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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本真与存在本真的互动:川藏线骑行旅游研究

2020-12-02王汝辉马志新

关键词:川藏线真性本真

王汝辉,马志新

(1.四川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成都610066;2.暨南大学 人力资源开发与管理处,广州510632)

“我看到了川藏线……沿途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骑行,像梦境一样吸引着我。我要骑行川藏线!时光推移,更多深陷繁华城市的你我,也许早已忘记了当初的梦想……你要翻过的,只是心中的那一座山!”这段内容节选自川藏线骑行旅游知名旅游指南《波尔攻略》扉页,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旅游者对川藏线骑行旅游的期待与向往。被誉为“中国最美景观大道”的川藏线(G318)是中国目前最受欢迎的骑行路线之一,但骑行川藏线更意味着艰巨的考验。川藏线全程2142公里,骑行途中需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高山2座、4000米以上高山12座,还需面对高原缺氧、天气复杂多变、地质灾害及次生灾害频发等诸多困难。川藏线骑行旅游融合自然和人文景观体验与高难度自我挑战于一体,可以称得上国内难度系数最高、骑行强度最大的线路,然而不少旅游者仍表现出极大的热诚,甚至将骑行川藏线视为生命历程中的重要里程碑。透过这个现象,我们不难看出,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真正追寻的绝非仅仅是外在客观的“新奇特”自然和人文景观,更多地发自旅游者内心的挑战和感悟:“骑行到后半段,每天已不再关注景观,重要的是骑行过程本身以及骑行所带来的震撼、洗礼和感悟。”(CZX-07)(1)CZX表示受访者具有川藏线骑行旅游经历;07对应表1访谈对象基本信息中的编号。下文访谈编号类似。由此,一个极富理论价值的问题浮现在我们脑海中,骑行者“心中的那座山”是什么?旅程中“客观存在的山”与旅游者“心中的那座山”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促使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由外而内转向的动力机制是什么以及是如何建构的?探讨这些问题,本文认为有必要回到本真性旅游体验理论框架内进行思考。

一 文献回顾与述评

(一)客观本真与存在本真

本真性是旅游体验和旅游动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2)王宁《旅游中的互动本真性:好客旅游研究》,《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第18页。。它既是解释旅游动机的一个重要范畴,也是描述旅游体验的一种重要感知(3)焦彦、臧德霞《现代性与真实性的结合:入境游客对旅游配套设施的体验研究》,《旅游学刊》2015年第10期,第28页。。其概念的发展历经客观本真性、建构本真性、后现代本真性和存在本真性四个阶段。客观本真性将本真体验视为游客对旅游客体“原作品”真实性的认知体验,其衡量标准为旅游客体自身的真实是否得到呈现(4)Dean Maccannell, “Staged authenticity: Arrangement of social space in tourist setting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79, no.3 (November 1973): 595-599.。建构主义则将旅游者的本真性体验看作是游客对客体真实性的社会建构过程和结果,同一个旅游客体的真实性在不同旅游者眼中具有多种形态(5)Erik Cohen, “Traditions in the qualitative sociology of tourism,”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15, no.1 (January 1988): 36-37.。后现代主义学者认为,基于人们想象、幻想创造出来的迪斯尼乐园,受游客追捧,充分说明原物与仿造、符号与真实已无差别,因此旅游者并不在乎“原作品”真实与否,他们追求的是一种超现实的“逼真”(6)科恩《旅游社会学纵论》,巫宁、马聪玲、陈立平译,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存在主义论者鲜明指出,旅游者并不关心旅游客体真实与否,他们只是借助旅游活动和旅游客体寻找本真的自我,存在本真包含自我内在本真性和人际本真性(7)Ning Wang, “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6, no.2 (April 1999): 361-365.。由于客观本真性、建构本真性和后现代本真性均将旅游体验的本真性与旅游客体的本真性相联系,没有脱离对象化的客体而存在,本质上皆属客观本真性范畴(8)赵红梅、李庆雷《回望“真实性”(authenticity) (上) ——一个旅游研究的热点》,《旅游学刊》2012年第4期,第17页。;而基于存在主义哲学视角的存在本真性,揭示了不依赖于客体真实与否,经由旅游活动激发旅游者存在本真体验的重要性(9)Ning Wang, “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6, no.2 (April 1999): 361-365.。综上可知,存在本真性与客观本真性的核心区别在于是否依赖对象化客体,存在论者认为本真体验的获得与客体本真毫无关联,旅游客体和旅游活动仅仅是旅游者获得本真体验的工具或手段而已。

(二)本真性旅游体验研究

早期本真性体验研究集中在作为旅游吸引物和产品的本真性(10)卢天玲《社区居民对九寨沟民族歌舞表演的真实性认知》,《旅游学刊》2007年第10期,第89页。、旅游活动的本真性(11)高燕、郑焱《凤凰古城景观真实性感知比较研究——基于居民和旅游者视角》,《旅游学刊》2010年第12期,第44-46页。,甚至注意到旅游者对配套设施和服务的本真体验(12)Muchazondida Mkono, “A netnographic examination of constructive authenticity in victoria falls tourist (restaurant) experienc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ospitality Management 31, no.2 (June 2012): 391-392.。后续研究表明,旅游体验不仅仅涉及到旅游者对吃住行游购娱等要素的客观本真体验,经由旅游活动激发出来的旅游者内在的存在本真体验已然成为旅游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13)Ning Wang, “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6, no.2 (April 1999): 361-365.以此为基础,少数学者初步触及客观本真和存在本真之间的联系,并基本达成共识:客体本真与主体本真确存联系,单纯存在本真性难以完全解释文化旅游尤其是民族旅游的动机(14)李旭东《民族旅游的真实性探析》,《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年第1期,第17页。。有学者以志工旅游者为例,发现客观本真性是重要的,或至少有助于追求自我内在本真和人际本真,客观本真实际上促进了存在本真体验的获得。(15)Nick Kontogeorgopoulos, “Finding oneself while discovering others: An existential perspective on volunteer tourism in Thailand,”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65, no.4 (July 2017): 5-8.伴随研究的深入,少数学者尝试探索客体本真对存在本真的作用机理,以丽江纳西家庭旅馆为例,发现游客经由家庭旅馆的客观本真,进而体验到“家”的感觉和本真自我,提出客观本真是沟通客体和存在本真的某种“中介”(16)Yu Wang, “Customized authenticity begins at home,”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34, no.3 (July 2007): 800.。北美游客赴苏格兰的寻根旅游中,作为个人起源证实之地的目的地,在弥补传统与命运之间的鸿沟中扮演了促发因素,目的地被寻根游客集体式地重新发现,并从中获得一种“真实存在着的自我”感觉。(17)Derek Bryce, Samantha Murdy, Matthew Alexander, “Diaspora, authenticity and the imagined past,”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66, no.5 (September 2017): 51.

(三)骑行旅游体验研究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发达国家因公众健康意识和环保意识的提升,大力宣传推广自行车绿色出行,骑行社会实践得以持续推进,并逐步促生骑行成为一种专项旅游形式。(18)邓冰、陈玲玲、张翾《国外自行车旅游研究综述》,《旅游学刊》2015年第3期,第116页。在国外,有关骑行旅游体验研究主要从骑行设施、配套服务、空间设计、景观营造和道路规划等产品供给视角,通过改善旅行空间、道路安全、观光质量、空气质量、路况和通达性等为旅游者提供更满意的旅游体验(19)Ye Gordon, et al, “Bicycle tourism: On the trail to economic development,” Prairie Perspectives: Geographical Essays 9, no.1 (October 2006): 71-77.。从微观层面开展骑行旅游体验研究仍处于初期阶段,仅见少数学者转向关注骑行旅游动机、出行模式选择、重游意愿等(20)John C. Whitehead, Pamela Wicker, “Estimating willingness to pay for a cycling event using a willingness to travel approach,” Tourism Management 65, no.2 (April 2018): 165-166.。如里奇以新西兰南岛骑行旅游为例,将动机归纳为自主与成就、独处、探索、身体挑战、寻找类似或避免类似、社会交往和逃避社会七类(21)Brent W. Ritchie, “Bicycle tourism in the South Island of New Zealand: Planning and management issues,” Tourism Management 19, no.6 (December 1998): 578.。国内学者倾向从旅游者行为视角探讨骑行旅游体验,关注城市骑行体验休闲效益(22)余勇、田金霞《骑乘者休闲涉入、休闲效益与幸福感结构关系研究——以肇庆星湖自行车绿道为例》,《旅游学刊》2013年第2期,第67页。和环境偏好(23)万亚军、蒙睿《昆明市自行车旅游爱好者行为特征及其环境偏好分析》,《旅游研究》2011年第4期,第14页。等问题。值得一提的是,川藏线骑行旅游体验研究受学界关注最多。苗凤祥认为,骑行西藏旅游体验呈现追求自我实现,寻求出走与自由欲望等特征(24)苗凤祥《自由的出走——自行车爱好者骑行西藏行为研究》,《长春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35页。;胡传东等运用内容分析法,进一步将骑游川藏线体验分为景观感知、自我体验和自我超越三个层面以及自然、挑战、畅爽、美丽、传奇和升华六个维度(25)胡传东、李露苗、罗尚焜《基于网络游记内容分析的风景道骑行体验研究——以318国道川藏线为例》,《旅游学刊》2015年第11期,第99页。;张朝枝和张鑫则以流动性为视角,认为骑行入藏旅游体验由行为情境、氛围情境与情感情境构成,建构了“行为-氛围-情感” 三维体验模型(26)张朝枝、张鑫《流动性的旅游体验模型建构——基于骑行入藏者的研究》,《地理研究》2017年第12期,第2332页。。

综上所述,一方面,现有本真性旅游体验研究,更多的是将客观本真和存在本真视作一个整体概念,侧重思辨讨论和概念对话,对某一具体情境下客观本真性和存在本真性范畴的内在结构维度的探索尚未引起关注;并且,绝大多数研究将客观本真性视为存在本真性的促发因素,客观本真经由“再生产”或“舞台化”使旅游者在某种程度上获得存在本真性体验,而存在本真对客观本真有无影响、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如何等问题仍有待开展系统而深入的探讨。另一方面,现有川藏线骑行旅游体验研究素材主要来自网络游记等二手资料,受资料的针对性和聚焦性不足等因素制约,研究成果的概念化、理论化程度亟待提升;并且,已有川藏线骑行旅游体验研究聚焦认同、审美、流动性及朝圣等视角,尚未出现从本真性理论视角关注川藏线骑行体验的专项研究。毋庸置疑,川藏线骑行涵盖旅游吸引物、游客内部互动和主客互动等本真性体验要素,集旅游体验的丰富性、复杂性和过程性于一体,基于本真性理论视角对川藏线骑行这一特殊情境下的旅游体验开展系统而深入的研究,有助于激发学界对本真性旅游体验理论的新思考。基于此,本文通过参与观察和深入访谈获取原始一手资料,运用扎根理论深入挖掘文本,尝试窥见本真性旅游体验相关范畴及内部关系的规律,探索客观本真体验和存在本真体验二者双向互动影响机制,以期丰富本真性旅游体验理论结构的完整性。

二 研究方法与数据

(一)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探讨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本真性体验内容及规律,尝试建构川藏线骑行旅游这一特殊情境下的客观本真性和存在本真性之间结构性关系的理论认知,属于探索性研究,适合采取质性研究方法。质性研究作为一套方法系统,要求研究者遵循规范的分析步骤,强调研究问题产生的背景,认为概念、范畴及理论的形成是自然显现的过程,最终通过文献回顾使研究理论达到饱和。扎根理论强调系统收集、整理和分析原始资料,从经验资料中生成理论,其核心是对质性资料进行分析处理,而编码正是对质性资料进行处理以及标签化的动态过程,一般将编码分成开放性编码、主轴编码和选择性编码。(27)Barney G. Glaser, Anselm L. Strauss, “The discovery of grounded theory: Strategies for qualitative research,” Nursing Research 17, no.4 (June 1968): 364-365.本文通过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收集文本资料,采取三角鉴定的方法对信息的真实性进行验证。访谈资料的编码和范畴化均使用三角检验法完成,即两组研究团队同时各自完成编码和范畴化,针对编码的结果进行商讨达成共识后,最后交由一位从事旅游者行为研究的学者加以判别修正,以此确保本研究的理论饱和度。(28)凯西·卡麦兹《建构扎根理论:质性研究实践指南》,边国英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4-146页。

(二)数据收集

本研究以川藏线骑行旅游者为研究对象,原始资料来自对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深入访谈。资料收集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课题成员亲自骑行川藏线,并实地调研访谈骑游川藏线旅游者;第二阶段,在课题成员实地调研返回后,持续跟踪访谈川藏线骑行旅游者。本文还采取通过熟人结识潜在访谈对象,并以滚雪球方式逐步扩大样本量的目的性抽样方式。课题组访谈川藏线骑行旅游者数量为 30人,总计形成访谈文本资料近14万字。其中,面对面访谈20人,电话访谈10人,访谈时长20-120分钟。访谈录音征得受访者同意,访谈结束后对录音文件进行逐文逐句整理,转录形成文本资料。受访者人口统计特征见表1。

表1 访谈对象基本信息

三 扎根编码结果

(一)开放性编码

开放性编码是对原始资料逐字逐句进行分析、标签、登录及编码,进而实现原始资料初始概念化、概念范畴化的过程。(29)陈向明《扎根理论的思路和方法》,《教育研究与实验》1999年第4期, 第58-60页。本文通过对30份访谈文本资料加以逐词、逐行、逐段的属性分析,进行初始概念化,进而实现范畴化。第一轮开放性编码后,共识别出24个初始概念及11个对应范畴。开放性编码示例见表2。

表2 开放性编码分析

(二)主轴编码

主轴编码是基于初步范畴化的众多子范畴的内在含义,反复进行逻辑关联的比较、分类和归纳,逐步提炼并自然浮现出能够统属开放式编码的主范畴。通过进一步分析和总结,研究者共识别出两个主范畴: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客观本真性体验和存在本真性体验(见表3)。

表3 主轴编码分析

1.客观本真性体验

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客观本真性体验指向旅游客体相关的本真性体验内容,包括川藏线自然景观本真和人文景观本真。川藏线骑行旅游者普遍认为,眼前的客体自然景观迥异于大众旅游景区的游人如织与高度商业化,其未经人工雕琢修饰的原真自然景观与艰险的自然环境构成了川藏线骑行旅游者自然景观本真体验。正如现有研究结论,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人文景观本真感知不仅仅局限于对民族文化遗迹和遗产等具有明显物质载体的客体本真体验(30)Muchazondida Mkono, “A netnographic examination of constructive authenticity in Victoria Falls tourist (restaurant) experienc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ospitality Management 31, no.2 (June 2012): 391-392.,沿线的虔诚信仰景观、独特民俗风情与民族特色人文风貌亦是构成旅游者人文景观本真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两者共同构成了客观本真的整体图景。这与麦坎内尔提出的“他人的生活为旅游者提供了一种真实”(31)Dean Maccannell, “Staged authenticity: Arrangement of social space in tourist setting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79, no.3 (November 1973): 595-599.相吻合,同时也深化拓展了该观点。概言之,川藏线未经破坏的原真自然景观及神秘淳朴的人文景观与旅游者惯常的生活环境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正是他们眼中殊为难得的客观本真体验。

2.存在本真性体验

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存在本真性体验指向旅游者主体内部本真与主体间本真,由骑行旅游者自我内部本真体验和人际本真体验构成。自我内部本真体验表现为川藏线骑行旅游者从琐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通过川藏线骑行这种具身性实践获得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层面的自我认同。人际本真体验又可分为骑行旅游者群体内部人际本真体验及骑行者与东道主之间人际互动本真体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川藏线骑行旅游者之间生发出强烈的群体认同感,群体内部表现出极强的目标一致性,彼此之间虽素昧平生,但群体内部团结友好、互帮互助,进而获得基于共同经历和价值认同的群体内部本真体验。川藏线旅游者与东道主之间主客交往的频率和强度远超传统大众旅游浅尝辄止的主客关系,旅游者通过与东道主之间频繁地沟通交流等互动,获得不同于一般“商业化好客”的人际本真体验。

(三)选择性编码和理论构建

图1 川藏线骑行旅游者本真性体验规律

1.客观本真与存在本真共同构成川藏线骑行旅游动机

川藏线骑行旅游者不但关注川藏线沿途客观本真,更看重通过客观本真体会骑行旅游方式带来的自我放松、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等存在本真体验,客观本真与存在本真共同构成川藏线骑行旅游动机。一方面,川藏线主要路段地处西南藏区,由于交通条件限制以及地理位置偏僻,作为旅游客体的川藏线,最大程度地保留着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原真,与旅游者惯常生活环境存在明显的空间和文化落差,也与大众旅游景区的商业化形成鲜明对比,而这些恰好成为旅游者眼中独具魅力的客观本真。另一方面,川藏线海拔、地形地貌及路程等客观因素,使得骑游进藏难度系数高,骑行速度慢,但摒弃现代交通工具,转向依赖自身的能力,通过骑行川藏线这一独特的具身性实践完成旅游行程,让旅游者获得了大众旅游者可望而不可及的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等存在本真体验:“一点点的,用车轮去丈量整个路程,慢慢走、细细看,比起大众旅游‘麦当劳’式的走马观花,更能体会这一路的艰辛,是一种很难得的经历,比单纯搭车或者自驾更有意义。”(CZX-18)

2.客观本真是存在本真性体验的重要来源

客观本真是存在本真体验的重要来源,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川藏线原始淳真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深深地触动了骑行旅游者内心的种种感悟,沿途一望无际的草原、浩瀚明朗的星空、藏民虔诚的信仰和悠闲的生活方式,让川藏线骑行旅游者充分感受到大城市可望而不可及的原真,触景生情,心灵受到震撼和洗礼,激发了自我反思,进而找寻到在繁忙琐碎的现代生活中遗失的本真自我。“在海拔5000m的浩瀚星空下,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以前觉得很在意的事情、烦心的事情,觉得非常不值得。每个人要走的路和浩瀚宇宙相比实在太渺小了,星空陶冶了我,让我更大气、更开阔。”(CZX-09)二是多变的天气、复杂的地形地貌及高反缺氧等川藏线艰难险阻本真无时不刻地考验着骑行旅游者的身心承受能力,正是这种艰巨的挑战激发了骑行旅游者的昂扬斗志,锤炼着他们矢志不移的意志品质,使之实现了自我超越。“骑行川藏线就是一场磨练,一次修行,更是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路上经历了很多困难、辛苦和痛苦才获得成功,那么艰苦的环境都能坚持下来,以后面对人生中其他困难时,想下当时那么难我都过来了,今天这个困难我会过不去?”(CZX-11)更有意思的是,正是川藏线的艰难险阻本真让骑行旅游者之间更易形成团结和睦、友善互助的人际关系氛围。骑行旅游者面临共同目标,也经常面临修车、摔车、掉队和高反等诸多共同问题的困扰,加之相关保障设施的滞后,使得素不相识的骑友间互帮互助更为纯粹和珍贵,骑友间互诉衷肠、互相勉励成为川藏线上另一道靓丽的“风景”,“大家有共同目标,共同努力、互相帮助,相互像战友之间的共患难那种感觉,为一个共同的方向,互相鼓励,互相帮助。”(CZX-07)

3.存在本真性体验强化了对客观本真的认同

旅游经历的真实与否,重要的是“整体的游客体验”以及这种旅游体验之于个体旅游者的意义(32)邓小艳《基于建构主义原真性理论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的解读》,《贵州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第91页。。这里的“整体的游客体验”,既包括客观本真“景”的体验,也含有发自旅游者内心之“情”的存在本真体验。触景生情,折射出“客观本真是川藏线骑行旅游者获得存在本真体验的重要来源”。笔者认为,“情景交融”同样蕴含着对“情”“景”的认知的升华作用。换句话说,存在本真性体验也反向强化川藏线骑行旅游者对客观本真的认同,加深旅游者对客体本真的认同。旅游者通过骑行方式穿越艰难险阻的川藏线,经由旅游客体的本真找寻到遗落在单调琐碎的重复式日常生活之外的本真自我和人际关系,获得了大众旅游方式无法体会的“畅爽”体验。基于“畅爽”的存在本真性体验,旅游者转身含情“凝视”沿途“客观存在的山”,发现它们不再是单纯冰冷的旅游客体,而是被赋予了旅游者的心灵感悟和价值认同的旅游客体,使得本真客体与旅游者个体间建立起了某种意义上的联结。这个意义联结强化了旅游者对眼前客观本真的理解与认同,这可以从很多旅游者心目中川藏线被“神圣化”得以印证,恰如学者描述的“世俗的朝圣”(33)崔庆明、徐红罡、杨杨《世俗的朝圣:西藏旅游体验研究》,《旅游学刊》2014年第2期,第110页。,因心中的“神圣”进而体悟到川藏线沿途自然和人文景观的“神圣”。难怪有游客如此描述:“大部分人都是愿意去帮助别人、愿意与人为善,但要在一个合适的环境当中。失去了川藏线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回到了原本的生活当中,回到了现实生活当中去,又重新戴上了面具。”(CZX-16)在游客眼中,人际本真体验的获得源于川藏线的特定环境,这反过来也加深了旅游者对川藏线客观本真的认同。

4.本真性判断呈现主位化特征

旅游研究中本真性的含义肇始于博物馆情境,最初用于判断某种旅游产品如手工艺品、节庆、服装等的本真与否,此处“本真性意味着传统的文化及其起源,意味着一种纯真(genuine)、真实(real)与独特(unique)”(34)马凌《本真性理论在旅游研究中的应用》,《旅游学刊》2007年第10期,第77页。。麦坎内尔等客观本真性论者认为,客体本真与否的判断标准在专家学者及权威手中(35)Dean Maccannell, “Staged authenticity: Arrangement of social space in tourist setting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79, no.3 (November 1973): 595-599.。科恩等建构本真性论者则认为,本真性的判断标准处于变动之中,一件产品、节事或者手工艺产品最初不被认可,但随时间演进,有可能被接受为“本真”,本真性的判断标准是“渐变”的。(36)Erik Cohen, “Traditions in the qualitative sociology of tourism,”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15, no.1 (January 1988): 36-37.王宁等则将存在本真性的判断标准交由旅游者判定,即使在人工打造的迪斯尼游乐园,旅游者也可获得经由旅游活动激发的本真自我。(37)Ning Wang, “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6, no.2 (April 1999): 361-365.不难发现,学界倾向于将存在本真性的判定交给旅游者,而客观本真性的判定仍保留在专家学者手中。但在川藏线骑行旅游情境中,我们发现,无论是对客观本真性还是对存在本真性的判断,旅游者都不再是不明就里的接受者,而表现出强烈的内生自主意识和主动性,彰显出本真性判断的主位化特征。换言之,旅游者成为牢牢掌握标准的“仲裁员”,其主观评判成为判别自身动机和体验本真与否的决定因素。正如一位游客的评价:“川藏线与国内其他旅游景区的区别在于,这里的是未经人工雕琢修饰,特别原始淳朴,是原生态的,而骑行旅游川藏线比之大众旅游方式更能让我感受到挑战自我的畅爽。”(CZX-29)存在本真性判定主位化无需论述,而川藏线旅游客体本真性的判定亦呈现主位化特征,则有必要做简单阐释。现有资料显示,尚未有官方渠道正式宣称川藏线这一客体本真与否,但在大众看来,川藏线作为旅游客体的本真性却毋庸置疑,川藏线旅游客体本真性的判定来自游客游前对游记和影视作品中原始野性、未经雕琢的总体印象,而游中存在本真体验的获得则印证并强化了游前客观本真的认知,游后通过游记和交流等主动推荐方式进一步传播其对川藏线客观本真形象升华后的理解和认同。

五 结论和讨论

(一)结论

第一,研究发现,川藏线未经人工雕琢修饰的原真自然与浑厚淳朴的人文风貌恰好是旅游者心目中的独特价值所在,旅游者通过骑行方式这种具身性实践,获得对客体本真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别样的领悟和认同,由此彰显旅游者自我挑战、自我超越和自我完善的价值与意义。由此看出,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本真性旅游体验并未囿于麦坎内尔等客观本真论者的“旅游者本真体验是对旅游客体本真的观光游憩体验”(38)Dean Maccannell, “Staged authenticity: Arrangement of social space in tourist setting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79, no.3 (November 1973): 595-599.之观点,亦非持存在本真性观点学者的“旅游者并不在乎客体本真与否,只借助旅游活动与旅游客体寻找本真自我”(39)Ning Wang, “Rethinking authenticity in tourism experience,”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6, no.2 (April 1999): 349-370.之观点,而是由客观本真性体验与存在本真性体验二者共同构成。

第二,川藏线骑行旅游客体本真体验方面,通过扎根理论挖掘发现,不限于对沿途文化遗产和文化遗迹等“原作品”本真的欣赏,还自然浮现出了“自然环境的艰险体验”“虔诚信仰景观”等新范畴。这由此拓展了客观本真体验范畴。这给我们的启发是,特殊情景下的小众专项旅游产品,不仅仅意指对旅游吸引物的审美愉悦,也内含着艰险的旅游经历本身和旅游过程获得感。川藏线骑行旅游存在本真性体验方面,总体结论与王宁等学者提出的“包含自我内部本真和人际本真两个结构维度”的观点一致,但我们进一步提炼出了“骑程中身体知觉的挑战”“骑程中意志品质的磨练”“骑游旅途中的自我成长”三个内部本真体验范畴,同时还挖掘出“与东道主之间人际互动本真体验”这一人际本真体验的新范畴。由此观之,川藏线骑行旅游者摒弃现代化交通工具,从实现旅游方式的艰险历程视角看,类似于谢彦君先生笔下的“苦行型”;其旅游动机远远超越了游乐场情景下沉浸式体验带来的“自我放松”,更蕴含着磨练、自我挑战和自我实现,从找寻精神意义层面上,他们体现出深思熟虑的谨慎严肃、很强的目的性和虔诚性,可视为谢彦君先生笔下的“朝圣者”,只不过他们朝圣的不是宗教,而是自己内心信仰中的“那座山”而已。(40)谢彦君等《西藏宗教朝圣旅游场中的边缘人现象及其边缘性体验》,《旅游学刊》2020年第6期,第51-57页。

第三,研究发现,川藏线骑行旅游者一般不会停留在欣赏川藏线沿线瑰丽雄奇的自然和人文景观本真,亦不止于客观本真的艰险漫长带来的自我反思,川藏线客观本真的诸方面内在地促使他们选择以骑行这种具身性实践的方式,以找寻远方存在的“心中的那座山”,旅游结束也许正是其人生旅途上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另一个新开始,同时也赋予他们转身“凝视” “客观存在眼前的这座山”的新认知。也就是说,川藏线骑行旅游的客观本真性不再仅仅是以往研究中对存在本真性的单向度促发因素(41)Nick Kontogeorgopoulos, “Finding oneself while discovering others: An existential perspective on volunteer tourism in Thailand,”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65, no.4 (July 2017): 5-8.,还呈现出“存在本真体验强化了对客观本真的认同,本真性判断标准呈现主位化”等特征。这进一步拓展了李旭东、王瑜、陈享尔等以民族文化(42)李旭东《民族旅游的真实性探析》,《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年第1期,第17页。、历史遗迹(43)Yu Wang, “Customized authenticity begins at home,”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34, no.3 (July 2007): 800.和文化遗产(44)陈享尔、蔡建明《旅游客体真实性与主体真实性集合式关系探讨——以文化遗产故宫为例》,《人文地理》2012年第4期,第153页。为背景参照所提出的“客观本真和存在本真性可能存在某种关系或转换机制”的研究结论,也丰富了客观本真和存在本真体验之间关系研究的深度和广度。

(二)讨论

川藏线骑行旅游者表现出对现代大众旅游的摒弃和本真性体验的强烈追寻,背后到底是何种因素起了关键性作用?旅游社会学家试图从现代社会转型背景回答该问题。麦坎内尔认为,是现代性的疏离,促使旅游者去寻找他处的本真(45)Dean Maccannell, “Staged authenticity: Arrangement of social space in tourist setting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79, no.3 (November 1973): 595-599.;科恩认为,旅游是对现代社会消失本真的一种重现(46)Erik Cohen, “Tourism as play,” Religion 15, no.3 (July 1985): 292.;王宁把旅游视作现代性背景下“好恶交织”的产物和表现(47)王宁《旅游、现代性与“好恶交织”——旅游社会学的理论探索》,《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6期,第100页。。后续学者大多沿袭这些观点,将旅游视为现代性危机下人们追求理想家园和自我本真存在的重要形式(48)董培海、李伟《旅游、现代性与怀旧——旅游社会学的理论探索》,《旅游学刊》2013年第4期,第112页。。然而,倘若只是现代性危机推动了旅游者的本真性体验追求,那么作为旅游主体旅游者的自主意识何在?旅游者难道只是现代性危机的被动承受方?现有旅游本真性理论尚未对此作出回应。超越旅游学科视角局限的研究,则可能获得对现有问题更为前瞻、更为深刻的认识。泰勒从微观个体角度追寻本真性之源,他认为,现代性虽带来个人主义滥觞、工具主义与理性主义盛行等困境,但同时也实现了以个人自主性为标志的自我理解的现代转变,现代性赋予个体“自决的自由”,这意味着每个人都能且只能从真实自我出发,寻求并实现本真性理想。(49)查尔斯·泰勒《本真性的伦理》,程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5-38页。这给予我们极大的思辨启发。川藏线骑行者对本真体验的追寻,既与宏观社会转型下的现代性推动有关,更与微观个体角度的“忠实于自我”的个人自主性追求紧密相关。两种因素相比,现代性之于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本真性体验追求,更多地表现为外部环境的推力作用,这种力量似乎更多地决定着旅游者是否出游;而摒弃现代化交通工具,选择骑行方式,克服艰险穿越川藏线这种具身性实践,则更多地表征着旅游者的内心渴望寻求他处的客观真实与本真自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以个人自主性为基础、“忠实于自我”的发自内心的拉力,这股力量似乎更加强烈,它内生地决定了旅游者选择特殊的旅游目的地和旅游方式。有意思的是,大众旅游情景下的旅游障碍因素(克服重重艰难)在此变成了诱发川藏线骑行旅游者的动力源。与谢佳、朱璇视作生活政治实践的追求反思自我和人生选择的背包客、穷游者相比(50)解佳、朱璇《“穷游”兴起的社会学分析——兼论穷游者与背包客的异同》,《旅游学刊》2019年第1期,第124页。,以个人自主性为起点的强烈追求自我实现的身体实践性的川藏线骑行旅游者更具韵味。正如访谈者所言:“出发前川藏线是我心中的一座山,如果我能完成,以后生活中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够克服?旅行结束后,我们每个人都有所改变,有人备考雅思,有人准备出国或考研,还有准备跑一次马拉松等。”(CZX-23)在此,受苦多难的骑游川藏线,似乎已成为旅游者的人生“阈限”(51)赵红梅《论仪式理论在旅游研究中的应用——兼评纳尔什·格雷本教授的“旅游仪式论”》,《旅游学刊》2007年第9期, 第71-72页。,旅游者于此反思过往、寄望未来,骑游川藏线成为沟通往昔和未来、架接此岸与彼岸的桥梁。

本文以川藏线骑行旅游者作为研究对象,采用质性研究方法,探索性地发现了关于客观本真和存在本真之间结构性关系的结论,并由此展开具有一定思辨性的讨论。但是,这些结论和讨论均是建立在川藏线骑行旅游这一特殊情景下,对于类似的小众专项旅游产品,值得后续研究进一步探索、跟进。再者,现有结论是基于30个骑行旅游者的访谈文本深度分析的自然浮现,尚需获取实证数据开展进一步的科学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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