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主题的开掘与诗化意象的呈现
――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
2020-12-04王璐王珂
王 璐 王 珂
由罗怀臻编剧,韩真、周莉亚编导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以下简称《电波》)冠以“中国首部谍战舞剧”之名,该剧以舞蹈的形式重新呈现了上海解放前夕那段特殊时间里的峥嵘岁月。作为一台具有诗化现实主义特征的舞剧,该作品将舞蹈身体韵律和叙事悬念的张力相结合,展示了那段特殊岁月中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密切关联、个人情感与革命信仰的融合共生。该剧挑战了舞蹈表现力与舞剧谍战悬疑叙事的传统界限,将舞蹈动作的极限姿态与舞台调度的诗化意象结合,成为红色题材诗意化表达的新坐标。自首演至今获得好评不断,也为我们进一步挖掘红色题材的当代表达提供了方向。
《电波》根据我党地下组织真实历史人物李白等多位烈士的英雄事迹改编,自上世纪中叶以来就有电影、电视剧、歌剧等不同艺术形式的演绎。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不缺乏优秀的红色题材舞剧,如《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铁道游击队》等,在这些作品的演绎中红色主题形成了某种“集体认知”。回到当下,如何在红色主题的叙事层面进行现代性开掘,与让大众熟悉的谍战故事以崭新的舞剧形式再现,成为《电波》需要解决的两个重要问题。
我们知道,舞蹈长于情感抒发,弱于复杂情节的展现,“舞剧是与内容丰富的概念相矛盾的,哑剧排挤了舞蹈,舞蹈的力量在于程式化和非日常生活化,在于独特的舞蹈生活的逻辑规律,描写各种生活现象和内心体验,必然引导到极端的自然主义……”[1]这种舞剧面临的短板实质就是在那些偏向于情节表达、富有内容的戏剧结构中,过度关注情节表达和戏剧性的情境的构建,容易导致舞剧的表现力和抒情性受到限制,使舞剧形式本身又会发生偏移,流于逼真反映之嫌而丧失抒情意象,而《电波》处理的成功之处正是在于权衡了以上利弊,利用了谍战剧题材在大众认知的共识区域,压缩和凝练了不必场面,让人物在叙事空间和抒情空间里自由穿梭,完成“以情叙事”,实现了现实主义情节与诗化抒情意象的统一。
一、以个体命运叙事,透过谍战情节聚焦个人生命情感
红色题材往往以个人视角展开宏大叙事,通过个人与国家命运的连接完成历史书写,政治任务往往成为主要人物的唯一的贯穿行动和最高任务,作品中的英雄往往缺少了生活细节和质感,而《电波》恰恰相反,舞剧舞台上贯常的宏大场面群像舞蹈被日常化场景取代,特殊时期上海也作为空间背景凝练成具有特殊质感的空间意象。通过日常化的场景加入舞台叙事,女演员们穿着朴素的旗袍,手握蒲扇,身段婀娜,节奏舒缓,把上海女子淡雅和静寂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苏珊·朗格认为,“凡是用语言难以完成的那些任务──呈现感情和情绪活动的本质和结构的任务──都可以由艺术品来完成。”[2] 传统红色主题的叙事作品使我们习惯于每一个动作都要有具体任务所指,因此舞台上被“事件”充斥,而人物在抽离了个性之后就显得符号化了。《电波》从谍战情节与人物情感的双重表达、日常场景对人物情感的烘托、时空拼贴呈现人物复杂情感,完成了英雄人物的事业与情感双线索并置,以回归个体意识填补了传统红色主题叙事中个体情感的空缺。
本剧的两位编导从女性更为细腻的视角,捕捉到以往被情节叙事所忽略掉的情感诉求。除了展现敌我双方对抗的矛盾冲突之外,更多地通过亲情、友情、爱情等多元关系的交待,丰富了英雄的个体生命情感。
在大幕拉开时,李侠与兰芬二人互相配合穿梭在雨夜中,在撑满黑伞的人群里二人完成了情报发送任务,随即二人站在一起,又变为平凡夫妻,通过简练的肢体动作将二人夫妻/战友的双重身份告知观众,但默契的配合和深情的凝望又给谍报任务的完成增加了温暖。
上海这座城市作为《电波》重要的叙事空间,旗袍、石库门、弄堂、蒲扇等意象共同勾勒出上海普通市民的生活状态,在革命任务和日常生活之间做了自然的链接。随着渔光曲音乐的响起,侧幕条后的女演员们用脚尖轻轻地推出小板凳,手握蒲扇,时而绣花,时而扇火,女性的群像构建起时代中“家庭” 的样貌,为我们展示了丈夫外出后妻子在家做饭等待的另一重空间。舞蹈动作中对日常生活片段的提炼带来了特有的审美性,但这种审美性并非独立于谍战情节之外;除此之外,舞台上穿插着上海的清晨弄堂里邻里间的争吵,报社里员工们为了偷懒与老板斗智斗勇等群戏,诙谐风趣的生活化场景让紧迫的情节与细腻的情感之间形成巨大的舞台张力。舞蹈不是再现生活,不是对生活的复写,更无法将解放前夕的生死一线用精准的对白传达,但是在有限的舞台时间内把时空借调给生活片段的展现,我们从中窥探出解放前夕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期待。
《电波》打破了时空的线性顺序,以李侠和兰芬情感为主为支点自由穿梭在人物的内心和情境的外部事件之间,让情节从线性叙事走向从激变的戏剧情境切入的时空并置和场面拼接的方式,从而使舞台的表现更加凝练、简约。例如,展现李侠发现报社记者阿伟在暗房里冲洗偷拍照片的场面中,照片的内容正是李侠与其他地下党员交接情报的画面,动作场景跨时空再现,将阿伟冲洗的照片中表现的过去时空与李侠发现阿伟身份现在时空同场拼接、真人演绎照片,谍战情节通过情节下的反转式展现,革命者个人身份逐渐被暴露的和接连赴死的过程正是危险情节推进的节奏。当剧情发展到高潮段落,小裁缝为了保护李侠被杀,悲伤万分的李侠与兰芬在家中依偎。此时舞台上出现了四对“李侠”与“兰芬”,另外三对演员展示了二人从假扮夫妻一起工作到最终心生爱意的过往,此时的二人穿梭在另外三组演员构成的回忆的时空中起舞,过去和当下的时空并置给二人的舞蹈以清晰的情感表现线索。实现了舞蹈者形体展现的“情”与舞台叙述的“事”完美结合。
二、以形体舞蹈的极限姿态,探询家国情感的外化呈现
舞蹈动作最能激起观众的直观反应,舞蹈动作作为一种展现人物生命力的审美形式。“存在着一种审美体验的意向性结构,这就是‘有生命力的形式’,审美的意向性体验,就是对‘有生命力的形式’ 的体验”[3]。《电波》从展现外部敌我势力冲突性情境、李侠和兰芬的爱情的极度相融的人物关系,以及李侠内心的挣扎和感情,也包括他的幻象和回忆这三个层面完成了“有生命力形式”的联贯的舞蹈动作呈现。
“创作团队用压抑不住的当代激情,与李侠等革命党人真诚对话,以心对心,细致体验彼时彼刻人物的真实内心理想和外在动作,找到了舞剧人物的行为动机,并生发出大量感人的舞段。”[4]包括李侠乘电梯这样的细微动作,通过灯光的变化表现电梯的移动,电梯铃声和背景音乐的节奏自然融为一体,包括他在得知革命友人牺牲之后他无法掩饰悲伤读报时颤抖的双手,舞蹈动作都是人物隐藏动机的直接揭示,通过演员高难度的形体动作,以写意性和象征性的诗化审美呈现展现人物的复杂动机。
在《电波》中,不同人物的设定都有一套经过生活高度提炼的程式化的舞蹈动作,如车夫、报社偷拍的人、卖花姑娘、小裁缝等,在报社工作场面中人物的机械化、统一化动作正是经过日常生活提炼后戏剧化的呈现,他们的舞蹈动作也倾注了情绪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在《电波》中,舞蹈动作并不只是情感的表现手段,演员的舞蹈动作和表情是作为揭示人物面临外在冲突和内在冲突产生复杂动机的唯一手段,通过舞蹈动作揭示情境的变化、展现人物关系的变化,进而推动情节的发展。比如,星报报社新晋秘书柳妮娅的真实身份──国民党保密局上海站的站长这一身份的揭露,导致李侠等地下党同志处于危机之中,随着柳妮娅为首的敌人的残酷摸查,使戏剧情境发生了变化──申城警备司令部开始清查共产党联络点,“我党联络点均被破坏”,全剧敌我对峙的大的戏剧情境基本确立,人物关系陷入剑拔弩张之中,一场腥风血雨的战斗将至,无数共产党人慷慨赴死。此时的舞蹈动作不是展现敌我双方的外部的冲突的势力的较量,而是通过李侠个人的独舞揭示他此时的内心动机,他捶胸顿足、为已经逝去的革命友人悲痛欲绝,舞蹈动作是他内心的自责与痛苦的深度呈现与抒情,主要通过具有冲突性的情境展现出来。
在《电波》中舞蹈动作另外一个重要的表达功能是展现李侠和兰芬的爱情的极度融合。和传统英雄主义叙事不同,爱情这一主题作为展现革命者的内部情感和生活空间,在两个人缠绵激烈的舞蹈动作中展现的不是传统英雄主义叙事中二者的所谓的革命理念的冲突,而是二人真挚的爱情,他们面临国民党清洗运动这一外部冲突情境下的生死抉择最能体现二人革命意志的高度融合。比如,兰芬在危急之下杀了特务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李侠为了保护妻子主动选择了暴露自己。舞剧中有一组高度凝练的舞蹈动作表现了二人对于爱情和革命信仰的抉择。最后,兰芬和孩子走向了生,而李侠主动选择了死。当李侠拿出裁缝留下的电报密码完成最后一次情报的发送时,这里发电报的动作带有庄重的仪式感,代表了他为事业和家庭献身的无畏精神,也象征着革命胜利的讯息和曙光。
三、舞台调度的诗化意象,对生命激情和革命信仰的崇高致敬
营造审美意象是舞剧追求的最高目的,审美意象需要通过舞台场面的集中化和仪式化来呈现,《电波》从灯光、音乐、道具等各个方面实现了舞剧从假定性时空中传统意象的诗化现实主义呈现。
《电波》的舞台场景布置以象征上海时空的水墨画为主,包括以电报的形式展示重大事件,简约、明快地交待了人物所处的危险处境,明场和暗场的转场熟练地运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方法来弥补戏剧假定性时空的限制。如在展现革命的交替的过程中,灯光的游移展现了在革命中牺牲的人们:从车夫路勇到赵小光到裁缝店掌柜,灯光的变换集中表现了革命接力棒在他们之间的薪火相传,并完成了对逝者生命的升华和革命意志的讴歌;音乐是《电波》中演员舞蹈动作的灵魂节奏,寂寥和感伤的音乐、雷雨气氛的烘托,加之黑色的伞形成的压抑的构图,尤其是在联络员路勇和特务的斗争的场面中,鼓点烘托了激烈的外在打斗场面,演员舞蹈动作的基点以黄包车展开,紧接着由于李侠身陷囹圄被特务包围,鼓声进一步激烈化,暗示进入人物心理时空叙事,这时,李侠表演打斗的支点是那条兰芬亲手给他织的围巾,包括之前兰芬等女性在舞蹈中以扇子作为道具的多种功能的假定性时空开掘:既呈现纺织女工劳动的场面又体现女人在家生火做饭等场面,极大程度地发挥了布景、音乐、道具的假定性功能的实质舞台从假定性到诗化的现实主义意象构建的过程。
《电波》的难度在于如何既交待谍战情节又避免陷入推崇情节剧的俗套,与传统的舞剧线性单调叙事模式不同,《电波》的编创者巧妙而节约地利用了多媒体和灯光的变化实现场面分割,并广泛运用同台多景、多场景分割、场景拼接的舞台场面处理方式,集中、凝练地转换了对于谍战情节交待的必要性,包括电影平行蒙太奇、对比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从明场和暗场的自由切换完成时空转场,妥善处理了舞台虚与实的关系,为交待客观环境和展现人物内心的合理布局提供了条件,也为演员提供了更多的情感表达空间。在《电波》中避免了过多敌我情境变化的场面交待,而是采用场面分拼接的手法,把二者统一到集中性的场面之中,如国名党清洗运动的残酷情境就都作为背景和暗场交待,以兰芬等人在裁缝店传递信号的这一场面为例,随着柳妮娅带领的特务组织进行搜捕,裁缝店老板和兰芬交接电报密码的行动陷入危险之中,在这个场面中编导侧重表现的不是特务组织的大搜捕阵营,而是集中表现以搜捕为背景兰芬和对柳妮娅二人之间的试探和对抗,但着重表现的是兰芬的临危不惧,而在之后革命受阻的危机时刻,当李侠和兰芬在雨夜独坐,此时编创者并没有着力展现外界国民党同时进行的清洗共产党的残酷行动,也没有展现即将降临在二人之间的这一生命威胁,而是由四组饰演李侠和兰芬的演员展示了二人从革命友谊到人生伴侣的各个阶段的相识相爱场面,通过演员充满情绪力和表现力的舞蹈动作,使观众最大限度聚焦在二人革命理想和光荣命运之上,展现他们生命的激情礼赞,以及对革命信仰发出崇高致敬,从这一点而言,《电波》充分利用了舞台艺术假定性的审美规律,极大地丰富了当代舞剧的呈现空间,并完成从舞台假定性到诗化意象审美实践的完美呈现,制作团队注重那些经过生活提炼的细节,不以庞大的红色主题叙事,革命者对个人、家庭的纯粹无私情感和最壮怀激烈的革命信仰都作为支撑个体命运永恒的表达主题而存在,因此从关注人性关照的深度而言,《电波》对于过往红色舞剧题材无疑是一次超越。
结 语
诗化现实主义一直是中国戏剧艺术的重要审美议题,《电波》对红色题材的超越性在于在革命题材中探索出了新的方向,让舞蹈的情感表达转化为现实主义的诗化表达。《电波》并不是将“谍战”加“舞蹈”简单地糅合,也不是用舞蹈动作演绎了一出无声的谍战戏,更没有在宏大叙事中丧失对个人情感的关注;相反,利用场面重组、拼接与日常生活化片段的演绎,给情节的叙事补充了情感的表达空间,让舞台在谍战的紧张之余流露出片刻的诗意,从这个意义而言,《电波》在红色舞剧题材的假定性到诗化现实主义的呈现过程中探索出了一条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