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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传统迈向现代
——中国舞蹈创作的叙事转向

2020-12-03侯文靖

当代舞蹈艺术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样式舞剧剧场

侯文靖

20世纪90年代以降后经典叙事学逐步兴起,“叙事无处不在”的呼声随之高涨。叙事的概念也超出了经典叙事学关注的小说叙事、文学叙事,渗透到各个领域,其中包括符号现象、行为现象以及广义的文化现象,成了一个涵盖广泛的概念。

一、从“经典”到“后经典”——中国舞蹈叙事方式的变迁

英国叙事学家马克·柯里在《后现代叙事理论》一书中宣称:“如果说当今叙事学还有什么陈词滥调的话,那就是叙事无处不在这一说法。”[1]20与此相呼应的是莫妮卡·弗鲁德尼克在《叙事理论的历史(二):从结构主义到现在》一文中,回顾叙事学发展历程时所作的评论:“最初聚焦于小说的叙事学现在已经被用来解释泛叙事,包括日常对话中的故事讲述、医学和法律语境下的叙事再现、历史叙事、新闻叙事、电影叙事、芭蕾舞叙事、戏剧叙事,以及电影片段叙事等等。”[1]6在后经典语境“泛叙事”的观照下,舞蹈如同小说、诗歌、电影、绘画一般,同样具备叙事潜势的需求。

以往我们对舞蹈叙事的理解主要聚焦在中国传统舞剧的叙事实践上。因为传统舞剧作为中国剧场舞蹈创作主流,具备强化叙事文本、重视戏剧情节与人物性格塑造、努力实现舞蹈在情节表现与角色形象塑造上合理设计的特征。传统舞剧作品常常以时间方式或因果方式将一系列事件有意义地连接起来,并具有从具体视角来选择、呈现和阐释事件的特点。这种“序列性”以及“媒介性”有力地说明了中国传统舞剧的叙事性特征。而这种对外在世界的模仿,以建构故事世界为最终目的的舞剧叙事显然属于经典叙事实践的范畴。随着经典叙事在舞剧创作中反复实践并不断规约化,其中的问题也相继而生。在传统舞剧实践“故事讲述”的过程中,叙事“文本”逐渐占据了权威性的统合地位,使传统舞剧创作一方面在故事层面不断充实与努力完善,另一方面却在话语层面趋于稳定与封闭。因此,当我们观看中国舞剧作品时,常常会愕然地发现,一些作品虽然呈现了充分的戏剧情境,但舞蹈独特的话语属性却在作品中失效了。在很多场面中,身体沦为一种讲故事的方式,成为为叙事所累的无奈之举。同时,许多编舞家的创作兴趣也由内向性地聚焦于情感、思想、意志的开掘与流溢,转向了外向性地表现场景、事件与情节上。

在中国传统舞剧仍然坚持着文本统领下的宏大叙事时,新型的舞蹈艺术创作样式开始拒绝建构以真实世界为模型的故事世界,关注彰显形式话语本身,揭示舞蹈艺术的身体性与剧场性本质的实验。对于这一类舞蹈艺术创作者而言,对舞蹈艺术话语层面的开掘成为他们从事创作实验的主要方式。话语不再为故事服务,而为话语自身服务。话语自身的形式手段或叙事技巧成为被传达的内容。他们开始抵制自然化,尝试拒绝叙事化的非自然叙事实践。这种舞蹈叙事方式的变迁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方向。在舞蹈艺术的非自然叙事实践中,经典叙事的基本构成因子,如情节、人物、时间变迁、场景变换都成为悬置的概念,这种拒绝稳定性和确定性的创作态度,使故事世界的建构成为不可能。在新型舞蹈样式的创作者看来,叙事文本也不再处于统领地位,而成为和身体、音乐、视觉平等的组成部分。剧场各要素整合成一种话语力量,文本只是剧场艺术的组成部分之一。文本不再必然是,而是仅仅可能或不可能成为适合一个舞蹈作品方案的材料。由此,新型舞蹈创作对待叙事与文本的态度彻底发生了转变。

二、中国新型舞蹈创作样式的非自然叙事实践

阿贝尔等所著的《非自然叙事,非自然叙事学:超越模仿模式》中曾评价非自然叙事:“叙事充满了非自然的因素。很多叙事违背、炫耀、嘲弄、戏耍这些关于叙事的核心假设。更具体地说,这些叙事有可能彻底解构了拟人化的叙述者、传统的人类特征,以及与他们相联系的心理或有可能超越了真实世界关于时空的概念,把我们带到概念可能性的最遥远之境。”[1]33由此可见非自然叙事相对于经典自然叙事的反常性与颠覆性。

也许会有人质疑:既然新型舞蹈创作样式拒绝“叙事化”,那么还能说它具备叙事属性吗?如果按照“序列性”与“媒介性”的叙事性标准来判断,新型舞蹈创作样式毫无疑问是具备叙事属性的。因为任何舞蹈作品都是在一定的时间中,通过舞者在剧场这一物理空间展开。它符合“某人”(演员或编舞)在“某个场合”(剧场、舞台)为了“某个目的”(与观众交流)向“某人”(观众)讲述“某个事情”(思想、态度、信仰或情感等)的“叙事交际”要求。

然而之所以中国传统舞剧的经典自然叙事与新型舞蹈创作样式所实验的后经典非自然叙事有区别,其根本原因在于“模仿性”。前者本质上是“模仿性”的,其创作更加关注再现的对象;而后者是“反模仿”的,更加关注的是创作话语本身。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中国传统舞剧对中国传统审美内涵的展现以及对政治主旋律的弘扬都体现了艺术创作的他律性原则,即艺术品处于特定文化系统中的价值与意义,是艺术作为文化性编码的情感表达;而新型舞蹈创作则更加侧重探索艺术的自律性原则,即探索艺术创作内在的形式逻辑,不受既有的素材组织规则与形式规则的束缚。可以说,传统舞剧的创作者与新型舞蹈样式的创作者存在着截然相异的艺术旨趣。

中国新型舞蹈创作样式通过对形式规则的打破,来突破审美接受的习惯性感知,从而生成一种新鲜的审美体验,甚至生成一种对世界某事物的崭新的概念组织或观察世界的新视角,从而达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一)真实行为的内涵

近年来,中国一些舞台上出现了通过改变舞蹈表演的物理空间来限制演员的某种舞动可能性,由陌生化的舞台空间形式产生出具有行为意味的舞蹈作品。这是中国的舞蹈编导们在另一个向度上尝试开掘舞蹈身体性的艺术表达潜能,放弃将故事文本输入至舞台上的自觉探索。其中,国家一级编导高成明先生的作品《滑》《命运》具有鲜明的行为美学特征。在作品中,他将舞者作为一种特殊的介质,通过舞台物理空间环境的改变来刺激这一介质,重塑他们的身体,形成一种新的语言,给观众带来新鲜的观演体验。

以舞作《滑》为例,创作者将表演空间设计为舞台前区一块奇滑无比的长方形“冰面”,舞者的运动平衡与力量爆发都受到外在条件的制约。女舞者踉跄匍匐、翻身倾倒,挣扎着、痛苦着、坚持着,竭尽全力地在这一段“冰面”上完成一条横线上的行进。演员在无法平稳行进的舞台上艰难前行时,表现出来的努力奋进的精神真实地发生在舞台上,行进结束时流下心酸委屈的泪水,这因之前一路“艰辛”的铺垫,成为真实可信的行为结果。这种真实行为的内涵一反传统舞台艺术的虚拟化特征,拓展了舞蹈的表达媒介与意义,甚至使舞蹈作品成为舞台上发生的一个事件,舞蹈成为陌生化的空间环境中的必然行为。这种剧场表达方式拉近了作品与观众的审美距离,更为充分地调动起观众的动觉体验,让观众也一同经历着舞台上发生的事件,分享着演员当下的情感经验。甚至可以说,作品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舞台的第四堵墙,增强了作品与观众交互性的观演体验。

北京当代芭蕾舞团团长王媛媛女士创作于2009年的作品《霾》,以巨型的厚海绵铺满舞台,也试图通过改变舞台地面的表演条件来影响舞者的身体感受以及表演心态,以舞者在海绵垫上的倾倒、失重、跌落、腾跃来探索、表达作品主题。正因为在厚海绵上运动所带来的不稳定与不安全的感受,完全不同于平滑地面的稳定感,使得将有关生存的压抑心态释放到舞台上成为可能,也让导演寻找到独属于这个作品的最恰当的表达方式。

可以说,以上作品都在环境的限制中产生了简约节制、同时又准确恰当的话语力量。它们丰富了人们对当代舞蹈艺术的本体认知。这些作品的构成基础不再是情节,而是作为场景的情境;它们不表现某种故事悬念,只是展现一种真实的行为;注重此时此地的行动,将舞蹈从叙事文本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这种试图把观众扯入行动事件中的尝试也是许多沉浸式舞蹈作品所共有的特质。从作品到事件,这一根本变化对中国舞蹈身体美学与剧场美学的重建具有深远的影响。

(二)纯粹形式的展演

时代与生活的发展变化也直接作用于剧场艺术的美学样貌。一方面,当代城市中人们变得越来越缺乏耐心,他们很难在90分钟里将精力集中于司空见惯的舞蹈程式上,甚至对于作品的时间结构,在接受方面也存在着提速的要求。例如在中国广受好评的俄罗斯圣彼得堡艾夫曼芭蕾舞团的舞剧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柴可夫斯基》《安娜·卡列尼娜》,都呈现出一种快速、密集的舞蹈动作设计。另一方面,社会生活的提速与碎片化的时间状态,也对剧场时间的碎片性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新型的舞蹈创作样式中,对作品内部戏剧关联性的打碎,使作品的碎片性结构发展为一种近乎纯粹形式的持续性美学特征。

在陶身体剧场的“数位系列”作品中,不存在戏剧,也没有故事,甚至没有角色和可辨识的人物形象。作品的内部结构或是持续重复,或是不断地发展变化。演员们在同一种节奏里连续运动,使作品在同质运动的持续中化解为静止,以此实现艺术家的简约美学主张。这种持续的、静态的、极简的表演样态成为一种新型的舞蹈艺术实践样式。它使观众不必精神紧张地在一部舞蹈作品中关注故事从过去到未来发展的时间。这种放弃悬念的观看,将舞台当作一种风景来观赏的接受方式,突出了观演过程中关注舞台的当下性与当代剧场的展演性特质。如德国哲学家、作家瓦尔特·本雅明在分析以文本为基础的戏剧艺术时所说:“戏剧的神秘之处,恰恰在于它超越了自身的语言范畴,进入一个更高的、语言所达不到的范畴的那个瞬间。所以,戏剧永远不能用语词传达,而单单是在展现中得以传达的。这是最严格意义上所讲的‘戏剧性’。”[2]换句话说,舞蹈的神秘之处也非叙事文本所能传达,而要依靠当下的剧场展现。

伦敦《卫报》曾评价陶身体剧场的作品是“抽象的动作唤起了一个幻象性的宇宙”①。陶身体剧场把纯粹形式看作剧场形式元素的绝对性建构。在纯粹形式的建构过程中,突破了以往材料组织的习惯性规则,作品材料按照创作者的愿望被自由整合与重构为具体的审美形式,其内容也因审美形式而独具一格。外在的现实生活在这个创作过程中被超越,作品展现出一种形而上学的哲思性。

(三)潜意识的表达

当传统舞剧以摹写现实的方式体现意识层面发生的故事时,新型的舞蹈艺术样式却将潜意识和想象作为真实而给予认可。为了呈现潜意识的结构,传统舞剧的故事逻辑与情节顺序成为某种阻碍。这也是2019年公演的王梦凡舞蹈剧场作品《该我上场的时候,叫我,我会回答》碎片化美学特征形成的一个内在原由。如果作品试图表现潜意识的梦魇与想象的画面,就不必符合客观的现实逻辑。由此用蒙太奇手法把不包含清楚叙事逻辑的单个画面拼接在一起,使作品的场景次序呈现为一种非因果性的、如同梦境万花筒般的画面组合。在中国新锐编舞中,这种创作方式也以不同的面貌反复出现,例如王亚彬的《梦·三则》、赵梁的《幻茶谜经》,其中表现得最为充分的是黎星的舞蹈剧场作品《大饭店》。

作品《大饭店》以内部始终贯穿的情感张力、碎片式的叙事方式,以及观众主动投入、积极参与的欣赏状态区别于以往的传统中国舞剧。作品结构没有确定的单一故事线,非因果性的画面拼接以及含糊不清的叙事逻辑,很好地在悬念气氛下为观众制造了一个个秘密,并以保守秘密作为全剧叙事的核心。因为《大饭店》的创作目的并不是以精准的语言清晰地讲述一个发生在意识层面的故事。它试图以含混不清的方式呈现欲望的潜意识结构,作为观众你很难说它讲述的就是一段确切的三角恋。教授与情人之间有可能存在着某种暧昧的行为,也有可能一切只是教授的臆想,或是教授夫人午夜梦回间孤独敏感的猜忌。除了教授与夫人、情人,《大饭店》里还有孕妇与醉汉,经理和女佣。这一组组人物各个心怀鬼胎,依次成为被叙述的焦点。作品中没有明确的首席,叙述的视角在几个人物当中轮流交替,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某个情境中的主角。

同时,作品场景的时空次序也随着人物叙事视角的交替而转换,从酒店大堂的公共空间转换为房间内部的私人空间,从夫人的房间转换为情人的空间。与此同时,另一面墙又成为女佣窥探他人秘密的窗口。从房间内到房间外,从酒店内到酒店外,空间上的转移、并置,时间上的倒转、闪回,进一步增加了潜意识表达的不确定性与接受方面的开放性。整个作品的叙事在欲望的潜意识结构中趋于一种碎片化的状态,观众在自己的心中拼贴出一个故事,或是干脆欣赏这种与主题契合的破碎。这种不确定的破碎感在增加表现欲望潜意识结构的准确性的同时,突出了作品神秘、诡异的戏剧氛围。

这种类型的作品充满象征性的情节,而真实的行为很少,这恰好与高成明作品中的行为真实性特征形成一种反差,构成中国当代舞蹈创作的另一道风景。

三、接受上的转变

分享、参与、娱乐的时代精神持续对人们的观念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同时重塑着舞蹈艺术的美学追求。舞蹈艺术甚至被作为一种发生在此时此地的事件,激起观众共同参与的愿望。与此同时,新型的舞蹈创作样式也重新塑造着艺术接受的能力,使舞蹈欣赏突出当下的体验感,无形中促进人们感知能力的发展。当作品的形式符号不再同传统舞剧所实践的经典叙事一般指向一个特定的所指,不再可以被理解,那么观众就会束手无策地站在多种其他的可能性面前。面对确定所指的缺席,观众或者什么也不去想,或者关注形式本身,或者干脆开始欣赏此时此地被展现出来的“风景”。

无论是黎星《大饭店》的多重叙事视角与潜意识表达,还是陶身体“数位系列”的纯粹形式展演,抑或是高成明《滑》与《命运》的真实行为内涵,这些作品都试图引发观众自身的创造力,最终完成作品的接受。在行为事件、纯粹形式与潜意识的新探索为艺术创作提供丰富素材的同时,也培养了当代剧场的观众,使其具有一种把异质性的元素联系在一起的能力。当剪辑、拼贴、并置与蒙太奇成为剧场艺术表现的基础,就需要接受者具备相关知识、修养以及想象、联想方面的能力。这种在创作者和观看者之间相互启发灵感的创作实践,对促发新型舞蹈艺术样式的产生是非常重要的。

结 语

当下,我国舞蹈艺术的创作风格呈现出多元化的时代特征。中国剧场舞蹈创作在以传统舞剧为主流的同时,各种向度的创作观、各具特色的创作姿态开始纷纷出现。可以说,舞蹈艺术的活力就在于由创作多样性构成的作品丰富性。简单的统一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需求。相对于针对创作“多样性”进行严格的分类,聚焦优秀作品的不同特质,从而窥见中国舞蹈多样性生发过程的一环似乎具有更为积极的意义。

在上述新型舞蹈创作样式中,我们能够看到编导们将舞蹈话语形式自身的特殊性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与考量,作品的身体性与剧场化得到突出。针对舞蹈艺术自身表现潜能的开发,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个本质性的问题:相对于其他艺术形式,究竟舞蹈艺术的哪些要素是不容混淆与不可替代的?这种反思被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并存与竞争驱使,具有持续的潜在性与必要性。

同时,以“泛叙事”的眼光投向中国舞蹈艺术的舞台,应当强调的是中国传统舞剧所代表的经典叙事实践与新型舞蹈创作样式所进行的后经典叙事实验并非截然对立的关系,也不能因为新型舞蹈创作样式的探索与实验,就笼统地认为传统舞剧的经典叙事已经过时。事实上,两者是共存与竞争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共存与竞争必然成为一种积极的力量,促使中国舞蹈创作向前发展迈进。

【注释】

① 参见云门舞集与陶身体剧场《交换作》于国家大剧院舞蹈节的宣传场刊(2019.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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