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班在中国的影响力①
2020-12-03戴爱莲撰卢玫蓁译
戴爱莲撰 卢玫蓁译
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周年前,我非常荣幸作为四分之一人类的代表,与舞蹈界许多著名和杰出的舞蹈家一起庆祝拉班百年诞辰纪念,向鲁道夫·拉班(Rudolf Laban)——伟大的舞蹈理论家——献上敬意。我预祝这次国际拉班舞谱双年会研讨会圆满成功,将我们老师开始的工作传承下去。我也借此机会向大家学习。
我虽然离开英国40年了,但对拉班60岁生日的记忆历历在目。记得在他住的达丁顿庄园(Dartington estate)小红屋里,我坐在拉班脚边的地板上,仰望着他。记得拉班在达林顿的山坡上身穿黑色长斗篷的轮廓是那么浪漫易辨。所以我的想法自然地转向了他对我国舞蹈的影响。我身为拉班的学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并谦虚地向大家介绍中国舞蹈的发展。
我是出生于特立尼达的第四代华侨,在英国学习芭蕾和现代舞9年之后,于1940年抵达中国。在我到达中国之前,几乎对中国舞蹈及其状态不曾了解。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古国之一,拥有非常丰富的文化遗产,舞蹈为其中之一。但因为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且战争连年不断,包括音乐和舞蹈在内的民族文化发展受到限制,有时甚至被禁止。这是我归来时的旧中国,作为爱国的中国人,我对事态发展感到非常忧心,所以我决定复兴和发展中国民族舞蹈。我在英国的学习经历对我研究与发展中国民族舞蹈的各种形式而言极其宝贵。
我第一次接触现代舞是在20世纪30年代,那是玛丽·魏格曼(Mary Wigman)在伦敦的演出,她的活力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令我敬佩不已,表演后我去了后台向她表示祝贺。后来,她的一个学生——英国舞者莱斯利·伯罗斯—戈森(Leslie Burrows-Goosens),在伦敦开了一间舞蹈工作室,我拜她为师,成了她的学生。在那个年代,芭蕾舞和现代舞互不相容,由于我先前的芭蕾舞训练,我经常被人嘲笑好像只能像芭蕾舞者那样轻盈地舞蹈。当我们上编舞课时,我下定决心比别人编得更现代,我选择用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Sergeyevich Prokofiev)那强有力的音乐,以行军似的步伐用力顿足地走来走去,令大家惊讶不已。由于那时现代舞技术仍处于发展阶段,老师鼓励我们用尽一切可能的方式去实验如何提升技术标准。我建议现代舞应该借鉴芭蕾舞,由于这两者是“劲敌”,我的建议使得我被学校开除了!但在短时间内,在学校的学习提升了我的技术,我能够更灵活地运用躯干和四肢。
不久之后,我作为独舞者加入了“恩斯特与罗特·伯克现代舞团”(Ernest and Lotte Berk Modern Dance Group),并与他们一起工作近两年。我开始评估我的想法应该是一个“理想的舞蹈形态”。有一次我一个朋友邀请我去看“尤斯芭蕾舞团”(Ballets Jooss)的演出。我说:“我讨厌看芭蕾舞的技法,完全可以预料会发生什么。”她说:“他们不同于别的芭蕾舞团,你不应该不去。”我去了,看到和我脑海里想象的一样的具有表现力、技术性很强的舞蹈形态。我兴奋地马上去后台预约隔天与库特·尤斯(Kurt Jooss)会面。
在向尤斯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我告诉他我的心愿是进入他的舞团,成为一名舞者。尤斯说他的舞团独具风格,所有的舞者在进入舞团前必须先去他的学校学习。当我告诉他我付不起学费时,他决定给我一个甄选的机会。他邀请我去达丁顿的暑期学校面试。那是1939年的夏天。暑期结束时,我高兴地收到了入学奖学金!我想借此机会感谢我在英国达丁顿会所的尤斯—莱德舞蹈学校(the Jooss-Leeder School of Dance at Dartington Hall)的所有老师,感谢他们对我的教导和耐心,最重要的是对我亦师亦友的库特·尤斯教授,让我能够向他们学习然后对中国舞蹈的发展有所贡献。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导致学校停课,中断了我的学业,我于12月离开达丁顿,于1940年1月离开英国前往中国。途中在香港停留一年,表演芭蕾舞小品以及我自创的现代舞和想象的中国舞。然后我辗转去了内地,在重庆住下。我发挥在英国所学,在重庆的学校任教及组织暑期夏令营。我开始编创和表演反映内地生活的芭蕾舞小品,如《空袭》《游击队的故事》《思乡曲》《东江》《卖》等。我与著名舞蹈演员吴晓邦先生联合演出。那时我正在找寻用白话叙述的中国舞蹈,我的任务很艰巨,除了汉族,我们还有55个少数民族。因为中日战争造成困境,各省份的各种汉族民族舞蹈无法渗透到平民百姓,只有在当地的中国古典戏曲里才看得到。由于战争,人们不再跳舞了。只有农民舞蹈——秧歌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还保留着。1944年,我和我的学生一起受邀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重庆举行的露天表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秧歌。不久之后,我以秧歌为蓝本创作了一个歌舞小品《朱大嫂送鸡蛋》。在地势险峻,几乎不受战争影响的中国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人们,不论老和少、男和女,从远古时代起舞蹈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有时我跋山涉水,走上好几个星期,才能学习到这些少数民族的舞蹈,并用拉班舞谱简略地记录下来。我于1946年在重庆剧院参演了一个完整的中国边疆民族音乐舞蹈的节目。
中华人民共和国于1949年成立以来,人民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枷锁中解放了,其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得到了提高。人民政府对艺术给予充分的鼓励和资金资助,包括业余爱好者和民间艺术家参与其中的舞蹈艺术开始蓬勃发展。20世纪50年代,我们创立了我们的第一个舞蹈学校——北京舞蹈学校,学校设有中国古典舞系、中国民族民间舞系,以及芭蕾舞系等。我们也有舞蹈编导系的毕业生。除了全国各地艺术学院的舞蹈系,还有4所舞蹈专业院校。根据1978年的数据统计,全国有115所专业舞团(包括中国歌舞团、东方歌舞团等)。我们训练了一批优秀的舞蹈家和编舞家,在国内外赢得了赞誉,创作了许多家喻户晓的舞蹈,例如《鄂尔多斯》《青春舞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荷花舞》《大刀进行曲》等。我们试图用古典芭蕾来表达中国意识,如《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根据毛泽东主席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们也试图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融合在《蝶恋花》《骄傲的白杨树》这样的芭蕾舞剧里。
1949年,中国成立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同年中华全国舞蹈工作者协会与其他协会也相继成立。从那时起我们也出版了《舞蹈》期刊。
中国有很多优秀的舞者,其中在老一辈中有吴晓邦先生与贾作光先生,他们师从日本舞蹈老师,而这些日本舞蹈老师曾于20世纪30年代在德国跟随拉班的著名学生玛丽·魏格曼学习过。1942—1952年间,我多次引进介绍现代舞。尽管如此,中国很多舞者都还是不了解现代舞,普遍不能接受它。但是,它的影响力在许多杰出的作品中得到体现和实践,例如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的片段《过雪山草地》《飞夺泸定桥》等。
在1966—1976年间,江青用铁腕统治掌控了文艺界。我和许多人在我们自己的专业领域上都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我不仅与海外失去联系,而且连我们国家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在“四人帮”垮台了之后,专业舞者通过电影和录像带了解海外舞蹈的发展。目前现代舞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虽然我现在的工作是在北京中央歌剧院的芭蕾舞团,但是我也致力于与不同的团体合作。大家可以从我的作品中观察到拉班理论的影响力,如有关唐代敦煌壁画的作品《飞天》、在世界青年学生和平与友谊联欢节中获奖的作品《荷花舞》,以及20世纪60年代初反映现代生活的作品《小八路》、1977年为胜利油田的业余舞者创作的作品《轮机兵舞》等。可以说,拉班的理论一直影响着我的教学、排练和编舞。
1946—1947年间,我很幸运地在美国舞谱局见到了我在达丁顿的老同学——安·哈钦森·盖斯特博士(Dr.Ann Hutchinson Guest)。我向她展示了我于1945年用舞谱记录的藏族舞蹈,并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图书馆留下了一份副本。我也向拉班提出了一个关于拉班舞谱速记法的书面建议。我高兴他的回答带给我很大的鼓励。他说速记可以普及,但在印刷出版时只能保持原来的“块状”符号。一年之后我由美返国,带回了用厚纸板所做的符号教材便于教学时使用,学生们在地板上沿着谱表绘制的线将厚纸板符号放上,带给他们许多的乐趣。
我在1954年去了印度,我用了两个小时简略地用拉班舞谱将印度传统舞蹈《阿拉里普》(Alarripu)和《婆罗多舞》(Bharata Natayam)记录下来,借由这些笔记练习和表演了几次这些印度舞蹈。
尽管英国和中国的距离遥远,但是安·哈钦森·盖斯特博士在过去几年里给我寄来许多拉班舞谱的资料,我特别感谢他。有了这些珍贵的资料,我才能教授《睡美人》中的《蓝鸟》变奏曲、《天鹅湖》第一幕里的《三人舞》(在中国的芭蕾舞团我们将三人舞改编成四人舞),同时,我也通过用拉班舞谱教授法国民间舞。
过去的35年间我在中国几次介绍拉班舞谱初级课程,但是到目前为止只有少数人理解并使用它,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愈来愈多的人对它感兴趣,中国舞蹈家最终会像音乐家一样,进排练室之前先从谱子学会自己的部分,我相信在欧美的一些舞团已经开始实践了。
实践和理论使我深信拉班舞谱是现存最科学的方法。虽然我没有深入学习贝耐什(Benesh)系统,我认为他们有个简单快捷的写作优势。我同意已故的库特·尤斯教授的观点,拉班舞谱应尽可能简单。我希望有一天拉班舞谱能像乐谱般普及,尽管事实上人类身体在空间中的动作比听起来更为复杂,但我相信重点在于简单和写作速度。所以如果可以解决简单和速度的问题,我相信这将大大增加它的传播性和普及性。我想我向拉班建议的“速记法”是否有帮助?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与海外的舞蹈界失去了联系,大家对于符号的研究发展日新月异,我的一些想法对你们来说可能很幼稚。我还有许多需要迎头赶上,才能与大家齐头并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以前的理论争辩有什么令人满意的结果请知会我一声。我参加这次重要会议的目的是学习,我很抱歉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自己却收获了大家的成果。
再次,我代表中国舞蹈界向伟大的舞蹈理论家鲁道夫·拉班深表敬意。
【注释】
① 原稿刊登于美国舞谱局《教师通报》(Teacher’s Bulletin)1980年3月第五号。编辑的话:上述文章是戴爱莲于1979年8月在法国尚蒂伊(Chantilly)举行的第11届国际拉班舞谱双年会上演讲的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