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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长女”十字架出走7年:你好,旧时光

2022-06-27多麦

知音·下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长女妹妹爸爸

清明节,离家7年的多麦终于可以到妈妈的坟头祭拜了。隐身多年的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以下是她的自述——

“长女”的怨恨:沉重十字架让人窒息

我叫田多麦,90后,云南人。我出生在小麦吐穗的时节,爸爸图庄稼丰收的好兆头,给我起名多麦。因为妈妈连生了两个女孩,爷爷奶奶嫌弃至极,妹妹未满周岁就强行分了家。妈妈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农活只能分担一小部分,爸爸一个人很累,导致他的怨气越来越重。从记事起,家里就有吵不完的架。这种时候,我和妹妹总是缩在灶房里不敢出声,胆怯的目光里总有妈妈侧脸抹泪的身影。

从小我一直觉得爸爸偏心,对我比对妹妹狠。再后来上学了,我更是被爸爸钉在“长女”的十字架上,事事要以为家争光为先。小到过年过节,给村里的孤寡老人送柴,我必须背最大最重的那捆,大到每次考试,我都必须比别人考得好。我和妹妹贪玩回来晚了,被打、不给饭吃的总是我;我俩洗脚玩闹打翻水盆,被拖去院子,细柳条上身的还是我……随着年龄渐长,我和爸爸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多,沟通越来越少。

初三暑假,爸妈对我说,家里没能力同时供两姐妹上学了,要我回家帮忙挣钱。听到这话,我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说:“为什么就我不能读书?不!就算去借钱也要读书!”说完,我哭着跑出门。漆黑的夜色笼罩着万物,却罩不住我心底的怨恨,那些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终于划破了夜的寂静:“为什么样样都要我让?凭什么?我恨你们!”

庆幸的是我找舅舅借到钱,最后如愿去县一中高中部报到,开始了住校生活。逃离令我窒息的家,渴望温暖的我早恋了,放松了学习。2010年,我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城昆明的一个三年制师范学院。

家里是拿不出钱的,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学习之余,我穿梭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在热闹的街头发宣传单,在忙碌的快餐店收银,蹬着脚踏车穿过城市做家教……只为挣取一点生活费。

与此同时,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男子出现了。校园里的恋爱真是美好得一塌糊涂,让我几乎忘掉了从前的痛,觉得自己是被世界温柔以待的女主角。

2013年7月,我大学毕业。爸爸以我是家中长女,日后要承担起招婿上门的责任为由,要我回家教书。我好不容易才逃离那里,怎么可能再回去?我执意留在昆明。初出校门的我奔波许久,在专业与生存之间,无奈选择了生存,在无须工作经验的餐饮业找了份工作。我和男友齐心协力为了我们的未来打拼,生活渐渐安定下来。可仅仅一年,平静的生活就被打乱。

2014年6月,妈妈出现胸闷的状况,有时候走几分钟就喘不上气来。我得知后心急如焚,催她来昆明看病。在昆明市延安医院,妈妈被确诊心脏病,医生建议尽快进行二尖瓣膜置换手术,手术费加治疗费大概需要七八万。家里总共只能凑几千块钱,是妈妈这边的亲戚倾囊相助,甚至动用人情去借钱,几百几千地凑,终于凑齐了手术费。

然而就在此时,爸爸突然腰疼,站都站不起来,在县医院确诊腰椎间盘突出。原本可以药物治疗,可爸爸听医生说昆明的医院手术治疗效果更佳,硬是要来昆明做手术。妈妈的手术费被爸爸挪去两万多,这样一来,妈妈的手术就被迫推迟了。

拖到10月,妈妈终于入院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并发症严重。术后,妈妈在ICU住了将近半个月。ICU的花费像流水一样吓人,我天天为钱焦头烂额。

术后第15天,妈妈终于稳定下来转到普通病房。医生建议多给病人翻身按摩,我和妹妹平时要上班上学,这些事大部分时候只能由爸爸来做,可他总是敷衍了事。有一次,我刚进病房就看见爸爸给妈妈随便揉了几下就嫌累,还给妈妈脸色看。

10月底,妈妈出院了,我们一家人欢天喜地。为了方便复查,小姨把爸妈留在昆明,租了一个清净的房子给妈妈休养。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要爸爸好好照顾妈妈,可爸爸觉得待在家里无聊,总是跑出去打牌,妈妈心情郁结,根本没法好好养病。

走出那7年:踉跄生子后方知父母苦

11月的一天,妈妈胸闷难受,恰巧那天爸爸回老家办医保的事去了。晚上六七点,小姨下班去看她,知道她不舒服,赶紧送她到医院,我闻讯也赶了去。

妈妈躺在急诊科病床上等待檢查时脸色惨白,拉着我的手说:“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姐妹两个。我这辈子命苦遇到你爸,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妈妈再一次住进了ICU。晚上,爸爸来了。因为第二天要上班,我和小姨晚上10点离开了医院。

夜晚,我久久无法入眠,想起妈妈说的话,心情沉重。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手机响起,是妹妹打来的,她说,妈妈走了。当我再次看到妈妈时,天已明,妈妈躺在充满消毒水味的ICU病床上,嘴里还插着抢救仪器,爸爸说:“我怕你们不相信我确实让医生抢救了,所以没让医生取下来。”

就这样,妈妈走完了她悲惨的一生。她走了,才43岁!无限的悲楚涌上我心头,脑海里全是昨天妈妈说话的模样,她是那么担忧,那么遗憾。我哭着喊妈妈,喊了一声又一声,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啊!生命的沉重,死亡的残酷,让我铭心刻骨,无法释怀。

回老家办完妈妈的后事,爸爸拿出一本小册子给我,上面记着这些年的借款,有六七万。他把小册子递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脸上清清楚楚地表露出“我把你抚养长大了,这些账该你来还了”。妈妈的死,爸爸的自私,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年春节后,我换了号码,换了工作,换了城市,从爸爸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有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有的人则用一生在治愈童年。我就是后者,我和男友交往5年,还是不敢涉足婚姻。直到2016年秋天,我们在云南省玉溪市聂耳公园散步,偶然被一对母女吸引了目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妈妈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妈妈。男友趁热打铁,说:“可爱吧?有一个小跟屁虫是什么体验呢?”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机会喊妈妈了,但如果能有个小家伙喊我妈妈,那该多好。我假装不高兴地向前跑去,然后猛然回头朝男友喊:“我们结婚吧!生个孩子,好好爱他!”

我们领了证,期待生一个可爱的宝宝。我很快怀孕了,可当我们沉浸在初为父母的喜悦里时,我突然流产了。我自责没照顾好宝宝,老公更多的是心疼我,因为我还要做清宫手术。手术结束,我起身时,余光看到一旁的容器里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曾住在我肚子里的孩子吗?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醒来时,我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老公紧握我的手,不断安慰我:“没关系,我们还年轻,你好好调养身体,孩子会再来的。”

按医嘱,养好身体半年后才能再次受孕,我一天也不敢偷懒,锻炼,调理。半年后,我再次怀孕,希望被重新点燃。当我们以为已做好万全之策,迎接心心念念的孩子时,不幸再次发生了……

连续两次流产,我意识到或许是我们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于是我和老公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最终诊断结果为我宫寒及子宫壁薄,导致习惯性流产。我和老公慌了,开始进行各种治疗和调理,吃药,针灸,药浴,锻炼……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我们在焦虑中度过漫长的半年。终于,激素六项,抽血检查基本达标,可以备孕了。连续几个月,我满怀希望打促排卵针,做B超监测卵泡生长……然而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绝望。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们,孩子真的不是我们想要就能有的。

这两年,我每个月会打一笔钱给妹妹,用于偿还妈妈治病时找亲戚们借的钱,加之我自己高昂的治疗费用,我和老公的积蓄已悉数花光。在心理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我和老公决定不再折腾,一切随缘。

你好旧时光:与所有不完美握手言和

2018年8月底的一天,一个同事悄声问我:“带那个没?”我从包里掏出一个卫生巾递给她。看着她奔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超过日子了,心中冒出一丝丝期待。晚上回家,我拿着验孕棒忐忑不安地进了卫生间。随着二条水印缓缓显现,加深,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我扶着墙,小心翼翼地挪到沙发旁,慢慢坐下,蜷在沙发里激动得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和老公坐在诊室门口,握着显示孕6周的B超单。那一刻,我觉得恍如隔世,过往的艰难时光仿佛溶化在窗外灿烂的阳光里,随风而逝。

我请了长假,在家卧床休息,按时去医院孕检。终于,在第12周做完各种检查,确定宝宝在我肚子里健健康康成长后,我和老公才松了一口气。抚摸着微凸的腹部,想到这三年来的心酸,我感叹做父母太不容易了。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爸妈,生我养我,他们一定也有很多心酸吧。

2019年5月初,儿子降生。看着怀里粉嫩的儿子,我暗暗发誓,尽我所能去爱他,绝不让他像我一样,长大后回忆起童年都是不开心。这几年,妹妹一直在QQ上留言,要我和她联系,要我早点回家,但我从没答复过她。直到儿子出生,我忍不住将喜悦和妹妹分享,才和她恢复了联系。

儿子满月时,妹妹和姨妈从老家来看我,几年不见,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我依然回避关于爸爸的话题。妹妹和姨妈临走时,塞给我几个红包。晚上,我拿出红包,一个一个打开,其中一个红包里放着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信是妹妹的字迹:

每逢妈妈祭日,爸爸都在山上待很久很久。有一次太阳都要落山了都不見人影,我沿路去找,结果发现他还在妈妈坟前念叨。我听到他带着哭腔一直在埋怨他自己,以前不该那样对你和妈妈,他很后悔。前些年你买给爸爸的烟,自从你失联后,爸爸就再也不抽了。我问他,剩下半条都放得发霉了为什么不抽?他说他怕再也抽不到你送的烟了,这半条舍不得。这几年,爸爸为了还债,一个人干两份活,加上你给的钱,债已经还清了。这张卡里是爸爸给外孙的5000元,爸爸很想看看外孙,他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了……

老公不失时机地劝道:“你想过没有,爸是把你当成长子来养的,老一辈不会表达,又对你有太高的期望,才会那么简单粗暴地对待你。”我看着身旁熟睡的儿子,内心有所触动。是啊,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啊!

在那之后,我不再逃避,每每翻看妹妹的朋友圈时,总试图寻找爸爸的身影。看着曾经魁梧的爸爸变得苍老佝偻,我心中酸楚。可我依然没有联系他,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2021年5月底,我生日前几天,和前两年一样,我收到了姨妈从老家寄来的土特产,都是我爱吃的东西。我回电话给姨妈,聊了快一个小时,也问起了家里的情况。姨妈听出了我的变化,向我道出一个秘密:“多麦,其实每年的包裹都是你爸给你准备的,我只是帮他寄过来而已。你爸一直很惦记你。”

我心里波涛翻涌,原来爸爸是爱我的,在乎我的,原来他记得我的生日,也记得我爱吃的东西。那些年他对我的狠或许是无意的,而我这么多年与他决裂,对他来说不也是一种狠吗?父母与子女就是这样,他们不认可我们的观念,想让我们按他们安排的路走;而我们也无法接受他们的想法,总是竭尽全力去突破去逃离。只有当我们在人生的泥潭中滚过一遭,才能理解父母在生命长河中的不易。

我终于承认,我想家了,想爸爸了。

2021年国庆节,我和老公带着儿子回到家乡。当我们爬上大门口的石阶,时隔7年,我终于见到了他。透过开着的大门,我看到在柿子树下拾掇柿子饼的爸爸,他骨瘦如柴,头发花白,腰背佝偻,苍老得让我无语凝噎,泪水迅速模糊了双眼。我颤抖着喊了声“爸”,他迟钝地回头,看到我瞬间石化,愣了十几秒,直到儿子奶声奶气喊着外公奔向他,他才回过神来。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爸,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世间最幸运的事吧,在上苍允许的时间里,在父母健在的岁月里,抛开所有的芥蒂和恩怨,接受他们的不完美,与他们握手言和。

那天下午,我和老公静静地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祖孙俩在河边放鸭子。田野里,阳光、微风、谷穗、小河、鸭子和一老一小,绘成一幅绝美的画卷,留在我们每个人心里。

编辑/刘诗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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