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城里来
2020-12-04罗瑞花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文/罗瑞花（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一
村里调来了一位新老师，讲好听的普通话。我们断定，他是从城里来的。
有一个特别令人兴奋的消息传开了：他教五年级的语文。
上课铃刚敲响，他就满面春风地走进了教室，用温和的眼神扫视了我们每一个人，然后把书摆在讲台中间，朗朗地说：“同学们好，从杨老师那里我知道了你们的名字，你们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教室里炸开了锅，笑的笑，议的议。要是杨老师肯定会开始他的狮子吼了，而他却站在黑板边微笑着看我们。他嘴角上扬，牙齿洁白，酒窝深深。
在一番猜测讨论后，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叫慕容田强。
几天后的一次课间，同学们都去操场玩了。我和同学小真在讨论一道题目，从隔壁办公室传来慕容老师激动的声音：“就算上面不来检查，我们也有责任教会学生做广播体操啊。”
老师们吵架了？新奇。我和小真不由得凑过去静听。
“山里的孩子天天干农活，还要做什么广播体操呢？”许校长也大声地说。
“许校长，学生做广播体操不仅仅是锻炼身体，还可以培养他们的集体意识，提高文明素养，这关系到一个学校的形象。”是慕容老师的声音。
……
“要教你教，反正我没时间，散了学我还得回家种田，不像你。”在一番争吵后，许校长撂下这句话。
散学时，慕容老师把我们班留下来，教我们做广播体操，并说我们是青溪小学的大哥哥大姐姐，有责任教会弟弟妹妹做。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全校学生都学会了做广播体操。
二
国庆节快到了，慕容老师说，我们青溪小学也要组一个合唱队去公社礼堂参加比赛。他从我们班选了二十人，在三、四年级挑了十人，组成了一个合唱队，被选上的同学每天下午放学后留下来练唱少先队队歌和《送别》。开始，慕容老师一句一句地教，我们跟着唱，后来，我们唱，慕容老师拉二胡为我们伴奏。
歌练得很整齐时，国庆节也快到了，慕容老师希望我们准备好参赛的服装：大家统一穿白色上衣，女同学配黑色短裙，男同学配黑色长裤。他没想到这成了千难万难的事。
第二天放学后，有三个同学退出了合唱队。一个是林娟，她是孤儿，与六十多岁的奶奶相依为命；一个是李红英，她家有七姐妹，她是老六；一个是罗雪娇，她是一个五保户的养女。她们完全置办不起这套行头，只能退出。慕容老师跟许校长商量，学校能不能解决这三个孩子的服装费，因为一个合唱队人数一旦定下来，就不能更改了，许校长直摇头。慕容老师找这三个同学谈心，要她们安心唱，服装由他想办法。
三
只差三天就要比赛了，慕容老师要我们把准备好的服装都穿来彩排一下。那是世界上最不堪的一场服装展示会：班长李云的白衬衣是他父亲当兵时穿的，又黄又皱又宽大；邹小松穿的是一件又小又短的米白色棉纱内衣；袁小花的黑裙子是她奶奶的百褶裙，罗海兰的上衣竟然是她娘用白纸糊的……
大家有些泄气，可慕容老师说，歌唱得很好，不要担心。
国庆节前一天下午，慕容老师带来一身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要我们换上，这是他联系城里的一所学校借来的，表演完后洗干净还给人家就行。那次比赛，我们青溪小学竟然获得了小学组的第一名，每人得到的奖励是一个漂亮的文具盒。
在回学校的路上，慕容老师说：“孩子们，你们要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大着呢。”这句话，我不但写进了日记，而且记在了心里。
四
日子如村前的小河，不紧不慢地往前流，我们很快就要考初中了。一天放学后，慕容老师找我聊天，要我多用点时间在学习上，譬如早晨可不可以来校晨读一小时。我说，早晨要割牛草，要摘茶，还要看鹅。
红日西沉，火烧云上来了，我们家正准备吃晚饭，慕容老师来了。娘请老师吃饭，慕容老师说已经吃过了；我站在那里紧张，不知老师来干什么。
爹斟满一碗水酒，指着神龛说：“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上神龛的，您今天进了我家的门，不端端我家的碗可不行。”
“好啊，老兄。”慕容老师坐下来，端起酒碗，和爹对饮了起来。
娘忙从糠桶里摸出几个鸡蛋，示意我快去灶膛生火。
当我把香喷喷的葱花蛋端上桌时，慕容老师说：“老兄，你家孩子聪明呢，你不要指望她为你扯猪草割牛草，她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今年区中学要办一个全区的重点班，选拔最优秀的学生最优秀的老师集中教学，三年后考重点高中，然后再考重点大学。”
“您说我家四丫头能跳出农门？”
“可以呀，我们做父母的要为孩子做长远打算。”
爹已醉意朦胧，用手拍着慕容老师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慕容老师，我佩服您。按您说的，我支持四丫头读书。”
五
慕容老师家访后，我们班有七个家长同意孩子早晨不干农活来教室早读。家里的大红鸡公啼叫时，娘帮我把早餐放进书包。我提着马灯，将河东的三个同学依次叫醒，班长李云负责河西，喊齐后我们相伴来到曙光初照的教室。我们读语文，做数学题。慕容老师就用一口大锅把我们带来的早餐蒸好，然后辅导我们学习，为我们解答疑难。
升学考试如期而至，班长李云、邹小真和我考上了区重点班，其余四个考上了公社重点班。全班只有三个同学没有考上初中，这在青溪小学是空前的辉煌。
我们从许校长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欣喜地跑去给慕容老师报喜，可门上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许校长说，慕容老师回城了。我僵在那里，嚎啕大哭。
初中毕业后，我来到城里读书。后来我也成了一位乡村教师，继续做着慕容老师教会我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