宿舍里,新华书店一间大办公室改成的住房。住六家人,没有墙,用隔板隔一下,要命的是顶上是通的,一家人说话,六家都听得见。我们就在这里生活,还要带小孩。从1982年进画院,一直到1986年出国,我都住在这里。不过,比上学的时候好多了,我在画院,有时间,有颜料,可以画自己的画。
尤:当初的清贫,是滋养和淬炼。今天,贫困带来的感受是现实的毒打,这么说,对吗?
周:有了大工作室,大房子,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有了,也可能就想别的了。工作本身就是克服困难,解决问题。你把问题解决了,你就出来了。所有的事情,在变得容易之前,都是困难的。以前还有人问我,艺术家是不是成功了,对绘画是一种妨碍。我心里想,这叫什么话?艺术家在每一个阶段都遇到问题,都要把问题解决掉。
尤:我们尊重收藏家的意愿,隐去他的名字,我想,你们之间一定有特定的称呼方式。
周:我们叫他严先生吧,他对我太重要了。当时他是外国语学院的外教,但是他真的喜欢艺术,而且非常懂,他是我最早的藏家。他不仅收藏我的作品,还收藏罗中立、艾轩、庞茂琨等很多四川画家的画。
尤:您还记得他收藏的您的第一张画是什么画吗?多少钱收的?
周:一张小画,大概50×70cm,差不多是200兑换券。我很感激严先生,我去德国自费留学,他是我的财经担保人。
尤:1986年,您已经是全国知名的年轻画家了,为什么要去德国呢?
周:我16岁正式学画,下决心一定要把画画这个事情搞明白,要做最好的画家。可是,什么是最好的?我们没见过好画,20世纪70年代我在五七艺校学习,只知道俄罗斯绘画,列宾和苏里科夫。到了四川美院,才看到古典主义、印象派、后期印象派,但也只是看画册。油画是外来的,中国人学油画,必须先要看到世界上最一流的作品。
尤:我注意到您这个时期专门去北京看了一些西方大师的原作展,比如波士顿美术馆藏画展、美国韩默博士藏画展、蒙克展等等。
周:是的,这些更激发了我要去西方,去亲眼目睹最一流作品的念头。我在德国三年,走遍了欧洲的博物馆和美术馆,看画的时间远远多于画画的时间。
尤:我们再回到严先生,您去德国以后还见到他吗?
周:1986年,严先生在德国见到我,他有点惊讶。他以为我是短期来德国几个月就回去了,没想到我留下来了。刚到德国的时候,我就想不通资本主义的金钱系统。在我的概念里,吃饭是要钱的,但他们不光是吃饭要钱,学生宿舍也要钱,而中国宿舍都是免费的;医疗保险也要钱,这我就更想不通了,没生病也要交钱。见面的时候,严先生给了我一些钱。几个月以后,钱花光了,我就拿着我的作品,一家一家画廊,登门拜访。无一例外,全部被拒绝了,人家连看都不看。只有一家画廊,看了我的画,让我留下联系方式,说,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结果我等到今天,也没等到他们的电话。后来我想明白了,人家是照顾你的自尊心,拒绝得比较委婉。怎么办?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靠出卖体力挣钱,就是那时候。一共40天,在码头做搬运工,扛大包,挣了2000马克,第一个学期就这样过来了。不过严先生对我的帮助还是很大,他住在卢森堡,我在德国三年,他来看我,买我的作品,我也去卢森堡看他。我回国以后,到了20世纪90年代,慢慢和他失去了联系。
尤:时间就接上了。我是2007年,通过朋友接触到严先生,他委托了一张小画,罗中立的《卢森堡雪景》,现藏龙美术馆。后来,我听说他手里有一张神秘的周春芽早期作品,但是我既没有看过图片,也不知道画的内容,辗转托朋友问过两次,他都没有松口。我又提出,能否把画运到中国,我找人免费修复。那边的回复是,欧洲有修复师。好像是2009年前后,我专门问起您:还记得卢森堡有一位藏家吗?您一下子很激动,说,这是我的老朋友!但其实我们也没提到任何作品。事实上,直到一个星期前,我才看到《春天来了》挂在他家客厅的照片,算是一睹真容,谜底揭晓。
周:2009年你问我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张画,这张画太重要了,我不敢多想。我有几张八十年代的作品都毁了,想起来就很心疼。八十年代,我在去德国前,送了两张画给一个朋友。德国回来之后,已经慢慢有了艺术市场。我问他,那两张画还在吗?结果他说:“早就不在了,家里窗户玻璃打烂了,舍不得花钱换玻璃,就把那两张画挡窗框上遮风挡雨了。”这是很伤心的事。
尤:您重新见到这张画是什么时候?
周:前年我在欧洲有工作,辗转和严先生取得了联系,并且和太太、儿子一起去卢森堡探望了他。在他家里,看到了很多熟悉的画,有罗中立的、艾轩的,也有我的,甚至还有庞茂琨附中的毕业创作。然后,他说,我给你看一张画,他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的正是《春天来了》。我非常激动,真的,三十多年了,百感交集,画也保存得非常好!他后来告诉我,他专门请了一位波兰籍的修复师打开和修复。
尤:这张画已经到了中国,很快,我们就可以亲眼目睹这件传奇之作了。
周:我早期最重要的四件作品,有三件都已经在重要的中国藏家手里。我想,《春天来了》也会找到她最好的归宿。我更期待的是,这张画能够被大家看见,这是我最感到欣慰的。
附
时间 作品 尺幅 cm 市场记录
1980 藏族新一代 150×198 香港佳士得2013秋拍,3372万港币
1981 剪羊毛 170×236 中国嘉德2011秋拍,3047.5万人民币
1984 春天来了 170×200
1985 诺尔盖的春天 130×150 北京保利2009年秋拍,582.4万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