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工作视域下的“靖江事件”*
2020-11-30叶铭
叶 铭
敌军工作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武装政治工作中的重要一环,敌军工作可以瓦解敌军,争取中间力量,从而达到削弱敌人、壮大自己的目的。有论者认为,“我党我军的敌军工作,是从政治上分化瓦解敌军,配合军事斗争,克敌制胜的革命政治工作”。(1)张文华:《综述》,张文华主编:《攻心战:淮北抗日根据地敌军工作》,(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1页。学界关于中共武装敌军工作的研究相对较少,而且偏重对敌军工作理论与实践的总体论述,(2)黄兆康、项东:《抗战时期毛泽东关于友军和敌军工作的理论和实践》,《军事历史》1993年第5期;王东、王志刚:《抗战期间毛泽东关于人民军队敌军工作的理论和思想》,《中州学刊》2001年第1期。也有少数论述抗战时期八路军、新四军敌军工作的论文。(3)李仲元:《抗战时期我军对日伪军瓦解工作研究》,《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杨海亮:《抗战初期八路军伪军工作的历史考察》,《晋阳学刊》2013年第3期;杨海亮:《八路军敌军工作方针变化述析》,《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黄俊:《新四军敌军工作的基本经验》,《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等。这些研究虽然涵盖面较广,但相对集中于对日军的工作,而对伪军工作的研究则相对薄弱,而且较少对个案进行深入分析。本文拟以“靖江事件”为切入点,对新四军的敌军工作进行系统考察,进而深化新四军敌后抗战的研究。
一、“靖江事件”之经过
苏中抗日根据地,包括江苏省江都、高邮、宝应、兴化、东台、泰东、泰县、泰兴、靖江、如西、如皋、南通、海门、启东等十四个县。(4)中共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苏中抗日斗争》,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1941年初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不久,由于国民党军李长江部投敌,形势发生很大变化。3月,中共苏北区委员会改为中共苏中区委员会,刘炎任书记,陈丕显任副书记;苏北临时行政委员会改为苏中委员会,管文蔚任主任。(5)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四军综述大事记表册》,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版,第226页。4月20日,苏中军区成立,粟裕兼任司令员,刘炎兼任政治委员。(6)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新四军综述大事记表册》,第227页。其中苏中三分区包括如西、泰县、泰兴、靖江、紫石和泰东等县。(7)中共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苏中抗日斗争》,第620页。苏中抗日根据地的新四军地方武装包括行政委员会警卫团、各分区独立团、各县游击营等,共9600余人。(8)陈丕显:《苏中根据地建立后的工作》(1942年2月),中共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苏中抗日斗争》,第288页。苏中区的新四军主力为第一师,下辖三个旅,共13000余人。(9)钟期光:《新四军一师工作报告(节录)》(1942年2月),中共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苏中抗日斗争》,第292页。
苏中地区也是汪伪统治区域,汪伪政权在这里设置了伪行政机构“苏北行营”,并任命臧卓为伪苏北行营主任。1942年,苏中区境内有日军独立第十二混成旅团的一个联队,约2100人,伪军有李长江部四个师、两个旅、一个独立团,以及杨仲华部四个师,共计33000余人。(10)陈丕显:《苏中根据地建立后的工作》(1942年2月),中共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苏中抗日斗争》,第265页。另据臧卓回忆,当时伪苏北行营下辖李长江部五个师、杨仲华部四个师,此外还有宝应的潘干臣师、兴化的刘湘图师及泰兴的蔡鑫元师。李长江部部署于泰州、泰兴、靖江、南通、如皋各县,杨仲华部部署于如皋、东台、盐城和通海各县。(11)臧卓著,蔡登山编:《我在蒋介石与汪精卫身边的日子》,(台北)独立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70—286页。总体上看,苏中地区新四军的实力不及日伪军。除此之外,苏中地区帮会势力较强,上海青帮人物大多出自此地。
从总体形势看,抗战时期,苏中地区除了中共抗日武装在坚持抗战外,日军、伪军、伪政权及帮会势力也在此地频繁活动,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局面。“靖江事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发生的。
所谓“靖江事件”,即发生于1943年9月22日,伪军第十九师师长蔡鑫元出兵驱逐伪靖江县警察局长陶明德,造成双方相互指责、矛盾激化的事件。伪军和伪警察,原本为汪伪政权的重要“支柱”,然而由于涉及利益分配,原本“一家”的伪军与伪警察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陶明德原系靖江县城镇贫民,家中靠开杂货铺为生,他于20世纪20年代加入帮会,依托帮会势力经营芦滩,曾在上海组织帮会势力,也曾被民国地方政府逮捕入狱。抗战爆发后他组织抗日武装,出任靖江县抗日游击大队附兼第二中队长,以及靖江县第六区区长之职,1938年8月投敌,任靖江县伪自治委员会委员兼警卫大队附,1939年任伪靖江县警察所所长。1940年3月,他因内部权力争斗而被捕,7月获释,1941年秋任伪靖江县保安大队附,1942年4月兼任伪靖江县警察局长。(12)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1989年,第58—71页。此时正如陶明德后来所言,“从此靖江保安队和警察局武装,全归我手”。然而当时驻扎在泰兴县的伪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为了扩大征粮收税的范围,即派七十三团团长陈正才、团附戴子平、参谋长郑敏功,率朱鼎坤营进驻靖江县境,盘踞生祠堂、四墩子一带,横征暴敛,绑票勒赎”。(13)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71页。
蔡鑫元原系江苏省保安第九旅张少华(14)张少华,江苏武进人,曾任江苏省保安第九旅旅长,1940年投靠日伪。部第十七团副团长兼第三营营长,兼任泰兴县第八区区长,他受张少华之命去上海与日汪接洽,获得“和平反共建国军”第七路军番号,后张少华因故没有投敌,蔡鑫元遂成为伪第七路军司令。1940年底,伪第七路军改编为伪暂编陆军第十九师,蔡鑫元任师长。(15)叶秀中:《伪十九师始末》,政协泰兴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泰兴文史资料》第三辑,1986年,第95—101页。1941年,为配合所谓“强化”汪伪政权的政策,伪第十九师“改编为三个步兵团暨直属特务连、通讯队、机关枪连各一,其所属各团仍赋予第七十三至第七十五三个团队号,并仍以蔡鑫元为师长”。(16)《军委会咨为暂编陆军第十九师覆验后改编情形的文件》(1941年11月),汪伪行政院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2003/6389。伪第十九师虽有军费,但蔡鑫元仍然采用非常手段征集粮草与军需,其中手段之一就是“到根据地、游击区,或是敌占区拉绑票,勒令取赎”。(17)叶秀中:《伪十九师始末》,政协泰兴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泰兴文史资料》第三辑,第114页。由此可见,对于税收权的争夺,是陶明德与蔡鑫元矛盾的主要根源。
由于存在矛盾,陶明德所部警察与蔡鑫元伪第十九师曾发生直接冲突。据伪第十九师第七十三团团长陈正才(又名陈新)报告称,“靖江县警察局长陶明德,以嫉忌本部进驻靖江生祠镇一带,有碍该局非法行为之故,时起危害本部企图”,“去岁(1942年——引者注)十月间,该局长密派警察,乔装匪军,潜伏于靖泰公路两侧,暗刺职部军官。当幸抵抗有方,未遭毒手。职以此案未著显著证明,未予根究,有士绅方震玉曾经调解可证”,“本年(1943年——引者注)四月十五日,职部奉令扫荡靖东匪军,该陶明德据生祠镇警察分局驻所密报(该局各处分驻所早有密令探报军情),即通知匪军集合部队,由该局警察向导,密布距离新港三里之公路两侧五、六、七号桥一带,伺候职部经过该处时,予以袭击。当幸我官兵于发生情况之际,沉着应战,无大损失。只以目击匪军方面,发现该局武装警察,职部误以为靖江援队,未予精密提防,致被缴去轻机(枪)四挺,步枪六十六枝〔支〕,盒枪八枝〔支〕。当有靖江县商会冯子异,及各商等为避免事态扩大,曾一再往返交涉,该陶明德慑于物议,亦曾面允全部枪枝〔支〕,概予发还,但一再延宕,迄未履行”。事后,伪第十九师认为“陶明德勾结匪军,袭击本师第七十三团扫荡部队,以及种种危害该团,捏造情报”。(18)《蔡鑫元转呈七十三团团长陈新致苏北行营呈文》(1943年5月25日)、《汪伪暂编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与日军顾问部来往文件及各项有关军事情况报告》(1943年),汪伪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2038/159。为此,伪扬州绥靖公署主任张北生还面斥了陶明德。陶明德逃到上海后,又被日军宪兵队以“通共”为由扣押,幸得汪伪政府警政部长李士群出面保释,方才官复原职。此外,时任伪靖江县长的王钟鸣是蔡鑫元的亲信,系“伪十九师蔡鑫元企图制服我,贿通苏北行营”才委以其伪靖江县长一职。(19)参见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72页。由此,双方矛盾一触即发。
陶明德从上海回靖江后,有传言他将出任伪靖江县长,他认为:“这更引起王钟鸣对我的忌恨,矛盾进一步加深,乃对我寻机报复,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九月二十一日,王钟鸣带同李敬忠(驻守县府的保安中队长)及卫兵数名去泰兴,与蔡鑫元密谋对我报复。李敬忠原系王钟鸣任靖江伪县长时带来,因他平时与我接触频繁,他对我的作为甚为赞许,故我加委他为保安队第一中队长,驻守(伪)县政府。王钟鸣为何将李带去泰兴?王是否发觉了李与我的关系?”这引起了陶明德的警觉。(20)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79页。
据伪第十九师后来报告,9月22日,“据靖江王县长报告,据本县警察局陶局长明德报称,昨夜(廿一)有匪军攻袭靖城,经饬属沉着应付,匪未得逞,卒将南门外之县立医院为匪洗劫一空,该院医药器材及院内器物病员用药,均为匪掠去,损失至为惨重”;“县长昨日(9月23日——引者注)午后由泰兴返靖江,行至生祠堂以东四五里处,为匪袭击。李中队长及卫士均为击毙阵亡。因时已昏暮,防卫力薄弱,乃即折回。请求钧部七十三团派兵一排护送。至城时,城门已闭,经派随从叫门,而守城之警士,不但不开,反出恶语相骂。俟经一再开导,始由守城警士电话陶明德准许开城放入,但随行及护送之官兵须经点数个别,须背上肩头,枪口朝下,否则不准入城。县长无法,只好一一依从,入城后亦相安无事。九月二十三日午前一时许,据七十三团陈团长新电称,顷接王县长来条,称据周连长及李队长报称,陶局长明德已在其住宅门前堆置砂包,各城门及街口之警士均形忙碌,似有矩守。同时东面城门外已发生枪声,该县长迅速设法应付等语,即该贵团长解救等情形,即饬派距靖城较近之第三营随时赴援”。(21)《十九师援靖始末》,《汪伪暂编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与日军顾问部来往文件及各项有关军事情况报告》(1943年),汪伪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2038/159。然而据陶明德回忆,“二十二日下午三时左右,突然尤家桥分所向我报告:一辆小汽车和一辆卡车,满载部队由泰兴方向向靖城急驶!我预感到可能是王钟鸣引狼入室,乃命令紧闭南门城楼,严禁汽车入城”。 陶明德还认为,所谓李敬忠被新四军袭击身亡,为何其他人没有伤亡?此必为王钟鸣所设计谋。(22)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79—80页。
9月24日,“据七十三团陈团长新报称,昨夜匪攻靖城,经派朱营长鼎坤亲率该营全体增援,至则匪已由东南正门攻入,该营长即奋勇由东门攻入,复绕至南西两门搜索。匪不支由北门窜逃。而警察局长与全体警士已不知去向。现该营由地方政府公□(□为原文不清——引者注)及士绅暂留靖城驻守。”(23)《十九师援靖始末》,《汪伪暂编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与日军顾问部来往文件及各项有关军事情况报告》(1943年),汪伪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2038/159。
陶明德后来回忆,靖江城破后,他逃到城中瞿士南家,躲过伪第十九师多次搜捕,后来利用绳索从城墙逃出,而家人均被扣押。他带领警察,抓到伪第十九师传令兵,获知其计划,于是率警察队撤到新港,逮捕与伪第十九师勾结的伪新港警察分所所长樊宝山,并与伪第十九师部队对抗。(24)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82—84页。
事件发生后,双方分别向上司告状。蔡鑫元状告陶明德“通共”,而陶明德则状告蔡鑫元勾结王钟鸣,非法攻打并洗劫靖江县城。
伪第十九师自认为已经控制了靖江县城,陶明德实力受损,无力辩白,自己的说辞容易被上司接受,于是伪“十九师及将匪攻靖城及派队援救靖城经过转告顾问部,松本教官及友邦宪兵分队长森岛军曹亲往靖城调查,当事人言各异,颇多怀疑。乃将经过各报其上峰。故扬州方面友邦机关和苏北顾问部派乌井顾问,联络部派米村□长,宪兵队派□□队长,至靖履行详查。□□认为非系匪军攻城,乃系县长勾结十九师部队解决陶明德,又设为军警冲突等语。是以友邦方面乃将王县长及陶局长均带扬州准备当面辩论,其是非曲直当不难明晰也”。(25)《十九师援靖始末》,《汪伪暂编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与日军顾问部来往文件及各项有关军事情况报告》(1943年),汪伪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2038/159。尽管伪第十九师方面十分自信,但扬州日军宪兵队显然察觉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伪第十九师称陶明德“通共”,指责他欲勾结新四军架空伪县长,并提出两条理由:
(一) 据情报所得,陶明德向为靖江之地痞,自中日事变后,因缘附会而有今日,但犹以为未足。故对地方一切无不把持。在王县长之前之徐县长不但不能行使职权,几至不能立足,不得已只有求去。及王县长接事,陶仍不改故态,事事专横。王县长为一年青有为之官吏,无受其支配。陶乃设法阻挠行政之推行。数月以来,迄难达成目的。复设计勾引匪军伪靖江独立团陈宗保率部攻袭靖城,计在利用机会将王狙杀。此据确实情报,匪攻靖城之企图也。
(二) 陶明德与匪军独立团长陈宗保系同门弟兄,且系儿女亲家,又在一年前受匪军三分区司令陈玉生委为新编补充团长,伪委状原件业经搜得缴至友邦顾问部,谨将照片附陈。又匪首陈玉生之妻杨桂芳常至靖江城内住陶明德家,每月必至。所有匪军之用物品如医药电讯通信等器材,均系陶明德包办。其税收人员亦由陶之警局员警名义发给身份证或居住证作为掩护,故陶不断派人参加匪之集会。今年四月间,陶曾与匪方专员□□秘书刘□等在沪金山饭店秘密开会,为友邦宪兵一同拘获,后陶利用多金经人保出。(26)《蔡鑫元给扬州绥靖公署报告》(1943年),《汪伪暂编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与日军顾问部来往文件及各项有关军事情况报告》(1943年),汪伪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2038/159。
日军宪兵队先将陶明德带至扬州审讯,清查其所谓“通共”问题。陶明德则指责伪第十九师进占靖江县城后的抢劫暴行,以说明伪第十九师纯属争夺利益。另有“靖江日语教师内山正到扬州作证,指控十九师与王钟鸣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搞阴谋,施诡计,诬陷我暗通新四军”。(27)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84页。日军宪兵队认为陶明德所言属实。伪第十九师因此抱怨“友邦宪兵机关之官兵因受陶明德之朦混,遂用意替陶明德维护。不但说陶不通匪,且说伪委状系伪造。更就陶一面之词,将现任靖江县长钟鸣羁押扬州宪兵队,百般恐骇,促其承认陶之所言,而加罪于本师,其更骇人听闻”。(28)《蔡鑫元给扬州绥靖公署报告》(1943年)、《汪伪暂编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与日军顾问部来往文件及各项有关军事情况报告》(1943年),汪伪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2038/159。
最终,“约一个多月后,王钟鸣被判徒刑”,陶明德回靖江复职,仍任伪警察局长。伪第十九师因该事件而被改编为“苏北屯垦第二总队”,一部被调往江苏兴化、高邮,编入伪军刘湘图部,余部仍旧驻扎泰兴。(29)叶秀中:《伪十九师始末》,政协泰兴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泰兴文史资料》第三辑,第114—116页。“靖江事件”至此画上句号。
二、新四军敌工策略与陶明德的“通共”
从陶明德事后回忆看,伪第十九师指责其“通共”并非空穴来风,但其与新四军有联系并不等于他已经“弃暗投明”。如研究者所言,这些基层武装的政治立场很务实,游走于国、共、日三方之间,按照实力强弱,以顺应强者为原则,形成两面派或三面派。(30)刘熙明:《伪军——强权竞逐下的卒子(1937—1949)》,(台北)稻乡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页。因此,要促其起义,新四军必须做大量的敌军工作。
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共根据抗日斗争实际,制定了相应的敌军工作政策。以八路军为例,其敌军工作由政治部主导,运用的理论与策略与十年内战时期类似,认为“日本士兵都是劳苦的大众,受日本军阀的欺骗与压迫而上了战场的。如果日本士兵觉悟起来,都不愿意为日本军阀发动的侵略战争当炮灰,日本士气不旺,战斗意志薄弱时,则必使日本作战不可能,以致最后遭受惨败。要使日军士气不旺,战斗意志薄弱,就需要我们用艰苦耐心的政治工作去动摇、瓦解敌人”,“敌军工作的对象,应该是包括伪满军、蒙军以及各地伪组织的武装在内”,他们是“被反动的官长欺骗,及在日寇强迫之下,不得已来参加作战的军队”。(31)蔡前:《怎样做瓦解敌军的工作》,生活书店1938年版,第1—2、25页。
1939年,各沦陷区伪军大量增加,中共认为,“敌人正从其占领地强征壮丁,积极组织伪军,强化伪军,我们瓦解伪军的政策应加强化与积极起来”。(32)《加强伪军工作的指示》(1939年5月13日),《谭政军事文选》,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此后,八路军、新四军对伪军的工作逐步加强。其瓦解伪军的手段包括打入伪军内部、做伪军家属工作等,以促其起义。
1939年,新四军政治部要求“继续深入部队中对敌伪军工作的宣传教育,切实克服轻视倾向”,“健全对敌伪军工作的组织与系统,实施新的编制,并在各级服务团中培养五人至七人的敌工组,受政治机关之直接领导”,“敌军工作的重心放在第一线,并特别集中人力于伪军多的地方”。(33)新四军政治部:《本军政治工作一年的总结及今后任务报告提纲》(1939年2月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新四军·文献》(1),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第736—737页。总体而言,当时新四军的敌军工作尚处于初期,无论组织、职责、任务、方法等都在摸索之中。1941年,中央军委总政治部认为新四军的“敌伪军工作还是政治工作中最薄弱一环”,要求新四军政治部总结经验,培训敌工干部。(34)《总政治部关于加强敌伪军工作的指示》(1941年6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新四军·文献》(2),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版,第282页。不久,毛泽东等联名致电新四军代军长陈毅、政治委员刘少奇,要求对待伪军要采用恩威兼施的方法,认为伪军中存在两面分子,对伪军俘虏原则上一律不杀,要用“七擒孟获”的政策,并针对投敌的李长江部俘虏多进行工作,以期瓦解李部。(35)《毛泽东等关于伪军政策致陈毅、刘少奇电》(1941年8月1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新四军·文献》(2),第294页。新四军政治委员刘少奇、政治部主任饶漱石还指示新四军各部,“首先要研究伪军社会关系,通过其亲属友乡关系去拉”,“进一步采取拜把子及与头子送礼物”的方式开展敌军工作。(36)《刘饶关于争取伪军及部队活动的报告》(1941年11月27日),《关于敌伪军工作各地来电之一》,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图书资料馆,E/229/57.1。据此,新四军副政治委员邓子恢亦要求积极进行宣传工作,健全敌工组织,动摇伪军、争取伪军,与伪军官兵交朋友,以达到瓦解伪军,争取伪军起义的目的。(37)邓子恢:《增强敌伪军工作》(1942年1月1日),张文华主编:《攻心战:淮北抗日根据地敌军工作》,第238—239页。
就苏中抗日根据地而言,中共中央华中局认为,“敌伪之矛盾极可利用”,要“分化敌伪内部上下之团结”,“注意争取其中比较可以和缓的中立分子”。(38)《华中局关于在反“清乡”斗争中利用敌伪矛盾瓦解分化伪军的方针政策问题给苏中区党委的指示》(1943年3月14日),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人民反扫荡反清乡斗争》(上),档案出版社1985年版,第120页。华中局还要求“加紧伪军伪组织中工作研究,制造扩大并利用敌人与伪军间的矛盾”,“抽调大批可靠,面目未曾暴露的干部到伪军和伪组织中加强工作和取得掩护,争取伪军下层可靠军官与伪组织较高官员,对开展伪军伪组织工作作用极大”。(39)《华中局关于反“清乡”的指示》(1943年春),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人民反扫荡反清乡斗争》(上),第149页。苏中区党委也决定将“伪军伪组织工作成为全党重视的工作”。(40)粟裕:《反“清剿”反“清乡”报告提纲》(1943年3月),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人民反扫荡反清乡斗争》(上),第135页。苏中三分区地委进一步要求“各县成立一伪军工作委员会,由县委书记、县长、保安科长三人组织之,以县委书记为敌工委书记”。(41)《中共苏中第三地委关于伪军工作的指示》(1942年2月4日),南京军区政治部联络部编:《新四军敌军工作史》(上),总政治部联络部,1997年,第388页。苏中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粟裕也表示,“由于苏北旧伪军力量相当强大,使其矛盾一时不能顺利解决,将继续尖锐化”。(42)粟裕:《反“清剿”反“清乡”报告提纲》(1943年3月),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人民反扫荡反清乡斗争》(上),第131页。苏中军区政委陈丕显也指示,“充分利用敌伪、伪伪之间的矛盾,使这些矛盾有利于我”,同时“扩大交朋友工作,团结多数在我们周围,灵活运用策略以孤立敌人”。(43)陈丕显:《目前形势下苏中全党及一地委二次扩大会的任务报告》(1943年4月),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人民反扫荡反清乡斗争》(上),第182页。有鉴于此,苏中区制定了对伪军工作的策略原则:“积极从各方面争取团结掌握老伪军,反对新伪军。对新伪军采打拉并用,并在其初到时先布置政治攻势,积极制造并扩大及利用敌伪与新老伪间之矛盾。对老伪军在某种程度内可作军事经济之必要让步,对新伪军之上级则着重打击,中下级则着重争取。对老伪军着重长期埋伏,不组织反正,其中有我党组织者,亦不应发动日常斗争,而仅以巩固组织为主,对新伪军使用一切手段,达到破坏瓦解削弱其战斗力与战斗意志之目的。”(44)《苏中区党委关于反对敌汪“清乡”与坚持原地斗争的综合指示》(1943年5月17日),江苏省档案馆编:《苏中人民反扫荡反清乡斗争》(上),第195页。
从中央到地方一系列有关敌军尤其是伪军工作的方针政策,使苏中区新四军能够正确有效地处理与伪军或伪组织的关系。“靖江事件”是伪军和伪组织内部矛盾激化的产物,苏中区在敌军工作政策指导下,充分利用这一事件,成功瓦解了敌人,促使陶明德起义。
陶明德投敌前后与中共方面的联系并不多。从他后来的回忆中可以看出,其与中共取得联系,主要原因就是伪第十九师染指靖江,与其发生了矛盾。1942年春夏,伪第十九师陈正才团进驻靖江县境,意图进军靖江东部,控制靖江的重要港口新港。陶明德对伪第十九师的阴谋早有觉察,在掌握了靖江的地方武装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地盘和既得利益,坚决反对伪第十九师在靖江境内驻扎,更强烈反对其进驻靖东,双方矛盾由此加剧。陶明德力量不如伪第十九师,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势必寻求外力帮助。当伪第十九师部队进入靖江县境后,陶明德命令靖江县城四门紧闭。其后,靖江城内一位名叫夏心葵的人给陶明德打电话说有人求见,这位来见陶明德的人就是中共靖江县委联络部副部长刘永青。陶明德知道刘永青的身份,也意识到刘的来访是受中共上级机关的派遣,故心存顾忌,害怕走漏风声,被蔡鑫元及日军知道,然而陶明德最终还是与刘永青见了面。刘向陶阐明了全国的抗日形势,让陶认清日本必败的大势,同时指出伪第十九师抢占新港,不仅对陶不利,对新四军和百姓也不利,要求陶明德不公开露面,坚守炮楼,不放进伪第十九师一兵一卒,不提供通讯设备,让新四军消灭伪第十九师进占靖江的部队。(45)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73—74页;陈宗宝:《靖新公路大捷——伏歼伪十九师七十三团》,中共靖江县委党史办公室编:《靖江革命斗争史资料选》第一辑,1985年,第100—104页。陶明德遂按照新四军的要求行事,伪第十九师第七十三团被新四军伏击,损失惨重。伪第十九师借此向陶明德发难,造成陶明德被日军宪兵队短暂扣押,旋即获释。1943年“靖江事件”发生后,新四军也曾派人联系陶明德。(46)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84页。由此看来,陶明德“通共”有据,但此时其并不想“弃暗投明”,而是想利用新四军清除伪第十九师的势力。
伪第十九师指责陶明德与新四军靖江独立团团长陈宗宝是同门弟兄,并接受苏中三分区司令员陈玉生委派的职务。(47)《蔡鑫元给扬州绥靖公署报告》(1943年)、《汪伪暂编第十九师蔡鑫元部与日军顾问部来往文件及各项有关军事情况报告》(1943年),汪伪军事委员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2038/159。其实,将陈玉生、陈宗宝与陶明德联系在一起的,是苏中地区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大约在1918年,陈玉生18岁时曾加入帮会。全面抗战爆发后,他组织抗日武装,编入李明扬指挥的“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第三纵队第八支队。为了对付江苏省政府主席兼鲁苏战区副总司令韩德勤的部下何克谦(48)何克谦,江苏如皋人,曾任江苏省保安第四旅旅长,1940年被韩德勤枪决。、朱骥(49)朱骥,江苏靖江人,破落地主出身,北伐时曾在国民革命军第十四军赖世璜部任副官,后拜江阴青帮吴伯英为“老头子”,曾先后揭露两任靖江县长的贪腐行为,因而入狱,出狱后一度靠拢中共。全面抗战爆发后,他以帮会为号召,拉起武装,一度担任江苏省保安第四旅副旅长及靖江县长。因利益争夺,他与陶明德产生矛盾,陶明德因而投靠日伪。1939年,他在与何克谦、张少华发生矛盾火并中死亡。参见吴岩《乱世英雄朱骥》,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34—54页。,他联合靖江部分地方武装与韩德勤部对抗,遂与靖江地方武装首领张少华、张松山、蔡鑫元、陈正才“拜把子”,即“唐港联盟”。(50)陈玉生自述:《我是怎样走上革命道路的》,《草鞋司令》编辑组:《草鞋司令—陈玉生同志100周年诞辰纪念集》,2000年,第1—74页。陈玉生在郭村保卫战起义之前,与靖江的伪军、伪组织成员有较为密切的联系。而陶明德1926年加入青红帮,拜孙毓琛为“老头子”,是陈玉生的后辈。(51)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59页。全面抗战爆发后,陶明德组织武装最早投入朱骥、何克谦属下,但1938年陶明德枪毙了朱骥的一些为非作歹的部下,引起朱骥的嫉恨,杀了陶明德的弟弟,并派兵进攻陶明德部,迫使陶明德于当年8月投敌。(52)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64—66页。与朱骥的矛盾,使陶明德与陈玉生有一定的交集。
陈宗宝(53)陈宗宝原为韩德勤部下何克谦的保安第四旅特务团副团长,1940年7月率部起义,改编为新四军新编第4旅第1团,任团长,属新四军苏北指挥部指挥,后任苏中军区三分区地方部队靖江独立团团长,全团仅900多人。学徒出身,全面抗战爆发后自行收徒,得罪了季家市的青帮,遂投奔朱骥。朱骥命陈宗宝担任新港税务所长,他们共同打响了靖江抗战的第一枪。此后,靖江地方武装成立了江苏省保安第四旅,何克谦任旅长,朱骥任副旅长兼第七团团长。“唐港结盟”后,陈玉生、张少华等率部打击朱骥武装,朱骥被何克谦派人打死,所部亦被何克谦吞并。陈宗宝因之前与中共有所接触,故于1940年率部起义,1941年任新四军苏中三分区独立团团长,1942年任新四军苏中三分区副司令兼靖江独立团团长。当时苏中三分区抗日根据地尚不巩固,苏中地委成立了“帮会工作委员会”,陈玉生与陈宗宝都是委员。陈宗宝负责如(皋)、泰(兴)、靖(江)地区,工作重点在靖江。陶明德手下的几员干将徐邦杰、徐锡华、蔡克谦等都投靠了陈宗宝。(54)陈宗宝:《我投身革命的回顾》,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十一辑,1992年,第13—23页。利用旧有的“灰色”帮会组织形式,陈宗宝在靖江县汪伪控制区和周边地区收徒万余人,“这一工作的开展,对于配合武装斗争,策动伪军起义,提供情报,分化瓦解封建帮会势力等方面起了一定的作用”。(55)陈宗宝:《敌后党领导下的靖江帮会工作概述》,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五辑,1985年,第142页。陶明德与苏中三分区司令员和副司令员均有旧交,新四军利用这些关系做陶明德的工作,具有相当的基础。
除了上层关系外,新四军还委派与陶明德有关系的人去做他的工作。如前述中共靖江县委联络部副部长刘永青与陶明德见面即受新四军委派。刘永青原本为陶明德的好友,“靖江事件”后,他又面晤陶明德,晓以大义。此外,陶明德儿子的干爹叫周锦章,其既是中共领导的靖江县政府秘书周征夫的叔父,又是中共参议员,陈宗宝就是通过周锦章、周征夫叔侄的关系与陶明德取得了联系。(56)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74—90页。此外,新四军还派地下工作者到陶明德身边。盛仁东是苏中第三专员公署主任秘书,中共特别党员,在日伪大举“清乡”的背景下,为配合“精兵简政”工作,前往沦陷区开展地下工作。盛仁东原为国民党靖江县党部书记长,曾任何克谦部少校参谋,与陶明德有交情,其大哥盛荫北倾向中共,妻兄周轶凡是当地士绅,也倾向中共,且与陶明德有私交。盛仁东通过这些关系,取得陶明德信任并回到靖江。“靖江事件”后,盛仁东与陶明德的部下靖江县伪警察大队大队附徐邦杰交往频繁,感情日深,因而得以出任靖江县伪警察局第三课课长一职,跻身靖江县上层,秘密开展工作。值得一提的是,中共靖江县委联络部同时还委派中共靖江县委联络部工作人员陈慎余做徐邦杰的工作。(57)盛仁东:《打入伪靖江警察局的经过》,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93—113页。
整体来看,新四军在靖江借助当地复杂的社会关系,派出适当人员,深入细致地开展敌军工作,并按照政策指示,利用敌伪矛盾,积极开展斗争。尽管陶明德本人的态度摇摆不定,但新四军前期开展的敌军工作为陶后来的起义打下了良好基础。
三、陶明德的“摇摆”与起义
新四军争取陶明德的敌军工作之所以能够成功,除了正确的敌军工作政策外,外部环境与力量对比的变化也是重要因素之一。“靖江事件”前后,正值日伪对苏中抗日根据地实施“清乡”的时期。日伪“清乡”的方针是,“由确立治安,改善民生之目标,进而为扩展和平地区,唤醒渝方迷梦,启动战争力量,击灭英、美残余,在友邦协助之下,悉其全力期以极短之时间,迅速扫除匪氛,确立治安,彻底推行政令,掌握民心,发动全部政治力量,完成战时体制之基础”。(58)《清乡委员会苏北地区清乡主任公署第一期清乡第一次工作总纲》(1943年3月),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日汪的清乡》,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642页。当时苏中区有日军7000人、伪军40000余人,控制了近300个乡、150万人口,而新四军控制了1560个乡、785万人口。(59)管文蔚:《一年来苏中政权工作的总结》(1943年12月),中共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苏中抗日斗争》,第335—336页。日伪认为,苏中地区“辖地小,易于治理;军队多,足以布防”,(60)臧卓著,蔡登山编:《我在蒋介石与汪精卫身边的日子》,第304页。有足够的实力对付新四军。在这样的形势下,即使发生了“靖江事件”,陶明德也没有下定决心起义,而是通过日伪方面,寻求恢复自己在靖江的权势。
尽管当时新四军的实力尚不及日伪,但毕竟控制着苏中地区广大的“面”,而日伪仅占据“点”与“线”。同时,苏中地区大部分人口在新四军辖区,新四军有力量应对日伪的“清乡”,使日伪对苏中地区的“清乡”无法达到消灭新四军主力的目的。1944年,新四军主力“有计划进行了三次战役攻势,严重打击了敌伪阴谋。同时清乡区内线部队顽强坚持,迫使敌不得不重新考虑其扩清部署”。(61)《苏中区(一师)一九四四年军事工作概况》,中共江苏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苏中抗日斗争》,第360—400页。
“靖江事件”后,汪伪政权派伪泰州特务团和伪第十二旅进驻靖江县城,陶明德依然无法进城恢复势力,于是便与伪苏北行营教育处长陈养吾,联名控告伪特务团为非作歹。陈养吾帮助陶成功驱逐伪泰州特务团后,陶又将陈养吾逐出靖江城,自己则重回靖江县城并兼任伪城防司令。对于尚在靖江境内的伪第十二旅,陶明德则“联络新四军,动员百姓分头上告,迫使十二旅陆续撤离靖江”。(62)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86页。在赶走伪靖江特务团和伪第十二旅的过程中,陶明德先后借助了伪军事委员会、伪江苏省政府、伪苏北行营、日军当局,以及新四军的力量。此时的陶明德,很大程度上是借助各方力量,以恢复其在靖江县城的权势。
1944年,厉万青接任伪靖江县长一职,他不仅控制伪县政府各科长及下辖各区长等实权官位,还改编伪自卫队,派亲信郝仰林整顿伪警察局,并任命郝担任伪警察局机要秘书兼新港特派员,意图控制靖江新港、斜桥伪警察所和伪水上巡逻队。陶明德认为这是厉万青对自己的控制,削夺了自己的兵权,因此与厉万青产生利益上的冲突和矛盾。(63)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87页。
就陶明德内心而言,新四军在其遭遇内部倾轧之时,非但没有 “趁火打劫”,反倒暗中相助,因此对新四军心存感激。不久他即带队捣毁了汪伪政治保卫局特工在靖江设置的拘留所,释放了被关押的四名政治犯,其中一人为1932年任中共靖江县委副书记的褚力。(64)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86页。此时陶明德对新四军虽有好感,但他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利益,与新四军保持联系,不过是在大变局中给自己多留一条可供选择的退路而已。
1945年日本投降后,形势发生重大变化,这时的原汪伪人员,要在国共两党之间作出选择,陶明德等也开始考虑今后的道路。这时,伪靖江县长厉万青已随日军撤走,靖江县城由陶明德全权负责。厉万青临走前告诉陶明德,国民党军队很快就要到来,于是陶明德便关闭靖江城门,在明知中共靖江县委领导率部进抵靖江城郊的情况下,仍然进行城防部署。国民党特务刘镇夏也通过他人劝说陶明德不要投靠新四军,并以江苏省保安司令李明扬的名义,任命陶明德为保安第二旅旅长兼靖江独立团团长。此时的陶明德陷入矛盾摇摆之中,一方面,他仍以国民政府为正统,希望国民党军队能来接收,但由于陶明德曾与戴笠的“忠义救国军”有过摩擦,又担心国民政府不能容他;另一方面,陶明德与新四军一直有接触,与中共靖江县委联络部副部长刘永青见过面,与新四军靖江独立团团长陈宗宝也有联系,并当面对陈宗宝表示过“心照不宣”的态度。但陶明德与新四军也有过摩擦,其部下曾杀害过新四军干部,他不知新四军是否会饶恕自己。无论陶明德态度如何,中共对其工作并没有中断。日本投降后,中共靖江县委联络部部长薛先洛指示中共地下党员盛仁东,不能让陶明德跑掉,要争取他起义。
此时,苏中区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苏中区党委和苏中军区紧急地进行了全面反攻的政治动员和组织准备。苏中区党委成立了战争动员委员会”,“苏中军区在8月14至17日三天内,编组了十七个团,组成三个新旅”,“各县还组织了大批民兵上前线,配合军队作战”。(65)萧白:《八年抗战逞英豪——陈玉生同志访谈录》,《草鞋司令》编辑组:《草鞋司令—陈玉生同志100周年诞辰纪念集》,第187页。而苏中地区的伪军此时只能各自困守孤城,无力他顾。苏中军区要求新四军靖江独立团陈宗宝部,“集中民兵区队,军政攻势配合进行,强迫陶明德投降”。1945年8月21日,靖江独立团“发动民兵,声势浩荡地围攻靖城”,(66)陈宗宝:《我投身革命的回顾》,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十一辑,第22—23页。经过5天围困,新四军主力部队赶到,对陶明德发出最后通牒。(67)盛仁东:《打入伪靖江警察局的经过》,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110页。在新四军的军事和政治攻势下,陶明德命令“所有人员至县初中集中,枪支弹药在县政府集中听候点验。随即打开西门,欢迎新四军入城”。(68)陶明德:《从迷困歧途到投向光明——我对当年的回忆》,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92页。
由于中共多方面做工作,加上靖江县城被新四军及民兵团团包围,最终陶明德于1945年8月26日召开分队长、巡官以上军事会议,下定决心投向新四军,走向光明的道路。陶明德还让中共地下党员盛仁东作为自己的代表,与新四军接洽起义事宜。(69)盛仁东:《打入伪靖江警察局的经过》,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93—113页。至此,陶明德不再“摇摆”,最终选择“弃暗投明”,并被新四军任命为靖江城防副司令员(陈宗宝为司令员)兼独立第三大队长。(70)盛仁东:《打入伪靖江警察局的经过》,政协靖江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靖江文史资料》第九辑,第112页。
四、结语
中共领导下的敌后抗日游击战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中共建立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之所以能够生存发展,单纯依靠军事斗争显然是不够的。国民党也曾重视游击战,甚至准备以三分之一的兵力开展抗日游击战,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中共除了进行多种形式的武装斗争及抗日根据地政权建设外,还坚持和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是发展敌后抗日根据地、坚持敌后抗战的重要法宝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抗战时期中共抗日武装的敌军工作也是一种特殊的统一战线形式。在抗日战争的大环境中,尽管存在伪政权和伪军,但除了少数死心塌地投靠日军的汉奸外,相当一部分人爱国之心未泯,民族大义尚存,这是中共抗日武装开展敌军工作的基本条件之一。中共领导的抗日武装在日伪统治区创建敌后抗日根据地,面临着极其复杂的局面,这种错综复杂的大环境,决定了开展敌军工作的艰巨性和复杂性,也决定了“化敌为友”的敌军工作不可能一蹴而就。从1943年9月“靖江事件”的发生,到1945年8月陶明德起义的近两年时间内,新四军利用多种渠道反复做陶明德的工作,就充分说明了当时开展敌军工作的艰巨性和复杂性。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新四军坚持不懈地开展对陶明德的敌军工作,最终促使陶明德“弃暗投明”,这充分说明中共所制定的敌军工作方针政策是正确的,也是符合当时苏中地区复杂的斗争形势的。新四军对陶明德敌军工作的成功,使陶明德在抗战时期不以新四军为敌,在抗战胜利后又选择起义,不仅使新四军顺利光复了靖江县城,而且壮大了中共领导的人民武装。可以说,坚持开展敌军工作,争取陶明德起义,是新四军敌军工作的一个成功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