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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京大屠杀中的草鞋峡暴动

2020-11-30孙宅巍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山田联队屠杀

孙宅巍

南京大屠杀中,屠杀与反抗同在,这已是人们对南京大屠杀史的共识。一般说来,哪里有屠杀,哪里就会有反抗。这是一条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社会规律。反抗有多种多样的形式,也会有不同的力度。从沉默、不合作、自杀,到搏斗、暗杀等等,都属于反抗的范畴。但是,作为最高级别反抗形式的暴动,并不多见。在屠杀与反抗的较量中,并不是、也不可能哪里有屠杀,哪里就有暴动。因为暴动系指集团性的抗争,在失去自由、身遭拘押、不便联络沟通的情况下,人们突然地、爆发式地一致行动,去对抗拘押与屠杀,以争取自由与生存。这样大规模的抗争,并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实现和完成的。惟其如此,迄今为止,在南京大屠杀的研究中,尚未见有专文清晰地、完整地论述过一次大规模的暴动。是不是在南京大屠杀暴行中根本没有出现过暴动的事实呢?回答是否定的!笔者通过长期系统搜寻和研究中日双方档案、文献资料,发现南京大屠杀期间,曾发生具有相当规模的草鞋峡暴动。

一、暴动的基本事实

提及暴动一词,不言而喻,其本身已经包含了“集团”与“群体”的意思,不可能将三五个少数人的反抗行为称为暴动。我们最早在文献资料上看到南京大屠杀中草鞋峡暴动的内容,是1950年2月10日《新华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其中有幸存者曰:“十六日晚,用铁丝或绳索绑腿两人一扎,排成四路,驱至下关草鞋峡,用机枪悉予扫射,此时被害者鼓勇前呼‘夺枪夺枪’。”(1)《南京人民的仇恨——记“南京大屠杀”》,《新华日报》1950年2月10日,第3版。20多年后,南京大学历史系高兴祖老师在其执笔的著作《日本帝国主义在南京的大屠杀》一书中,根据上述幸存者叙述等资料,又一次向读者演绎了发生在草鞋峡的暴动情景。书中写道:“在草鞋峡被屠杀的五万多名士兵,在日寇几十挺机枪的扫射中,自知必死,因而不顾弹雨,不顾刺刀,大声高喊‘夺枪!夺枪!’拼命向日寇冲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又扑上去,前仆后继,络续不绝,直到全部牺牲为止。”(2)南京大学历史系编著:《日本帝国主义在南京的大屠杀》,1979年,第65页。上述中方最早关于草鞋峡暴动的描述,仅仅提示了暴动事实的存在,但是对于暴动的具体场景,尚较模糊,语焉不详。其中有些内容,尚与后来发现的其他资料存在交叉与矛盾。

与中国学者起步研究南京大屠杀史实的同时,以早稻田大学洞富雄教授为首的一批日本学者,也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了对南京大屠杀史实的调查、研究工作。在他们编著的资料与著作中,搜集了大量的日军官兵日记、回忆与日本军方文献,在此基础上,出版了一系列研究成果。这些出版物,为我们提供了更具体的有关草鞋峡暴动的时空与景况记录。

进入21世纪后,南京大学资深教授张宪文率领的研究团队,从事中、日、第三方等各方面、各语种的资料搜集与翻译,出版了72册《南京大屠杀史料集》和3卷本的《南京大屠杀全史》。这些资料与论著,更为翔实地还原了包括草鞋峡暴动在内的南京大屠杀真相。

综合各方面资料,草鞋峡暴动应当是发生在1937年12月16日与17日两天,由同一批被拘押者对付同一支日军部队,分作两次进行的集体反抗行动。

首先是在12月16日,被日军山田支队从乌龙山开始,一路收容,押解至幕府山麓的数千名战俘与难民,利用生火做饭的机会,可能是故意制造了由火灾而产生的混乱,冲出火场,实施暴动。日军步兵第65联队第4中队补充兵少尉宫本省吾在12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转眼之间就在吃午饭时,突然起火,引起骚动,非常混乱。烧了三分之一左右。”(3)[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23页。该联队第8中队远藤高明少尉在同一天的日记中也记载:“下午12时30分,因俘虏收容所失火,奉命出动。”(4)《远藤高明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页。据该联队负责警备工作的第12中队士兵回忆,“虽然我们的警戒并不严,但他们却开始复仇了。一下子两栋房子就全部被烧毁,一半左右的士兵趁机逃走了”。该中队八卷竹雄中尉还发现,在被拘押者中有一位中校参谋指挥了这次暴动,“在他们之中,有一个被称为参谋的中校。他虽然混在一般士兵里,态度却一直没有妥协过。看起来他好像负责内部指挥”。(5)《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70—371页。

在中国方面,也保存了被拘押者关于16日这一天在火灾中实施暴动的记录。当时被拘押在幕府山兵营中的教导总队士兵唐广普,目睹并亲身经历了惨烈的草鞋峡暴动。军旅作家徐志耕在采访记录中写道:

第四天,一个讲四川口音的国民党兵悄悄地说:“跑啊,不跑不得了!”怎么跑呢?

那天夜里,这个四川兵把芦席草盖的大礼堂点着了。一刹时,风吼火啸,烈焰腾空!唐广普在礼堂斜对面的一排草房子里。草房子里的人都冲出了门朝外面奔跑。日本兵的军号嘀嘀哒哒地吹起来了,四周的机关枪开火了,已经爬上铁丝网的,像风扫落叶般地倒下来,踩着人背跳下了壕沟的,也因爬不上陡峭的沟壁而被枪弹打死在深沟中。(6)徐志耕:《南京大屠杀》,昆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113页。

紧接着在火场暴动的次日即12月17日,又发生了一次更加悲壮、激烈的屠场暴动。在这次暴动中,又有数千名暴动者,面对喷射火舌的机枪,勇敢抗争,企图冲出屠场。

日本作家藤原审尔在《众所周知的事——百万支那派遣军造成的中国妇女受难记》一书中,对草鞋峡暴动的事实作了详细的叙述。文中记录了参与处理该处尸体的一名日军步兵第65联队士兵的叙述。这名士兵说:

在我们来清理的前夜,两个机枪小队奉命一起从路上朝集中在下面沙滩上的人群射击,发布此命令的高级军官大概认为:对方没有防备,加上已断粮一星期,体力已消耗殆尽,两个小队的机枪就足够了。而他们失算了。他们忽视了那些面临死亡的人们发疯般挣扎所爆发出的异常力量……

夜幕刚一降临,机枪就咆哮着开始射击了。“哇”地一声,难民们的火一下爆发出来。刹那间,他们意识到喷着火舌的机枪意味着什么。他们大声呐喊着像雪崩似地朝着机枪小队冲过去。毕竟是潮水般人群,就像聚集着覆盖整个宫城前广场的人群,满腔怒火地蜂拥而至,两个机枪小队一下被冲垮了。(7)藤原审尔:《众所周知的事——百万支那派遣军造成的中国妇女受难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192页。

日军负责执行屠杀任务的步兵第65联队第1机关枪中队准尉箭内享三郎,回忆17日暴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时说:“去江边集合的最紧张时刻,一瞬间暴乱发生了。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开始挥舞着树枝什么的袭击卫兵,打倒他们然后逃跑。有的跳进江水里,有的向陆地上跑,黑夜中的突然事件就这么发生了。”(8)《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376页。

突如其来的暴动,打乱了屠杀者的阵脚,使得日军部队一片惊慌。日军的机枪,甚至在慌乱中向自己的部队开火。身临现场的该联队第5中队角田荣一中队长说:“当时非常混乱,虽然我跟在队伍最后面,可是由于我方的枪弹也朝自己人射过来了,所以还是不得不趴下来躲避。”(9)《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376页。

南京守军教导总队士兵唐广普也亲历了这一天的江边暴动。徐志耕在采访中详细记录了他们互相松绑和实施暴动的场景。他写道:“他用牙齿咬开了前面一个人手膀上的布条结,后面的人帮他解开了手腕上的布条。你帮我,我帮你,唐广普周围的人大多都松了绑。”对于暴动的悲壮景况,徐志耕记述道:

“卡死他!卡死他!”

“夺枪!夺枪!”

“要死一起死!”

骚动中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叫喊声。

俘虏们三四个人拖住一个日本兵,用拳头揍,用手扼,用脚踢牙咬!鬼子们扔掉了枪,哇哇的乱叫。腿脚快的都跑上了大路。这时,四面的重机枪一齐开火了。……“哒哒哒哒”的机枪声吼叫了二十多分钟后停了。江滩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血淋淋的尸体。还有人在爬行、在滚动。(10)徐志耕:《南京大屠杀》,第115—116页。

17日的江边暴动,暴动者徒手与日军进行了惨烈的搏斗,有的还夺过日军手中的刀枪作为自己的武器,杀向对方。在黑夜的搏斗中,执行屠杀任务的日军已分不清敌我,出现了误伤己方的情况。这样,便造成了部分日军官兵的伤亡。日军步兵第65联队第1大队上等兵荒海清卫直接参加了现场屠杀,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确认:“今天在山里,大队出现伤亡者。”(11)《荒海清卫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125页。据该联队第12中队八卷竹雄中尉回忆说,在将俘虏从幕府山押向扬子江边时,“途中他们就开始逃跑,连我们中队有的士兵也被他们挟持走,然后途中被他们杀害”。(12)《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375页。该联队机关枪队大友登茂树少尉回忆,步兵第65联队在这次暴动中共有7名官兵阵亡,他说:“我们中队里也死了军官。他被卷入俘虏的暴乱之中,身上被刺达七处之多。”他甚至认为,“在那样的暴乱中联队只死了七人,或许的确算得上是比较少的了”。(13)《战争与人》,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376页。该联队宫本省吾少尉在12月17日的日记中也记载了这次暴动对日军造成的损伤,称:“终于出现大漏洞,友邻部队也付出好几名死伤者。我们中队死一人,伤二人。”(14)[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78页。该联队第1中队上等兵伊藤喜八在日记中称,在17日的暴动中,日军死亡了10人。他在12月18日的阵中日记中记述:“下午去枪杀现场观摩,那场面惨不忍睹。我军阵亡10人,还有一些受伤者。”(15)《伊藤喜八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148页。也有的亲见现场暴动的日军士兵认为,在暴动中日军总共伤亡了10多人。一位化名为“小林”的辎重兵说,暴动中日本兵的“战死者”,“有的是刀或者枪被夺而遭祸的;有的是在夜幕的混乱中发生内讧而致伤亡的”。“据认为,日本兵这样的伤亡者有十来个。”日本记者本多胜一采访记录中写道:“离小林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一个士兵也躺倒在地,但实际上已腹部中弹当即死亡。他叫渡边,须贺川人,比小林年轻两三岁。”(16)[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85页。在有关暴动造成日军伤亡人数的说法中,甚至有的说报销了两个小队。藤原审尔写道:“……熊熊火墙,挡住了蜂拥逃离人群的去路,无法逃跑的结果是统统死光。然而,听说其代价是友军的两个小队也葬身其中,随人群而去了。”(17)藤原审尔:《众所周知的事——百万支那派遣军造成的中国妇女受难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与随军记者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0册,第192页。日军的一个小队,相当于中国军队中的一个排,应有30人左右,两个小队共有六七十人。这个数字也许不准确,有所夸大,但可见暴动给日军造成的伤亡和损失之大。

二、暴动者与屠杀者

草鞋峡集体暴动的参加者,他们首先应当是草鞋峡集体屠杀的对象。这是一个成员比较复杂的群体。

关于草鞋峡及其附近的燕子矶、大窝子、鱼雷营等处,究竟有多少屠杀地点、发生了多少批次屠杀、有多少人被屠杀,这不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这里需要弄清楚的是,曾发生了暴动的屠杀现场,其被拘押群体的构成。在日方文字记录中,对于这一群体的人数存有多种不同的说法,如15000人、17000人、20000人等。其中将数字说得比较精确的有:日军步兵第65联队本部通讯班弹药兵斋藤次郎在12月14日日记之“栏外记事”中写有:“旅团本部调查共俘虏了一万四千七百七十七人。”(18)《斋藤次郎阵中日记》,[日]小野贤二、藤原彰、本多胜一编,李一杰、吴绍沅译:《南京大屠杀——日军士兵战场日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41页。《东京朝日新闻》横田特派员亦在其战地通讯中写有:“两角部队在乌龙山、幕府山炮台附近的山地俘虏了14777名从南京溃逃的敌兵。”(19)《不知如何处理的大批俘虏 挤满22间屋子 粮食不足令人困惑》, 王卫星编:《〈东京朝日新闻〉与〈读卖新闻〉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6页。而步兵第65联队第8中队的远藤高明少尉则在12月16日的日记中称,“俘虏总数有17025人”(20)《远藤高明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54页。。该联队炮兵中队一等兵菅野嘉雄的笔记记称:12月14日“俘虏约一万五千人”,15日“也不断抓来俘虏,共约两万人”。(21)《菅野嘉雄阵中笔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333页。由此可见,这批被拘押、等待被屠杀者的人数约为2万人左右。日本学者小野贤二根据“步兵第65联队战友会名簿”提供的线索,“以原步兵第65联队的老兵为重点对象,几乎走遍了整个县(按指步兵第65联队兵源所在地福岛县)”。他得出的结论是,“许多当事者说:‘俘虏是20000’,这种说法是正确的”。(22)[日]小野贤二:《第13师团山田支队的南京大屠杀》,陈安吉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103页。

由于现场暴动需要有相当的勇气,并具有体力与年龄上的优势,所以暴动者基本为被俘军人。那么,这2万人左右的被俘军人主要又来自哪些部队呢?这里之所以要提出“主要”这一概念,因为南京守军的撤退,在南京卫戍部队司令长官唐生智的错误部署下,全无秩序,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幕府山附近被俘官兵中可能包含了所有参战的各支部队成员,如不分人数多少,将其一一罗列,并无实际意义。真正需要弄清的,是那些集团性、群体性的建制部队。这些部队,便是草鞋峡暴动的主体。

笔者以为,作为草鞋峡集体暴动主体的部队,主要有:

1. 教导总队部队。该部队参战前有3.5万人,最后安全撤退后方者只有约4000人,除在守卫紫金山战斗中有大量伤亡外,其大多数损失应发生在撤退中。就地域看,从紫金山防地西向渡江,草鞋峡、燕子矶一带是最近的地点。该部副总队长兼第1旅旅长周振强曾于12日召集各部指挥官商定,由工兵团“到下关煤炭港、燕子矶之间准备渡河器材”,各部队“向煤炭港、燕子矶之间方向撤退,设法渡江”。(23)周振强:《蒋介石的铁卫队——教导总队》,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页。其第2旅第3团团附彭月翔在回忆文章中写道:12月13日上午,“我第三团撤退到燕子矶地区,部队已失去掌握,团部的人已被冲散。”(24)彭月翔:《紫金山战斗》,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第279页。日本《东京朝日新闻》特派员横田,先后于12月15日、16日发出的战地报道中,均点明被俘军人中包括了大批教导总队的官兵,报道称:“这些人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是穿统一军服的教导总队的士兵。”“根据目前的了解,俘虏中有十名军官,领头的是教导总队的参谋沈博施。”(25)《在江岸俘虏15000名敌兵 有军官学校、教导总队等的士兵》《不知如何处理的大批俘虏 挤满22间屋子 粮食不足令人困惑》,王卫星编:《〈东京朝日新闻〉与〈读卖新闻〉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9册,第241页、246页。从报道的口气分析,教导总队的官兵在这批被俘士兵中,占了相当大的数量。

2. 第78军部队。该军仅有第36师一个师,由宋希濂军长兼任师长,全部参战兵员为11968人。战役中,除补充第2团曾参加汤山附近战斗,有所伤亡外,其他各部均负责城内警戒,未与日军交战,但安全撤退者仅4937人,损失达7000人之多。12日、13日间在和平门外执行掩护任务的第215团、第216团、工兵营、辎重营等部,均流散、滞留于和平门外幕府山、煤炭山一带,成为日军山田支队捕俘的对象。该部第215团小炮连一等炮手石明,曾亲身经历了草鞋峡的集体屠杀,身中机枪子弹,又被刺中3刀。(26)杨克林、曹红:《中国抗日战争图志》中册,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378页。当年曾参加攻击南京作战的日本军事史学家犬饲总一郎在《南京攻防战之真相》一文中写道,在“幕府山附近的数千败残兵”中,包括了“来自南京以南芜湖的第三十六师约四千名补充新兵中的大部分”。(27)犬饲总一郎:《南京攻防战之真相》,王卫星编:《日军官兵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3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页。

3. 第66军和第83军部队。该二军均属粤系部队,又称广东军。在从南京撤退时,这两支部队结合在一起,是唯一冲破当面敌军突围出去的部队。该部粤军于12月12日晚7时在太平门集中出发,途经岔路口、尧化门、仙鹤门、汤山等地,不断与日军右翼左侧之第16、第3师团遭遇作战,自13日凌晨起至午前、午后,第83军与第66军先后溃散,逐渐失去建制,无法有效实施指挥。故该部突围路线虽远离长江边,但在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情况下,会有众多士兵迷走于突围路线周边的幕府山、燕子矶一带。前述犬饲总一郎在《南京攻防战之真相》一文中,也同时指出,在幕府山附近俘获的中国军人,包含了“残余的广东军部队”。(28)犬饲总一郎:《南京攻防战之真相》,王卫星编:《日军官兵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3册,第126页。

4. 第88师部队。该部自淞沪战场撤退来京,有6000人,后又补入金陵师管区拨交的部分新兵,约有1万人投入南京保卫战战斗。最后撤退收拢者只600人左右。该部固在惨烈战斗中,牺牲众多,但于撤退中被俘、散失者当亦不在少数。该部所坚守阵地,本离草鞋峡一带长江边甚远,后由于撤退路线乃为出城北挹江门,沿长江向北寻找渡口,故达于草鞋峡及其以北一带。第72军军长兼第88师师长孙元良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若干残破的部队撤退到下关江边时,只有临流徘徊了。”(29)孙元良:《亿万光年中的一瞬——孙元良回忆录》,1974年,第237—238页。日本战地记者横田于1937年12月15日发出电讯称,步兵第65联队即两角部队于14日占领幕府山炮台后,俘虏了包含“第八十八师”在内的共计14777名中国军人。(30)《在江岸俘虏15000名敌兵 有军官学校、教导总队等的士兵》,王卫星编:《〈东京朝日新闻〉与〈读卖新闻〉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1页。

有两支人数众多的参战主力部队,不大可能构成这次集体暴动的主体成分。一是就在杨坊山、银孔山、乌龙山一带作战的徐源泉所部第2军团之第41师、第48师部队。该部虽与暴动地点地域相符,但因其早于12月13日凌晨已整建制乘由上游驶来的20余只民船,经6小时顺风驶渡至江北望江亭、通江集等处,连同后来沿途收容,计存官兵11851名。(31)《第二军团京东战役战斗详报》,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9页;《徐源泉致蒋介石密电》(1937年12月2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18—419页。二是由俞济时军长统率的第74军所辖之第51师、第58师部队。该部作战地境在城西南部,据第51师战斗详报载,该师于12月12日“夜八时,奉令突围,即集结残余兵力,协同58D向双闸镇冲锋,至元日(按即13日)拂晓渡江完毕”。(32)《陆军第五十一师卫戍南京战斗经过》,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南京保卫战档案》第8册,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260页。上述两支部队基本上都在13日之前,即整建制渡过长江,不可能于14日以后为日军山田支队在江南岸大批捕获。

至于草鞋峡暴动的屠杀者亦即暴动的抗争对象,他们究竟是攻击南京的哪一支部队?日军攻击南京的部队主要有第3、第9、第13、第16、第6、第114师团与国岐支队等。应当说,这些部队,都是南京大屠杀暴行的执行者。其中,在草鞋峡集体暴动现场实施屠杀的部队,按其进军路线,自镇江以西沿长江边,进至暴动场地幕府山、草鞋峡一带者,则应为第13师团之山田支队。

以荻洲立兵中将为师团长的第13师团与第9、第16师团,以及第3、第11师团的部分兵力,同属日军进攻南京之右翼部队,而第13师团又处该翼之右侧。该师团系按1937年9月9日动员令,在福岛县新组编的“特设师团”,亦即“在常设师团的动员计划外,以召集来的后备役为主体”的“后备师团”。“其兵士的大部分是现役期满后5—15年的30来岁的后备兵”。(33)[日]小野贤二、藤原彰、本多胜一编,李一杰、吴绍沅译:《南京大屠杀——日军士兵战场日记》,“解说”第1页。因此,这支部队的主力乃为服役多年、训练有素的老兵。第13师团于10月1日在吴淞口登陆、编入上海派遣军序列后,先后于11月14日占浏河镇、12月2日占江阴、12月11日入驻镇江。12月11日当天,上海派遣军在计划由第13师团之沼田支队从镇江渡江北上,攻占靖江、扬州、滁县等地的同时,下令组建了山田支队,其任务是沿长江南岸西进,在第16师团的右侧后,以切断南京守军向后方撤退的退路。

山田支队由第13师团所属之第103旅团旅团长山田栴二少将统率,以两角业作大佐所部步兵第65联队为其主力,此外还配属了横尾阔中佐所部山炮兵第19联队、岩渕经夫少佐所部工兵第13联队、小野良三中佐所部骑兵第17大队、新村理市少佐所部辎重兵第13联队的部分兵力。(34)[日]小野贤二:《第13师团山田支队的南京大屠杀》,陈安吉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99页;孙宅巍:《南京保卫战史》,南京出版社2014年版,第55—56页。该支队组建后,立即沿江南铁路线西北侧的长江边,由镇江经高资、栖霞山,直扑南京城北郊的乌龙山、幕府山。《东京朝日新闻》报道称:“从镇江沿扬子江岸长驱直入进击而来的两角部队,于13日占领了乌龙山炮台,14日又占领了幕府山炮台。”(35)《在江岸俘虏15000名敌兵 有军官学校、教导总队等的士兵》,王卫星编:《〈东京朝日新闻〉与〈读卖新闻〉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9册,241页。正是这支山田支队,充当了本文所要讨论的草鞋峡集体暴动的屠杀者。在《南京大屠杀——日军士兵战场日记》一书的“解说”中,日本一桥大学教授藤原彰这样写道:

如将这些日记综合起来加以判断的话,可见:山田支队12月14日在幕府山附近俘虏了14000余人,15日继续抓了数千人。按照军的命令16日在江边枪杀了其中的1/3,17日、18日继续处置,18日、19日两天为收拾尸体而派出了兵力,都是确凿无疑的了。(36)[日]小野贤二、藤原彰、本多胜一编,李一杰、吴绍沅译:《南京大屠杀——日军士兵战场日记》,“解说”第9页。

藤原彰教授的这段解说,清楚地指明了,在幕府山附近俘获约2万人,并在12月16、17、18日于江边对其进行屠杀的部队,就是日军第13师团的山田支队。发生在16、17日的草鞋峡暴动,其所冲击、抗争的对象,也正是山田栴二所部。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虽然在日本报纸的报道中,提及山田支队俘获了一二万名中国军人时,多将此举记在“两角部队”、即步兵第65联队的名下,但实际上,草鞋峡暴动的抗争对象、镇压暴动的部队,还包括了山田支队中的其他部队。该支队山炮兵第19联队第8中队伍长近藤荣四郎记称,他于12月16日发生火灾的当晚,“前去与担任警卫的中队交接换班,今天最终将20000人中的三分之一,即7000人拉到扬子江边枪决”。(37)《近藤荣四郎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89页。另一名同属山炮兵第19联队的第3大队伍长目黑福治,于12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5时,前去执行枪杀13000名敌军俘虏任务。”(38)《目黑福治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105页。由此可见,镇压与屠杀草鞋峡暴动的部队,不仅仅是步兵第65联队两角业作所部,而且还包括了支队中的山炮兵第19联队等其他部队。

三、暴动的时空范畴与规模

研究草鞋峡地区的暴动与发生在这一地区的集体屠杀是两个互相联系但又不尽相同的事件。暴动必须依附于某一特定时空的屠杀。没有屠杀前的拘押与恐怖气氛,何来暴动!暴动源于屠杀,又必然引发新的报复性屠杀。但暴动与屠杀各有不同的构成元素与内涵。因此,草鞋峡地域的暴动事件,在概念上并不等同于草鞋峡集体屠杀事件。它们之间,互有不完全相同的时间、地点、批次与规模。本文不讨论发生在草鞋峡集体屠杀的时空范畴及其规模。

关于暴动的时间。

前文已述,作为被山田支队拘押的2万名左右俘虏与难民,其暴动的时间为12月16日、17日两天。16日这一天,有数千人趁火灾暴动。但具体是16日的那个时段,却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前文所引宫本省吾与远藤高明说是在中午,而中国士兵唐广普则回忆是在夜里。一般情况下,不大可能在同一天的中午和夜里在同一地点都发生大火灾,并都有暴动情况。两相比较,笔者以为这一天的火灾暴动应发生在中午,而不是夜晚。因为唐广普的“黑夜”说,是他在50年后的回忆,可能有误。日军少尉宫本、远藤的文字记录是战地日记,在时间节点方面应比回忆资料准确。此外,该联队炮兵中队一等兵菅野嘉雄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记称,“山洼里的兵营在中午时分发生火灾,烧掉了将近一半”。(39)《菅野嘉雄阵中笔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334页。菅野的日记内容,也印证了火灾确是发生在中午。

17日这一天的江边暴动,也有不同的时间定位。在本文“暴动的基本事实”部分,所列举的日军与中方被俘士兵的记叙,均将这次江边暴动的日期定位于12月17日。但是,日本上海派遣军参谋西原一策大佐在其12月18日的“作战日志”中记有如下一段内容:“山田旅团处置了15000名俘虏,其中我方一名士兵也与俘虏一起被机枪射杀。约有一个团的俘虏进行抵抗,企图逃走,该士兵也在混乱中牺牲。”(40)西原一策:《作战日志》,王卫星编:日军官兵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页。在这里,西原明显是指使日军发生伤亡的那次暴动。考虑到宫本省吾、荒海清卫等都是在基层一线直接参与屠杀与镇压暴动的官兵,他们在日记中的记录应更准确、可靠;而西原一策作为上海派遣军的高级参谋,处于高层指挥的岗位,对于步兵第65联队每天所发生的情况,多为间接听取汇报而来,也有滞后归总记录的可能。日本记者本多胜一对辎重兵小林太郎(化名)采访后记述:“大概24点左右,小林听到在呼唤M少尉(按即被自己部队的机枪子弹射击死亡者)”“小林他们撤回时,已是第二天中午1点来钟了。”(41)[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85页。也就是说,17日夜晚草鞋峡江边暴动与屠杀事件,一直延宕至18日上午与中午才结束。本多提供的这个时间表,说明西原参谋完全有可能在18日“作战日志”中记录了17日草鞋峡屠场的情况。

关于暴动的地域。

我们将被山田支队押解的俘虏与难民进行的暴动,称为草鞋峡暴动。一般说来,草鞋峡是指幕府山麓和八卦洲对岸江边的一块狭长地带,因形似草鞋,故名草鞋峡。高兴祖教授认为,“从草鞋峡起自西向东的沿江顺序为:草鞋峡、上元门、永清寺、大湾子。”(42)高兴祖:《侵华日军南京幕府山大屠杀的一个重要历史见证》,《民国档案》1997年第4期。大湾子又称为大洼子、大窪子、大窝子。就这一地域发生的集体屠杀与暴动而言,恐怕一般日军士兵与被屠杀者,在这一带江边行进时,都不会分得那么清楚,因而也自然会对发生屠杀与暴动的地点有不同的叫法。因此总的说来,可以把从草鞋峡到大湾子,以及南边的幕府山一带,均视为草鞋峡地域。

12月16日的火场暴动地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江边,而是在草鞋峡附近的幕府山麓兵营里。许多文献资料载有暴动发生地的地物状况。日本战地记者横田在《东京朝日新闻》的一篇报道中称:“两角部队在乌龙山、幕府山炮台附近的山地俘虏了14777名从南京溃逃的敌兵”,“因为有一个师以上的敌兵,所以22间大兵营被挤得满满的”。(43)《不知如何处理的大批俘虏 挤满22间屋子 粮食不足令人困惑》,王卫星编:《〈东京朝日新闻〉与〈读卖新闻〉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6页。根据日本记者本多胜一对山田支队山炮兵第19联队第3大队士兵黑须忠信(化名)的采访,幕府山俘虏被“关押在幕府山麓草屋顶的兵营里。该兵营有二十来栋旧营房,都是泥墙,像临时性的大型木板房一样”。(44)[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81页。中国方面,徐志耕通过对教导总队士兵唐广普的采访,在其采访记录中称:幕府山麓的关押地,“有十几排毛竹支架起来的草房。这是教导总队野营训练时临时住宿的营房,四周用竹篱围着,竹篱上装了铁丝网,铁丝网外边是陡峭的壕沟”。(45)徐志耕:《南京大屠杀》,第112页。这座拥有20多栋简陋房屋的大兵营,既是俘虏们的临时关押地,也是16日火场暴动的具体地点。

12月17日晚的暴动地点,则明显是在幕府山下的江边。日军步兵第65联队第2中队下士田中三郎(化名)说,俘虏们被从“幕府山的丘陵南侧”,“从西迂回丘陵,向长江一侧绕行”,“就这样被押到了长江岸边。这是一片河岸开阔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柳树。在支流对面,可以看见江中岛(八卦洲),还有两只小船”。(46)[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70—371页。该联队第1大队的辎重兵小林太郎(化名), 参加了17日的屠杀,目睹了暴动的场面。他说:“这一天的现场,是距……鱼雷营所在位置二三公里的下游处——大湾子。”(47)[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84页。被拘押的中国军人唐广普回忆这一天的场景为:“四个人一排,一条黑色的长蛇,从幕府山的草房里慢慢游动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队伍来到了老虎山下的江边。这地方叫草鞋峡,又叫上元门、大窝子。冬季是枯水期,江滩上生长着稀疏的柳树和一蓬蓬枯萎了的芦苇”。(48)徐志耕:《南京大屠杀》,第114页。以上几位见证者的证言都证实,17日晚的屠杀与暴动地点是幕府山下、八卦洲对岸的长江边,所提及的地点名有草鞋峡、上元门、大窝子、大湾子等,应当就是草鞋峡地域的江边。

关于暴动的规模。

述及草鞋峡暴动的规模,有一点是比较肯定的,即它是一次数以千人计的集团性的抗争。在12月16日的火场暴动中,中国士兵唐广普说:“屠杀的头一天,有几千人想冲出去……日军机枪扫射,死了千把人”,唐自己“跑过大礼堂山头,一看不行,又跑回来”。(49)徐志耕:《幸存者说——南京大屠杀亲历者采访记》,南京出版社2014年版,第150—151页。唐广普的回忆,给我们提供了16日火场暴动的大致规模,达到数千人,仅其中被当场用机枪扫射死亡者即有千人左右。前述日方当时负责警戒幕府山营房的步兵第65联队第12中队的官兵回忆认为,在火场的“复仇”者,“一半左右的士兵趁机逃走了”。这一说法在数量上较为模糊。“一半左右”,它的基数是多少?基数可能是兵营中拘押的俘虏总数近2万人,也可能是发生火灾的那几栋房子中的拘押者数千人。无论怎么说,上述两个资料在规模的估计上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都能支持有数千人参加了暴动的估计。说到12月17日的江边暴动,西原一策大佐在“作战日志”中称,“约有一个团的俘虏进行抵抗,企图逃走”。1个团约为2000余人的规模。藤原审尔形容暴动的现场,“潮水般人群,就像聚集着覆盖整个宫城前广场的人群”。这两则资料也告诉我们,现场参加暴动者的规模达数千人。综计16、17两日,各有数千人参加了暴动,可见其规模之大、气势之壮。

论及暴动的结果,日军在火场警戒的步兵第65联队第12中队士兵回忆认为,16日有“一半左右的士兵趁机逃走了”;该联队第1机关枪中队准尉箭内享三郎称,17日江边暴动中,暴动者“有的跳进江水里,有的向陆地上跑”。中国士兵唐广普叙述,17日暴动中“腿脚快的都跑上了大路”。唐广普参加了暴动,巧妙地躲在遇难者的尸体下,也成为这场惨烈暴动中的幸存者。按照上述说法,这两日的暴动,应当确有部分暴动者暴动与逃脱成功,获得了自由。尽管如此,那些“跳进江水”者,也很可能死于宽阔寒冷的江水中;“向陆地上跑”的、“跑上了大路”者,也面临着被日军重新抓捕射杀的危险。暴动者毕竟处于赤手空拳的地位,面对日军轻重机枪密集包围的严酷环境,真正能活着逃出拘押场所与屠场的,只能是极少数。

四、暴动与“释俘”之说

日本侵略者与右翼分子,为了逃避屠杀的罪责,将12月17日的暴动,解释为是在“释俘”过程中发生的。两角业作联队长在手记中说:他执行山田支队长的命令,为了“将所有剩下的俘虏集中在幕府山北边的扬子江南岸,乘天黑用船送到北岸放了”,后因“江对岸放哨的支那士兵”“一个劲地射击”,才引起了江南岸俘虏的混乱和暴动。(50)《两角业作手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16—17页。对照其他官兵的日记和暴动现场的实况,这种“释俘”的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只能是事后对屠杀暴行的一种狡辩。因为上海派遣军军部早已定下了杀掉全部俘虏的方针。山田栴二支队长在12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派本间骑兵少尉去南京,联系处理俘虏的事宜和其他事宜。命令说将俘虏全部杀掉。”(51)《山田栴二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3页。日本洞富雄教授在其权威著作《南京大屠杀》中,设有专门章节对“释俘”问题进行了认真的探究,他得出的结论是:“旅团长根本没有打算释放俘虏,把他们送到对岸。”“旅团长对这项军司令部和师团的命令置之不理,以自己的擅自决定来释放一万多名俘虏,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想象的。”(52)[日]洞富雄著,毛良鸿等译:《南京大屠杀》,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12—313页。如果支队、联队真的是要释放这批俘虏到江北,那也应该准备好足够的船只,而且应当选择在白天以方便操作。可是两角联队长并没有这样去做。正如洞富雄教授所说:“问题是为什么要到夜里才要一万多名俘虏集中在扬子江岸边……夜间进行此事,显然要发生很大混乱。”他尖锐指出,故意制造一种可以引起俘虏暴动的混乱局面,以便寻找到屠杀这批俘虏的“合法”理由,这本来就是两角联队长设计的一种“策略”。 洞富雄写道:

可以断定要大批俘虏在晚间到江岸集中,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发﹝出﹞现若干混乱而加以枪杀的一种策略。在这种情况下,俘虏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种迹象,便在扫射命令下达之前发起了铃木所说的“暴动”。(53)[日]洞富雄著,毛良鸿等译:《南京大屠杀》,第311—312页。

显然,日军为俘虏们所作的“准备”,不是运送他们去北岸的渡船和将要释放他们的种种安排,而是要“合法”进行屠杀的预谋。日本记者本多胜一战后对田中三郎(化名)下士进行了采访。田中叙述了12月17日夜间暴动现场的情况:“天快黑了。向江中岛(八卦洲)运送如此多的人,却看不到像样的船只,岸边上也没有任何真正为此而做的准备。而且,在俘虏们聚集的椭圆形场地周围,除了江边以外,已被日军包围成半圆形,并有许多机枪枪口对着他们。”(54)[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71页。许多参加执行这一任务的官兵,在日记中,都有奉命屠杀的记录。第8中队少尉远藤高明在 17日的日记中记述:“晚上,为了处决剩下的一万多名俘虏,派出了五名士兵。”(55)《远藤高明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54—55页。第4中队少尉宫本省吾在17日日记中称,“傍晚回来(按指参加入城式),立刻出发加入了对俘虏兵的处决”。(56)《宫本省吾阵中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32页。炮兵中队一等兵菅野嘉雄在17日的阵中笔记中写道,下午在参加入城式后,“将剩下的一万数千名俘虏枪杀”。(57)《菅野嘉雄阵中笔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9册,第334页。前引目黑福治伍长17日的日记中亦写道,“下午5时,前去执行枪杀13000名敌军俘虏的任务”。日本学者小野贤二在《第13师团山田支队的南京大屠杀》一文中也认为:“当士兵们接到‘全部杀死’的军令后,闻风而动,一切照办,这在战场日记写得很清楚。”(58)[日]小野贤二:《第13师团山田支队的南京大屠杀》,陈安吉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11页。同时,根据南京城失陷、南京守军撤退的实际情况,凡有条件撤退到江北的部队,早已于13、14日间迅速向北转移,不可能、实际也没有部队到16、17日还坚守在江北岸边,向江中船只开火。事实证明,山田支队根本不是什么“打算释放俘虏”,而是要将1万余名俘虏押进三面布满步枪和机枪的包围圈里去进行血腥的屠杀。“释俘”谎言,已为日本正直历史学家的论证和日军官兵日记的记录所彻底击破。

五、暴动的意义与价值

草鞋峡暴动,对于全面、完整诠释和解读南京大屠杀的历史有着重要的意义。无奈地接受屠杀与屠场的暴动,是被屠杀者对待生命与死亡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前者是在恶劣条件下对生命的放弃,它对于一个民族与群体来说,是一种不得已的痛苦选择。而后者是对剥夺生命行为的暴力抗争,对生的希望的强烈追求,是中华民族勇敢奋斗、坚强不屈的民族特性的弘扬与彰显。如果说,成千上万的无辜民众被侵略者血腥屠杀,暴露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凶残与野蛮,激起了人们对侵略战争与侵略暴行的痛恨的话,那么,成千上万赤手空拳的勇士,面对敌人喷射的子弹,以大无畏的气概实行现场暴动,则体现了南京军民的顽强与勇敢,唤起人们对英勇抗暴的勇士们的无限敬仰。

翻开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南京人民曾采用了自杀、怠工、对打、暗杀、指错路、个别逃跑等种种方法,来进行反抗。这些反抗,由于面广量大,时时处处都会发生,因而也使得日本侵略军惶恐不安,战斗意志遭受挫折。但相比这些分散的反抗方式,还是集体暴动最具有震撼力。正如上述藤原审尔在文章中所形容,“他们大声呐喊着像雪崩似地朝着机枪小队冲过去”,“那些面临死亡的人们发疯般挣扎所爆发出的异常力量……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奉命在草鞋峡执行屠杀任务的日军步兵第65联队第2中队的“田中三郎”陆军下士说:“俘虏虽被倒背手反绑着,但并没有串联在一起,所以能够被另一个俘虏用牙解开。”就在田中所在位置的对面,“听说一个日本少尉被反抗的俘虏弄死了。传过来的警告说,‘是他的刀被夺走才出事的,要警惕!’”(59)[日]本多胜一著,刘春明等译校:《南京大屠杀始末采访录》,第372页。田中说:“他们在黑暗中与日本兵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手持兵刃和赤手空拳者之间强弱之悬殊是可想而知的,俘虏们接连不断地倒在刺刀下。”(60)[日]小野贤二:《第13师团山田支队的南京大屠杀》,陈安吉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07页。这种发自生命最后的吼声和拼搏,爆发出无所畏惧的力量。它能够冲决一切羁绊与束缚,给予侵略者以巨大的震慑。

南京大屠杀以动则成千上万的集体屠杀而臭名昭著。正因为如此,一些善良的人们,往往对于在这么大规模的屠杀暴行中,却不见有集团性的群体抗暴事件,而深感遗憾与不平。著名军事理论家刘亚洲将军就曾提出:“南京大屠杀时,十几个日本兵押解上万名俘虏去屠杀,竟无一人反抗,连逃跑都不敢。”(61)刘亚洲:《精神——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参考消息》2015年7月1日,第11版。刘将军的说法虽然有些绝对化,但这种感慨,正是源自于在侵略者大规模集体屠杀暴行中,没有见到有大规模集团性的抗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正如上文所述,在12月16日、17日连续两天中,各有数千人参加暴动。这种大规模集团性的抗争,是对于侵略者大规模集团性屠杀针锋相对的反抗。规模的集团性,是群体意志的体现。这种集团性的抗争,反映了中国军人和南京人民反抗侵略、众志成城的共同意志。

草鞋峡暴动,以其数千人参加的巨大规模,使它在南京大屠杀的抗争历史中,具有标志性、象征性、代表性的地位。它同那些个别的、分散的反抗行动,虽然在本质上有着相同的属性,但却具有完全不同的力度、量级和影响。它的存在与出现,从根本上颠覆了人们对南京军民在南京大屠杀中精神境界的评估和感受。如同一座城市建筑中的地标一样,它是南京军民在南京大屠杀中顽强抗争的标志性事件。揭示这一壮举的历史真相,可以使人们更加完整地了解南京大屠杀的历史架构,平衡人们由南京大屠杀暴行引起的对南京城市深沉的悲情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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