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二十章与《卜居》对读
2020-12-02杨艳如
□杨艳如
读《老子》第二十章有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受,再细读,又与屈原《卜居》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不完全相似。道家学说是先秦楚文化的核心,屈原笔下的《卜居》表现了他顺应自然,于顺应中找方法、于自然中觅出路的道家处世之道。对读这两篇短文,一方面可以更好地理解老子的价值观和甘守淡泊、澹然无系的生活态度,另一方面又可以追寻屈原与老子对于道家思想的不同理解之处。
《老子》第二十章曰:“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畏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其若晦,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9页)
从文体上来说,《老子》第二十章比较类似于抒情诗式的《卜居》,在情感上最象是老子的内心独白。《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关于老子有“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乃修书上下篇”的记载,在这一章中,确实能够体现出这一点。在老子看来,贵贱善恶、是非美丑种种价值判断都是相对形成的。一般意义上,顺意为美,逆心为恶。但事实上,在一片呼喊声、应诺声、斥责声中,好人坏人、善良丑恶似乎也难分彼此,而且随着时代的不同,人们的价值判断也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因此,老子感慨地说“相去几何”、“相去何若”!也许在当时的周王朝,世俗的价值判断已经被混淆,老子离开周王朝不仅是“见周之衰”,或许也是受到小人的排挤,才有“荒兮其未央哉”的感叹。处在政治边缘地带的老子,他的内心是孤独的。
二百年后的屈原也在诗中反复抒写他内心的孤独,《卜居》中略带幽怨的语气并没有掩盖屈原的失望与孤独:“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茆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絜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汤炳正、李大明、李诚、熊良智:《楚辞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4页)
有学者考证说,《卜居》并不是屈原所作,而是出自楚国具有道家思想的隐士之手,但此说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可。因此,按《楚辞今注》所述,屈原被顷襄王流放三年,对于楚国谗佞得意、忠贤遭祸的现实愈益愤懑,所以对太卜郑詹尹提出了一正一反八对问题,以阐述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情。
参读《卜居》,《老子》第二十章与《卜居》有诸多相似之处。首先,二者都表达了作者的孤独感。在仕途末路,老子与屈原都感受到了善恶、美丑界限的模糊,都有被排挤的苦楚。其次,两篇短文都运用了朴素辩证法的认识论。《老子》以作者自己和“众人”、“党人”作比较,用五对正反例子辨证地说明自己和世俗价值取向的不同。他认为,世俗的人熙熙攘攘,纵情于声色货利,他把众人看得鄙俗,把自己看得比谁都高明;但老子在字里行间却流露出贬低自己的意味,把自己说的无能、糊涂,其实是从反面来提高自己,贬低社会上的一般人。老子说:“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老子看重寻求道的滋养,甘守淡泊,澹然无系,但求精神的提升。《卜居》中尽管屈原对善恶、美丑、忠奸的问题问卜于郑詹尹,但屈原心中早有答案,“詹尹乃释策而谢”的答屈原问卜之辞 ,虽然表达出对屈原高洁廉贞品格和正道直行精神的肯定,却也反映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家朴素辩证法认识论。
二者不同之处在于:其一,《卜居》通过正反八对问题,表达了屈原对美善的坚持和对丑恶的弃绝;老子则认为“善之与恶,相去何若”,老子追求的不是美善,而是精神的提升和道的修养。从“道”的观点来看,一切都可以通而为一,所以老子并不担心与“众人”的强烈反差:众人熙熙而我独泊,众人有余而我若遗,世人昭昭而我独昏昏,世人察察而我独闷闷,这种反差,按老子“道通为一”的观点来看,是完全可以消解的。其二,屈原受到楚文化的熏陶,对儒墨道显学以及百家思想多有批判性的反思与审视,并在此基础上确立了对儒家伦理道德的崇奉和信仰。屈原一生都在践行“修身、慎独、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为实现“美政”理想奋斗终生。因此,屈原并没有像老子那样洒脱、淡然,尽管他有道家的辩证思想,有顺应自然的处事原则,但这些最终都将服务于他的“美政”理念。老子则将“道”一以贯之,而且认为“道”是宇宙之本源。
综上而言,“道”是老子思想的核心。《老子》第二十章尽管描摹了春秋末期世态人情的风俗画,但是老子最终想阐释的还是“道”的重要性,“道”可以将积极与消极的事物“道通为一”,“道”是世间最为高尚的精神,值得人们为之追求。后世的屈原便是一位遵道者,在《卜居》中,屈原运用了道家的辨证法,得其顺应自然之处事原则,遵循“道”的原则来提升自身人格,竭忠尽智、高举保真,屈原在发扬“道”的同时,也为更好地传承道家思想做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