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高依旧老东林
2020-12-05王淼
王 淼
明朝为满清所取代,被美国汉学家史景迁称作“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纵观彼时局势,恰恰正像史景迁所描述的那样,十七世纪的中国,乃是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疆域最广袤、统治经验最丰富的国家,无论在政治、经济层面,还是在文化、艺术层面,明代中国均达到当时世界所能够达到的高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时的满清才算刚刚脱离蒙昧状态,据嘉靖朝的外交官员严从简记载,直到嘉靖年间,女真各部或“不专涉猎”“略事耕种”,或“常为穴居”“无市井城郭”,还依然保持着极其原始的生活形态。单从人数来看,即便到了明朝末年,满清军民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万人,能够用于作战的人数,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十万人。以区区十万之众对抗明朝数百万军队且获得完胜,虽然其中有农民起义军起到的推动作用,但满清入主中原的事实本身,仍然不能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对于贯穿了大明王朝276年的历史,阉祸,党争,内忧,外患……这些无疑是导致明朝灭亡最明显的原因。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起作用,比如“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文人士大夫的个人选择与价值取向,无疑深刻影响着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
明清易代造就了明末文人士大夫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同时也为他们人性的考量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舞台。身处鼎革之际,是做天下的脊梁,还是甘于沉沦;是承担起国家精神不垮、民族魂魄不灭的责任,还是寡廉鲜耻、卖身求荣,他们的表现不仅仅是对他们个人人格的考量,同时也是对一个时代与社会整体状况的考量——在这里,作为明末清初的著名文人,钱谦益的人生经历可谓极具代表性。
公元1645年6月10日,乙酉年五月十五日,大雨中的古都南京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入城仪式。作为弘光朝的都城,南京迎来的是自己多年的对手满清的军队,豫亲王多铎以胜利者的姿态昂然进入南京城,而仅仅维持了一年的弘光小朝廷则黯然收场——先是忻城伯赵之龙向兵临城下的清军递交了降表,继之以赵之龙、王铎分领文武大臣,跪迎多铎入城。正所谓“一片降幡出石头”,公元280年西晋王濬讨伐东吴的场景再一次重演,而在滂沱大雨中跪迎多铎入城的文武大臣中,即包括声名显赫的礼部尚书钱谦益。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东涧老人,世称虞山先生,苏州府常熟县鹿苑奚浦人,乃是风靡文坛的“江左三大家”之一。在明末,东林党代表着健康、进步的政治力量,钱谦益早年即以东林党人深为士林推重。不过,钱谦益虽然成名甚早,而他也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但他的运气实在很差,他于万历十八年(1590)考取进士,正赶上父亲去世,只能回乡居丧,居丧结束之后,朝廷却不给他补官,而且一拖就是十一年。
天启元年,钱谦益终于重返政坛,出任浙江乡试主考官,却又因科场舞弊案受到牵连,又一次请病假,回归故乡。天启四年,钱谦益再度复出,承担《神宗实录》的编纂工作,干了没多久,就受到阉党的排挤,不得不再次离开北京。崇祯元年,阉党倒台,素享清望的钱谦益重回权力中枢,又先后得罪了两任首辅温体仁和周延儒,被勒令“回籍听勘”,直到明朝灭亡,再未获得起用。
钱谦益的前半生可谓仕途蹭蹬,历经坎坷,步入官场的数十年间,他居然四起四落,实际在朝的时间尚不及五载。尽管钱谦益名列东林巨擘,看上去颇有领袖群伦的魄力和风度,但他的前半生却实在并没有留下多少可资记录的内容。钱谦益真正为人所知的是他的后半生,进入南明弘光朝之后谄事马士英、阮大铖,乃至不顾名节、率先降清的种种作为。后半生的钱谦益集政治丑闻与花边新闻于一身,既饱受争议,亦为人诟病,而划分钱谦益前半生与后半生的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他迎娶秦淮名妓柳如是。
在明末文坛上,钱谦益是开一代风气的人物,他提倡“本性情,导志意”,推崇公安三袁,反对脱离现实的写作倾向。在明末的生活方式上,钱谦益同样是开一代风气的人物,他任自然,反名教,纵情恣意,敢为天下先。钱谦益的学生归庄评价他:“素不喜道学,故居家多恣意。不满于舆论,而尤取怨于同宗”,当是写实之言。
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结合,在当年是极富轰动效应的一件大事,一方是举足轻重的文坛大佬,另一方是艳名远扬的秦淮名妓,崇祯十四年(1641),钱谦益已经年近花甲,而彼时的柳如是还正逢青春好年华。据说,钱谦益与柳如是相识于杭州一个自称草衣道人的名妓家中,在这之前,他们对彼此的才华早已有所耳闻,柳如是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说过“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而钱谦益也回应过“今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诗如柳如是者不娶”,虽然尚未见面,双方已然暗结同心。
钱柳姻缘的真正发端,是为柳如是男装造访钱谦益的别居半野堂。时人顾苓在《河东君小传》中这样描述柳如是当时的装束:“崇祯庚辰冬,(柳如是)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鞵,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柳如是女扮男装,妙语连珠,完全是一副闲雅飘逸的士人模样。柳如是的意外到来,让钱谦益大喜过望,他不仅将柳如是视作自己寻觅半世的知音,还当面盛赞柳如是是足可与王修微、杨宛叔比肩的国士名姝。有林下风的柳如是在半野堂盘桓了近一个月之久,其间钱柳二人朝夕游宴,诗酒唱和,自然不必多说。
一年之后,钱谦益正式娶柳如是为妻,那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钱谦益以一条华丽的画舫迎娶柳如是,画舫内张灯结彩,仪礼俱备,钱柳二人在一些亲朋好友的陪伴下荡舟于松江之上。当画舫行至松江县城时,状况出现了,松江地方士绅一向对钱谦益的特立独行痛心疾首,把他视作“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的士林叛徒。听说钱谦益的婚船即将经过此地,他们早早等候在松江两岸,一俟婚船来到,便一起高声叫骂,并往船上投掷石块瓦砾。面对众人的讨伐,钱谦益和柳如是却视若无物,不为所动,他们陶醉在新婚的幸福之中,众人的攻击非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快乐的心情,反而为他们的婚礼增添了一丝热闹的气氛。
尽管钱谦益与柳如是的年龄相差了整整三十六岁,属典型的老夫少妻,但他们婚后的幸福指数却相当高。当时流行着这样一个著名的八卦,有一次,柳如是在闺房梳妆,雪白如玉的肌肤,乌黑亮泽的长发,看得钱谦益如醉如痴,一句“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忍不住脱口而出,而柳如是则回应道,“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一个小小细节,将两人之间亲昵与戏谑的关系,惟妙惟肖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对于钱柳二人来说,人生仍然不失是一件赏心乐事,但生逢大时代,每个人的生活都容不得自己去选择,甲申之痛,家国巨变,又一次将隐居在半野堂的钱谦益和柳如是推上了风口浪尖。
随着弘光小朝廷的建立,因“拥兵迎福王于江上”的马士英成为朝廷首辅,对马士英有过举荐之恩的阉党余孽阮大铖则成为朝廷的实际执掌者。一直渴望有所作为的钱谦益陷入尴尬的境地,想在朝廷站住脚,只能不顾自己东林党魁的身份,去尽力曲结马士英、阮大铖辈,而钱谦益最终选择的也正是这样一条仕途捷径。可悲的是,马、阮等衮衮诸公甫一上任,即忙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弘光朝廷不过是昙花一现,只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便在清军的进逼下迅速土崩瓦解了。
时当南京即将陷落的前夕,钱谦益内心斗争的激烈乃是可想而知的。虽然钱谦益之于弘光朝廷毫无作为,甚至说与马士英、阮大铖辈沆瀣一气也并不过分,但他毕竟大节无亏,至少还维持着一个文人士大夫最基本的人格尊严。然而,此时却就不同了,此时的钱谦益面对的不仅仅是亡国,甚至是亡天下——顾炎武对于亡国和亡天下的划分是这样的:“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以落后文明取代先进文明,正是顾炎武所说的“亡天下”。而在这个即将“亡天下”的关键时刻,是舍生取义,还是觍颜乞生,两种不同的选择,决定的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
人生的选择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尽管柳如是一再劝说钱谦益以身殉国、青史留名,但钱谦益总是难下决心。是的,此时钱谦益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期,身边有美艳娇妻,手上有万贯家产,官运亨通,功成名就,有太多的东西难以割舍。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一边是舍生取义,一边是荣华富贵,活着的诱惑,当然远远大于牺牲的诱惑。
据《牧斋遗事》记载:“乙酉五月,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奋身欲入池中,持之不得入。”钱谦益不仅自己拒绝了柳如是与他一起投水殉国的建议,他还阻止了柳如是的投水殉国。还有一个说法是,钱谦益本来与柳如是约好了一起投水殉国,但在关键时刻,钱谦益竟然说了一句“水太凉,不能下”,便退回岸上。
另据《恸余杂记》所记,多铎下“剃发令”,江南民众多作殊死抵抗,某天,钱谦益突然说自己“头皮痒”,于是出门理发,不一会儿,居然拖着一根辫子回来了。从此之后,“水太凉”三字和“头皮痒”三字,几乎成了钱谦益后半生的身份标签——这些当然都是野史所记,不足为信,但这一方面显示出钱谦益降清之于社会造成的影响之大;另一方面,世人对于这位前东林党魁的揶揄与鄙夷也溢于言表。
降清后的钱谦益被清廷任命为礼部右侍郎,但他只在这个职位待了短短半年的时间,即称疾乞归,返回南京,然后携柳如是一起回到故乡常熟。对于钱谦益来说,礼部右侍郎或许并不是一个理想的职位,然而更重要的,还是他忍受不了自己内心的折磨。时人诗曰:“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从深孚众望的正人君子,到遭人唾弃的无耻小人;从令人景仰的东林巨擘,到抛弃故国衣冠,成为人所不齿的儒林败类,强烈的身份反差,让钱谦益的内心一直承受着难以言表的压力。
降清之后,钱谦益曾经做过两件备受诟病的事情,其一,作书诱降在杭州监国的潞王,致使潞王献城投降;其二,派人四处招抚,劝谕百姓放弃抵抗,接受清廷的“剃发令”。钱谦益做这两件事情,一直是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为借口,以抵消自己内心的不安。在南京,钱谦益最后一次见到被清兵拘押的弘光帝,在生死未卜的故主面前,他忍不住失声痛哭,一跪不起……
在提倡忠孝节义的明代社会,文人士大夫失去节操,即意味着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但是,尽管明代的文人士大夫们始终执着于忠孝名节的比拼,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终明一代,不仅蝇营狗苟、诈伪趋利的伪君子辈出,在极权的淫威之下,道义一旦被摧毁,人也极易沦为唯利是图的动物,乃至不顾是非和廉耻,丧失做人的底线。
在明清易代之际,钱谦益的选择当然不是孤例,恰恰相反,八面玲珑、苟且偷生之辈,可以说滔滔者天下皆是,清军所到之处,明军望风披靡,从文臣到武将,投降已然成为一种风气。这固然显示出大明王朝已经到了人心尽失、穷途末路的地步,同时也说明,当更多的文人士大夫沦为自私自利的实用主义者和世故圆滑的机会主义者时,他们既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国家的前途与民族的命运也就岌岌可危了。
钱谦益晚年一再说自己“降辱死躯,奄奄余气,仰惭数仞,俛愧七尺”,他声称自己“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然而“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居然完全否定了自己后半生的所作所为。事实上,人性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每个人都无法以绝对的“黑”或“白”、“好”或“坏”去评价,人性的挣扎与纠结,总会在道义与失足、良知与沉沦之间的相互撕扯中显现出来。
钱谦益从开始同情复明运动,到暗中支持复明运动,直至被抓捕入狱,出狱之后,矢志不移,仍然念兹在兹,继续为复明运动出谋划策、出钱出力。钱谦益的晚年似乎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极力为自己的觍颜苟且的选择赎罪——他早早抽身,隐退故里;他倾其所有,资助义军;他与黄宗羲等人结成挚友,共同谋划复明大计;他以诗词表达心声,明白无误地传递出故国之思……如此种种,无不显示出他的反思之痛,忏悔之切。
据《清诗纪事》记载,因为“破产饷义师”,钱谦益晚年负债累累,贫困交加,甚至达到了“卧病于东城故第,自知不起,贫甚,为身后虑”的地步。正当钱谦益为身后的棺木无着而发愁时,刚好有一个地方官求他写文章,可得“润笔三千”,但此时的钱谦益已经体弱无法执笔,只好请前来探望他的黄宗羲代为写作,总算为自己挣到了一笔棺材板钱。
钱谦益死后,他先前“尤取怨于同宗”的隐患开始爆发,面对钱氏族人的发难,尤其是一系列无休无止的财产纷争与债务纷争,柳如是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最后竟以自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公元1776年,清乾隆四十一年十二月,乾隆皇帝命国史馆编列明季《贰臣传》,将钱谦益收入其中。又二年,将明季《贰臣传》分为甲乙二编,贰臣分差等,钱谦益居末流。乾隆皇帝的理由是:“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朊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涉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在钱谦益离世一百一十二年之后,他居然会被乾隆皇帝列为“贰臣”中的“贰臣”,若钱谦益地下有知,不知将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