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杨爵《隆治道疏》的思想与特色
2020-12-01陈战峰
□陈战峰
杨爵(1493—1549年),字伯修(一作伯珍) ,号斛山,谥忠介,陕西富平人。明代关中著名儒家学者,平生以道德操守著称,学兼内外,被尊作“关西夫子”。
一、杨斛山的生平与思想
杨斛山生平事迹、学术思想详见于《明史》本传、《关学编》、《明儒学案》等。家境贫窭,二十岁始发箧读书,日精进不已。二十八岁跟随朝邑(今陕西大荔)韩邦奇游学,与杨继盛并称“韩门二杨”。三十岁,为兄杨靖申诉被逮入狱,后获释,声名益振。三十七岁,中进士,授行人司行人,先后担任山东道试监察御史、河南道监察御史等。为官忠直刚勇,不阿权贵,曾先后多次上书,反映民间疾苦,活民无数。因为耿直敢言,四十九岁时,因弹劾权奸,因言获罪,前后两番入狱,共八载。
清代纪昀主持撰修《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杨斛山时,称斛山是明代关中道学的开创者,“爵则以躬行实践为先,关西道学之传,爵实开之迹”(《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72《集部》25《别集类》25《杨忠介集》)。这反映了斛山学术思想具有“躬行实践”的基本品格,它是自张载(1020—1077年)以来关学的重要特色之一,也是中国儒学的主要特征和珍贵遗产。斛山诗歌与文赋,特色独具,笔调柔婉深沉,流利清新,平易简明,文质兼备,有生活趣味,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即使《四库全书总目》也委婉地指出:“所作诗文,大都直抒胸臆,虽似伤平易,然有本之言不由雕绘,其可传者正不在词采间矣。”(《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172《集部》25《别集类》25《杨忠介集》)斛山代表性著作有《周易辨录》四卷、《杨忠介集》十三卷(另有附录五卷)等。
斛山为官清廉,性情耿直不阿,敢于谏言。他去世后,屡受朝廷封赠。隆庆元年(1567年)二月,朝廷追赠其为光禄寺少卿,裔孙杨恒荫获封上林苑左监臣。(《杨忠介集》附录卷1《杨御史传》,卷3《墓表》)。万历二十年(1592年)二月,朝廷补谥“忠介”(《明神宗实录》卷245),十月颁诏赐杨爵谥“忠介”(《杨忠介集》附录卷1)。“忠介”谥号足以显示出斛山的忠诚刚正。在斛山身后近半个世纪,有海瑞立朝为官,亦谥号“忠介”。二人均以忠直耿正著称于史书。
二、《固邦本疏》与《隆治道疏》
斛山一生坎坷不平,虽为官经历短暂,仅有十三年(1529—1541年),中间因奔丧守墓等原因又中断六七年(1533—1539年),立朝日浅,但不尸位素餐,建言不断,精神可嘉,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也左右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命运。其中有两次上书,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一是嘉靖九年(1530年),年仅三十八岁,立朝第二年,上《请弥灾变以安黎庶奏》(《杨忠介集》卷1,《明会要》卷39),这个奏疏,有的版本称《固邦本疏》;一是嘉靖二十年(1541年),时年四十九岁,重新立朝一年零两个多月,(嘉靖十八年(1539年)十二月,蒙明世宗颁诏起用(《明世宗实录》卷232)),上书著名的《请顺人心以隆治道疏》,有的版本称《隆治道疏》,弹劾权贵,批逆龙鳞,惨遭下狱,九死一生。当然,即使置身狱中,斛山依然慷慨进言,著《狱中谏书》,基本思想则延续了《固邦本疏》与《隆治道疏》。
因此,这两个奏疏在杨斛山的一生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固邦本疏》,是嘉靖八年(1529年)十月,斛山奉命赴湖广公干,事毕返回所奏。他于往返途中,见到南、北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等地历经蝗灾与严寒,百姓困于饥馑,饿死无数,以至路烹死尸、父子相食,民生极其困顿。面对这种状况,他“拊膺大痛,食不下咽”,深感有责任、有义务如实上奏嘉靖皇帝明世宗朱厚熜(1507—1567年)。在奏议中,他说:“比臣到京,闻庙堂之上,救民之死非其所急,而所议者郊社之礼耳。”当时的情形,朝堂上下讨论的不是如何救民赈灾的急务,而是考究郊社礼仪的细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恰恰本末倒置、缓急不分。他有深沉的忧虑:“民心离散,邦本不固,土崩之势,可以立待,纵使周公所制礼文尽行于今日,亦何补于天下之乱乎?”因而大力呼吁:“今日救民死亡之日,而非兴礼乐之时。”斛山持论一方面不顺大流,敢于求真务实,不惧怕得罪同僚;另一方面,胸怀百姓,有仁民爱物之心,能抓住国家治理的根本,看到在礼乐表面兴盛下隐藏的祸端,见解深邃,谋虑长远。他说:“臣之所忧者,不在府库之财不能遍济天下,而但恐陛下无忧勤斯民之心也。夫忧民即所以忧国,治民即所以治国也。”希望国君能以天下苍生为念,怀揣“忧勤斯民之心”。他倡导的“忧民即所以忧国,治民即所以治国”是中国思想文化中“民为邦本”理念的发展与新体现。由于《固邦本疏》得到了嘉靖皇帝的采纳,国家积极采取措施,帮助不少灾民度过危厄。
嘉靖二十年 (1541年)春,斛山以监察御史身份上封事,这就是著名的《隆治道疏》。它是斛山另一篇有代表性的奏议,体现了殷殷之情、拳拳之心、耿耿之志,但该疏的结果却截然不同,同时也改变了斛山的人生轨迹,几乎使他命丧狱中。然而斛山处困辨志,德行与操守却更加纯粹,学问也愈发笃实圆融。
《隆治道疏》,《关中两朝文钞》卷8称作《五事疏》,顾名思义,核心内容是五件事情,斛山曾将其简要概括为:“谓雪雨不可为祥瑞而颂之,谓权奸不可为忠信而迩之,谓土木之工不可不止,谓朝讲之礼不可不修,谓邪说之妨政害治者不可不斥,谓谠言之益国与民者不可不听。”(《杨忠介集》卷3《周主事传》)这六个方面,前两个是一事,总共也是五事。斛山极论五事,后遭械系下狱,备极拷掠,桎梏枷锁,昼夜困苦。
三、《隆治道疏》的时代背景与思想倾向
《隆治道疏》,不仅使作者自己身陷囹圄,而且一些与该疏有关无关、与斛山有交往无交往而敢于直言的诤臣也被卷了进去。明世宗沉迷炼丹方术,又喜听谄谀之词,在斛山上《隆治道疏》前,已有多位敢于谏言的忠贞臣子因言获罪或丧命,前者如嘉靖七年(1528年)三月因黄河清出现朝臣谀喜献媚的歪风,御史周相抗疏辩驳,被下狱拷掠并杖于庭,后遭贬黜;后者如杨最(1472—1540年,字殿之,谥忠节,四川射洪人),嘉靖十九年(1540年)八月,力劝皇帝勿听信方士谗惑怪妄之论,因言丧命。杨最事宜,《隆治道疏》有专门提及,在这种前车之鉴不远的情况下,斛山毅然奋不顾身,大义凛然,当仁不让,令人敬佩。当时户部主事周天佐(1511—1541年,字宇弼,号碛山,福建晋江人)、御史浦鋐(1482—1542年,字汝器,号竹塘,山东文登人),与斛山并不熟悉,也无交往,因论救斛山获罪,结果相继被仗毙狱中。此后无人敢救斛山。后来,斛山专门撰写《周主事传》、《浦御史传》,情文并茂,催人泪下。
在两番入狱的监禁生活中,与斛山朝夕相处、相互切磋、彼此激励的有两位阳明学者,即阳明弟子刘魁(?—1549年,字焕吾,号晴川,江西泰和人)、周怡(1505—1569年,字顺之,号讷溪,宣州太平(今安徽黄山)人)更是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交谊非寻常可论。在斛山去世后,周怡克服重重困难,单人孤骑,不畏艰辛,长途跋涉,亲赴斛山家乡祭奠,足见几人之间的深情厚谊与患难情怀。斛山与阳明的高足钱德洪(1496—1575年,本名宽,字洪甫,号绪山,浙江余饶人)交往甚密,并且在送钱氏出狱时请益,绪山教以静中涵养,绪山的《复杨斛山书》(《杨忠介集》附录卷三)比较集中地阐述了阳明学的基本思想,特别是关于“无善无恶心之体”与良知说的关系等问题。斛山也曾经在狱中夜梦阳明探访,与阳明弟子罗洪先(1504—1564年)、聂豹(1486—1563年,字文蔚,号双江,吉安永丰(今江西永丰)人)、邹守益(1491—1562年,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等人也有往还。
以上是与《隆治道疏》相关的政治时代背景以及斛山基本的学术思想倾向。
四、《隆治道疏》的构成与主要内容
《隆治道疏》包括四个部分,分别是:
第一部分,简述主旨,标举纲目。题记,即“慰人心,以隆治道事”一语。有些本子,如文津阁《四库全书》本等没有该题记,而直接将其作为本文的标题。题记,显示了奏议作为应用公文的基本规范,要求简明扼要、言简意赅地反映写作奏议的主旨和基本思想,堪称全文的“主脑”或“关键”。“慰人心,以隆治道事”,从表面上看,是通过宽慰民心来提升治理行政的方式,而实质暗含着两个方面,即人心(也即民心)的重要,“慰人心”也即“不失人心”,“治”中隐藏着危险亡乱,与全文“此其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者”相扣,纲举而目张。
第二部分,申明缘起,总陈时弊。具体包括两个方面,一就君主的职责与国家现状而言,一就臣子的责任而言。先言君后言臣,先人后己,足见尊人卑己、礼敬谦逊之志,以及所恪守的君臣之间的忠义。作为奏议的正文,开篇即称“人主一身,万化本原,履至尊之位,膺艰大之责”,直陈天下万事总系于国君一身,足见其责任之重大,一举一动,事关全局,非同小可,已经为全篇做了理论上的铺垫。虽然为减少突兀,用“臣惟”引领,使语势稍曲婉松缓,以便进谏,当然也是奏议的常见套语。紧接着,话锋转至“用人行政,是非得失”等实际事务,然而并未进一步明确,又宕开一笔,“方在几微而关于民心之向背、天命之去留者”,点出事情表面似乎细微而实际影响深远,直接关系到民心向背与天命去留,首次点题,照应题记“慰人心,以隆治道”,也开启了后文“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可谓全文一枢纽。“甚可畏”,惊惧忧戚之情,自然而生,语气也为之一落。然后得出“圣帝明王”“制治必于未乱,保邦必于未危,事无微而不谨,时无暂而不惧,几无隠而不饬”警惕危乱、谨惧细微的结论。接着,趁热打铁,“方今天下大势”,总陈时弊,将其比作内外交困、令人无可措手的重症患者,并扼要枚举八个方面,以见“危乱之形将成,目前之忧甚大”。这八个方面是“大抵因仍苟且,兵戎废弛,奢侈妄费,公私困竭,奔竞成俗,贿赂通行,遇灾变而不忧,非祥瑞而称贺,谗谄面谀,公肆欺罔”。这种士风民俗败坏、将形未形的危乱,怎么解决呢?“拨危乱而反之治安”,关键在于用人,所以下接“有司多士”,而全篇力陈的“五事”也紧密地突出用人的重要性。这是就君主职责与天下局势而言的。而就自己作为臣子的责任说,充陈“耳目之官”,本身便负有不可推卸的“纠劾”责任,面对“国事日非”昼夜不安,同时要报答国恩,所以陈述时弊,既是分内之事,也是情理的内在要求,写作奏疏便水到渠成,自然而然。随后点出所奏请事件的实质是“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既照应前文与题记,又开启下文,是第二次点题,使全文题旨更加显豁,而且成为本篇奏议的总纲。
第三部分,细陈五事,力诋时弊。这一部分是全文的重点,既是对前述八种不良社会现象和弊端的概括,同时也将其进一步具体化,撮其大要,以便施行。相较而言,五事较八端更加典型,而它们之间又一脉相承、表里一致,八端是症候,而五事则是病灶,诊治疗救病疾,当然需先切除病根、阻断病源。上有所行,下必效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由此可见,这篇奏议不是泛泛而论,而是切中要害。其总体特点,可简要概括为:有总有分,分而不乱;有共有殊,殊而不孤。五事,分别指向五个方面。其一,直陈“任用匪人”,结合“恒旸不雨”、夏秋两料收成无望的自然灾害,抨击朝堂“以危为安,以灾为利”,矛头直指大学士夏言与翊国公郭勋,而这两位正是当时议礼并深得嘉靖皇帝信任宠幸的大臣,说皇帝用人不当,不啻于逆龙鳞而动。其二,直述百姓生活艰危困苦,民不聊生,呼吁“爱民惜财”,反对穷民力、尽民财,败坏国本,指陈“兴作未已,以结怨于天下”,而大兴土木则直指宫廷建筑雷坛。其三,直言“朝仪间阙,经筵未讲”,希望嘉靖皇帝效法前代圣王“勤敬之道”,“励精有为”,始终如一,痛述朝政荒疏“若是者今已久”。其四,直劝嘉靖皇帝“崇正远邪”,远离“妖诞邪妄之术”,以免被“执左道以惑众”的“方外之士”与“迂怪之徒”蒙蔽,警惕“贻四方之笑,取百世之讥”,痛陈“圣德国政所损不细”,期盼皇帝“远宗帝王之道,近守祖宗之法”,不断正心修身。其五,直论“求言之益”,期盼君明臣直,君主虚怀纳谏,臣子犯颜直谏,借以“匡救逆心之论”,而言出身死或以言罢斥,恰恰堵塞忠正言路,反令“谗谀交进”,使“上德不能下达,下情不能上通,安危休戚,无由以见,而堂陛之近,即远于万里”。所陈五事,依次直指嘉靖皇帝的所任用(议礼红人)、所建筑(法坛雷坛)、所为作(疏于朝政)、所沉湎(妖诞邪妄)、所喜好(谗谀交进),而整体则紧扣“人主一身,万化本原,履至尊之位,膺艰大之责”。
第四部分,收束全文,重申举措。小结五事,“关于天下之治乱,国势之安危,贻圣心之忧”,照应前文“致危乱”,再扼要重申针对五事的应对措施,分别是:“戒饬夏言,务笃忠贞之道”、“于郭勋则豫有以裁抑而保全之”,根据历史发展的情形,这种分别是有针对性的,也是合适的;“止土木之(功)〔工〕”;“开谏诤之路”;“屏邪妄之术”;“以慎独养天德,以天德达王道”。“以慰人心,以祈天祐”、“其为宗庙社稷万万年无疆之福,圣子神孙万万年无疆之规者,端在此矣”,最后再次照应回顾奏疏题旨“慰人心”“隆治道”。
五、《隆治道疏》的思想与艺术特色
《隆治道疏》结构井然有序,层次分明,独具匠心。在思想内容上,比较可贵的是,坚持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传统民本思想,与《固邦本疏》一脉相承,关注国家命运、百姓安危,提倡惜民爱物、休养生息,对缓和社会矛盾、促进社会发展、安定和改善民生有积极作用。同时,该疏提出“夫天位者,艰难之器,非逸乐之具也”,涉及国君的职责与地位,强调国君地位非同寻常,是辛勤劳苦的差事,而不是贪图享受安逸享乐的工具。对国君地位与职责的反思,明末清初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有着更加集中深刻的论述,而斛山无疑是发其先声。最后,该疏规劝国君能够开阔心胸,广纳谏言,提出“以任谏而兴、以拒谏而亡”的看法,从国家兴亡的角度论述谏言的重要意义,认为谏言有助于沟通上下信息,避免出现“谗谀交进,上德不能下达,下情不能上通,安危休戚,无由以见”的危险局面。这些都是深邃有力、影响深远的见解。
在论述侧重点上,与《固邦本疏》的“解民困”相比较,《隆治道疏》虽然以“慰人心”为宗旨,而所陈五事无一不根源于嘉靖皇帝的举措失当、是非不明,则显然是“纾君惑”,即惑于人(用人不当),惑于事(大兴土木),惑于习(荒废朝政)、惑于术(邪妄之术)、惑于听(是非不辨),立论有正有反,有取有舍,相反相成。
在艺术形式上,斛山《隆治道疏》作为奏议的疏体,虽然是应用文体,受制于既定的体式,但其结构集中,纷而不乱,眉目清楚,紧凑鲜明,事理融贯,语言似婉实直,似柔实刚,笼天地万物,撮古今大端。立主脑,张眉目,收束自然,简明利落,洒脱刚直,以文载道,气盛言宜,相得益彰。五言“此其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者”,枚举再三,历历朗朗,气贯长虹,彪炳日月,又如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显微彰著,堪称“极谏”,足以振聋发聩,兴疾起废。五事间有相隔,自然不乏跌宕起落、疏密缓急的风致。
总之,斛山《隆治道疏》,语言酣畅淋漓,耿耿明明,俱见作者真性情、真操守、真精诚,可谓“一颗赤心,蕴以帙卷;满腔忠介,溢于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