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建筑物记的融通与开拓
2020-12-04李佳
李 佳
(吉林师范大学,吉林 四平 136000)
建筑物记,是在营造或修缮建筑物后而写的记文,用以记载建筑活动的缘由、经过、功用,并借以表达作者的情感与态度。此类文体是古文的重要组成部分,萌蘖于汉、成熟于唐、繁盛于宋,特别是北宋期间,涌现出了范仲淹《岳阳楼记》、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欧阳修《醉翁亭记》等众多佳作。然于文章学领域内,相较于欧阳修、苏轼建筑物记的研究热度,曾巩建筑物记研究则显得颇为清冷,其价值未得充分彰显。作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曾巩文章诸体兼备,尤其记、序影响最大,明代茅坤云:“嗟乎!曾之序记为最”[1],民国钱基博讲:“(曾巩)记事之作,取舍廉肉不失法,尤善部勒,简以驭繁,详而有纪,三苏之所不及,而足与欧阳相颉颃”[2]。可见,曾巩记文古往今来评价甚高,文章评论家赞其法度分明、精严晓畅、醇雅平和,在唐宋文章中独树一帜。经查阅,曾巩建筑物记共31篇,按所记建筑物类型可分为寺观记、路渠记、亭台记、堂轩记、祠庙记五类。寺观记有《分宁县云峰院记》《鹅湖院佛殿记》等8篇;路渠记有《繁昌县兴造记》《瀛洲兴造记》等8篇;亭台记有《醒心亭记》《尹公亭记》等8篇;堂轩记有《南轩记》《思政堂记》等4篇;祠庙记有《抚州颜鲁公祠堂记》《阆州张侯庙记》等3篇。综观北宋一朝,曾巩建筑物记创作数量名列第三(1)据《全宋文》勘察,(曾枣庄、刘琳主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北宋建筑物记创作数量排名前五作者及记文数目:余靖36、苏轼32、曾巩31、黄庭坚29、黄裳29。,与“宋六家”中其他五位相比,胜于欧阳修、王安石、苏辙、苏洵,只稍逊于苏轼。
曾巩建筑物记在建筑物记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建筑物记萌发于两汉,多以客观记录为主,其作用是“记以备不忘”;至唐代建筑物记才开始走向成熟,韩愈、柳宗元的建筑物记文与前代相比数量多、影响大,基本确定了后世建筑物记的范式,这个时期的建筑物记文不惟记事、描写,也夹杂少量议论、抒情,但总体上看还是以记实为主。到了北宋,记体文经过王禹偁、余靖、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创作引领,进一步发展变革,这个时期的建筑物记如《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岳阳楼记》《醉翁亭记》等与唐代的建筑物记相比,表现出了客观记录比例缩小、主观议论成分渐多的面貌。在此之后,曾巩登上文坛,作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从建筑物记的创作看,他一度有意学习老师欧阳修的记体文写法,例如年轻时所做《醒心亭记》《分宁县云峰禅院记》,很有几分欧阳修舒朗从容的文风,《鹅湖院佛殿记》《兜率院记》等篇目也表现出了与欧阳修一致的排佛思想。年岁稍长,曾巩渐渐从摹写变为自书,在建筑物记的文体融通、题材拓展、审美呈现方面皆有创变,影响深远。
1 打通文体界限:融经义、史传、考据之学入建筑物记
曾巩进一步打破原有建筑物记的内容结构模式,即由记写建筑物的位置时间、梳理建筑荣衰历程、描绘建筑样貌规模、颂扬主事人四个方面构成的结构模式,融经义、史传、考据之学入建筑物记,使得文章表现更多样、内蕴更深厚。
1.1 尊崇儒道、寓意褒贬
曾巩是孔门圣贤曾参之后,常以祖先精神自励,信奉儒道,贯通六经。苏辙为子固作《挽词》赞其“儒术远追齐稷下,文词近比汉京西”[3]806,明代茅坤云“其议论必本于六经,而其鼓铸剪裁必折衷之于古作者之旨”[1]1,明代邵廉讲“曾氏之文,盖庶几乎孔门之文章也……可谓至正矣”[3]818明代王玺评“文以载道,道管于性,性定于一。六经以一为宗,圣人以一为极……其(曾巩)文章根自性学,远追乃祖圣,一贯忠恕大学格致心法,以六经缮性,抱真守一,盖接乎参而达乎孔者也”[3]821。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之下,曾子固的建筑物记除了保有建筑物记基本的“日月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4]内容外,还以是否合于“道”为标准加以议论,合者褒扬,悖者批判。
《徐孺子祠堂记》作于熙宁十年(1077)洪州任上,曾巩时年五十九岁,亲自为洪州先贤徐稚建祠,并作文以记。文中,曾巩遵循儒家观念,赞赏了两种精神:第一种是秉于公义、敢于抗争的忘我精神。东汉末年宦官当政,豪杰之士“相与发愤同心,直道正言,分别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其执弥坚,而其行弥厉,志虽不就而忠有余”[3]311,正是这些正义之士,不惧刑狱生死,风范当世,使得汉末“人人感慨奋激,至于解印绶,弃家族,骨肉相勉,趋死而不避”。第二种是道行则进、不行则藏的独善精神。汉代徐孺子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德之士,他认识到时代衰亡不可避免“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多次拒绝举荐为官。虽在民间,并非遗世不顾,而是更直接的济世助人,为人称思至今。文中引用孔孟《论语》《孟子》中的观点意在说明“忘己以为人与独善于隐约,其操虽殊,其志于仁一也”,最终皆归于“仁”,清代徐乾学评本文“本诸孟子归洁其身之义而曲畅其辞”[5]。
《抚州颜鲁公祠堂记》作于至和三年(1056),曾巩时年三十八岁,受抚州官员之请为新建成的颜真卿的祠堂撰写记文。颜真卿是中晚唐时期的名臣,文章展现了颜鲁公忠贞刚烈、不畏生死的品节。唐代中后期朝局混乱“唐之在朝臣,多畏怯观望”[3]293,在这样的朝局中,人多求自保,能仗义执言、臧否是非者十分难得,颜真卿便是这难得之人,“能居其间,一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寡矣。至于再三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该未有也。若至于起且仆,已至于七八,遂死而不自悔者,则天下一人而已,若公是也”。曾巩通过由浅入深的排比往复,强调颜真卿反复受挫至死不悔,能做到这一点的,天下只有颜真卿一人而已。读者读来被感染说服,深觉颜公堪当赞誉。颜真卿一生多次因为“被忤”,接连“被斥”,但忠贞不改,最终迁移辗转,惨遭杀害,正是这样心存家国正义而视死如归的言行,彰显了其坚守的伟大、人格的高洁。文章写人物事迹借鉴了史传笔法,选取典型事件,结尾赞颂。叙事写人与欧阳修《王彦章画像记》有几分相似,今人张觉评价此文“侧重于述评颜真卿其人,不在记其祠堂。这样的写法,意义更为深远”[6]。
曾巩建筑物记中崇儒尊道思想极为鲜明,甚至可以说每一篇建筑物记都或显或隐的表现出六经旨意和儒家精神,写人叙事较多运用了史传中的“春秋笔法”。凡此种种,曾巩记文中俯仰皆是。《清心亭记》谈虚心和斋心“虚其心者,极乎精微,所以入神也。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然则君子之欲修其身,治其国家天下者,可知矣”[3]296;《尹公亭记》先立论“内有以得诸己,外有以与人同其好,此所以为先王之道”[3]299,又赞尹洙“名震天下,而其所学,盖不以贫富贵贱死生动其心,故其居于随,日考图书、通古今为事,而不知其官之为谪也”,这种达则济物、穷则独善的品质,正是儒家所倡导的。
1.2 学养深厚、考证细密
曾巩博学多才,思维细密。他在《南轩记》中谈其读书涉猎广泛:“然而六艺百家史氏之籍,笺疏之书,与夫论美刺非、感微托远、山镵冢刻、浮夸诡异之文章,下至兵权、历法、星官、乐工、山农、野圃、方言、地记、佛老所传,吾悉得于此”,曾巩阅读广泛,并将读书带来的学识思考带入写作中,祝尚书讲:“他在儒道之外,同样注重‘文’。这就不同于宋初以来的古文家如柳开、石介等人以‘道统’高于一切、排斥其他著作的偏狭观点”[7]。曾子固不仅是作家还是学者,学者的思辨精神带入建筑物记,使作品显出丰厚的学养和谨严的态度。
《襄州宜城县长渠记》作于熙宁八年(1075)襄州任上,曾巩时年五十六岁。文章为孙曼叔修复宜城长渠一事而作,曾巩围绕长渠行文,且叙且议、纡徐纵横。开篇详细梳理鄢水历史变迁及与长渠由来一段考证极细、笔法极简,首先写水域源头,“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门,东南而流”[3]309。其次写水在各代的名称变化及历史故事,“春秋之世曰鄢水,左丘明传,鲁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罗,及鄢,乱次以济是也。其后曰夷水,《水经》所谓汉水又南过宜城县东,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蛮水,郦道元所谓夷水避桓温父名,改曰蛮水是也”,春秋时期称为“鄢水”,《左传》所载屈瑕伐罗事件中提到鄢水,可证;后来又改名“夷水”,《水经注》中有载,可证;后来又改为“蛮水”,《水经注》中记载了改名缘由,可查。继而,写筑堤建渠的渊源,从战国白起建坝开渠以攻打楚国国都焉开始,历经秦汉,一直沿用至今。此段文字,层次分明、史料翔实、语言峻洁,虽只有二百字,但将水与渠的历史变迁清晰展现出来。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赞誉这一段:“千年鄢水本末如掌,而通篇措注,一一有法。”[8]4007
曾巩作为襄州地方长官,对治所历史地貌了然于胸,说明他不仅学识渊深,且怀有对治所的一腔关注与热爱。曾巩一生迁徙多地为官,也留下了大量记载当地历史地貌记文,如在济南任上有《齐州北水门记》《齐州二堂记》,在宁波任职上有《广德湖记》《序越州鉴湖图》等与当地水利工程相关的文章,考证勘察详密,颇具郦道元《水经注》的风味。
2 拓展题材疆域:大量书写政务类建筑物记
政务类建筑是指因修城、建门、架桥、浚渠、赈灾等政务需求而修造的建筑物,曾巩心怀家国、为政务实,写有政务类建筑记文8篇,是唐以来书写政务建筑记文最多的作家。未出仕前曾巩便“周游当世,常斐然有扶衰救缺之心”[3]232。曾巩及第后,开始了仕宦生涯,辗转多地出任地方官,均务实进取,政绩斐然,《曾子固行状》中记载:“所治常出人上。为司法,论决重轻,能尽法意,为通判,虽政不专出,而州赖以治。”[3]792《宋史·曾巩传》记载子固于齐州惩治奸盗、河北建造桥梁、洪州处理疫情等政事,说明曾巩文才吏能兼备。一些政务建筑是他亲自主持参与的,故写文自记,如《齐州北水门记》,一些是为政务建筑主事者事迹精神所感而作,如《瀛洲修造记》,无论哪一类,都将文学性、科学性、学术性结合起来,既是作文范例又是政务指南。
《瀛洲兴造记》记载了北宋熙宁元年(1068),河北大地震后,知州李素之应对有法的事件,“是日再震,民讹言大水且至,惊欲出走。谏议大夫李公肃之为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知瀛州事,使人分出慰晓,讹言乃止。是日大雨,公私暴露,仓储库积,无所覆冒。公开示便宜,使有攸处,遂行仓库,经营盖障。雨止,粟以石数之,至一百三十万,兵器他物称是,无坏者。初变作,公命授兵警备,讫于既息,人无争偷,里巷安辑”[3]302,短短数句将李公如何安抚惊惧民众、保护重要物资、有效有序自救等灾后工作讲得很清楚。类似的还有《越州赵公救灾记》,记录赵公如何应对越州大旱、大疫之灾,所记详细可法,几乎可做新上任地方官的教科书。
《齐州北水门记》记载济南多泉、水道密布,需修建城北水门解决水患问题。文中将城市水道布局、水患灾害,旧北门之弊陋,新北门之改进,都介绍得非常清楚,“始以库钱买石,僦民为工,因其故门,累石为两涯,其深八十尺,广三十尺,中置石楗,析为二门,扃皆用木,视水之高下而闭纵之”[3]309,若他年他城遇此困境,可仿而为之。
又如前文讲到《襄州宜城县长渠记》第一部分以考为主,后部分则且叙且议。讲长渠初始溉田泽民,之后又浅隘坏塞,孙曼叔疏浚修缮又与民约法护渠的事件,最后又阐明长渠对抗干旱、保丰收的作用。文末点明主旨,“夫宜知其山川与民之利害者,皆为州者之任,故予不得不书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3]309,警醒地方官一定要弄清山川特征与百姓生活的关系,才能因势利导,保一方平安富足。
虽长渠修缮完毕,利在千秋,然而曾巩还在不断反思水利建设过程中的重要因素,“出于西山诸谷者其源广,而流于东南者其势下,至今千有余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势无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迹,兴于既废。使水之源流,与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则曼叔虽力,亦莫能复也”,“初,曼叔之复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张瑰唐公。公听之不疑,沮止者不用,故曼叔能以有成。则渠之复,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为,盖将任其职,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者蜂出,然其心盖或有求,故多诡而少实,独长渠之利较然,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两段文字做了两种假设,假如山川形势改变,则此渠不成;假如孙曼叔的上司对工程有疑虑、对曼叔不放心,则此渠不成。曾巩预借此事强调官员做事要因势变革、用人当信任不疑,讥讽了宋初因循守旧、推诿奸猾、追名逐利的官场时弊。
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指出建筑类记文写法:“勘灾、浚渠、筑塘,语务严实,必举有益于民生者,始矜重不流于佻。”[9]373钱基博论曾巩文章:“曾巩独明水利荒政,如《救灾议》《越州鉴湖图序》《襄州宜城县长渠记》《越州赵公救灾记》,语繁不杀,详悉如画,可以为后世法。仁人之言,其利溥哉!”[2]477的确,曾巩的政务建筑记文,所录详细,很多都可作为政绩经验,加以推广应用,曾巩之仁者情怀亦昭昭可见。
曾巩之前,余靖、欧阳修等也写过政务建筑题材的建筑物记,但均不及曾文的篇目之多、质量之高、实用性之强,因此在建筑物记政务建筑题材拓展方面,曾巩对其具有重大贡献。
3 丰富审美样式:建筑物记呈现出严密醇雅的新风貌
3.1 结构严整、行文纡徐
曾巩思虑周到绵密、做事爽直稳重,韩维评价他 “刚毅直方,外谨严而内和裕”[6]803。曾巩的思维特质融于建筑物记作品中,便呈现出行文承接有序,结构细密严整的特点,关于这一点北宋已降论曾巩文者,多有认同。如南宋朱熹论苏轼文与曾巩文的差异:“(苏轼文)只是据他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南丰之文,却是布置”[10],这里的“布置”是说曾巩作文很有章法,文章经过作者仔细推敲后展现出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的风貌;明代贝琼《唐宋六家文衡序》论唐宋名家文章:“盖韩之奇,柳之峻,欧阳之粹,曾之严,王之洁、苏之博,各有其体,以成一家之言”[11],亦用一“严”字概括曾文特点;清代魏僖《八大家文钞选序》中讲曾文:“子固如陂春涨,虽漶漫而深厚有气力……乃特紧严”[3]327;民国张荫麟的《曾南丰先生年谱序》总结曾文特点:“曾巩之质健严整”[12]7;程千帆认为“曾巩的文章布局完整谨严,节奏舒缓安雅”[13],以上可见,曾巩文纡徐照应、法度严整已成公论。曾巩建筑物记文布局谋篇严谨跌宕,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例如他的《道山亭记》。
据《福州府志》记载,《道山亭记》作于元丰二年(1079),时年曾巩60岁,作此文时,曾巩刚由福州转任明州不久。大略,建筑物记的书写有主动与被动两种。主动为记的,其亭台多是作者本人所修建,如王禹偁的《黄州新建小楼记》、曾巩的《学舍记》。被动为记的,其亭台多是他人所修建,后请托文人为之作记。故而,如被动为他人作记,文中多会言明,如《岳阳楼记》中记载范仲淹受滕宗谅所请作记,《峡州至喜堂记》中记载欧阳修受朱庆基所请作记,《饮归亭记》记载曾巩受请汪遘所请作记。然而,《道山亭记》文中并未说明记文是请托之作,那么姑且作为曾巩主动记写的文章来看,道山亭非曾巩修建,若不是有话要说,也不会在离开此地后,还念念不忘地主动为前任治所境内的一个山中小亭作记。他要表达什么,又是如何表达的,文章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整体描绘闽地水陆之险;第二部分描写闽中的地势开阔、建筑壮丽;第三部分赞颂建道山亭者程孟云的品性豁达,全文“前后合观,则有曲径通幽之感”[8]4074。
文章开门即描写闽地山之峭拔、水之激险,“其途或逆坂如缘絙,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辄破溺。虽其土长川居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盖以其陿多阻,岂虚也哉”[6]315?这段文字描摹山川险隘极其逼真,读之如在目前,令人望而生畏,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二云:“陆文裕以为亲至闽中,乃知为工”[8]4077,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评价这一段:“就山川险远上着笔,此做枯寂题法,于无出色处求出色也。前水陆二段,何减韩、柳。”[3]315即使与素来闻名的柳宗元山水记相比,也足可颉颃。然而,放眼曾巩的建筑物记,这样大篇幅摹写景物的篇什屈指可数。以此看来,曾巩记文较少写景,并非不能,乃不为也。
当读者还在惊讶于闽地山川险峻时,曾巩笔锋一转,如镜头般聚焦于群山环抱的闽中地区,这片山中土地,风物迥然,“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瑰诡殊绝之状,盖已尽人力。”此段与上段,既联系紧密又对比强烈。上段写山险水激,此段写土地平广;上段写大自然的峻险惊骇,这段写佛老建筑的瑰伟殊绝。如此险远奇景,如偶尔游览,必乐意为之,但长久生活于此,则另当别论。年迈的曾巩在此地为官深有感触,多次申请调离,终于在来福州一年后如愿转任江南明州(今宁波)。然而,程孟云在福州任满三年后才离开,其间他能处之泰然还卓有政绩,也着实令曾巩感佩。因此,前面不极写山川之险、佛老之盛,便不足以说明此地难治,也不足以引出文末对程孟云品格能力的赞美。至此,前文的铺排描绘托举出了一个点睛的结尾“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为官者都怕被派到此地,然而程公却忘其险远,在此修“道山亭”,与民众共览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他的精神境界是多么开阔超逸!
关于此文结构的抑扬有致、层层推进,铺排收束之法,孙琮《晓阁曾南丰文选》中的论述极为恰切:“此篇前半详闽中径路,笔笔奇警,后入作亭乃渐近坦途,盖前面写得远险,正逼出其地之不足乐,而程公寓其乐,于是所为抗思埃壒之外,而其志壮也。不但工于铸词,抑且善于审势,自是作记高手。”[8]4077
曾文思路绵密、结构严谨之建筑物记,非独《道山亭记》一篇,例如《阆州张侯庙记》,开篇大段谈认识论,认为要达到智慧不惑的境界,就要处理好自我、他人、神灵三者的关系。正所谓“圣人者,岂用其聪明哉?善因于理之自然而已”[3]296。这一段理论谈透后,接下来记录阆州官员与百姓爱戴崇敬张飞进而修复祠庙事件。前部分说理,后部分叙事,理指引事,事合乎理。文章虽短,仅有两部分构成,但前后照应紧密,吕留良云“南丰文严于照应之法,然亦往往有着迹处。此篇最活变,而法尤精”[8]4077,其他如《墨池记》《归老桥记》等众多建筑物记篇目,虽具体结构思路不尽相同,但均法度森严,丝丝入扣。正是因为曾巩作文讲究布置,甚有章法,所以非常利于他人学习。王安石在《赠曾子固》称赞:“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14],这里王安石将曾巩文章比喻成北斗星,除了赞美其文雄厚高格外,还强调在立意与章法上具有指导作用。
3.2 语言平易、醇厚中和
曾巩建筑物记语言具有醇厚平和的特点。如果说他青年时期所做的《鹅湖院佛殿记》《兜率院记》等篇目,还有些筋骨外露,雄厚有余而醇厚不足的话,那么他中晚年的作品《学舍记》《思政堂记》《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归老桥记》等篇目,则渐渐趋向从容和缓、平淡古雅。刘熙载讲:“曾文穷尽事理,其气味尔雅深厚,令人想见硕人之宽”[15]595,钱基博评曾文“其不矜才使气,醇实明白,易为依仿也”[2]477,其晚年所做《归老桥记》便是很好的证明。
《归老桥记》是曾巩晚年应柳侯之邀而作的一篇记文,借释名“归老桥”,肯定了柳侯知老而退的行为,讽喻那些至老仍贪恋官位不知进退的官员,正如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所讲:“老而致仕,进退之节宜尔。柳侯归老之乐,知止之意,所以风有位也。”[8]4052此文缓和冲淡、如叙家常,似陈酿般充满醇厚的韵味。
文章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柳侯来信,记录了青陵居所的环境和归老的心愿。柳侯请记心诚,详备资料,有书有图,互为说明。第一部分文字,皆出自柳侯书信,首先如镜头推移一般,相继展现了武陵西北、梁山、白马湖、青陵田、采菱涧、归老桥等地点和它们之间位置关系。接下来描绘先人所留的这片土地古朴自然之美“宅有桑麻,田有粳稌,而渚有蒲莲,弋于高而追凫雁之下上,缗于深而逐鲇鲔之潜泳。吾所以衣食其力而无愧于心也。息有乔木之繁荫,藉有丰草之幽香。登山而凌云,览天地之奇变;弄泉而乘月,遗氛埃之溷浊。此吾所以处其怠倦而乐于自遂也”[15]289,这一段文字描写细腻生动,语句参差错落,在内容上给人以自然天成之美,形式上则给人以从容和缓之美。有如此胜地可安度晚年,柳侯在书信最后表达了自己“思休于此”的愿望。从这篇书信看来,柳侯不仅心胸开阔,而且是文中高手。孙琮《山晓阁曾南丰文选》云:“作记之体有叙事,有写景,有议论,此记‘武陵西北’一段,是叙事。‘维吾先人’一段,是写景。‘又日,一段,是就‘归老’二字翻作议论,然皆是述柳侯书中语,则柳侯之书已是一篇绝妙好记”[8]4052。
第二部分,曾巩承接上段柳侯的意志,发议论,指出现世官员退休问题“养老之具既不备,士大夫之老于位者或摈而去之也,然士犹有冒而不知止者,可谓两失之也”,官员年老,体力精力有限不能再胜任其位,然而却贪恋爵位俸禄,不肯离退。这种情况不但不适宜他们晚年生活,而且给国家造成了负担。最后,曾巩认为柳侯年六十,“欲遗章绶之荣,从湖山之乐”是值得肯定的,期望借宣传他的行为,以风化当世。
文章的核心问题是目前官员养老现状与机制,这个问题可谓不小,尤其是在冗官的宋代。在《送周屯田序》中曾巩也指出了朝廷养老制度的弊端,可与此篇互见。虽是涉及国家的大问题,但是曾巩并没有采用一开始就大声疾呼、痛陈利弊的做法,而是借有归老愿望的柳侯之口娓娓道来,谈田园生活的古朴美好,让人心生向往。这种自陈心迹的方式,达到了真实亲切、春风化雨的效果。再加上曾巩在文末 “两得两失”的精简议论,直指问题核心,足以震世,卢文子云:“风刺处使钝之吏如听晨钟”[8]4052。文章看似平淡无奇,实乃返璞归真、极富功力。林纾曾说:“但观欧、曾之文,平易极矣,有才之士,几以为一蹴而就,乃穷老尽气,恒不能得,何者?平易不由艰辛而出,则求平必弱,求易必率;弱与率类于平易,而实非平易”[9]405,文章看似日常聊天,平易亲切,然而仔细推敲可见不流于俗,文章立意直面现实,语言简明条畅,因此愈简愈真、愈平愈厚,可动人心魄矣。
曾巩其它记文也表现出醇厚的风格,例如《醒心亭记》是曾巩青年时期的作品,已显露出丰厚涵养与平和文风。刘熙载曾将韩愈、欧阳修、曾巩文章作以对比说:“昌黎文意思来得硬直,欧、曾来得柔婉。硬直见本领,柔婉正复见涵养也。”吕祖谦在《古文关键》中评曾巩文“节奏从容和缓,且有条理,又藏锋不露”[15]117,藏锋不露、自然淳朴的风格恰是曾巩文区别于他家的独特标志,因此而自成一家。
4 余论:曾巩建筑物记的文学史意义
曾巩建筑物记既继承了记文的书写传统,如实记录亭楼桥渠的客观信息,又有所突破,“借记而议”,表达自我观点,且因曾巩尤重儒学,故文中少有一己得失的喜乐悲慨,而是放眼天下、勾连古今,关注国计民生大问题,重视人心修为与社会发展,折射出曾巩其人其文的品格与风貌。后人对曾文评价很高,如南宋朱熹坦言“熹未冠而读南丰先生之文,爱其词严而理正。居常诵习,以为人之为言,必当如此,乃为非苟作者”[10]3918;明代唐宋派的茅坤将其列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进一步奠定了曾巩文章的经典地位,其他作家王慎中、唐顺之等也推重曾巩,将他的文章作为学习古文的典范;清代的桐城派沿袭了唐宋派的核心思想,代表人物姚鼐提倡做文章要“考据、义理、辞章”兼备,其编定《古文辞类纂》作为散文范本,影响极大,在杂记一类中,选曾巩记文11篇,而选苏轼5篇、王安石5篇,苏辙2篇,均不及子固,唯有欧阳修12篇、柳宗元18篇超过了他,可见桐城派对曾巩记文的肯定;民国林纾认为宋代能文者首推欧阳修、曾巩二人,他们作文“意境义法,皆足资以导后生进于古,而所言又必衷之道”,又讲“学记一体,最不易为,王临川、曾子固极长此种,二人皆通经,根柢至厚,故言皆成理”[12]616,今人亦多赞誉,如黄振林认为其历史观“充满深厚的人文精神和通透的哲学思维”[16];林亚斐认为曾巩具有“非常执着的决心,永不放弃的恒心,勤恳为公的诚心”[17]。曾巩还对古籍的保护与整理做出贡献,比如“曾巩是第一次对李白诗歌进行编年的人”[18]。总而言之,与欧阳修、王安石等人上承汉唐“文以见道”的精神,一起推动了宋初古文革新,下启明清唐宋派、桐城派的散文创作实践,在中国文学史尤其是散文史上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