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欢中冲出藩篱
——《与普希金散步》的后现代美学特征
2020-12-02李婷
李 婷
(新疆工程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0)
一、西尼亚夫斯基——俄罗斯后现代美学先驱
安德烈·陀纳妥维奇·西尼亚夫斯基(Андрей Донатович Синявский)(笔名为阿勃拉姆·捷尔茨)是俄罗斯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和文化的开创者之一,是“俄国后现代美学先驱”[1]192。在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滥觞和发展过程中,西尼亚夫斯基可谓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他的《与普希金散步》、比托夫的《普希金之家》、韦涅·叶罗菲耶夫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这三部作品的出现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诞生的标志,可见《与普希金散步》这部作品的重要性。但在1973年,该作品首先在伦敦出版后,却引发了极为强烈的反应和普遍的不满。许多普希金的爱好者指责作品是癫狂之作,认为作品是对俄罗斯天才的恶毒攻击,指责作者亵渎了俄罗斯的经典文学和俄罗斯文化,亵渎了俄罗斯的经典神圣。该作品更是引起了著名侨民作家索尔仁尼琴的不满,他专门写了《……摇晃你的三脚供桌》一文批评西尼亚夫斯基对待俄罗斯经典和神圣的不严肃和不负责的态度。一时之间,西尼亚夫斯基及其作品《与普希金散步》备受争议。作家饱受非议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使用了讽刺、讥笑、揶揄、幻想、夸张、反语、滑稽、荒诞、乖僻、反常等一系列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力图打破当时主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创作方法,突破传统的文化框架,将作家从固化的创作模式中解放出来,解构经典,解构权威,致力于让文学艺术创作从“一枝独秀”走向“百花齐放”。就如刘文飞所说,“西尼亚夫斯基主张一种怀疑任何神圣的精神,就连文化之神普希金也不例外;西尼亚夫斯基提倡一种狂欢化的批评态度,可以不受任何禁忌地道出自己想说的任何观点。也许正是由于这一写作态度,这篇随笔性的文字如今已被公认为俄罗斯后现代文学最早的代表作之一。”[2]195
二、在解构中构建
作为一篇随笔,《与普希金散步》创作于劳改营当中,西尼亚夫斯基用书信的形式将随笔交给他的妻子玛·瓦·洛扎诺娃,再由他的妻子整理集结成册。可见,该随笔的创作环境十分恶劣,创作条件十分艰苦,但那丝毫没有影响这部作品在后现代美学方面所创造的价值。
普希金在俄罗斯文坛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与普希金相关的,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西尼亚夫斯基在其随笔中,则是亲切地无拘无束地同普希金散步,以平等的姿态同普希金进行对话,与其进行思想上的交流,用滑稽、荒诞等一系列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对普希金及其作品进行去中心解构,进而试图达到消解权威、摆脱单一的固化的官方文化的目的。在这部作品中,西尼亚夫斯基抛开普希金的无限荣耀,他文学魁首的荣位,他最能唤起人们顶礼膜拜之情的赫赫声名,撇开为普希金编造的不适之词以及于事无益的市井创作中的不雅之言,像一位中肯的朋友一般平等地与普希金对话和交流,从普希金的作品中“寻找普希金、发现普希金”。作为一个与西尼亚夫斯基散步、平等交流的伙伴,西尼亚夫斯基认为,普希金是轻松的、知命的、善于讽刺的。
西尼亚夫斯基认为,在光芒万丈的外壳下,“轻松是普希金世界观的基础,性格和人生履历的特征,诗中的轻松成了他刚步入诗坛的条件。”[3]183在轻松的世界观的引导下,普希金在生活中不再是一个端正的雕像,而是一个在玩乐中生活的人,一个“迈着色情的小腿跑上诗坛并带来一片慌乱”[3]188的真实的人,他在艰巨任务中创造一些轻松的创作环境,保持一份自主和自由,并任由自由的思想以反复无常、无拘无束的状态游走在他的作品之中,使之成为美妙辉煌的粗俗之物。如果说,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塔基亚娜是奥涅金“亲爱的理想”,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轻松自由真实的普希金也是西尼亚夫斯基的理想,被封闭固化的文化气氛框起来的西尼亚夫斯基也想如普希金一般轻松而自由,而他在解读和解构普希金的同时,也正以“笑话”的方式隐秘地实现着自己的理想。就像他本人所说的那样,“笑话中的偶然性并非存在于自身毁坏性的功能上,而在于建设性的、构形性的功用之中”[3]205。
在解构普希金本人及其作品时,西尼亚夫斯基还以讽刺的语调评判和解构了普希金在俄国文学史中的地位,他认为“普希金没有发展,没有继承,而是愚弄了传统的东西,而且不断退化到讽刺漫画式的创作,并借助于此蜕变到背离文学史的主干线的方向上”[3]204。他在普希金的现实主义当中看到的是面面俱到和无责任心,认为普希金将现实主义的概念和低廉肤浅的物质联系到了一起, 带着他的艺术盲目性,成功逃避了讲述者的义务。他认为,“艺术离不开一切……但在这个世界上它最离不开的便是自由。他从唯美主义走向功利主义,为的是变纯,并且不希望讨好任何人”[3]248,从而击碎了普希金作品被颁发的“纯艺术”的形象,突出了艺术的功利性,同时也阐明了自己的美学观点。
西尼亚夫斯基认为,生活中的普希金是“懒惰、轻佻、浪荡、与吃苦无缘的”[3]186,然而他却不是在玩乐,而是生活,是出于一种对工作的必需和与时俱增地对自己所处的地位和命运的理解,边玩笑边戏耍的生活,玩得及其入迷,这是普希金的生活态度,也是他的文学态度。西尼亚夫斯基认为,普希金至少应该是一半意义上的讽刺家。“他的意识被对讽刺漫画式难以遏止的欲求煎熬着,直到世界上的一切偶然间——变化莫测地从伟大到可笑只在一步间为止。”[3]204诸如此类的跨越在普希金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从《伊利亚特》到《加甫利里亚德》,从《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到《可怜的丽莎》和《村姑小姐》等等,无一不体现出他的游戏态度和对笑话的钟爱。在这方面,可以说西尼亚夫斯基与普希金志同道合。西尼亚夫斯基一生中最爱的便是笑话,他认为,“笑话完全对立于业已开始的形式的衰落,笑话中的偶然性并非存在于自身毁坏性的功能上,而在于建设性的,构形性的功用之中”[3]205,笑话艺术的精髓就在于“夸张手法”,“夸张手法”意蕴丰富,它是荒诞、幽默、幻想、讽刺、反逻辑的……也就是说,笑话几乎成为他解构现实的重要途径,同时也担负着建构的重要使命,因此可以理解,西尼亚夫斯基所使用的滑稽、荒诞等一系列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法的目的,都是服从于他的美学观,既解构了现实,同时也有着建构的重要作用。也正因如此,西尼亚夫斯基曾多次表白,他衷心感谢普希金,是普希金在他被困于劳改营、处于生存和死亡之间的时刻,拯救了他,也许,那时的西尼亚夫斯基在解读普希金时,发现的不仅是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同时也发现了一个“亲爱的理想”,支撑着他度过最艰难阴暗的时光,重拾对艺术观的坚定信念。
三、《与普希金散步》的后现代美学特征
1. 碎片化的拼贴叙事
西尼亚夫斯基使用了碎片化拼贴的非线性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类似于“无秩序,去中心,反极权等一系列否定性修辞”[4]3,是一种典型的后现代主义互文性叙述策略。整个作品无小标题也不分章节,西尼亚夫斯基用独白式叙述将普希金、普希金作品中的人物、读者及本人融入到作品当中。在作品的开头,西尼亚夫斯基便避开了官方历史视角和市井视角,以一个平等的视角对普希金展开观察,并在叙述中突出普希金是轻松、懒惰、轻佻、浪荡、与吃苦无缘、知命、善于讽刺、背离文学史主干线的这种形象。西尼亚夫斯基则在这些有的互相牵绊,有的毫无关联的形象特征叙述中穿插、跳跃,以碎片化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非官方的普希金的形象。例如,在说到“轻松”这个性格特征时,西尼亚夫斯基写到了普希金在轻松诗方面开创性的地位,他在皇村中学不严肃的、潦草的创作态度,写到了普希金所喜爱的创作环境和创作条件,普希金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以及他在女性关系方面轻浮和多情的态度和他的作品在诗坛地位的关系等等,这些所有的叙述看似都在阐述普希金轻松的性格特征,但所有的叙述都是来回穿插跳跃的、无拘无束的碎片。在叙述普希金的种种性格特征时,西尼亚夫斯基引用了大量的普希金作品的文本片段来论述自己的观点,单就论及普希金在女性关系方面轻浮和多情时,西尼亚夫斯基用拼贴的手法将《写给闻烟草香味的女人》《巴赫契萨拉伊喷泉》《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叶甫盖尼·奥涅金》等普希金的作品文本片段串联在一起,从而在模糊的时空和交错的情节中展现了一个丰满的普希金形象。
西尼亚夫斯基试图通过这种碎片化的话语来引起读者对话语的反思:普希金的形象究竟是怎样的?并使读者开始质疑外界(并非只有西尼亚夫斯基)对普希金持续性的批评性的评价。质疑的目的有二:一为向读者展示一个充满不确定性、满身疑团的普希金,论证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引发读者的反思才是,通过叙述引发读者的反思真相的本来面目究竟如何,如果这样的叙述充满了不确定性,那么离真相又有多远?二为使读者了解,除却充满不确定性的此类叙述,官方的历史所叙述的有关普希金的真相也远非唯一的真相,也存在被叙述、被建构的过程,也许官方真相与真相之间还有一定的偏差,进而使读者在之后的阅读过程中学会质疑真相的唯一性和历史的权威性,并在此过程中能够改变自身的逻辑体系和价值观念,最终能质疑大写历史和相应的统治话语。
2.狂欢化的叙事特征
巴赫金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民间文化》导言中,对民间的笑谑文化作了研究,提出狂欢化理论。他认为,狂欢节语言“所遵循和使用的是独特的‘逆向’、‘反向’和‘颠倒’的逻辑……是各种形式的讽拟和滑稽化、戏弄、贬低、亵渎、打诨式的加冕和废黜。”[5]141笑谑文化具有的这种特殊语言同一切现成的东西、完成性的东西相敌对,同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动摇性和永恒性的东西相敌对,在否定的同时又有再生和更新,体现出自由的精神。
记载在历史中的普希金形象绝对不是必然可靠的,在开篇中西尼亚夫斯基便开始消解普希金的官方权威性,他提出疑问:“你们的普希金就那么伟大么?”[3]181紧接着用夸张手法对普希金及其作品大加讽刺、讥笑和揶揄。普希金为人“懒惰、轻佻、浪荡、与吃苦无缘”[3]186,他“迈着色情的小腿跑上诗坛并带来一片慌乱”[3]188,他是“风流行当中的饱学之士”[3]190,他凭借他乖张的名声给整个俄罗斯留下印象,他的作品《鲁斯兰与柳德米拉》是“色情叙事诗的第一分支……它整个是美妙辉煌的,却又是叙事诗的粗俗之物”[3]193,用夸张的狂欢化语言为读者展现出普希金的“浅俗而又粗野的形象”[3]183。在西尼亚夫斯基的揶揄调侃中,在嬉笑喧哗的气氛中,官方所塑造的有关普希金的一切严肃性和崇高性被轻松化解,所有的高级感和神圣感被世俗化,这是对官方权威性的一种废黜,在狂欢之中使读者享受自由和放松,在狂欢过后留给读者空间以反思,真相何在?西尼亚夫斯基曾说明,自己写作的目的并非是诋毁,而是为了“保卫创作自由”和“与普希金谈情说爱”[3]9。西尼亚夫斯基真正解构的不单是普希金及其作品的权威性,而且还是文艺界被禁锢起来的人们思想的单一性,他将自由还给了读者。
结语
西尼亚夫斯基曾向一位与其交往二十多年的挚友描述说,他的艺术观是由三种人物组成:傻瓜、窃贼和小丑。傻瓜代表着一种清高的精神境界,思考囊括于其中的宗教和哲学问题则像是在同全人类对话,与永恒交往;窃贼则应该去仿制神奇,表现出创造的潜力,要勇于越过雷池、闯犯禁区、违背法规、反对传统;最后是小丑,小丑的人物则显示了最高的技艺:讽刺、讥笑、揶揄、幻想、夸张、反语、滑稽、荒诞、乖僻、反常、奇谈、怪论……通过小丑,可以使人开心,获得娱乐和消遣,同时获得审美的愉悦。傻瓜、窃贼和小丑这三个形象是西尼亚夫斯基审美观的形象的图景。[3]5西尼亚夫斯基的这一美学观点可以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中找到原型。
巴赫金认为,在中世纪狂欢节的笑谑文化中,最典型的人物是小丑和傻瓜。作为小丑和傻瓜,他们正好处在生活和艺术的交界线上,体现着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一种既现实又理想的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恰好是西尼亚夫斯基的生活方式。西尼亚夫斯基在生活和艺术的交界线上时而是个傻瓜,时而是个小丑,时而是个窃贼,“他决定任何问题所依据的原则只有一个,就是一切必须服从于他的艺术需求,他的艺术观”[3]17,他热衷于碎片化拼贴,热衷于嘲讽,创造一种狂欢化的游戏气氛,他渴望通过这样的方式颠覆权威,冲出藩篱,在废墟中重构,他渴望自由话语,他永远都是一个纯粹为自由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