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看古腔翻新调
――简评赣剧弋阳腔《促织》
2020-12-04范干忠
范干忠
2020年7月9日,在全国防治新冠肺炎疫情保卫战取得决定性成果进入全面复工复产之后,由中共江西省委宣传部主办,中共抚州市委宣传部、抚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旅游局承办的“文化的力量 ──2020江西文化发展巡礼”文艺精品展演系列活动,在江西抚州市拉开了序幕,江西省赣剧院于开幕当晚在东乡区文化艺术中心成功首演新创赣剧弋阳腔《促织》,受到现场观众和业内人士的热情欢迎和高度评价。该剧为江西文化艺术基金2018—2019年度大型舞台创作资助项目,主要叙演明代宣德年间华阴县令为进贡蟋蟀而掠害乡里所衍生的离奇故事。为打造这部弋阳腔舞台新作,江西省赣剧院汇集了省内外从事赣剧艺术创作的资深编剧、导演、作曲、戏曲舞台设计和灯光设计等主创团队,配伍赣剧新一代青年演员的活力表演,精彩而生动地表演了一出揭示封建社会严酷而荒诞的历史生活的悲喜剧。整场演出呈现了剧本创编有匠心、舞台表演守传统、音乐设计有创新的创作风貌,展现了赣剧弋阳腔这一古老声腔的艺术表现力、在新时代的传承创新能力和传统戏曲的新韵味,令人印象深刻。
一、别具匠心的剧本改编
该剧根据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的传世经典《聊斋志异》中的同名短篇小说《促织》改编而成。蒲氏志此离奇怪异的乡闾轶事,一是揭示在封建皇权时代,宫中偶然征用一物,下官即奉为定例,岁岁征于民间,造成天下百姓贴妇卖儿、民不聊生的悲惨世象,意在劝喻“圣上”,一跬一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二是以里正成氏“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的前后生活反差,针砭封建社会“一人飞升,仙及鸡犬”的荒唐历史景象。原作的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字描写生动简洁,且因收入中学语文课本而广为流传。编剧黄文锡先生是擅长古典剧作改编的剧作家,曾以改编《荆钗记》、《还魂后记》而获得首届文华新剧目大奖、首届文华剧作奖和文华新剧目奖,此次改编这一家喻户晓的聊斋故事,凭借其深厚的创作改编功底和艺术匠心,成功地实现对原小说故事立意的进一步升华和创新性转化。剧本紧紧围绕“贡虫”这一中心事件,展开征虫、催虫、卜虫、失虫、投井、幻化、贡虫、得赏、复活等环扣紧密的戏剧情节,生动地描绘里正成名与县令谭四郎这两个对手人物的心理与行为,着力发掘、铺陈《促织》故事中隐涵的封建社会官贪吏虐、民不聊生的黑暗现实,对封建统治阶级的荒诞无道和吏治腐败的黑恶行迹,进行了深入肌理的刻画和不遗余力的嘲弄与批判,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揭露了封建社会的固有矛盾,表达对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这相比于蒲氏的劝喻“圣上”思想,无疑是主旨立意上的进一步发掘与升华。同时,剧作改编更是匠心独运地大幅度增加了儿子成小刚幻化变虫的戏剧冲突与情节,浓墨重彩地抒写了小刚误毙促织后的悔恨与忧虑、思亲与怀乡、为父母解厄、报恩奉亲的递进式心理发展和离魂幻化的变形经历,成功地塑造了成小刚为人孺子于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勇救父母的感人艺术形象,其所散发出的可贵的孝义精神,直抵人心,动人肺腑,是中国社会千百年来一直倡导的传统文化精华,寓有淳厚的社会道德教化意义。客观地说,成小刚离魂幻化、变形为斗虫的思想情感和超现实情节,虽然是荒诞不经、不合现实常理的艺术创造,但却反映了创作者对封建社会黑暗现实的一种理想式抗争与呼唤,也是对传统孝义精神的深情礼赞。这种刻意扩充成小刚离魂、变形情节的创意改编,是一种中国戏曲版的《变形记》再创作,是剧作家对原作思想内容的创新性转化与拓展,也进一步丰厚了剧作的思想与内涵。
二、回归传统的舞台表演
从观感上看,《促织》舞台表演的艺术定位是赣剧传统弋阳腔古装人物的悲喜剧,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寓讽谕于人物的悲喜之中。其舞台设计没有复杂的现代装置与机关,舞美设计比较简洁明快;其灯光设计十分注重光影的对比与衬托作用,侧重色调与戏剧情节的烘托关系,以冷暖色调烘托人物的心理波澜与情绪起伏,以光影的跳跃追踪戏剧情节的开阖与转折。从整体的舞台表现看,全剧自始至终都是把人物的表演置于舞台的中心位置,以人物的情感冲突与走向作为舞台表演的原动力。其表演主旨是回归戏曲表演传统,注重人物的身段表演,唱念做舞讲究传统的戏曲程式,整台戏中的人物表演都是唱念结合,载歌载舞,以歌舞演故事的传统戏曲表演特征较为鲜明,体现出了一种冷峻凝重与幽默谐趣相兼的舞台表演情趣。
剧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如儿子成小刚、里正成名、县令谭四郎、小花脸沙三等都是定位清晰的角色表演,表演动作与人物身份较为和谐,情感表现也比较细致丰富。表演者虽然大多为新一代青年演员,舞台经验尚不丰富,但其人物的心理展现与个性特征的表演也都做得较为逼真到位,尤其是小花脸沙三和县令谭四郎的舞台表演,唱做念并重,手舞兼足蹈,变形且夸张,多有谐趣,其角色表演的个性与情感色彩栩栩生动,颇多可圈可点之处。
值得称道的是,成小刚离魂出壳、变形为“虫人”的那一场魂魅舞动与蟋蟀拟人化的舞台表演,其舞蹈呈现与人物表演较为吸睛出彩。它将赣傩面具与民间舞蹈、杂技糅合一体,是传统民间舞蹈在戏曲舞台表演上的巧妙融合,其中的离魂幻化情节,在无一句台词提示下借由多重舞蹈表演优美激越地向前推进,在紧打慢唱的弋阳腔变调音乐、现场舞美和多媒体灯光的紧密配合下,精准地渲染了舞台情绪与氛围,丰富了表演张力,具有较高的舞台观赏性。
三、传承创新的古腔新韵
《促织》的音乐呈现,给人的直观听觉是,既有比较浓郁的赣剧弋阳腔传统音乐风格,又有现代戏曲音乐的新色彩与韵味,给人一种似曾相识、又耳目一新的审美体验。正如作曲家陈汝陶先生的创作感言所说,就是采取遵古而不泥古、既老又新的创作原则,借鉴现代作曲技法进行了音乐设计的改革与创新。其创作方法,就是根据剧中的人物性格、情感与剧情发展的需要来择选弋阳腔的传统曲牌,但又不拘泥于传统的曲牌原调,而是以现代意识加以创新,古今对接,古为今用,在保留弋阳腔传统曲牌音乐风格的前提下,运用了多种作曲技法,美化其传统的音乐旋律,丰富它的节奏和帮腔,或调整其曲牌框架结构、调式调性,或变化原曲牌的少许音符、增减其节拍,或对弋阳腔传统的滚唱旋律进行加花,并扩充其节奏,体现出了既遵从弋阳腔古典音乐传统,又努力创新声谱新韵,以适应时代的发展和新时期观众审美趣味的创作追求。
大体而言,《促织》音乐创作的第一个特点是全剧音乐素材均汲取于弋阳腔的传统曲牌。其表现就是依据剧中的人物性格、情感与情节的发展,为全剧音乐设计了总体构思,精心套选弋阳腔传统曲牌,把握其传统的音乐风格,设计音乐风格相近的唱腔,且注重曲牌的色彩、调性的对比和调式的变化。全剧所选用的驻云飞类、红纳袄类、汉腔类等十几个弋阳腔传统曲牌,均是据此挑选并进行了音乐再创作,这也是全剧的音乐呈现有较为浓厚的弋阳腔传统韵味的创作原码之所在。
全剧音乐创作的第二个特点是用旧而不守旧。它以弋阳腔传统曲牌为音乐设计的基础,并不完全套用弋阳腔的传统曲牌,而是抓住弋阳腔传统曲牌的风格特点,撷取它的特性旋律,保留其调式色彩,在其曲牌的框架结构内进行较多的旋律发展与节奏调整,有的甚至打破原曲牌的框架结构,进行重组再造。如谭四郎刚出场时唱的【锁南枝】和在后宫中“蟋蟀斗鸡”一场所唱的【山坡羊】等曲牌音乐唱段,都是对原曲牌进行了旋律与节奏的再创作,体现了创作者对弋阳腔传统曲牌音乐的深黯熟透的功底和精准的驾驭能力。
该剧音乐的第三个创作特点是,运用现代作曲技法,抓取弋阳腔传统曲牌中的特性音调,从中提炼音乐元素,创作了传统弋阳腔音乐所没有的开场《序曲》,并将它作为贯穿全剧的主题音乐,在多个场景中反复呈现。这在现代歌舞剧和戏曲现代戏中是比较常见的音乐创作手法,但在弋阳腔的古典音乐唱腔设计中则是一种较为新颖的创作借鉴和音乐拓展,取得了较好的音乐表现效果,也得到了较多观众的称许。
该剧音乐创作还有一个值得一说的特点是,借鉴了西洋歌剧的创作人物音乐形象的手法,运用弋阳腔传统曲牌的音乐元素为剧中的人物创作音乐形象。其曲牌音乐色彩的选择、音乐语汇的使用和唱腔设计,注重与人物性格、情感相符合,较为准确地表达人物的思想与情感。如剧中的里正成名,作为一介书生,他的形象气质是儒雅本分而文弱,其音乐设计就选用了【驻云飞】偏柔性的曲牌来塑造他的音乐形象;而像谭四郎这个花脸人物,其形象气质则是奸诈阴狠而滑稽,其音乐设计则选用了【锁南枝】偏刚劲类的曲牌来刻画他的音乐形象。这种创作手法的借用,有意识地提高了戏曲人物在音乐形象上的识别度,增强了传统戏曲音乐创作的现代韵味。
在伴奏上,该剧没有使用当下较多高腔音乐采用的交响化配置,而是采用传统的锣鼓击节、赣胡、二胡等民族乐器伴奏的形式,并采用单声部齐奏的方式,充分挖掘弋阳腔的固有特色;在配器上,则从弋阳腔剧种唱腔特色出发,突出弋阳腔的帮腔与滚唱,重点挖掘与使用了戏里的帮腔,分别加入男声帮腔、女声帮腔和幕后女声独唱等帮腔形式,对人物情感的表达、舞台情绪的渲染和剧情的推动,取到了较好的音乐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