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知录》中的服饰看顾炎武的思想
——兼谈梁启超、钱穆对顾炎武的评价
2020-12-02□寇刚
□寇 刚
《日知录》是顾炎武一生学问和思想的结晶,顾氏自言“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学界对《日知录》的研究多集中在版本等问题上,具体到各条目的思想,研究的成果并不很多。
《日知录》关于服饰的内容主要集中于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为“论杂事”的第二十八卷之中,共有六条:“冠服”、“衩衣”、“对襟衣”、“胡服”、“左衽”、“行幐”。值得注意的是,这几条的篇幅差异甚为明显,其中“胡服”一条篇幅最多,“冠服”次之,另外四条相对较短。笔者认为,在这里面包含着顾炎武的思想倾向,值得研究。
一、从“冠服”一条看明末社会的变化
在“冠服”一条中,顾炎武首先引用了《汉书·五行志》中的言论,“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轻奇怪之服,故有服妖”((清)顾炎武著;陈垣校注;陈智超等整理:《日知录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7页)。笔者认为,顾氏所引,意味颇深。他讲到,“余所见六十五年,服饰之变,亦已多矣”。接下来,他引用了明代中期陆深撰写的《豫章漫钞》中的内容,所记录的两种帽子都跟明太祖朱元璋有关。其一为六瓣合缝的小帽,是“太祖所制,若曰六合一统云尔”;其二是杨维桢带着方巾帽去见明太祖,回答所带是“四海平定巾”。皇帝很是高兴,命令士人都带这种帽子。然后,顾炎武又引用了《太康县志》中的内容,时间从明代初期到嘉靖初年,讲到衣衫的变化,内容平实。最后,顾氏引用了《内丘县志》的内容,时间从万历年间开始,已经是明代晚期。“万历初,童子发长犹总角,年二十余始戴网。天启间,则十五六便戴网,不使有总角之仪矣。万历初庶民穿腃靸,儒生穿双脸鞋。非乡先生首戴忠靖冠者,不得穿厢边云头履。至近日而门快輿皁,无非云履,医卜星相,莫不方巾,又有晋巾、唐巾、乐天巾、东坡巾等。先年妇人非受封不敢戴梁冠,披红袍,系拖带,今富者皆服之。……万历间,辽东兴冶服,五彩炫烂,不三十年而遭屠戮。兹花袍几二十年矣,服之不衷,身之灾也,兵荒之咎,其能免与!”(《日知录校注》,第1619页)笔者摘抄原文于此,可以明显看到,从万历初年到天启年间不长的时间里,服饰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顾炎武所引用的文献认为,穿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服饰与灾祸也有关联。
有论文指出,明中叶以后,商品经济开始打破传统农业的束缚,以超常的速度发展着,谨守世业、各安其分的平静秩序受到强烈的冲击,封建礼教被摧毁殆尽。 这一巨变引起晚明人对传统、对自我、对人生、对权力的重新审视,从而深深地影响了当时的社会风气,使晚明人在价值观、消费观、审美情趣等方面发生了迥异于明初的变化。作者通过分析认为,晚明社会风气变化最具普遍性的是人们消费观念的改变, 在日益丰富的物质生活的基础上,以及商人奢华生活方式的影响下,晚明人的衣食住行由简朴、守制,纷纷走向竞相奢侈和僭礼逾制。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对“风俗”多有议论。考察“两汉风俗”、“宋世风俗”等条,可以明显看到,顾氏所崇尚的是淳朴的世风,批评的正是如晚明一样追名逐利,僭礼逾制的风俗。在“冠服”一条中,顾炎武对晚明狂慢的风俗是有所批评的。
二、“胡服”等条中的夷夏之防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胡服一条,刻本全删,据抄本补。由此可见,这一条的言论犯了大忌,不容于世。难怪顾炎武在《初刻日知录自序》中写到,“须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考察《日知录》中关于服饰的六条内容,顾炎武多是引用文献,鲜有自己的言论,而在胡服一条中,开头就自言“自古承平日久,风气之来,必有其渐,而变中夏为夷狄,未必非一二好异之徒启之也”。(《日知录校注》,第1621页)在这一条中,顾炎武引用的文献甚多,有《春秋》《后汉书·五行志》《晋书·五行志》《大唐新语》《唐书》《册府元龟》《太祖实录》《英宗实录》《河间府志》等。在内容上,所引则皆是对胡服的批评。例如,在《后汉书·五行志》中记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牀、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競为之,此服妖也”。《唐书·车服志》记载,“武德间,妇人曳履及线鞾。开元中,初有线鞋。侍儿则著履,奴婢服襕衫,而士女衣胡服。其后安禄山反,当时以为服妖之应”。顾炎武在“胡服”一条的结尾中写到,“至于今日,‘胡服缦缨,咸为戎俗,高冠重履,非复华风’。有识之士,得不悼其横流,追其乱本哉!” (《日知录校注》,第1625页)顾炎武在如此长的篇幅中,所要表明的观点很明显:华夏之人若穿胡服,则会引发变乱。联系顾炎武生活的时代,以及他的所作所为,就能容易理解顾氏为何会对胡服深恶痛绝。笔者认为,在顾炎武的思想中,存在着夷夏之防的思想。
再看“左衽”一条。所谓“左衽”,指的是中原以外一些少数民族的服饰。《论语·宪问》记载到,“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在孔子看来,如果没有管仲,华夏将会变为夷狄!而在顾炎武所处的时代,终究没有管仲这样的人物,落到了被强制剃发的下场。笔者认为,结合顾炎武的经历,他在写“左衽”一条时自然感触颇深。顾氏先后引用了宋代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与岳珂《桯史》中关于塑像左衽的内容,他评论道:“此制盖金人为之,迄于明初而未尽除。……屡奉明旨,而未即改正。” (《日知录校注》,第1626页)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讲到的金人,即是顾炎武起兵反抗的满人的祖先。还要指出的是,前面所引“而未即改正”后本有“信乎夷狄之难革也”八字,却被删去,可见顾氏所言颇犯忌讳。对于左衽的解释,顾炎武还引用了《礼记·丧大记》的内容,里面有“死则襟向左,示不复解也”的字样。陈垣在校注时指出,这一段话潘本没有。在四库本中,这一条都被删去。笔者认为,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从上述分析来看,表面上顾炎武在写服饰,实则隐含着深沉的亡国之痛。
在《日知录》早期的版本中,除了“胡服”一条被删除外,“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条也是有目无文。张京华在《〈日知录〉“素夷狄行乎夷狄”条校读记》一文认为,“民国以后,学者多将四库馆臣删改《日知录》一事阐释为清廷的一大罪状,而借以推翻满族的统治,言辞夸大,恐非平心之论。而偏离理性的结果,也必然是影响了对于夷夏之分的真义的理解,反而导致了更加严重的民族、文化问题的产生”(张京华:《日知录“素夷狄行乎夷狄”条校读记》,《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第47页)。作者所针对的应是国内民族问题,而《日知录》所包含的华夷之防思想在当时确实有其正面意义。“九一八”事变后,陈垣就用《日知录》作为教材来“正人心,端士气”,激发学生的爱国之情。
三、梁启超、钱穆对顾炎武的评价
梁启超对顾炎武的评价甚高。在《清代学术概论》里,梁氏将顾炎武视作清学“黎明运动”中的第一人(梁启超原著,朱维铮校注:《清代学术概论》,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3页);日后他在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又明确表示顾炎武是清学开山之祖;并在文末总结到,“亭林在清学界之特别位置,一在开学风,排斥理气性命之玄谈,专从客观方面研察事务条理。二曰开治学方法,如勤搜资料综合研究,如参验耳目见闻以求实证,如力戒雷同剿说,如虚心改订不护前失之类皆是。三曰开学术门类,如参证经训史迹,如讲求音韵,如说述地理,如研精金石之类皆是”。(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82页。)诚如斯言,在梁氏的心中,对顾炎武基本上是褒扬的。笔者认为,这或与其本人主张经世致用不无关系。
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对顾炎武的介绍相较于梁启超同名作而言,篇幅更长。在文中,钱穆旁征博引,且较梁启超而言,对顾炎武论述得更加细致,学术气息甚浓。在文字风格上,两人也颇不相同,梁启超有意贴近课堂氛围,文字多为白话文,显得生动活泼;而钱穆的这本著作基本上还是文言文。在对顾炎武的评价上,钱穆对顾氏并非推崇备至,也有所批评。例如,他认为顾炎武对宋明理学的态度有失公允,“亭林‘经学即理学’之论,虽意切救时,而析义未精,言之失当”。(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全2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52页)另外,钱穆还指出,“经学即理学”之论也并非顾炎武所独创,近人所谓考证之学由顾炎武、阎若璩等人开山是没有根据的。
众所周知,梁启超和钱穆两人对中国近三百年的学术史评价颇不相同,乃至有着针锋相对的观点。仅以评价顾炎武为例,钱穆认为,“近人既推亭林为汉学开山,以其力斥阳明良知之说,遂谓清初汉学之兴,全出明末王学反动”(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全2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54页),有失公允。考察梁启超的学术观点,这里所说的“近人”,很明显指的就是梁启超。钱穆还认为,“今谓亭林乃清学开山,亦仅指其多闻博学,而忘其‘行己有耻’之教者,岂不更可痛之甚耶”!这种议论或也是针对在当时很有影响力的梁启超的观点而发的。结合上文,可以明显地看到,学者的立场对其言论有很大的影响,顾炎武如此,梁启超如此,钱穆亦如此。
综上所述,本文主要考察了顾炎武《日知录》服饰中“冠服”、“胡服”、“左衽”三条,认为里面包含着他不满于明末的社会风尚以及持有夷夏之防的思想。顾炎武在写《日知录》时,不只是为了考证而考证,还有着经世致用的目的。
另外,本文还引用了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著名的两位人物——梁启超与钱穆,在著作中对顾炎武的评价,可以看到两人的观点颇为不同。究其原因,笔者认为这与其本身的立场有关,梁启超主张经世致用,而钱穆喜好宋明理学。认识到这一点,或许对理解顾炎武所写的《日知录》中的思想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