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忧患与体悟
2020-12-02加拿大叶嘉莹
□ [加拿大]叶嘉莹
家 世
我家先世原是蒙古裔的满洲人,隶属镶黄旗。本姓纳兰,祖居叶赫地。我出生在民国十三年(1924 年),那时清王朝已被推翻,很多满人都改为汉姓,所以我家也就摘取祖籍之地名“叶赫”的首字,改姓为“叶”了。我的祖父为光绪壬辰科翻译进士,仕至工部员外郎。卒于民国十八年(1929年),享年69 岁。祖父有三子二女。我的父亲讳廷元,字舜庸,生于光绪十七年(1891 年)。早年毕业于老北大之英文系,后任职于航空署,译介西方有关航空之各种重要书刊,对我国早期航空事业之发展,颇有贡献。1949 年随中航公司迁至台湾,一度拟返回上海,在基隆登船受阻,未克成行,遂留居台湾。1969 年我受聘于加拿大温哥华之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遂迎养已退休的老父来温同住。1971年父亲突发脑溢血,终告不治,享年81 岁。我的母亲李氏讳玉洁,字立方,生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青年时代曾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任教,婚后专心相夫理家,为人宽厚慈和,而不失干练,生有我姐弟三人。“七七”事变爆发,父亲随政府流转后方,那一年我只有13 岁,长弟11 岁,幼弟只有5 岁,当时在沦陷区中,生活艰苦,一切多赖母亲操持。父亲久无音信,母亲忧伤成疾,身体日渐衰弱,后于1941年入医院检查,诊断为子宫瘤,经开刀割除后,不幸逝世,享年仅有44 岁。
叶嘉莹
幼年读书
我的父亲和母亲自幼给我良好的家庭教育。大约在我三四岁时,父母就开始教我读方块字,那时叫做认字号。先父工于书法,字号是以毛笔正楷写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若有一字可读多音之破读字,父亲则以朱笔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别画小朱圈于此字的上下左右。古人说“读书当从识字始”。父亲教我认字号时的严格教导,对我以后的为学,无疑产生过深远的影响。父亲的教训使我一生受益匪浅。
此外,在我的启蒙教育中,另一件使我记忆深刻的事,就是我所临摹的一册小楷的字帖。那是薄薄数页不知何人所书写的一首白居易的《长恨歌》。诗中所叙写的故事极为感人,诗歌的声调极为谐婉。因此我临摹了不久就已经熟读成诵,而由此也就引起了我读诗的兴趣。当时我们与伯父一家合住在一所祖居的大四合院内。伯父旧学修养极深,尤喜诗歌联语。而且伯父膝前没有女儿,所以对我乃特别垂爱,又见我喜爱诗歌,伯父更感欣悦,乃常在平居无事之时对我谈讲诗歌。伯父偶然的谈话,当然也都曾使我在学诗的兴趣和领悟方面得到了很大启发。
父母虽严格教我识字,却并未将我送入小学去读书。因为我的父母有一种想法,他们都以为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些什么“大狗叫小狗跳”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因此为我及大弟嘉谋合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是我的姨母。姨母幼年时曾与我母亲同承家教,其后曾在京沪各地任教职。姨母每天中午饭后来我家,教我和弟弟语文、算术和习字,当时我开蒙所读的是《论语》,弟弟读的是《三字经》。
除去每天下午跟姨母学习语文、数学和书法外,每天上午是我和弟弟自修的时间,我们要自己背书、写字和做算术。此外,父亲有时也教我们几个英文单词,学一些英文短歌。及至我到9 岁之时,父亲要我考入我家附近一所私立的笃志小学,插班五年级。我只在笃志小学读了一年,就又以同等学力考入了我家附近的一所市立女中。那时父亲工作的单位在上海,他要求我经常要以文言写信报告我学习的情况。于是每当我写了信,就先拿给伯父看,修改后再抄寄给父亲。
苦难的开始
1948 年的春天,我就因为要赴南方结婚,而离开了我的故乡北平。谁知此一去之后,等待我的乃是一段极为艰苦的遭遇。
我于1948 年3 月结婚,同年11 月就因政治局势的转变,随外子工作的调动,由南京经上海乘船去了台湾。1949 年8 月生了第一个女儿,同年12 月外子就因思想问题被拘捕。次年6 月我与我所任教的彰化女中自校长以下的6 位教师也一同被拘捕了,其后不久,我虽幸获释出,但却既失去了教职,也失去了宿舍,而外子则仍被关在海军左营附近的一个山区。为了营救被关的外子,我遂携怀着幼女往投左营军区外子的一位亲戚。白天怀抱幼女营救外子而在南台湾左营军区的炎阳下各处奔走,晚间要等亲戚全家安睡后才能在走廊上搭一个地铺带着孩子休息。直到三个月后暑假结束了,才经由一位堂兄的介绍,在台南一所私立女中找到了一个教书的工作。
1952 年,外子幸被释出。次年,幼女言慧出生。
忧患与体悟
回想我一生的经历,我想我最早受到的一次打击乃是1941 年我母亲的逝世。那时我的故乡北平已经沦陷有四年之久。至于我受到的第二次打击,则是1949 年外子之被捕,数年后外子虽幸释放,但性情发生变异。我自己在现实物质生活与精神情感生活都饱受摧残之余,还要独力承担全家的生计。1975 年时我的长女言言与次女言慧也已相继结婚,我正在庆幸自己终于走完了苦难的路程,以一个半百以上的老人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了。但谁知在1976 年春天,我竟然又遭受了更为沉重的第三次打击。我的才结婚不满三年的长女言言竟然与其夫婿宗永廷在一次外出旅游时,不幸发生了车祸,夫妻二人同时罹难。在这些接踵而来的苦难中,是我平日熟诵和热爱的诗词,给了我莫大的精神安慰,支持我经受住了这些打击。这也正是我何以把自己所设立的学术基金取名“永言”的缘故,就为的是纪念我的长女言言与女婿永廷。
一般说来,我是一个对于精神感情之痛苦感受较深,而对于现实生活的艰苦则并不十分在意的人。即如当抗战时期,父亲远在后方而母亲又不幸逝世后,我所感受最强的乃是一种突然失去荫蔽的所谓“孤露”的悲哀,这在我当时所写的《哭母诗》及《母亡后接父书》等一些诗篇中曾有明白的表现。至于当时物质生活的艰苦,如每日要吃难以下咽的混合面,并且偶尔要穿着一些补丁的衣服之类,则我不仅对之并不在意,而且颇能取一种沉毅坚忍的面对和担荷的态度。苦难的打击可以是一种摧伤,但同时也可以是一种锻炼。我想这种体悟,大概可以说是我在第一次打击的考验下,所经历的一段心路历程。
至于第二次打击到来时,我最初本也是采取此种担荷的态度来面对苦难的。但陶渊明说得好“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说“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当第一次苦难到来时,衣食虽然艰苦,但生活基本上毕竟是稳定的,我不仅可以不改常规地读书上学,而且在学校中既有师友的鼓励切磋,在生活上也有伯父母的关怀照顾。所以苦难对于我才能够形成为一种锻炼,而并未造成重大的伤害;但当第二次苦难到来时则不然了。那时我已远离家人师友,处身在海峤的台湾。当我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从被囚禁的地方释放出来时,不仅没有一间可以栖身的“敝庐”,而且连一张可以安眠的“床席”也没有。我虽仍以坚毅的精神勉力支撑,但毕竟不免于把身体消磨得极为瘦弱而憔悴。但这仍不算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是当外子于三年后被释回时,他因久被囚禁而形成的动辄暴怒的性情。那时因为我有年近八旬的老父,下有两个仍在读书的女儿,我总是咬紧牙关承受一切折磨和痛苦,不肯把悲苦形之于外。但在晚间的睡梦中,我则总是梦见我自己已经陷入遍体鳞伤的弥留境地,也有时梦见多年前已逝世的母亲来探望我,要接我回家。这可以说是我最为痛苦的一段心路历程。其后使我从这种痛苦中逐渐得到缓解的,实在仍是出于学诗与学道的一种体悟。我曾经读到过一首王安石《拟寒山拾得》的诗偈,当时恍如一声棒喝,使我从悲苦中得到了解脱,于是遂把这首诗偈牢记在心。不过今天当我要引述这首诗偈时,一经查看,却发现我所记诵的与原诗并不完全相合,但我更喜欢自己记诵中的诗句,我记诵的是“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正是这种体悟,恍然使我似乎对早年读诵《论语》时所向往的“知命”与“无忧”的境界,逐渐有了一种勉力实践的印证。
当第三次打击到来时,那真如同自天而降的一声霹雳。我实在没想到自己在历尽了人生悲哀苦难之后的余生,竟然还会遭遇到如此致命一击。长女言言与女婿永廷是在1976 年3 月24 日同时因车祸罹难的。当时我所任教的大学已结束了春季的课程,我正去东部开会,途经多伦多我还去探望了长女言言夫妇,其后又转往美国费城去探望我的小女儿言慧与女婿李坚如夫妇,我一路上满心都是喜悦,以为我虽辛苦一生,如今向平愿了,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谁知就在我抵达费城后的第二天,就接到了长女夫妇的噩耗。我当时实在痛不欲生,但因为多年来我一直是支撑我家所有苦难的承担者,我不得不强抑悲痛立即赶到多伦多去为他们料理丧事。我是一路上流着泪飞往多伦多,又一路上流着泪飞往温哥华的。回到温哥华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家中,避免接触外面的一切友人,因为无论任何人的关怀慰问,都只会更加引发我自己的悲哀。在此一阶段中,我仍是以诗歌来疗治自己之伤痛的。我曾写了多首《哭女诗》,如:“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写诗时的感情,自然是悲痛的,但诗歌之为物确实奇妙,那就是诗歌的写作,也可以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种抒发和缓解。不过抒发和缓解却也并不能使人真正从苦痛中超拔出来,我的整个心情仍是悲苦而自哀的。这种心态,一直到1979 年以后,才逐渐有了改变。那是因为自1979 年以后,大陆开始了改革开放,我实现了多年来一直想回去教书的心愿。
我现在已完全超出了个人的得失悲喜。我只想为我所热爱的诗词做出自己的努力,如我在《我的诗词道路》一书之《前言》中所写的“我只希望在传承的长流中,尽到我自己应尽的一份力量”。记得我在大学读书时,我的老师顾羡季先生曾经说过:“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我当时对此并无深刻的了解,但如今当我历尽了一生的忧苦患难之后,我想我对这两句话确实有了一点体悟。一个人只有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之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古说物必极而后反,也许正因为我的长女言言夫妇的罹难给了我一个最沉重的打击,所以我在极痛之余,才有了这种彻底的觉悟。这段心路历程,不仅使我对儒家的“知命”“不忧”的修养,有了更深的体会,而且使我对道家《庄子》所提出的“逍遥无待”与“游刃不伤”的境界,也有了一点体悟。我曾将此种体悟,写入了一首《踏莎行》小词,说:“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怀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词中所写的藐姑射的神人与鲲化的飞鹏,自然都是《庄子》中所寓说的故事;至于“谷内青松”,则我所联想到的乃是陶渊明的一首诗,陶公在《拟古九首》的第六首中,曾经写有几句诗,说:“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大家只看到松树的苍然不改,却不知松树是如何在霜雪的摧伤中承受过来的。我想朋友们所说的从我的外表看不出什么经历过忧患挫伤的痕迹,大概也和一般人只看到松树之苍然不改,而不能体悟到松树所经历的严寒冰雪之挫伤打击是同样的情况吧。松树之能挺立于严寒,并非不知冰雪之严寒,只不过因为松树已经有了一种由冰雪所锻炼出来的耐寒之品质而已。
叶嘉莹给孩子们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