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传播角度理解孔子思想的意义
2020-12-02白光霁
□白光霁
传播(communication)是一个含义丰富的词汇,通常情况下,传播是一种人类行为、人类活动或人类文化特有的现象。传播涉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涉及信息在时空中的流动和变化,我们首先可以从动态性和过程性的角度对其进行理解。信息在双方或多方之间的流动,由特定的符号显现和表达出来,而符号又依靠某种媒介来承载,才成为运动着可以传达信息的符号。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认为我们应当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animal symbolicum),从而取代西方哲学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的传统看法。人创造并使用符号,生活在大大小小的符号系统中(sysmbolism),符号传递、流动、变化,这个过程就是传播的过程。因此,如果对“人是符号的动物”这一命题进行动态的、过程性的理解,我们也可以说,人是创造并使用符号来传播信息的动物。没有传播活动,人类便不能有效地形成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因此可以说,人类社会传播无处不在。我们各种各样的思想观念、伦理道德、社会制度以及知识体系,都离不开传播。
再进一步理解,传播并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那样简单,它深深地嵌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詹姆斯·凯瑞(James W·Carey)敏锐地意识到:“传播是一种现实得以产生(produced)、维系(maintained)、修正(repaired)和转变(transformed)的符号过程。”(詹姆斯·W·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凯瑞提出这样的观点目的是批判美国文化中常见的传播的“传递观”,在这种观点中,对传播最常见的定义就是“把信息传达给他人”。(giving information to others)(《作为文化的传播》第4页)凯瑞认为传播就像一张大网,在人类社会中发挥重大作用,沟通维系着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使之形成一个有秩序、有意义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人参与建构并生活于其中的文化世界。在这样的文化世界中,意义的形成和理解的完成都离不开传播。正是因为有了传播,人们才能够分享、对话和交流,并逐渐形成一个有机整体,形成社会。因此,要深入地理解传播,就需要回到历史和现实社会生活之中,从文化这个复杂整体的物质基础、精神思想、语言、社会组织等方面探讨人类生活方式代代相传,不断传承和创新的内在机制。
人类文化犹如一个信息库,储存着先民们在行为方式、思想感情、社会制度上不断积累的经验和形成的传统,构成文化再创造的基础。对文化本身的深入理解要求我们探索文化的传播机制,于是以开放性的态度对人类传播行为、传播现象进行研究,也应该是文化自觉的题中应有之义。费孝通先生说:“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对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中国民主同盟会中央委员会,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 编:《费孝通论文化与文化自觉》,群言出版社,2005年,第526页)只有深入理解传播,才能深入理解文化传统形成以及文化转型的整个过程,也才可能有真正的文化自觉。传播学研究为我们理解文化的变迁提供了一个视野宽广的知识平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从广义上使用传播概念,传播本身就意味着通过共享信息和知识而建立起与他人的关系,形成一个社团(人类的共同体)及其相应的生活方式。传播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文化的传承、共享和改造。
孔子是儒家学派创始人,是周礼的继承者,他热爱古代文化,自觉地学习并加以传播。在现实生活中,孔子处处碰壁,提倡“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要做官,要推行文武周公之道,造就文质彬彬的君子之国,但是当权者没有一个人重用他。正因为自己的主张得不到统治阶层的认可,“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史记·孔子世家》),他才退而授徒讲学、整理文献,坚持宣传古代文化和自己的主张。孔子的传播行为和传播思想是在他的坎坷人生中形成的,不是安静书斋里的产物。只有对孔子的生存境况有深入体察,我们才能知道他充满理智和情感的内心在不断探求、寻找着改善现实的途径,在一次次和现实的冲突中,逐渐变得深邃而坚韧、博大而从容。以孔子的现实生活处境为基础,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其传播行为的本意,探求古代文化对他的影响,以及他的传播思想对社会文化和中国人心理认知结构的影响。
孔子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柳诒徵说:“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即使自今以后,吾国国民同化于世界各国之新文化,然过去时代之与孔子之关系,要为历史上不可磨灭之事实。”(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63页)这一评论是具有代表性的。它表明,要理解中国文化,有必要深入探索孔子思想,探索孔子思想传承和创新的内在原因。“从后世反观孔子,他当时处于中国文化的基本性格趋于定型的转折点上,在塑造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一定程度也是社会生活传播结构)方面,他起的作用是其他思想家所不能比拟的。一个民族就像一个人一样,在世界观形成时期接受的东西将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和最久远的烙印。因此,要了解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传播结构及其特点,有必要认真分析一下奠定了中国文化基础的孔子的思想。”(陈力丹:《论孔子的传播思想》,载《新闻与传播研究》1995第1期)
人生于天地之间,独一无二,从生存境遇来看,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与其他任何人都不相同,从而也是孤独的,但人并不会因此而被击垮。人有精神,能够感受到现实所带来的苦恼和不满,能够回忆往昔,设想未来,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意义。当他根据自己的精神力量独立地去判断和做出决定时,他是孤独的。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孤独,无法忍受与他人的分离。他的幸福依赖于他与自己的同伴共同感受到的一致性,以及与自己的前辈和后代共同感受到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就是文化,是特定人群长久以来形成的特定生活方式,它造就人类群体共同的精神家园。在由文化的一致性所带来的精神追求中,人摆脱了存在的孤独感。为摆脱存在的孤独感,人们寻求一致性(不管这种寻求的结果是否令人满意),思想观念、各种信息于是不断地汇集和交流,代代无穷,形成绵延不绝的文化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出于人类心灵深处之需求的传播。这种传播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孤独之人带来了生存的力量与激情,使人感到生于社会文化之中无独有偶,我们拥有共同的生活和思想方式。这是从人的存在境况和文化传统的角度理解的传播,也是本文想要传达的广延性的传播观念。
因此,本文所言的孔子传播思想主要是指文化意义上的传播,是他在特定的生存境遇之中,为接受、修正、改造文化传统而提出的思想观念。由此出发,我们或可更加深入地理解,孔子如何成为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思想家,以“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的热情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的紧迫感学习文化传统,并将其内化为强大的心灵力量,影响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长达两千多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