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小剧场歌剧《再别康桥》的审美意蕴
—— 以“双清重聚”一幕为观察对象
2020-12-02
自21世纪伊始,中国歌剧迎来了突飞猛进的创作大潮,聚焦于各种题材的新作品可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多年来,在戏剧编创和音乐领域所储备的优秀人才在歌剧舞台上辛勤耕耘,用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滋养着歌剧民族化的进程。据不完全统计,在21世纪以来的近二十年时间里,中国歌剧新作的数量已达到百余部之多。各种不同类型作品,回溯历史、讴歌英雄、赞美时代,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也用实际行动践行了文化艺术领域的传承往复、中西合璧。
小剧场歌剧《再别康桥》首演于2001年12月1日,由陈蔚导演并执笔编剧、周雪石作曲,剧名以徐志摩的散文诗名为题,通过“墓地游吟”“天坛同台”“沉沦上海”“白日飞升”等九幕结构,重点刻画了林徽因与徐志摩之间的感情纠葛,被赞誉为“中国歌剧版的《人鬼情未了》”。其中,“双清重聚”一幕在整个歌剧脉络中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兼具戏剧功能性与表演艺术性,诠释出文艺青年儒雅内敛、张弛有度的一面。通过演员的表演与整个舞台气氛的营造,流露出中国文化独有的审美意蕴,令观众如痴如醉,感同身受。
一、“小剧场歌剧”身份所提供的欣赏氛围之美
歌剧《再别康桥》自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小剧场首演并连续演出二十五场之后,又于2002年起在国家大剧院小剧场上演,并于八年后排演了略加改编的“西安版”,再度引起社会轰动。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和广泛的社会赞誉,想必是多方面的综合因素使然,比如精湛的演绎,清新的题材风格,浪漫且闻名的情感故事,刻骨铭心的悲剧性结局。但在歌剧内容与形态背后,却深植了一个重要的、具有实验性意义的概念名称——小剧场歌剧。
所谓小剧场歌剧,源于20世纪西方戏剧领域的实验性尝试。之所以称之为“小”,是相对于动辄几千人的大剧院,这类戏剧通常针对的是几百人的小剧场环境,场地容积小、观众少、表演空间小。在相对狭小的表演空间中,创作与舞台演绎均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由于现场传声效果多为原声,没有扩音与混响设备,无论是语言对白或歌唱,均直接面对观众,举手投足,尽收眼底。这显示的不仅是演员的精湛功力,还包括创作者对整个戏剧节奏的把控力。在当代舞台科技水平日新月异的条件下,小剧场歌剧“剑走偏锋”,由复古式的简单舞台陈列与简约的灯光设计装点舞台,将欣赏重点交由演员来主控。笔者认为,这并非实际意义层面的“小”,而是“以小见真”,用真实的歌唱技术、真实的表演功力、真实的情感流露来打动观众,形成了审美的连觉效应。从这一层面来看,小剧场歌剧的创作初衷是以艺术质感为目标的,是对表演者舞台能力的综合考验,也是对观众最好的文化回馈。
歌剧《再别康桥》是中国小剧场歌剧的首创作品,但从整个戏剧领域来看,早在1982年,林兆华执导的话剧《绝对信号》就在北京“人艺”的同一块舞台场地上演。20世纪末,中国歌剧的创作并未染指小剧场形态,更多的是以宏大的场景和华丽的阵容创演史诗性的题材。《再别康桥》的成功为中国歌剧创作另辟蹊径,自其面世之后,小剧场歌剧作品络绎不绝,自成一派。
就该剧的“双清重聚”一幕而言,小剧场歌剧的表现形式为戏剧内容的纯粹化展开提供了重要的支撑。该幕的人物只有林徽因与徐志摩二人,双清别墅在半山矗立,室外环境也比较朴素。如果在大剧院舞台表现这一段内容,无论是舞台视觉效果或人物的走位与表演,均会产生“飘”的效果,很难做到“压台”。但是,在小剧场环境中表演时,人物从左向右的舞台移动只需要二三十步的距离便可以达到,一排铁艺座椅、一树桃花和一方石墩便构成了错落有致的舞台景观。从视觉层面来看,人物与景物的比例关系十分协调,舞台与观众席之间的视觉景深也恰到好处。
从这一幕的表演来看,小剧场所提供的空间效果也是与之相互吻合的。该幕的表演主要由对白、独唱、朗诵三部分构成。两位久违谋面的挚友在“双清”相聚,相互之间的内心情愫和语言表达充满了亲切之感。独唱部分借花寓情,林徽因向徐志摩讲述自己的情感心境,一切都在静谧和温婉的气氛中慢慢晕开。最后一个部分的诗词朗诵,同样是有关人生、情感和追求的心声,是具有个人意识形态的、具有独立的性格气质的。这三种表达均需要在浓缩的舞台气氛中表达,如果场地过于空旷,会造成表演的失真。如果在大剧场氛围中演绎,语言声调的抑扬顿挫势必会增强,歌唱的伴奏阵容也不会只有一架钢琴和一把小提琴。显然,这样是违背歌剧创作的主题基调和情绪初衷的。
由此可见,《再别康桥》的主创团队借小剧场歌剧之壳进行创作是睿智之举。艺术家们并没有一味追求歌剧体例结构的大气恢宏,而是以题材类型与人物情节为基本出发点谋划整体布局,选择了小剧场歌剧这种温馨的形式,集中精力描写徐志摩与林徽因之间的情感关系,力求做到深入人心、感人至深。
二、史实背景对戏剧构思提供的文化审美支撑
歌剧的表演可以理解为“以歌演剧”。虽然这一说法在中西方有着针锋相对的认知,但显然在中国,观众欣赏过程中更注重对剧的感知和体会。因此,一部歌剧作品是否能够在中国收获成功,一方面要看剧目的题材内容能否获得观众的认可,另一方面则在于表演过程中,演员能否成功驾驭人物。《再别康桥》这部作品,仅以剧目名称而论,便可看出是与徐志摩的生活关联。这首现代诗影响了几代人的精神世界,亲切温暖,耳熟能详。戏剧的创作凭借史实情况和艺术化的加工,对徐、林二人的情感关系与个人情操进行了歌剧化的解构。舞台上的人物无外乎徐志摩、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四人,相互之间的情感表达温婉含蓄,既没有做作,也没有过激,是一代民国文人最佳的写照。
《再别康桥》从徐、林二人的初识写起,多幕戏剧流转中经历了互慕、重逢、诀别、重温。从互生情愫到人鬼殊途,清新的文风逐渐变得阴沉压抑,令人感动惆怅。“双清重聚”一幕在整个戏剧结构中处于中轴位置,这是戏剧有意渲染的情境,也是真实史实的一种还原。根据对《婉转的锋利——林徽因传》和《徐志摩全集》等多部著作和历史资料的梳理,在文史和口述史的共同佐证下,可以清晰地还原徐、林二人的情感交集。1920年,同在伦敦求学的徐志摩与林徽因在剑桥偶遇,时常徜徉于康河边聊天交流。久而久之,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感情。此时的徐志摩已是有妇之夫,林徽因虽倾慕不已,但仍用理智战胜了感性。八年之后,林徽因与梁思成结婚。不过,徐志摩始终难以割舍对林徽因的思念,时常互通书信交流学习与生活体会。1930年,林徽因感染肺结核,治疗之后在北京的双清别墅疗养。徐志摩在此期间多次探望,并赠送了许多书籍和诗文,“双清重聚”一幕便由此而来。短暂的相逢过后,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舞台上浓缩的“重逢”变成了二人的“诀别”。不久之后,林徽因邀请徐志摩来参加自己的一次讲学,徐志摩赴约心切,搭乘了廉价的邮政航班。受恶劣天气影响,机毁人亡,不幸罹难。徐志摩去世半个月之后,林徽因在《北京晨报》发表了洋洋洒洒五千字的散文《悼志摩》。
具体到“双清重聚”一幕的表达设计时,主创团队需要提供多层次的戏剧信息。从整部歌剧的大局出发,应使这一段重逢的表达尽可能做到温暖热情,张弛有度。既能够看出前情沉淀之后,徐志摩对林徽因愈演愈烈的情感升华,又须体现出林徽因端庄温婉、格调高雅的一面。从史实来看,徐志摩在1930年这一时间节点上,无论生活或情感方面,均走入了人生瓶颈。早年间,他与张幼仪的爱情早早结束,因苦苦追求林徽因无果,又相识了物质欲强烈的陆小曼。1930年,徐志摩辞去了南京和上海的职务,受胡适邀请在北京大学任教,辗转上海与北京两地。当时,全国的人均年薪不足五块大洋,即便他可以挣到几百块,却仍然无法满足陆小曼的生活开销。一方面是为了应邀参加林徽因的讲学,怕辜负她的邀请;另一方面,也确实囊中羞涩,为节省开支乘坐了夜间飞行的邮政航班,结果造成了悲剧。
总体而言,“双清重聚”一幕时的林徽因已不是当年行走于康桥边的十六岁少女。蹉跎岁月的流转中,她结束了三年的留学生涯,与梁思成完婚。此间经历了父亲林长民和公公梁启超的离世,自己初为人母,又被重疾缠身。岁月的风霜使她已然从懵懂变得成熟,也为这一幕的人物形象塑造了耐人寻味的背景。
三、以《一首桃花》为核心的音乐创作之美
在“双清重聚”一幕的开始,胡适先生朗读着徐志摩的长诗:“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金波里依洄。”①这一带入方式十分特别,为“重聚”渲染出美好的意境。林徽因在养病期间,拜读了胡适先生的《猛虎集》,从中了解到徐志摩在痛苦的生活挣扎中依旧坚持写诗创作。她十分欣赏徐志摩的文采,并感受到其创作水平的不断精进,这也为二人重逢铺设了引子。作为歌剧的表达形式,与徐、林二人文采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咏叹调《一首桃花》,也当仁不让地成为该幕的重头戏。
从创作的基本结构来看,《一首桃花》是一个带再现的单二部曲式结构。整首作品中形成了两个独立乐段,确定了以g小调的西洋调式风格来表达一首具有现代文化审美意识的诗词。“那一树的嫣红,像是春说的一句话;朵朵露凝的娇艳,是一些玲珑的字眼,一瓣瓣的光致,又是些柔的匀的吐息;含着笑,在有意无意间,生姿的顾盼。”②林徽因的这首诗是在诵读了胡适和徐志摩的大量诗作后,开始原创写作时的一首代表作。在编曲之后,引子部分用三连音的方式表达桃花在风中片片凋零的姿态。既有随性、优雅的一面,也潜藏着淡淡的忧伤。作品在歌唱的第一句便开门见山地点题“桃花”,用其晶莹剔透的美感来表达与创作者审美之间的同构。第一部分结束之后,调式由暗转明,从小调式变化为大调式的光明靓丽,在A段与B段之间形成了明确的听感反差。在小提琴悠扬、荡漾的音响形态中,全曲最终落在了大调风格终止。色彩的转变扫除了前半段的心绪波澜,体现出创作者明朗洒脱、充满希望的性格特质。这首作品是中国当代歌剧创作中为数不多的独立于歌剧本体之外,以艺术歌曲姿态广为流传的佳作,这也说明其创作审美具有不同凡响的格调。
其一,作品践行了中国“诗乐”文化的传承,体现出优美的意境。“诗心乐意”的创作理念在中国历史上一脉相承,从《诗经》到《乐府诗集》,千年流转中,诗词歌赋与音乐形影不离。五四运动之后,从学堂乐歌的兴起开始,中国音乐家又在新兴的艺术歌曲中再度创造了“诗乐和鸣”的辉煌。林徽因作为“新月派”的代表者,曾被文洁若在《才貌是可以双全的——林徽因侧影》中形容为“林徽因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令人神往的东方美人”。咏叹调《一首桃花》在音乐创作中良好地融入了原作诗词的基底,尤其“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样的妙句,与音乐创作珠联璧合,将吟诵的语感植入旋律起伏之间,放大了诗词的文化意境之美。
其二,曲式风格优美,在歌剧中承担重要的功能作用。《一首桃花》的乐曲是《再别康桥》中林徽因的音乐主题,首次出现于歌剧开场部分。在“双清重聚”一幕中的完整呈现,使其曲式结构得到再度完整表达。单二部曲式结构的A、B两段,用不同的音乐语言渲染了桃花的姿态。十二小节的引子长度显示出歌曲的艺术性,相对于A段一板一眼的工整对仗,B段在节奏速度上略快,节拍律动和音域范畴也产生明显变化。一种热情洋溢之感温暖流动,令人心绪激动。
其三,音乐旋律与配器设计体现出浓郁的东方之美。《一首桃花》的音乐编创并没有选择炫技或复杂的构思设计,而是在平实的音乐旋律中表达与诗作相同的文化信仰精神。不难发现,音乐旋律的节奏重音每每出现时,均与“桃”“嫣”“春”这样的重点辞藻相互呼应,形成逻辑重音的凸显。这使歌唱者的表达行云流水,观众也能够准确地接收到信息。在乐段进行中,钢琴用留白式的纵向织体保持与歌唱之间的互补,音色纯净通透,没有复杂赘述之感。前奏和间奏部分由小提琴领衔主奏,缠绵委婉,犹如林徽因柔弱的诗人形象。
四、演唱与情境共同生成的融合之美
“双清重聚”一幕具有特定的场景条件,舞台表演和歌唱演绎均在环境氛围中自然流露,使观众比较容易感知与接受。张平清曾在《林徽因传》中描写“双清”家中的庭院格调优雅,矮矮的院墙上长满藤萝,院子里时常泡着一壶绿茶,林徽因喝着茶、看着书,怡然自得。院中赏花时产生的许多感悟,也使其完成了《一首桃花》的诗作。徐志摩此时对于林徽因而言,既是良师,也是益友。文人的相聚并没有乏味的卿卿我我,而是用严谨和率真的治学品质探讨问题,交流心得。因此,在表演中,对于“度”的把控和人物身份的推敲十分重要。万般情愫最终落在《一首桃花》的演唱上,美好的声线生动诠释了这首咏叹调,也为二人的“生离”画上了一段圆满的句号。
音乐开始后,柔板的缓动表现出强烈的抒情性,这与剧中徐志摩所朗诵的《一首桃花》已经相仿,但用歌剧所特有的优势将音乐带入,不会产生突兀之感。在引子与华彩部分结束之后,歌唱进入,从小字二组的d(中高音区)唱出“桃”字,然后以五度音程下跳到“花”字。自然收音略带休止的停顿,声停气不断的技术方式,不仅确立了主题基调,也形成了艺术性的连贯感。在第13、14小节处,出现了变化更大的八度跳进,但歌唱者弱化了高音的力度,平衡了气息与节奏之间的对比力度,消解于灵动色彩之间。在此后的第14——17小节间,歌唱者不断强调“一”“春”“话”等逻辑重音,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第17小节之后,歌唱进入了新的语境。短暂的音程大跳之后缓步下沉,音高的变化与音程收窄之间并行不悖,汉语的四声音调在强调着“朵朵露凝的娇艳”。语言形象在歌唱者和观众心中顿时出现了美好的动态画面,用声音渲染出美妙的景致。依据诗词的文学气质,在处理诸如“吐吸”“看那”“微风里”“在三月”等字词时,歌唱者大多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巧妙显示出女性婉转柔美的一面,在优雅中显示出声音的灵动之美。第27小节过后,歌曲进入明亮的降E大调,声音和语气更加坚定果决,音量的扩大和速度的提升使声音中似阳光般温暖。最终,第37小节的“迹”字和着钢琴伴奏织体中不协和和弦的解决完成演绎。尾奏用浪漫的语气延伸着情感与想象空间,再度出现桃花在风中飘洒的唯美画面。
在作品的演唱过程中,歌唱者声情并茂,从坐姿转变为立姿,这也恰恰符合前后两部分调式风格的差异性。大气端庄的艺术表现力在高低音区相互平衡,使音乐的灵性和细腻色彩表现得惟妙惟肖,也使“双清重聚”一幕在温存的气氛中缓缓落幕。
结 语
一部歌剧作品的诞生,凝结了主创团队的无数心血,而在作品绽放于舞台的那一刻,综合艺术所提供的视觉、听觉、感觉层面的审美交融与共鸣之感也自然是无与伦比的。“双清重聚”一幕在歌剧《再别康桥》中,为徐、林二人之间的情感递进是至关重要的点睛一笔,也在语言交流和《一首桃花》的歌唱,以及舞台的举手投足间,生动再现了中国文人的思想情怀与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在小剧场歌剧的表演氛围中,作品演绎精准生动,为当代歌剧创作提供了一套优秀的范本,使中西艺术之美交相辉映。
注 释
①徐志摩《徐志摩诗集》,广东旅游出版社2017年版,第49页。
②林徽因《林徽因诗文集》,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