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头之路,大疆过“窄门”
2020-11-30尹晓琳
尹晓琳
“现在做纯运动控制的博士就业是否处于一个尴尬境地?”
前大疆教育技术总监杨硕,在工作几年后去了卡内基梅隆大学读机械工程博士,他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回忆起在大疆工作时的一次难忘经历。
某型号多旋翼飞行器研发时遇到一个问题,旋翼的旋转造成扰动,扰动导致飞行振动。飞控调好了,云台又振起来,最终航拍相机的图像总有果冻效应。
“大家尝试了很多工程方法都难以解决,一度有人觉得这个项目完了,这种构型是不可能稳定飞起来航拍的。然后,飞控负责人和云台负责人开始在白板上画伯德图,讲相位裕度,讨论说你把你的频谱挪一下,我把我的频谱挪一下,我们都挪出更多的裕度,大家退一步海阔天空。”
最终,卡住整个项目的棘手问题被飞控负责人和云台负责人合力解决,新知识在研发中碰撞出来,产品得以继续开发,几个月后惊艳市场,并登上了国外《动态系统的反馈控制》第八版原版教材的封面。
这个技术问题的解决过程令杨硕印象深刻,他希望提问者不要遭遇类似场景。“在那个时间点,有那样一个很好的环境,对于一个很关键的技术问题你只能当一个旁观者,连讨论都参与不上,这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
创新人人喜欢,但基础研究少有人做,大疆坚持认为如果不在学科上超越,便很难在市场上超越。这对于独角兽企业而言注定是突破“窄门”。慢工出细活,但是慢的东西有时不讨好。
无人机巨头大疆在舆论场上有截然不同的多个切面,大疆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极少与传言展开对话。让不同观察者得出不同结论的原因,是大疆看待创新“S形曲线”的方式,与常见的市场观察模式有所不同。
按照大疆内部的说法,2006~2018年是大疆的第一阶段,叫作“水帘洞往事”,天生一个美猴王,出场惊艳;2018年之后,大疆“重新上路”。近距离观察,大疆的第一战场仍然是连续性创新,附加累积错误、动态修正、引领并等待趋势形成,酝酿下一场胜利。
拐点之谜:破解“第二曲线”饥渴症
如果以手机行业类比,无人机行业处于“刚用上大哥大”的阶段。
外围对于大疆的担忧,大多源于已成为管理学显学的创新“S形曲线”理论。
“复杂性科学”创始人、熊彼特奖得主布莱恩·阿瑟有一个论断:在技术发展过程中,总会遇到限制出现的那一刻,当接近极限点时,取得进步的成本急剧上升,曲线将不可避免地达到顶峰并开始下降,这种下降通常可以被延迟,但不可逆转。而持续增长的秘密是在第一条曲线消失之前,开始一条新的S形曲线。
科技自媒体全天候科技获得的一份资料迎合了这种担忧:2018~2019年,大疆的收入和净利润相比2017年均出现下滑。
与此相对,深圳市市长陈如桂在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会介绍广东省经济特区发展成就时透露,2019年大疆营收超过250亿元。这一数据从侧面论证了市面上流传的二手数据是错误的(2017年大疆营收为175.7亿元)。
事实上,外部看到的大疆镜像,就如同摄影里面的magic hour——黎明时分日光将出或黄昏日落时段,光线暧昧幻化,天色将明未明。
形而上地套用创新“S形曲线”可能是一种按图索骥,其前提是人们对于拐点和预测的迷恋。管理学家将由第一曲线转向第二曲线的中间过程称为非连续性创新,但这实际上是一个时间概念,一旦转换完成,紧接着仍然是连续性创新。
企业创造的绝大部分利润,也都来自连续性创新。比如,英特尔公司上一次重大的产品创新,可以追溯到1985年的386芯片,这次革命性进步使个人电脑的运算速度赶上了大型计算机。此后,英特尔便主要依靠其在微处理器领域更新换代的连续性创新,获得了超2 000亿美元的营业收入。
大疆也仍然处于连续性创新的进程中。在疫情背景下,大疆今年上半年发布了多款新品,营收同比增幅超过20%,产品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大众舆论场与大疆自身之间存在一个断层。大疆当下的烦恼不是濒临极限点,而是现有管理水平和供应链能力只能支撑当下的产值规模。
大疆公关总监谢阗地指出:“加大产能并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上了规模很多相应体系就不一样了,这一块我们也在不断学习和进步,2019年大疆获得工信部颁发的全国质量标杆,是对我们智能制造能力一个阶段性的肯定。”
从历史脉络看,大疆对S形曲线有着较为清醒的思考。2015年,一位大疆高管曾分析,一个新的技术品类在前期一定是技术驱动的阶段;到中期会进入到产品的成熟阶段;此后进入技术收敛期,就可能出现一些模式上的颠覆。
当下的无人机市场离行业天花板还有多远?
“从需求看,还差得远,市场上有许多需求和不足,但现有的技术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进一步降低门槛和成本,这是无法预测的;从技术看,远远未到收敛期,每年在控制与人工智能相关领域都有令人惊喜的新突破,哪些能最终走进千家万户,还有许多路径可探索。”谢阗地分析。
有一个细节可以佐证无人机需求远未到达瓶颈:美国市场加税后,大疆在加拿大市场的销量不断上涨,据外媒报道,目前同样的大疆产品在加拿大的定价比美国平均便宜50美元左右,许多美国消费者更愿意从加拿大购买。另一个趋势则是视频消费正在大幅增长,甚至替代了以往“图片刷屏”的景象,大疆2018年提到的“人人都是视频创作者”的时代群像越来越直观。
在谢阗地看来,无人机本身是基础设施,对于行业需求而言,买的不是无人机,而是低空资源,类似大航海时代跨越海洋带来的全球科技与贸易格局的变化,而大疆只是造出了能让普通人轻松驾驭的“船”。
商业逻辑的变化也会拓展行业天花板。大疆下一步要做什么?在大疆官方定义的“使命”中,有两个关键词:“空间智能”与“科技之美”。在空间智能时代,作为智能节点的无人机与各行各业的结合会带来升维的创新。
当下,广东已经开始测试全自动飞行的无人机巡检流程,以往要钻山林爬铁塔检修的工人,现在可以坐在指挥大厅里,监控电脑上已被AI筛选过的故障隐患图片,进行诊断和任务分发。在这种工作环境的背后,是无人机与AI代替人类完成了最辛苦枯燥的工作,但人们甚至感受不到无人机的存在。
不仅仅是无人机。汪滔最近提出:“我们想让所有的机器人都心明眼亮有智慧。”在他看来,机器人发明很久了,但仍是“半瞎子”,对外界感知迟钝。“比如工业机械臂,只能重复一个动作,周而复始。……而将来一个小机器上面,可装上十几个视觉传感器,加上激光雷达,加上其他态势感知技术,每个机器人都会拥有异常发达的视觉系统及智能算法,真正拥有与外部环境精细互动的能力,‘半瞎子+傻个子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
2017年,大疆已在消费级无人机领域独自切走了全球70%以上的市场份额。行业内的共识是,大疆在消费级无人机领域已经没有像样的对手。
寡头身位:技术领先带来确定性优势
如果没有商业机会,意味着技术还不够好。
肥肉总会吸引更多的狐狸。2014年,在大疆的示范效应下,资本曾大举涌入无人机行业,催生出不少做消费级无人机的创业公司,但在和大疆正面硬拼了一段时间后纷纷转型,另谋出路。
比如,2016年,在高通支持下,无人机企业零度智控研发出一款芯片高度集成的口袋无人机DOBBY。整机重量仅200克,价格2 000元左右,明显区隔于大疆彼时的主打产品精灵系列。几乎同一时间,以运动相机起家的GoPro也发布了一款可折叠的四轴无人机Karma。
一个多月后,大疆发布了御Mavic一代产品,正是文章开篇提到的登上《动态系统的反馈控制》教材封面的机型,DOBBY和GoPro Karma黯然离场。
“为什么一本教材会使用御Mavic产品做封面?因为这款产品拓展了这一学术领域知识的疆界。这种模式和以往大家以为的在实验室里搞学术,搞完了再去工业界应用是不同的。直接在量产产品上成功应用全新的知识,这非常罕见。”谢阗地分析。
零度智控创始人杨建军曾坦言:“大疆的产品实力和研发投入都很强,迭代速度很快,其他玩家做起来就很费劲儿,不是说不可以硬拼,但那不是聪明的做法。”《连线》前主编克里斯·安德森于2009年创办的无人机公司3D Robotics也在交锋中败下阵来。此后大疆进入产品和技术竞争基础稳固、相对稳定且可预测的市场环境中。
“大疆的这种市场策略有点像博尔特在操场看到别人在跑步锻炼,自己下意识一提速就超了,本质还是核心技术优势的胜利。有竞争的因素在,但更多时候大疆其实是根据自身的研发和产品节奏在走,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大疆还是大疆。”一位大疆前员工这样描述。
2017年,大疆已在消费级无人机领域独自切走了全球70%以上的市场份额。行业内的共识是,大疆在消费级无人机领域已经没有像样的对手。
从商业视角看,寡头是最好的竞争格局——差距拉得开,往往意味着行业大局已定,头部公司占据相对垄断地位,既没有打价格战的必要,利润也有所保障。科技领域向来遵循头部化趋势,巨头和寡头们总在资金、资源以及人才的优势下自我强化。
2017年,大疆成立行业应用部,面向不同行业提供专业解决方案,开始横向拓宽品类和纵向加深行业应用。随后几年,大疆凭借技术迁移在不同领域落地,陆续推出植保无人机、运动相机、手持云台、教育机器人、激光雷达等,业内人士评价“挑战大疆产品的总是大疆下一款产品”。
对于大疆而言,想要跨越非连续性周期,最关键的连续性桥梁仍然是技术研发。“大疆的成长经验是,只要能不断深化技术不断解决问题,一定有商业机会。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商业机会,意味着技术还不够好,研究得还不够深。”谢阗地说。
此前的消费级无人机公司大多败在过于自信,低估了研发门槛。事实上,精确控制物体在空间中运动是整个现代社会的基础之一,对运动控制的精度有时好比在蚊子腿上雕花。
大疆也有意“虹吸”相关领域的人才资源。早在2013年,大疆举办了面向大学生的RoboMaster夏令营。2015年开始,RoboMaster机甲大师成了大疆每年举办的一项赛事。5年间,大疆对这项赛事投入3.5亿元,直到现在也没有提出盈利要求。
开篇提到的杨硕博士在知乎上发帖感慨,先进制造业公司的利润率低于互联网行业,相应给工程师的平均薪资也是制造业低于互联网行业。而大疆是少有凭借技术领先獲得品牌溢价的中国企业,使其可以给工程师相对丰厚的回报,“既能做厉害机器人,也能挣一些钱有个体面生活”。
组织更新:对抗熵增定律
在实现愿景和目标的过程中挣钱。
提升管理水平也是寡头企业拓展增长空间的重要路径之一。
2019年1月,大疆内部公告称,在梳理内部流程时,发现在供应商引入决策链条中的研发、采购、品控人员存在大量腐败行为。2018年,因内部腐败问题,大疆预计损失超过10亿元。大疆表示问题严重、移交司法处理的有16人,另有29人被直接开除。
对于大疆而言,通过管理可提升的企业发展空间还很大。大疆创始人汪滔是技术极客出身,管理风格强势,常因此遭到诟病。裁员剧本也被媒体多次套用在大疆身上。
有媒体报道,大疆在疫情过后启动了一轮集中在销售和营销团队的裁员,汪滔觉得公司的人力不仅臃肿,还有“重复造车”、拉扯不清等情况。
一位大疆员工举例称,此前在研发下面每个小部门都有一个专门做嵌入式的团队,但其实大部分的嵌入式技术站是共通的,为杜绝这种资源浪费现象,很多重复项目组就被裁掉,可能只留下一部分人单独整合成一个平台部门,来支持所有部门的嵌入式研发。
8月初路透社曝出大疆裁员消息,谢阗地表示了对路透社新闻来源真实性的质疑,他表示,公司有组织架构调整,也有人员流动,但并没有路透社所报道的裁员。大疆的员工人数与2019年12月相比基本持平,彼时在2020年校招录取的新员工还未全部入职。
最近两年,汪滔花了大量时间进行思考,“做事要反求诸己,为人要谦和低调”。他反思,虽然大疆的产品做得不错,可是从精神文明更高的维度看,以前所关注的,都是围绕产品展开,比如好产品、世界级创新等等,强调的目标是“物”,缺乏对“人”的关注。现在看来,要让企业进一步发展,在做好产品的同时,需回归和提升“人”的价值,强调合作与进步。
大疆内部反思了以往过度强调唯结果论、锦标主义的片面导向。汪滔希望公司的绩效考核也关注到员工在做事过程中的心理感受和需求,培养大家通过做事,提高自身觉悟、付出、协调等禀赋,将这些属于人文素养范畴的内容,平衡贯穿到公司的考核体系中去。
混沌大学创始人李善友曾指出,由于“熵增定律”的存在,组织内部随着规模的增加,人均产出往往不升反降。随着时间推移,封闭系统中的熵(无效能量)将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有效能量将转为无效能量,这使得所有封闭系统都将退化。换言之,封闭组织势必会遭遇“组织熵增”,一定会涣散化、官僚化、失效化,并最终走向消亡。
谢阗地表示,大疆的第二曲线更像是探索建设一种组织——技术创新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文化来滋养,如何从工程的高科技进化到组织和文明的高科技。
“大家往往认为现代公司制度下就是做收入,挣钱。这种理解不对,企业这样一个组织,是有愿景和目标的,挣钱很重要,挣钱能支持愿景和目标的实现,但更重要的是初心,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攻坚克难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一家公司的企业文化无疑是由创始人决定的,2015年初,汪滔曾提出“激极尽志,求真品诚”,他的办公室门上写着两行字——只带脑子,不带情绪。迭代至2019年12月,这家处于组织更新中的企业明确了公司的核心价值观:极致,不妥协,做有实干精神的梦想家;没有反思与进步的人生不值一过;为优秀喝彩,因合作而卓越。
如何既保留这种一线有创新激情而且有创新回报的氛围,又能更高效合理地开发资源、降低成本,这需要智慧,也是大疆正在学习和实践的。
新价值观糅合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过往大疆赖以起家的工程师文化,是类似网状的分布式管理架构,每一个管理者都是一个节点,客观上是自下而上的。
“这是正在改变的,也是不断组织梳理的原因。比如重复造轮子就是自下而上的必然结果。如何既保留这种一线有创新激情而且有创新回报的氛围,又能更高效合理地开发资源、降低成本,这需要智慧,也是大疆正在学习和实践的。”谢阗地说。
创新是不可预设路径的。寡头对于创新往往十分谨慎,反复“实验”甚至“试错”,等待上下游的配合,最后一锤定音形成风口,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某种意义上,追求从量变到质变而不是彎道超车,这是大疆与资本保持距离的原因之一——避免被催熟。
2018年,大疆曾有一轮备受瞩目的10亿美元融资。彼时大疆给热情高涨的投资者设定了一套“股权+债权”的竞价规则,投资人必须认购一定比例无收益的D类普通股,才能获得B类普通股的投资资格,而D类股的本质是一种无息债。即便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首轮竞价便有近100家机构递交了保证金和竞价申请,认购金额较计划融资额超出30倍,大疆不得不开启第二轮竞价筛选投资者。
当时挤破头拿到入场券的投资者,如今正在为退出而焦虑。IPO是投资方最期待的退出方式,但是大疆从来没承认过上市计划,甚至没有承认过任何一轮融资。
对于2018年那轮融资,大疆的官方口径是不承认也不否认。谢阗地表示,媒体报道中提及大疆和股东沟通少,甚至都找不到人,这个情况是存在的,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属于需要改进工作的部分,无论是从商业模式来说,还是从更大的对科技行业的影响力来说,大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这家寡头企业而言,此刻竞争对手尚未抵达战场。当下一轮技术与经济周期共振来临时,大疆的新角逐可能发生在泛传感器行业、机器人(包括自动驾驶)的感知系统、高端摄影器材等等。作为巨大产业想象空间的先行者,大疆能否继续“少壮实力派”的故事,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