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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金石之不朽”:对于碑志文献研究的几点反思
——徐海容《唐代碑志文研究》读后

2020-12-02杨天奇

华夏文化 2020年3期
关键词:史料文献生命

□杨天奇

一、引言

碑,产生于春秋时期。《说文》曰:“碑,竖石也”,最早的碑就是一方竖置的巨石,一般用于装饰庙堂、祭祀神飨、推算时间,除简易雕纹外,未见有文字刻乎其上。战国以降,碑开始用于棺木下葬,《礼记》曰:“君葬用輴,四綍,二碑,御棺用羽葆。大夫葬用輴,二綍,二碑,御棺用茅。”国君、诸侯、大夫皆为贵族阶层,由于贵族墓穴幽深,墓坑的四端须立四碑充当“支架”,并穿以引棺用的纤、绰,以确保棺木下葬时平稳且直正。郑玄将墓坑四端的碑释为“丰碑”,丰碑大多为大木制成,形如石柱,每逢葬礼结束后,丰碑常被弃于墓地旁,为纪念逝者,有人便随意在弃碑上刻写了些许文字,而这些无意之刻写,其实就是碑志文的雏形。

逮至东汉,随着农耕经济的发展以及儒家观念深入人心,墓碑之俗广为流行。据朱剑心《金石学》载:“冢墓之碑始于后汉,其门人故吏,为其府主,刻石颂德,遍于郡邑,风气极盛。”(朱剑心:《金石学》,上海书店出版1996年版,第214页)不仅是权贵豪族,就连普通百姓也纷纷效仿,通过树碑作志寄托悲情,感怀生命。

魏晋以降,“以碑述悲”这一传统延续不绝,墓碑之风进一步盛行,并在唐代达到顶峰。有唐一代,经济繁荣,政治清明,文教兴盛,加之朝廷对孔孟儒学思想的大力推崇,为世人立碑以及创作碑志文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因此唐代也是碑刻的最发达期。此后,传世的唐碑数量众多、不乏精品,其中最负盛名的有昭陵《李绩碑》、乾陵《述圣颂》、骊山《温泉铭》、颜真卿《郭公庙碑铭》、虞世南《孔子庙堂碑》等。

陈尚君教授曾指出:“(有关唐代碑志文研究)每年发表的论著数以百计,非常可喜。无论从政治史、社会史、生活史、家庭史、军事史、民族史、文学史来说,都看到许多重大突破。”(徐海容:《唐代碑志文研究》,中华书局2018年版,序一)目前有关唐代碑志个案研究著作的确不在少数,但能够从“史”的角度去探讨、梳理、集成的著作着实难寻,而徐海容教授的新著《唐代碑志文研究》可以说恰好弥补了这类研究的不足。

《唐代碑志文研究》一书的写作异常艰难。在写作准备阶段,作者不仅耗费大量时间精力认真研读了《全唐文》《全唐文补遗》《全唐文补编》等丛书中收录的所有碑志文,而且还做了丰富的实地调研,曾不辞辛劳地遍访西安碑林博物馆、大唐西市博物馆、陕西博物馆、山西博物馆,并借此机缘搜集了大量拓片。在写作中途,作者还深耕探险领域数多年,深入北京、山西、湖北等地的一些唐代古墓遗址进行了实地考证。当然,作者上述努力绝非只是为了作参订校雠而展开的科研工作,而是希望通过鲜活的碑志让世人重回先辈的生活世界中,切实感受中世纪的华夏民族对个体生命价值及意义的理解与诠释。

《唐代碑志文研究》之撰写迄今已历近十年,用“实属不易”四个字来形容并不夸张。此著的最大价值在于,不但对唐代碑志文体的特质、内涵作了细致的分析研究,而且还将各个碑志放到整个历史演变中加以考察,从另一种视角展现了盛唐的文化景象,真正做到了言之有物、论之有据、材料丰富、观点新颖。鉴于以上原因,笔者不揣浅陋,拟对《唐代碑志文研究》的重要贡献及相关问题作一简要探讨。

二、激活文献史料的“生命意识”与“人文精神”

碑志文是是历史的遗留物,是通过实物流传至今的“史料”,从严格意义上讲,史料并不完全等同于文献。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载:“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考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谓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折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记录,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页)在马氏看来,信而有征者谓文,证史传是非者谓献。至于史料,主要分为实物史料、文字史料、口述史料,其中“文字史料”基本与“文献”概念相同。碑志文常见于古迹、遗址,是被固化在一定物质载体上、可征的文字记载。所以说,碑志既是文献也是史料,不仅能弥补文献资料的不足,还能订正文献、辨别真伪、填补历史的空白。

文献史料不是只供阙文补疑、文字训诂之用的故纸堆,还需要研究者回到文献内容本身,理解文献,阐释文献,感悟文献,重视其内在生命力。尤其对于文学研究来讲,只有注重其文学性,才能称得上是“人学研究”,文化研究亦是如此,倘若罔顾“人”的存在与价值,罔顾“生命意识”,那么这种研究就不能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学术。

就《唐代碑志文研究》而言,生命意识贯穿其写作始终。在此书绪论末端,作者明确写道:“特别重要的是,还要碑志文置于人的生命世界中,借此揭示文学、文体演变与人的生命意识、理想价值观念演变的关系,让碑志文的研究回归生命、生活、文学及文体本身。”(徐海容:《唐代碑志文研究》,中华书局2018年版,前言)在介绍梁肃的碑志文时,作者仍不厌其烦地指出:“离乱之年的生活经历,使得梁肃对生命本质有着清醒的认识。”(同前,第187页)在本书结语,作者再次强调:“文学是人学,……碑志文与人的生命结合最为密切,……其中映射出来泪与笑、血与火、生存与死亡、辉煌荣耀与凄惨苍凉,都体现着文人深厚的生活积累、社会认识和历史感思,也体现着时代文学的演进方向。”(同前,第503页)此类表述在行文中出现频率甚高,足见作者生命意识之强,正如暨南大学赵维江教授在序言中所论:“在这部探讨唐人生命记忆的宏著中,我们看到了他对于唐人生命意识深刻的剖析和理解,同时也不难体察到他感性人生的温润情怀。”(徐海容:《唐代碑志文研究》,中华书局2018年版,序二)

“生命意识”的彰显,无疑是对“人文精神”的阐扬,因为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目标与方向。《唐代碑志文研究》对唐代碑志文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梳理,这本身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学术工作。然在梳理之余,作者仍不忘探讨碑志的社会及文化功能,比如在介绍张说碑志文时,将其与意识形态构建功能放在一起加以分析;在讲碑志文文体嬗变时,又不惜花大量笔墨探询其审美追求与审美精神;此外,作者还将碑志作家的身份变迁、知识结构、文化心理与碑志文的创作联系了起来,这种以“人”为主式的讨论,再次反映出此书浓厚的人文情怀。

新儒家代表人物唐君毅认为,中国文化的最大特点在于“通天地、成人格、正人伦”的人文主义精神。所谓人文精神“即指对于人性、人伦、 人道、人格、人之文化及其历史之存在与其价值。”(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从这一点来看,文化研究只有将生命视作神圣之物,注重“生命意识”,将人作为存在的主体,才是对人文精神的真正实践。

民国以降,面对“古史辨派”对实证主义的极力推广,实证化、碎片化研究之风愈演愈烈,清华大学浦江清教授曾不禁感慨道:“为爱好文艺而进中国文学系,乃至弄到触处是训诂、考据,不免有误入的感觉,简直可以说是受骗。”(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62页)在21世纪的今天,浦教授倘若在世,或许仍会发出同样的喟叹。

文献梳理是基础、也是重点。没有文史积淀的补佚往往不是“误入”就很可能是“误导”,更遑论激活文献史料的“生命意识”与“人文精神”?

三、史料、文献与史识、文学史的融通

所谓碑志文,简单地讲,就是刻在石碑上的文章。《文心雕龙·诔碑》曰:“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唐代碑制趋向完善,其发展可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阶段,这与文学史的发展脉络基本吻合。本书作者同样认为“碑志文作为一种应用性极强的文体,与时代社会风俗、政治文化密切相关”,(同前,第47页)遂以“陈隋遗响与文风初变”“盛世华章与时代强音”“王政中兴与文体改革”“大国落日夕照晚唱”四章为主干,系统梳理了唐代碑志的发展历程。

“陈隋遗响与文风初变”一章指出,自高祖武德元年到玄宗开元初年,此一百年为初唐时期,碑志文从华靡浮艳走向古朴昂扬。初唐的碑志文大多追求一种“颂美”倾向,但这种“颂美”写作,“不是统治者纯粹的个人好大喜功式标榜,也不是一群无聊文人对君王的谄媚奉承,而是在当时的社会形态下,人们对盛世感受和社会期许的一种表达方式。”(同前,第93页)特别是在结束长期战乱、走向大一统的初唐,这种期许往往表现得更加强烈,比如王勃《益州夫子庙碑》、杨炯《唐右将军魏哲神道碑》、陈子昂《堂弟孜墓志铭》等。内容朴实刚健、恢弘有力,一扫六朝时期的柔弱华靡,语言整散结合,真正突破了骈文的限制,且自然清新,感情真挚,为初唐的碑志文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盛世华章与时代强音”一章指出,从唐玄宗开元年间到唐代宗大历初年近六十年是唐代碑志发展的第二个时期。(同前,第128页)此一时期,碑志文的颂美主题虽进一步被强化,但在行文中又展现了盛唐文人的个性、才情、抱负和理想。在作者看来,张说与苏颋的碑志文最能体现盛唐文人的才情和抱负。(同前,第331页)张说作为盛唐初年的文坛领袖,强调文章要中和雅正、为道统服务,其《齐黄门侍郎卢思道碑》一文正是对其创作主张的成功实践,碑曰:“昔仲尼之后,世载文学,鲁有游、夏,楚有屈、宋,汉兴有贾、马、王、扬,后汉有班、张、崔、蔡,魏有曹、王、徐、陈、应、刘,晋有潘、陆、张、左、孙、郭,宋齐有颜、谢、江、鲍,梁陈有任、王、何、刘、沈、谢、徐、庾,而北齐有温、邢、卢、薛:皆应世翰林之秀者也。吟咏性情,纪述事业,润色王道,发挥圣门,天下之人,谓之文伯。于戏!国有校,家有塾,禄位以劝,风雅犹存,然千数百年,群心相尚,竟称者若斯之鲜矣,才难不其然乎?然则飞黄虚骋,百辔遗路,鹤鹏天运,万翼无阶,文士擅名当时,垂声后代。”(周绍良编:《全唐文新编》(第四册),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68页)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张说的碑志文创作不但渊懿朴茂、雄浑大气,而且注重才学、讲求以史为证。北京大学葛晓音教授认为张说是盛唐文儒的领袖,(葛晓音:《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82页)但目前常见的文学史却对张说只字不提,或一笔带过。这也再次表明,如果重写文学史仅仅局限在诗词文赋而忽视刻写在石碑或其他非纸质载体上的史料,必有所失,故新著文学史只有容纳更多新的非纸质载体上的旧有史料,才可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新”。

除对张说碑志文的全面研究外,作者按原有思路,以传统文学史为主线探询了其他文儒的碑志创作。相对于张说,苏颋虽无完整的创作理论,但其碑志文亦是对其“作颂音传雅”主张的成功实践,无论是其《赠礼部尚书褚公神道碑》,还是《司农卿刘公神道碑》,皆为宣扬儒家德政思想的雅颂之作。“盛世华章与时代强音”一章还重点介绍了颜真卿、张九龄、王维、李白、杜甫、李华、独孤及、梁肃、权德舆的碑志文,当然,作者并不是对各家碑志创作作一简单介绍,而是从文体改革的角度发掘此时期碑志文的创作倾向与时代特征。

歌唱中兴、经世致用是整个中唐时期碑志创作的主潮。如《柳子厚墓志铭》是一篇表达对柳宗元英年早逝的惋惜之作,但又不止于此,更多地隐含着韩愈本人对时局的担忧与不满。柳宗元与韩愈是著名的古文大家,二人志趣相同,其文章创作也是相互取法。如柳宗元《故御史周君墓碣》实际上是一篇讽刺杂文,碑文虽以叙事记人为惯例,然其矛头所向却是随意处死朝廷御史的唐玄宗,以此表达对唐德宗贞元朝政的强烈不满。柳宗元写这篇碑文时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能以“奋百代之上”的人格精神不平则鸣、针砭时弊,这除了与其愤世嫉俗的个性有关外,也离不开中唐文学复古思潮的影响。再如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李翱、皇甫湜的碑志文亦十分注重崇扬道统,体现出强烈的济世精神。迨至晚唐,古文一蹶不振,碑志作家杜牧、李商隐、罗隐往往借历史抒发物是人非之感怀,有时也表现出消沉的隐逸情调。

总体来看,初唐、盛唐时期的碑志文以颂美为主,中唐、晚唐碑志文以叙事记人为要,避开了此前的铺陈之弊。职是之故,中唐以后的碑志文其语言更加朴实自然,在情感表达上也胜出一筹。但这种变化,很大程度上是由政治和时代导致的。对于这一流变,作者也曾总结到:“唐代碑志文从初唐的文风初变、呼唤清新之作;到盛唐的倾向于抒发人生理想、情采飞扬,高歌颂美,铺陈罗列,篇幅浩繁;到安史之乱后中唐的展现战乱生活与民生疾苦,振奋人心,呼唤中兴,文笔洋洋洒洒,极尽情理;再到晚唐的怀古伤今,苍凉深沉,篇幅短小,旨意幽远,其变化是巨大的。而这些变化,无不和各个时期士人的精神风貌和社会认知有关。”(同前,第468页)这是基本的史识判断,亦为对唐代碑志文发展的高度概括,更足以说明,碑志文是“时代文体改革的映现”(同前,第149页),它与文学史不但能够互相映证,而且可以互通互融。

近四十年来,大量出土文献重见天日,其中最负盛名者,无外乎马王堆汉墓帛书、荆门郭店楚简、上博简、清华简、安大简等,这些文献吸引了大批学者趋之若鹜,也使古文献研究继乾嘉学术之后再度成为显学。随着此类研究地不断深入,出土文献与重写文学史、思想史的倡议也被提上日程,一时成为学界争论的热点。(李承贵:《面向新世纪的中国哲学研究——当代中国哲学研究热点问题述要》,《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2期)如今,人工智能时代业已到来,文献研究中遇到的不少技术难题或将迎刃而解,但这并不意味着文献研究的复杂程度由此而大幅度降低。相反,越来越多的出土文献需要更多兼擅哲学、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的通识型人才进行整理、复原、分析与阐释,惟其如此,才能准确比较传世经典文献和出土文献的异同,才能真正实现“释古”、激活出土文献的现实价值。不然,哲学史与文学史重写的伟大构想只能被束之高阁,成为一纸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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