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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模式作为一面镜子
——读玛格丽特·米德《萨摩亚人的成年》

2020-12-03庄振富

新疆艺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米德萨摩亚人类学家

庄振富

首先关注人在儿童期和青春期所受的教育。由于心理学的发展,今天的我们大都能够认识到孩子们成长的基本阶段的特殊性,这一阶段的社会教育将形塑他们一生的人格。然而,我们对如何教育一个孩子依然充满困惑。为什么孩子在青春期会引起焦躁不安?这种现象是否发生在所有社会中?心理学家、教育学家、社会哲学家该如何解释这种焦躁不安?例如心理学家霍尔将年轻人的冲突和危机的原因归咎于他们的青春期,因为青春期是理想主义萌生、对权威的反叛与日俱增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年轻人所遭遇的困难和内心的冲突是根本无法避免的。再如那些善于观察我们社会中青少年的行为的社会哲学家,这些理论家们记录下随处可见的、明显的骚动不宁的症状,称此为青春期的特征。他们说,当你女儿的身体从纤纤少女变成成熟的妇女,她的精神也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暴风骤雨般的变化。不管这些理论正确与否,却到处流行,影响着我们的教育方针,使父母们茫然无措。甚至,父母们宁可把自己的儿女交给社会教育机构和培训团体,减少在家陪伴孩子的时间。

然而,实证科学家们却不满足这样的教育现状。就如玛格丽特·米德,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她致力于研究在最广阔的社会环境中生活的人类,她要通过“理解他者来审视自我”。人类学家根据原始人类的习惯研究他们继续发展着的体质,并因此而逐渐认识到每一个人所由出生、成长的社会环境在他的个人生活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文化塑造人的哪些方面?体质、习惯、人格?)换句话说,在我们社会中,青少年遭遇到的困境,在别的社会中未必具有,但这既与种族的差异无关,而且不能归咎于共同的人性。不同的文化模式塑造不同的文化人格,不同的社会条件下,成人行为也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米德的研究方法忠实于博厄斯的文化学派,即濡化论,他认为刚出生的幼儿是一张白纸,不管肤色、体质如何差异,只要生存于特定的文化模式中,就会被特定的文化模式所塑造,养成特定的文化人格,成为该文化模式中的一员。然而,尽管以博厄斯为代表的文化学派强调种族的“平等性”,即种族虽具差异,却是由于所处的地理特征、社会环境造成的,无关优劣的价值判断,但文化是否也应是“平等”的呢?怀有人道主义胸襟的人会出来说,虽然文化差异纷呈,却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每种文化都有可取之处,不可厚此薄彼。比方说,不能因为美国的文化产业做得好,便认为美国文化最优秀,从而大搞文化霸权主义。欧洲国家看待亚非诸国,亦是以殖民的眼光,戴着有色的眼镜,极少把他们放在平等的天枰上。这都是“我者”对“他者”的误解和无解。人类学家的研究事业的意义在于,通过把“他者”恰当而深入地呈现出来,犹如一面明镜,我们以此观照我们当代的社会,审视我们当代的社会,从而消除自大的夜郎主义、中心主义、见树不见林主义。正如费孝通先生所提倡:“自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人类学家的大胸怀之处,正在于尊重他者、理解差异、崇尚多样。然而,还有一种观点和现象颇值得注意,即文化在客观上是没有优劣之分的,在主观上却有亲疏之别。比如,当一群中国人移居海外,如泰国,子孙后代都将生活在泰国,浸润在泰国的文化中,那么,几代之后,这群中国人是否完全受泰国文化模式的影响,完全成为泰国人?事实证明,这群中国人拥有很强的华夏文化的认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表现出对泰国历史、泰国文化的不屑,从而主动抵制泰国文化的影响。在这里,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文化之间既是在相互交流中进步的,文化又有母体文化与次级文化的区别,尤其是在移民群体中,他们对母体文化的自信与认同,几乎与对次级文化的不屑与抵制成正比。因此,文化的客观差异性表明文化之间没有优劣之分和种族之别,但文化主体在主观价值判断上却存在母体文化偏好的倾向。

米德看到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或问题是,美国的青少年在青春期常常表现出对权威的反叛、哲学上的困惑、理想主义的萌生、以及内心的冲突和斗争等,如果按照心理学家或通常人们所归咎的那样,这是生理发展的某一阶段的产物,那么,这种现象就应该广泛存在于所有人类社会,而事实是否如此呢?米德正是带着这样的思考走进她的田野现场,走进萨摩亚人的社会,走进塔乌岛的姑娘们。

首先我们反问一下,为什么人类学家要选择迥异于自己的文明的另一社会以研究,为什么不能直接观察自己所处的文明社会的个案,为什么要深信“理解他者来审视自己”?实际上,这与人类学的进化论传统息息相关,人类学家深信对一个初级文明的研究比对复杂的社会更易获得成功。在文明程度较高的复杂的社会,单单研究法国的家庭就涉及法国的历史、法律、天主教徒和和新教徒对待性和个人关系的态度等一系列初步研究。而一个没有文字记载的原始民族呈现的问题完全没有这般复杂。你可能会问,为什么同处一个纪元,地球上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群体,会表现出如此差异的性质,即一个现代、一个原始?文化反作用于生产力,生产力先进的群体会创造出丰富的物质(文化),由此涌现出无数新观念、新行为、新文学、新艺术,从而不断更新着精神文化大染缸,精神文化连同固有的习俗又在日常中满足着人们的自然需求;生产力落后的群体则停留在物质(文化)的初级阶段,依然使用着粗糙的木制、石制、骨制工具,依然食用着简单的作物,依然遵循着原始的礼节、交换方式,他们还没有发展出复杂的宗教观念,缺少成系谱的神话,缺少成体系的生死观。那么,哪些社会才表现出如上的特征呢?米德写道:“我们应该去选择那些有着数千年历史,但发展道路却和我们大相径庭的原始群体。他们的语言不属于印-欧语系。他们的宗教观念性质和我们完全不同。他们的社会组织不仅十分简单而且和我们的组织形式迥然相异”。于是,米德选择了玻里尼西亚人栖居的南太平洋岛屿。

米德初临萨摩亚社会遭遇的困境。第一,也是最大的难关,是语言的障碍。这是每一位人类学家身临异文化境地所遭遇的首要困难,他必须具备语言的天赋,能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掌握当地习语。这样才能同信息报告人交流,才能理解和记录所观察到的一切现象。第二,对当地人的观念和习俗的见怪。由于当地人的知识(对物的分类)和表现与我们极为不同,初临田野现场的人类学家们可能对此感到惊异,因此,人类学家既要了解当地的物质环境,更要了解当地的社会环境。第三,面临研究对象的陌生感。一般来讲,人类学家以异文化的身份走进当地社会,当地居民会流露出排斥的态度,不仅没有对你提供真正的有效的信息,而且在生活的各方面都待你不友善。这时,需要人类学家具备良好的沟通能力,主动缩小与研究对象的距离。米德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她说她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和年轻人游戏,想方设法缩小彼此之间的距离。

米德此书的副标题是“为西方文明所作的原始人类的心理研究”,她的核心议题即,使我们青少年骚动不宁的青春期危机究竟归咎于青春期本身的特性,还是归咎于我们西方的文明?在不同的条件下,青春期的到来是否呈现完全不同的景象?她试图通过描述萨摩亚女性从呱呱坠地到垂暮之年整个一生的生活进程,描述她们将解决哪些问题,她们解决问题凭借的价值观念是什么,以及描述她们和这个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同生共死所遭遇的一切痛苦和快乐,也就是说,米德试图通过呈现一幅萨摩亚文明,从而为美国社会提供一面参照镜。通过与原始文明的比照,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社会中的那些深奥的观念、高尚的价值观。这就是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跨文化比较。另一方面,米德倡导的这种跨文化比较无意指出了这样的事实:只有不断交流碰撞的文化,才会不断进步和提高,而只停留在同一文化模式中“闭关锁国”,我们便是坐井观天的青蛙,永远找不到解决我们教育的别种方法。在萨摩亚,未经教化的婴儿将逐渐成为他或她的社会中完全成熟的人,而萨摩亚人的教育方法和我们的方法是大相径庭的,这种方法将使我们获得一次最为深刻的启迪。米德说,这种强烈的对比也许能够使我们改变原有的立场,创造一种新颖而又富于生命力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批评精神,去重新评价、甚而彻底改造我们教育孩子的方法。

最后,不禁感慨,人类学家的伟大之处、伟大胸襟之体现,即如米德所称赞的:“在这个世界的偏僻一隅,在这和曾经使希腊与罗马相继兴衰的历史条件迥然不同的环境下,人类的另一群子嗣创造了自己的生活模式。他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如此相异,以致我们根本不能毫无根据地假设,他们曾经获得了和我们相同的答案。每一个原始民族都选择了一整套人类特征,选择了一整套人类价值观,为自己的生活创造了艺术、社会组织和宗教,这一切构成了他们对人类精神历史的独特贡献”。每一位人类学家都对自己的田野怀有无限热情,因对那里的文化深表理解与同情,所以爱上那一淳朴的群体,尊重文化的多样性,热爱文化的多样性,方具备一种世界主义的人类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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