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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熹理学中气的“散尽”问题

2020-12-01李思远

华夏文化 2020年4期
关键词:王夫之张载佛家

□李思远

在宋明理学中,气论涉及到宇宙生成与变化,本体与现象关系等多方面内容,受到各派理学家的重视。在气论中,朱熹提出的气“散尽”说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话题。朱熹认为人死则其气散尽,最终归于无。这一说法起于对佛家轮回说的反对,体现在朱熹对张载人气聚散论的讨论中:“横渠辟释氏轮回之说。然其说聚散屈伸处,其弊却是大轮回。盖释氏是个个各自轮回,横渠是一发和了,依旧一大轮回。”(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37页)张载的气化论认为,人的气散而复归于太虚,复归于太虚的气又能凝聚生物。在朱熹看来,佛家轮回说是特定人物的灵魂不断轮回往生,天地间来来去去,只还是这些人、物。张载的观点则较佛家轮回说有了进步,是构成人物的本源性的气聚散变化,造成不同的人,这就走出了佛教原本的特定个体灵魂循环说。但朱熹对此仍不满意,他认为张载的说法本质上仍是轮回:“橫渠说‘形溃反原’,以为人生得此个物事,既死,此个物事却复归大原去,又別从里面抽出束生人。如一块黄泥,既把来做个弹子了,却依前归一块里面去,又做个弹子出來。”(《朱子语类》,第3032页)气作为一种本源存在自身不生灭增减,从中产生出人、物,人与物又返回到气中,就如同一块黄泥,从中捏出一个弹子,弹子又可以捏回到这一块黄泥中去。张载对佛家轮回说的反对是内容上的反对,而朱熹则连轮回的形式也要废弃,所以朱熹提出造作事物之气的散尽说,认为“死便是都散无了”(《朱子语类》,第1012页)。

由于朱熹没有对散尽说进行集中解释,这种说法又比较非直观,所以散尽说在后世引起了学者的质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王夫之提出的两个疑问。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说:“倘如散尽无余之说,则此太极浑沦之内,何处为其翕受消归之府乎?又云造化日新而不用其故,则此太虚之内,亦何从得此无尽之储,以终古趋于灭而不匮邪?”(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太和篇》,《船山全书》第十二册,岳麓书社,1992年,第22页)王夫之质疑道:如果按照朱熹的气散尽无余之说来看,那么在太极天地范围内,所散尽之气究竟去了哪里?如果“造化日新而不用其故”,那么用以造化人物,能够维持天地化育,亘古亘今而无穷匮的气又从何而来?气无所从来而无所从去,现实世界空无凭据,仿佛佛家所说的缘起而乍现,既生而灭尽,所以王夫之说:“朱子以其言既聚而散,散而复聚,讥其为大轮回。而愚以为朱子之说反近于释氏灭尽之言,而与圣人之言异。”(《张子正蒙注》,第21页)气散尽说提出的是一种孤立的气,这种孤立的气无所依据,消散而归于虚无,反而近于佛家的灭尽说。

当代学者中也有对朱熹的气散尽说提出质疑的。姜新的《试析朱熹的鬼神观》,(《南通师专学报》,1999年第1期)一文论述了朱熹理学中具体之气具有有限性,并指出气的散尽是一个有快慢之分的过程,未散尽之气在消散的过程中仍可以对现实事物造成影响。该文也认为朱熹的理气论忽视了理气的多样性,导致其鬼神观中的人鬼同气同理论以及朱熹对一些迷信观念的承认。

石力波《是“散”还是“尽”——试论朱熹气学思想的内在矛盾》,《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指出朱熹气学思想中存在着“不同思维交叉的现象”,导致了气论的矛盾混乱,最终使朱熹的气散尽说沦入佛家的“空”。所谓“不同思维交叉”,是说朱熹在天地角度上承认气的弥漫周遍,即散之气仍在天地之间,但朱熹在个体事物上强调气有尽,这就使朱熹的气散尽说在宏观上有散而无尽,在具体角度上则有尽而无散。这两个不同的角度导致了气的来源与归宿成为问题,即在具体事物上可以“生生不已”,而在天地范围内言气之“生生不已”,则气已经散在天地之中,无所谓生生不已。在气的归宿上,如果坚持气尽之说,那么也会导致朱熹的理论流于佛家的“空”。

学界对朱熹的气散尽说给予的关注较少,王夫之对朱熹气散尽说的批评可以看做是其气本论哲学建构的需要。姜新对朱熹气散尽说的论述则较为表浅,站在“气异理异”的立场上去讨论朱熹哲学中“均气同体”的问题,其批判并未接近朱熹哲学的内部,是对朱熹理学的一种误解。石力波的论文从自身的经验立场、科学观念出发批判作为一种中世哲学的朱熹理学,而没有看清朱熹气学中具全体大用之气与有边界的具体之气之间存在的根本不同,将具体之气形下运动的来源与消散套用到天理规则下气之整体的来源与消散中,得出朱熹气论矛盾的观点。可以说,从气学观点出发,必然会对朱熹的气散尽说造成误读。朱熹的气散尽说是其理学理气论在现实流行层面的延续,至少包含着气的理学依据、气的散发动力与条件、气散尽说的理学意蕴等方面内容,揭示了一种本质在先的存在理论。本文将介绍朱熹气散尽说的基本内容,以此就正于方家。

一、散尽说的理学基础

王夫之对朱熹气散尽说的质疑是站在气本论立场上提出的。张载、王夫之等气本论哲学家都坚持万物之所以生成是气作用的结果。在万物存在之前,先有气的存在,气在宇宙生化中占有本原性地位,气自身是构成事物的单纯质料,所以朱熹的气散尽说无法回答气的来源与最终归宿问题。可以说,张载、王夫之等气本论哲学家强调的是“存在先于本质”,理是气在运动中所展现出的规律,是气这一基本存在的属性。气学家往往要先确定存在,然后才在存在的坚实基础上构建出物质世界的理论。

与张载、王夫之等人不同的是,朱熹的气散尽说是在他自身的理本论哲学立场上提出的。朱熹主张理先气后:“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说今日有是理,明日却有是气;也须有先后。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朱子语类》,第4页)理在气先不是今日先有理了,明日再有气。理在气先,是理作为气之所以然,提到气必定先要提到理,没有无理之气,气必定是具体的什么气。同时朱熹也强调“理气不离”,他虽然提到理世界是一个“洁净空阔底世界”,但这只是一个推论结果。在现实层面上,朱熹将“理气不离”当做一个基本事实加以接受。现实存在中理气不离,而气以理为存在之依据,朱熹的气散尽说是以此为基础推出的。

气不能离理,因此单纯指涉气而言,只能说“有气”,即指现象作用的存在而言的。一旦讨论气的规定,就会流入论气中理的方面。因为理在气先,气一旦存在,就一定是带有规定的气,而不存在脱离了理规定的纯气。从气的来源看,纯粹的、本原性的气不可理解,气自身是显现与作用,其所显现则是带有理的规定,气所实现的理的部分。那么气的变化过程就与气本论的纯气聚散不同,是已被承认的现实事物依附着理的内容移动的过程。也就是说,气并不是根本的实在,而是理在时间中的显现。而天理被设想为包含着一切规定的本原,气的生生不穷依据于理的内容无穷无尽,这就在理本论视角下封闭了对气来源的讨论,解释了为何“造化日新而不用其故”,事物生生不已本原何在的问题。

二、人、物之气散尽的动力与机制

万物是从天理本原中流行产生出来的,虽然无法穷尽天理之中所蕴含的具体规定,但都带有天理本然之性,所以天理又可以从整体上、逻辑上划分出动静与阴阳,进而化生万物。朱熹说:“只是昼夜运而无息者,便是阴阳之两端;其四边散出纷扰者,便是游气,以生人物之万殊。某常言,正如面磨相似,其四边只管层层撒出。正如天地之气,运转无已,只管层层生出人物;其中有粗有细,故人物有偏有正,有精有粗。”(《朱子语类》,第2507页)天理含有所以动静之理,显现为阴阳两端,阴阳性质的不同又推动了其自身的相互作用,产生包含不同具体规定的游气,生化人物之万殊。被化生出的万物同时也都具有阴阳、五行的性质。朱熹说:“只一阴一阳之道,未知做人做物,已具是四者。虽寻常昆虫之类皆有之,只偏而不全,浊气间隔。”(《朱子语类》,第56页)不论人、物都具有阴阳之气,阴阳之气又在人、物自身内相互作用,使人、物自身之气又逐渐发散。

张载、王夫之都承认气作为造化事物的基质存在,事物随着气的聚散而生成、分解,构成一个具体与整体兼备的造化过程。朱熹气论的造化过程与此不同,气必定带有理,气是具体的不同质的气而不是气本论中同质的气,气的根本源头是理的整体,造化过程是理整体体现为各个不同的部分,形成具体的气,而具体的气又是有特定内容、有边界、有限制的。气虽然可以与其他气相互作用,但气的现实作用也是有限的,因此气的总体运行可以不断地接近天理本体的实现,但是不能复聚为造化整体。在造化整体层面上,虽然造化时时刻刻发生,无所间断也没有止境,但每时每刻的造化都散而不能复聚,造化整体是往而不返的。《朱子语类》记载:“可几问:‘大钧播物,还是一去便休,也还有去而复来之理?’曰:‘一去便休耳,岂有散而复聚之气!’”(《朱子语类》,第8页)具体的气一旦从造化中产生出来,就无法再聚为造化,并且具体的气也要依靠造化的时刻发散来维持自身。有限的气不可复聚为造化,又时刻处于发散之中,所以虽然具体气的发散过程有快慢不同,但最终都会走向“散尽”。

三、气散尽说的理学意蕴

在朱熹看来,人、物之气有限、不得不散,就人、物而言,人、物之气趋向于散尽,就已散之气而言,所散尽之气趋向于无。对有限之气来说,气散即气尽,事物一旦生成,其气就开始发散,所以朱熹认为“生物只有初时好,凡物皆然。”(《朱子语类》,第1636页)初生人物之气尚未发散,其理完具,自人物初生开始,其气逐渐发散。随着气的逐渐发散,人物的规定,也就是人物所禀受之理也会穷尽,这也是人物必定有死亡的内部原因。

气散具有过程性,这一过程依托于人、物的存在,人、物死后所散之气归于无有。朱熹在解释散尽问题时有一段重要的说明:“问:‘魂气升于天,莫只是消散,其实无物归于天上否?’曰:‘也是气散,只是才散便无。如火将灭,也有烟上,只是便散。盖缘木之性已尽,无以继之。人之将死,便气散,即是这里无个主子,一散便死。大率人之气常上。且如说话,气都出上去。”(《朱子语类》,第43页。)朱熹以火与烟为喻,烟因火而生,也因火而持续,火将要熄灭的时候也产生烟,但是由于烟失去了燃木难以为继,所以烟一产生就会消散。人之气常常发散,到人死时,人所发之气失去了存在的依据与凭借,也就无法维持其自身存在。

总的来说,朱熹认为现实存在的气是一种现象,这种现象必定依托于其他现象,受其他现象的制约,并随着其依据之现象的消失而消失,气依据天理而日生不穷的整体过程是现实世界存在的最终保障。有限的气不能不发散,而其所发散之气依存于有限之气,随着有限的气耗尽而无复持续存在。张载以气聚散说否定了个体不灭的理论,朱熹则以气散尽说否定了有限现象恒久存在的根据。朱熹的气散尽说凸显了天理作为最高本质先于实际存在的特点,是其理本论的延续,并通过否定现实之气的永恒存在,强调造化日新,展开了一种开放、运动、否定事物定型,同时又与佛教空无本体截然相反,依托于真实天理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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