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饮茶人生的文学阐释
2020-12-02雷徽
雷 徽
(湘南学院文传院,湖南 郴州 423000)
宋代司马光在《薛密学田诗集序》中指出:“《扬子·法言》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之美者无如文,文之精者无如诗。诗者,志之所之也。然则观其诗,其人之心可见矣。”[1]以中华书局2003年版《黄庭坚诗集注》为底本进行统计:黄庭坚共有124首描写或提及茶、茶具的诗歌,即广义茶诗。此外还有3首侑茶诗,4首只诗题、诗序或诗注提及茶,1首挽词颂黄廉业绩提及茶马交易的作品,共计132篇。
黄庭坚现存的茶诗作品自英宗治平三年(1066)的《次韵叔父台源歌》起到徽宗崇宁四年(1105)的《乞钟乳于曾公衮》止,①虽元符四年(1089)到元符二年(1099)十年间,黄庭坚因自身疾病、母亲疾病及去世、神宗实录案等原因致诗歌创作数量锐减,且无一首茶诗,但创作于绍圣二年(1095)的《黔南道中行记》和元符二年(1099)的《煎茶赋》都说明饮茶并没有离开过黄庭坚的生活。现代阐释学之父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说:“艺术作品的真正存在不能与它的表现相脱离,并且正是在表现中才出现构成物的统一性和同一性。艺术作品的本质就包含对自我表现的依赖性”,“整个理解过程乃是一种语言过程”,“只有通过解释者,文本的文字符号才能转变成意义。也只有通过这样重新转入理解的活动,文本所说的内容才能表达出来。”[2]所以,通过解读黄庭坚贯穿一生的茶诗作品可以管窥他饮茶人生的情感起伏变化,虽然元丰二年(1079)苏轼“乌台诗案”和绍圣元年(1094)的“神宗实录案”是黄庭坚人生情感变化的转折点,但黄庭坚茶诗中的个人情感变化在与大背景吻合的同时也体现出细腻的区别。
一、早年:居故乡之萧散闲雅,官叶县之压抑苦闷
仁宗庆历五年(1045)黄庭坚出生于洪州分宁县(今江西修水)双井村,并在此度过少年时期直至英宗治平四年(1067)登进士第前往汝州叶县(今河南叶县),期间虽然在父亲黄庶去世后黄庭坚曾于1059年随舅父李常游学淮南,但也常返回故乡。故乡双井风景秀美,明代贝琼《双井堂记》:“按志,双井在宁州之修江中,江深不可见。至秋冬水落始出,而钓台石、明月湾咸在其上,盖亦江西之一奇观也。宋黄太史山谷家焉。公时与宾客来游,辄取水烹茶,清冽异乎他泉,……距今三百余年,而祠堂犹存不废,则一时之风流,概可想已。”[3]约作于仁宗嘉祐五年(1060)的《溪上吟并序》就叙述了黄庭坚春日踏青,饮茶、饮酒赋诗的经历,“观渔于塘下,寻春于小桃源,从以溪童、稚子、畦丁三四辈。茶鼎酒瓢,渊明诗编,虽不命戒,未尝不取诸左右。”常年居于故乡的叔父黄襄是黄庭坚亦师亦友的长辈,叔父“无求于世,世亦无求于先生。……饱闻金玉之音,实入芝兰之室。清规映俗,孰能磷缁;和气格人,不以声色”(《叔父十九先生祭文》)[4]的行为作风影响着常与之诗歌唱和的黄庭坚,故黄庭坚早年茶诗常借茶流露出对闲雅萧散生活的赞美和享受,如《次韵叔父台源歌》“茶甘酒美汲双井,鱼肥稻香派百泉。暑风披襟著菡萏,夜月洗耳听潺湲”,清风、夜月、美酒、甘茶,面对自然好不惬意,“时从甥侄置樽俎,此地端正朝诸山。除书谤书两不到,紫烟白云深锁关。乡人讼争请来决,到门怀惭相与还。呼儿理琴荡俗气,果在巢由季孟间”,叔父的萧散神气,又何尝不是黄庭坚的体悟感受!即便在怀古伤时,感悟生命个体应随其物性时,黄庭坚的借茶消愁也总有一种云淡风轻之感,“聊欲烹茶羹杞菊,身如桑苎与天随”(《次韵台源诸篇九首》之《七台溪》),一切感叹心绪付之于茶。
神宗熙宁元年(1068)至熙宁四年(1071)黄庭坚任职汝州叶县尉。县尉,其职责主要是维护地方安定,“每县复置县尉一员,在主簿之下,俸禄与主簿同。凡盗贼、斗讼,先委镇将者,诏县令及尉复领其事。”[5]初得官职的黄庭坚并未表现出强烈的喜悦感,反在诗歌《新息渡淮》[6]中表达喜忧参半的复杂心情:有在京城的不得志与拘束,“京尘无处可轩眉,照面淮滨喜自知”;有离别故乡的留恋,“故林归计嗟迟暮,久客平生厌别离”;有对未来不可知的担忧,“落日江南采蘋去,长歌柳恽洞庭诗”。柳恽,南朝梁著名诗人,其《江南曲》中有“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7],黄庭坚在此借柳恽之口抒发了自己的惆怅心情。熙宁元年,怀揣复杂心情赴任的黄庭坚迎来的是镇相富弼的当头一棒:因赴任迟到,被镇相富弼拘系。黄庭坚作于熙宁四年的《还家呈伯氏》言:“强趋手板汝阳城,更责愆期被呵诟。法官毒螫草自摇,丞相霜威人避走。”[8]宋代,官员赴任期限有严格规定:“诸之官,川、广、福建路,限六十日,余路,三十日。……以上并除程,在京以朝辞日,在外以授敕告、宣札日,待阙者以阙满日,非次阙以得报日为始。”[9]对于违限官员的处罚也有相关规定:“诸之官限满不赴者,一日笞十,十日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即代到不还,减二等。”[10]虽有规定,但在具体执行时也有变通,如欧阳修从开封赴任夷陵就历时三个半月。黄庭坚显然无此好运,不仅受罚,还给上级长官留下不太好的印象,“富郑公初甚欲见黄山谷,及一见,便不喜。语人曰:‘将谓黄某如何?原来只是分宁一茶客。’”[11]“分宁一茶客”本是富弼对黄庭坚带有贬义的评价,但却从另一个角度指出了黄庭坚的茶人气质,创作于本年的《寄新茶与南禅师》就已显露出黄庭坚饮茶的讲究“石钵收云液,铜瓶煮露华”和禅茶相融的思想倾向“一瓯资舌本,吾欲问三车”。
叶县尉任期内,黄庭坚一直不算舒心。熙宁二年(1069),新婚两年的夫人孙氏在叶县亡殁,卒年二十,黄庭坚写有《哀逝》《悼往》等诗篇哀悼;熙宁二年,河北等地遭受自然灾害的灾民流向叶县,县尉黄庭坚赈济灾民、维护地方安定是其职责,但因准备不足和物资匮乏导致赈灾及安置灾民不力,黄庭坚为此深感内疚,写有《流民叹》;熙宁三年,王安石新法在叶县推行,黄庭坚作《按田诗》及序表达对农田水利法“夺民之故习,而强以所未尝”“郡县行空文,朝廷收虚名,名为利民,其实害之”的看法。[12]县尉维护治安的日常公务琐事与黄庭坚的文人、茶人本质并不吻合,所以在《还家呈伯氏》中他说:“用舍由人不由己,乃是伏辕驹犊耳”,为官时日不长,他厌恶官场情绪日增。熙宁四年(1071)黄庭坚结束在叶县的任职,其创作于本年的6首茶诗都或多或少借饮茶流露出百无聊赖、恨无知音、时光耗费的抑郁之感。他规劝元礼时借茶表达远离纸醉金迷,追求平淡生活的态度,“准拟只无难白发,金炉谁为煮黄芽”(《再和元礼春怀十首并序》其六)。他独自饮茶,对着屋外清寒、晴窗芭蕉忘怀俗事时,“更碾新芽荐菊苗”(《杂诗七首》其六)好不惬意,但也感叹“薰炉茶鼎偶然同,……万事尽还曲居士,百年常在大槐宫”(《杂诗七首》其五)。当直面自己这些年官场生涯耗去的时光时,他茶难解忧,好酒消愁,“茶瓯屡煮龙山白,酒碗希逢若下黄”(《次韵伯氏戏赠韩正翁菊花开时家有美酒》)“斋余一椀是常珍,味触色香当几尘”(《送张子列茶》),或劝慰自己怜取当下,“会须著意怜时物,看取年华不久芳” (《次韵伯氏戏赠韩正翁菊花开时家有美酒》),或问禅释怀,“借问深禅长不卧,何如官路醉眠人”(《送张子列茶》)。而在难以施展怀抱的苦闷压抑中,他甚至想到要休官而去,携茶赶集,“故国青山长极眼,今年白发不胜梳。几时得计休官去,笋叶裹茶同趁虚。”(《辱粹道兄弟寄书久不作报以长句谢不敏》)
二、中晚年:平和与失意的宦海沉浮,平淡苦涩的西南漂泊
熙宁五年(1072)黄庭坚除北京国子监教授,之后连任至元丰三年。国子监教授是学官,主要掌功课、考试之事,[13]这一职位相较于县尉更适合黄庭坚,因而在大名府八年学官生涯中,黄庭坚钻研学问自得清闲,家庭安定和睦(续娶夫人谢氏并得一女),加之又得留守文彦博器重,其文人气质、情感尽情展露。熙宁年间,黄庭坚与妹夫王世弼及友人组成了一个小型诗社唱和诗歌、交流思想,“清光适从人意满,壶觞政为诗社开”(《和世弼中秋月咏怀》)。因而,黄庭坚的茶诗也更多体现文人间嬉笑怒骂、举典论时、茶饮娱乐、品评茶叶的趣味与情怀,如与王世弼唱和的诗作《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用韵》《次韵答常甫世弼二君》中借茶表现悠然,饮茶也是文士聚会谈人生的助兴之物。又如,《寄南阳谢外舅》《走答明略适尧民来相约奉谒故篇末及之》《次韵感春五首·其五》等都描写了文人聚会饮茶的状态。而《催公静碾茶》《用前韵戏公静》《公益尝茶》《见二十弟倡和花字漫兴五首》则饶有兴致地描写了日常饮茶生活,“兔月龙团”“谷雨茶”“蜀茶”“山茶”等名称频见于诗作,茶饮功能也隐含于其间。
元丰三年(1080)黄庭坚改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省泰和县)。从1080年初回京师候官至1081年春到任太和县的一年时间里,黄庭坚的足迹遍及开封、楚州、高邮、扬州、真州、芜湖、舒州、南康军等多地,走亲访友之际他也写下不少与茶相关的诗歌作品,加上在太和县任职的几年,这一时期黄庭坚共存20首茶诗。此时的黄庭坚对茶境、茶艺的追求更为精进,美如画的茶境不仅是室内的熏香相伴,“熏炉茶鼎暂来同”《题太和南塔寺壁》“茶鼎薰炉与客同”(《题息轩》),也是窗外自然风光的陶冶,“僧窗茶烟底,清绝对二妙”(《次韵叔原会寂照房得照字》)“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题落星寺四首·其三》),更有江野之趣的点染,“鸬鹚葭苇间,煮茗当酌醴”(《寄馀干徐隐甫》)。“鱼眼”“煨鸭脚”“鹰爪芽”等茶艺专有词汇也见于笔端。同时,黄庭坚茶禅相谐的思想倾向也越来越明显,如《次韵伯氏长芦寺下》写与友人在寺院饮茶,“僧坊昼亦静,钟磬寒逾清”,“颇与幽子逢,煮茗当酒倾”,表达文人的田园隐士情怀。又如《题息轩》“蒲团禅板无人付,茶鼎薰炉与客同。万水千山寻祖意,归来笑杀旧时翁”和《寄题安福李令爱竹堂》“寒窗对酒听雨雪,夏簟烹茶卧风月”“富贵于我如浮云,安可一日无此君。人言爱竹有何好,此中难为俗人道”中对人生、富贵的禅悟。
元丰六年(1083)十二月,黄庭坚移监德州德平镇(今山东省德平镇)并在第二年六七月间到任。在德平,黄庭坚与德州通判赵挺之交恶。而现存算得上广义茶诗的只有《送王郎》《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五首·其四》两首作品,且都借茶表达期待不受拘束的闲适生活。
元丰八年(1085)四月,黄庭坚诏为校书郎于九月抵京师(今河南省开封市)直至元祐七年(1092)丁母忧离开。元丰八年至元祐三年是黄庭坚茶诗创作的丰产期,现存诗歌51首,多为文人间交往唱和、谢答酬赠类作品,茶已成为友人间馈赠、交流情感的介质,如《谢送碾壑源拣芽》《谢人惠茶》《双井茶送子瞻》《以双井茶送孔常父》《奉谢刘景文送团茶》《谢王炳之惠茶》《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以团茶洮州绿石研赠无咎文潜》等。诗歌中流露着朋友间交往的愉悦与调侃,如《戏赠曹子方家凤儿》《答黄冕仲索煎双井并简扬休》调笑好茶应配美女,《常父答诗有煎点径须烦绿珠之句复次韵戏答》关于烹茶女子的探讨也极为戏谑有趣。并且《谢公择舅分赐茶三首》《今岁官茶极妙而难为赏音者戏作两诗用前韵》《奉同六舅尚书咏茶碾煎烹三首》3组同韵组诗较为集中地体现了黄庭坚的茶艺思想,涉及碾茶的作用和诀窍,煮水的要诀,赏茶和茶的功效等,极具特色。诗歌中茶叶品名也越来越丰富且北苑贡茶出现频率升高。黄庭坚在这一时期对茶品饮水平质的提升,也恰好从另一角度诠释了他此时生活的平静与乐趣。
无论熙宁、元丰年间在大名府、太和、德平为官,还是元祐年间在京师为官,黄庭坚茶诗流露出的情感明显没有了在叶县时的压抑,生活虽也有不如意和让其深思之处,如因苏轼“乌台诗案”,元丰三年(1080)黄庭坚茶诗中的禅思明显加深,并于此年自号“山谷道人”。又如元丰六年(1083)的《寄馀干徐隐甫》中流露苦于吏事、希望得到指教的心情,“鸬鹚葭苇间,煮茗当酌醴。……顾予白下邑,庭聚雨前蚁。……愿闻庖丁方,江湖天到水。遥知解千牛,袖手笑血指。书来倘垂教,改事从此始。”再如元祐二年(1087)《次韵奉酬刘景文河上见寄》中自称“潜郞”,隐隐含有久不得升迁的郁闷,且言只能驰骋翰墨场,“哦诗煮春茗”。《戏答陈元舆》在饮茶中宽慰失意的陈元舆时也交织有诗人无可奈何的情感。《送李德素归舒城》亦在茶饮交流中表达未能有所作为的愁绪和无奈。但从大名府到京师,黄庭坚的情感整体是乐愁相织,平静乐观的。
绍圣元年(1094)之后,黄庭坚的人生进入贬谪颠沛流离阶段,他在绍圣元年的《杂诗》中云:“迷时今日如前日,悟后今年似去年。随食随衣随事办,谁知佛印祖师禅。”表达自己迷、悟人生,随心随缘的感叹。从黄庭坚元符元年、二年对自己戎州居所“槁木寮”“死灰庵”“任运堂”的命名可以看出诗人此时的心境。元符三年(1100)之后,黄庭坚涉茶诗描写平淡的茶饮人生,“更煎双井苍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长”(《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其四),“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但字里行间又明显多了一丝苦涩、虚幻感,他或以丑为美,或借梦抒怀,如“酒杯未觉浮蚁滑,茶鼎已作苍蝇鸣”(《次韵李任道晚饮锁江亭》),“秋入园林花老眼,茗搜文字响枯肠”(《次韵杨君全送酒》),“老翁更把春风碗,灵府清寒要作诗”(《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其一),“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茗碗梦中觉,荷花镜里香”(《和凉轩二首》其二),“马上春风吹梦去,依稀人摘雨前茶”(《观化十五首》其十),“松风佳客共,茶梦小僧圆”(《题默轩和遵老》)等,诗歌风格与梅尧臣的“平淡”极为相似,即融有孟郊的苦涩、老辣。诗人晚年涉茶诗的这些特点有他晚境平淡中的孤寂情感,但也是黄庭坚耆年思想的体现,“山谷初谪,人以死吊。笑曰:四海皆昆弟,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14]他以“梦者”自比,即融有观人生似梦的思想。而在贬谪中黄庭坚的佛教交游也更为广泛,并说自己“自此欲屏笔研,开藏经。”(《答王云子飞》)[15]其禅修到晚年趋于平淡的真实,更有一种随缘任运的态度,就如其在《题默轩和遵老》中所说:“平生三业净,在俗亦超然。”
黄庭坚的茶诗虽然也有创作上稍显重复的作品,如熙宁四年(1071)的《杂诗七首》其五与元丰五年(1082)的《题太和南塔寺壁》只个别字句上有差异,诗意情感上略显雷同。但整体而言,黄庭坚用多样化的诗歌形式真实地表现了自己的茶饮人生,其茶诗丰富的内涵仍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而他茶诗中的茶道意趣、茶禅融合也值得深入品读。
注释:
①嘉佑年间的《溪上吟》仅在序中提及茶,可不计为起始篇目。根据《宜州家乘》的记载可推《乞钟乳于曾公衮》应作于崇宁四年四月十五日至二十四日间,当为《黄庭坚诗集注》中最后一篇涉茶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