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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中岁暮书写的“失序”

2020-12-02□刘

华夏文化 2020年3期
关键词:失序历法蟋蟀

□刘 睿

“岁暮”是汉魏六朝文学中一个重要的题材。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日积月累而成岁,四季之间的交替感荡着诗人的心灵。“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周易·系辞传》)。而“暮”的古字为“莫”,其本意是天色将晚,摹写日落草丛之象。《说文解字》对“暮”字的释义为:“日且冥也。”段玉裁注:“且冥者,将冥也。木部曰:杳者,冥也。夕部曰:夕,莫也。引申之意为有无之无。”天色昏暗,万籁俱寂,故又引申为“无”。“岁暮”即年岁将尽之意,宽泛而言为秋冬寒凉之际至新年来临之前。

在天文测算与农业活动的发展过程中,历朝历代不同的岁时观念影响了岁暮书写阅读经验。印志远考察了中国古代早期的历法与岁时观,认为以冬至为改岁节点的观念,逐渐被阴阳合历观念下的正月所替代,使得“岁暮”的时间随之向后推移。他又提出古诗文中“岁暮”二重季节指向生成的观点,两汉以后诗文中的“岁暮”,或承续前代诗歌的程式指向岁末感秋,或根据更新后的岁时认知将季节放在冬天(见印志远:《〈豳风·七月〉岁时观念钩沉——兼论文学史上的“岁暮”为秋》,载《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脱离原生的岁时语境的确导致了时间的失序,但是岁暮书写的旨归并非落在自然界的时序变迁,而是人间世的失序矛盾。

岁暮书写肇始于《诗经》,其中《豳风·七月》展现出岁时与农事生产之间的关系。周正建子,以冬至为一年的起始;以九、十月为岁暮,这与农事结束相关。岁暮时节,人们或裁制冬衣,或洒扫房屋,做好御寒的准备;或秋收冬藏,或征用徭役,做好农业生产和工程建设。诗作中的场景可以还原到社会历史语境中。《国语·周语中》:“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韦昭注:“九月雨毕,十月水涸也。……除道,所以便行旅。成梁,所以便民,使不涉也。”此时农事结束,故国家能够征调民力进行水陆工程建设。“孟冬,天子始裘,故九月可以具。”即“九月授衣”之意。修筑城墙是在“建亥之初”,即十月之初的时候,又有秋收冬藏的写照。但是正如单襄公经过陈国,看到这些先王之教被废弃的景象一样,岁暮书写被纳入到一个失序的世界中。

“岁暮”与羁旅行役的失序书写相关。《诗经·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岁暮本是归家之时,但是因为备战外敌入侵而无法遂愿。《诗经·小雅·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我独兮,我事孔庶。心之忧矣,惮我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年末受困于俗务,诗人虽然思念亲友却难以旋归。古诗中通常以衰草哀叹征戍之苦。《诗经·小雅·何草不黄》诗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奠定了行旅场景中寄身旷野,与虎豹熊罴为伍的书写传统。如西晋陆机《又赴洛道中》其一:“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在行旅途中人只能与禽兽飞鸟为伍,营造了失序的氛围。凉风也成为岁暮羁旅感伤的引子。《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此处登高望远作为一种想象的归家体验,跨越了地理空间的阻隔,消弭了空间单元之间的割裂与破碎,直击岁月迁逝的永恒主题。又有:“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岁暮的感叹叠合了思归之情,寒风转变了季节的景致与温度。这一现象与中国古代元气论相关,将世界的生生变化归因于元气的聚散不息。曹植曾作《朔风》:“四气代谢,悬景运周。别如俯仰,脱若三秋。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孟、仲、季三秋已过,岁暮归家化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句,展现出旅人归家后的沧桑变化。

“岁暮”还以候虫为征兆,如“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豳风·七月》)。这一程式也延伸至人生苦乐的境域。《诗经·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这首诗歌倡导有节制的享乐,蟋蟀在堂喻示着岁暮将至,诗中带有时不我待、及时行乐的思绪,又克制自身不应沉湎于眼前的欢乐,而是尽职尽责、兼顾内外、戍守不归,两种矛盾的心态交织在一起,通过歌声消解心中的忧愁。他及时悬崖勒马,经过思想挣扎却终究未能超越自身的道德界限。再有淮南王刘安的门客所作《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东汉王逸注曰:“蜩蝉得夏,喜呼号也。秋节将至,悲嘹噍也。以言物盛则衰,乐极则哀,不宜久隐,失盛时也。”汉初改用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此诗由生命短促的鸣蝉跨越了夏天与秋天两个季节,从寒暑阴阳之气的升降之中,诗人在岁暮时节表现出时不待我的局促感。其后岁暮与候虫之间的关联未必是客观写实,只是作为一年将尽的征兆。而岁暮书写的模糊性,能够让前代的程式与现时的历法观念共存在同一首诗篇中,产生了秩序感中的无序感,彰显了诗人内心的焦虑情感。

基于“天人感应”的思维方式,“岁暮”时常牵连出年岁渐老的慨叹。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阮籍创作《咏怀》辞归隐约,“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思虑生命无常,咏叹难以脱身世累,荣悴不由自己。谢灵运身处晋宋易代之际,孤独感与压抑感是贯穿谢诗的旋律。《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逝年觉易催。”《彭城宫中直感岁暮》:“草草眷徂物,契契矜岁殚。楚艳起行戚,吴趋绝归欢。修带缓旧裳,素鬓改朱颜。晚暮悲独坐,鸣鶗歇春兰。”岁暮书写与年华老去、一事无成的慨叹相联系。前一首诗歌写冬景,但是后一首却写秋景,诗题“岁暮”的涵义偏重概有不同。据《晋书·律历志》,泰始元年晋武帝沿袭曹魏《景初历》,以建丑之月为正,这一历法一直沿用到元嘉二十年。前一首的冬景诗与历法相合,而后一首诗歌概为重阳节前后所作。北宋任广《书叙指南》:“重阳曰暮节。”并举例谢灵运“良辰感圣心,云旗兴暮节”的诗句。又如岑参《暮秋山行》:“千念集暮节,万籁悲萧辰。鶗鴂昨夜鸣,蕙草色已陈。况在远行客,自然多苦辛。”溯其源,屈原《离骚》:“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联系相关诗文,“鶗鴂”应为秋季的意象,谢灵运后一首诗题的“岁暮”应指年龄渐老而非历法岁时。

与自然时序的井然有条、景物循环往复不同,个体生命短暂无常,受制于失序的人间世。虽然个体难以把握生命,但是内心渴望主宰生命,寻求解脱之道。在这样的矛盾中,“岁暮”书写的题材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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