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那些围垦轶事
2020-11-30◎缪克
◎ 缪 克
(江苏张家港215600)
数百年前,我们所在的长江“最后一湾”的土地还在波涛翻滚中,数百年后,从长江中围垦的称为“沙上”的土地已占我们所在的市(县)的三分之二以上。这个过程宏大地推进,有许许多多与围垦相关的轶事,夹在历史发展的褶皱中……
睡大地缸
大江滔滔滚滚,到这里的下游地段,水流放缓,江畔变得千支百汊,又不时联沙成滩,沙上围垦就起于茫茫一水间渐涨渐大的沙尖。正兴沙是其中一个。沙滩初成,到处是水,烂泥荒滩,一望无际。积涨成滩后还是水环浪绕着,离不了水。但从清朝至民国,正兴沙却成了一些穷人的希望之地。
起初,有生活无着的人、远处逃难来的人、无处投奔的人,甚至犯事的人,到这块浪潮中生长的土地,无人争抢,没有租税,他们算是找到福地,做起了家园梦。他们最先要做的是围起小圩坝御水,开通溜漕导水,然后植草养草,涵养土地,再后才能种庄稼。这段时间,长短不等。
江滩如孤岛,岸上到这里,没有退路,因为还隔着江水。歇脚远村的到正兴沙后,回去再来,来回往返,多有不便,索性也找地方住下了。还有专门来躲难的,不想让人晓得只能在上面留下来。如何住,成了首要问题。滩地上四周水茫茫,水这时成了必须避开的事物。总不能回到原始做有巢氏,就是真想做有巢氏,也不成功,遍地只有芦苇、稴棵(稴xián,方音,一种尖而长有锯状刺的草)、垃圾竹和杂草,垦地多年内无大小树可供搭屋住人。
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到这里人想到了极原始办法——就地取材。高岗地上干爽一些,就在高岗地上挖地笼。但任是高岗地高,江水涨,地下水要涨上来,江潮说来就来,避水是临时的还好说,长期住下来,就难了,到处水淋淋的。把茅草、芦苇、稴棵铺得厚厚的,也无济于事,水隔着铺草,弄得你整天湿漉漉的。
高岗地挖地笼不是办法,看到大潮冲到滩上的缸,把它捞起来,用它存物,挡水防潮于外,内中却干爽。水来不进缸,水大缸就浮起来,真不错。几个垦民穷思极想,想到人不是也可住到缸里吗?想不到生存问题由一只缸解决了。
只是人在缸里不能伸腰展肢,那是缸太小了,要有大大的缸多好?他们想要更大的缸,住人就舒服了,再说岸上的大缸怎么运到这里来?先民就想到了挖地坑烧大缸,使劳累一天的人可以在大缸里边伸展腰肢,多舒服!这样的缸在他们反复试验下烧成了,人们在垦地最初的日子里这样生活了下来,而且还有了配套,在缸里铺上软熟的芦花、熟草,在顶上覆芦苇、稴棵编织的苫披掩盖,防风避雨……
他们就这样,在滩地上的大地缸——那是最初滩地生存的摇篮,度过了围垦最初的时光。
挖地成方
沙上的垦民不少来自大江对面坍江失地之处,他们携家带口,“穷奔沙滩”,这是沙上垦田蔚成潮流时期的景象。
这时,运气好的可以到离滩地较远的独家村、三家村之类荒僻无人处,找地方搭个“苫披”住下来,然后租地开种。更多的租买了垦地,再找块干爽地,在遍地芦竹中搭“滚地龙”——那是地棚子,就地取材用芦苇、稴棵夹成壁环搭起来,四周用杂草将漏风处塞实,成为十分原始的住地。这样的地棚在垦地不是一家两家,有的是接连几家,甚至一片。他们最初时,是又顾生活又顾生产,这种居住方式方便、实用。隔年在“滚地龙”地棚中生活的人们,往往谁也不注意的是,到来年春时,地棚内芦苇、稴棵在棚顶会窜出青青叶尖,棚里边飞出响亮的婴孩啼哭,人们心里一颤,是又一个人家在这里绵延扎根了。
渐渐生活安定之后,也有了条件,垦民们才想到造好一点的住屋。那造的屋也好不到哪里去。造屋最基本的“建材”是“地方”。“地方”不是人们所说的地域,而连草带泥挖出来的大方土块,它是一种实用建筑材料。那时沙上四周是芦苇丛密乱树杂草一片,人们在这荒野的围垦地搭棚子居住时,没有砖瓦。就是烧制砖瓦,到处是沙土也烧不出。于是,因利就便,到江圩边用平头锹选块地将土切成砌块。有经验的总找马绊筋草纠缠的地方下锹。马绊筋草韧而结球,泥土巴得牢,砌成墙,抗风化。一块一块叠成墙,外挡芦苇编笆,这就是垦民不错了的棚屋了。人们大多只见眼前砌成的棚子,顾不上想泥方里的马绊筋草,那是泥墙中细钢丝般的草筋,它十分结实。
这个习俗延续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人造简易屋、砌猪棚就想到它,江畔伴着一口大网的打鱼老头的棚屋大多还采用这一方法。打鱼人搭棚用马绊筋土坯砌成一垛到顶的实墙,外挡芦壁,棚屋厚实无隙抗江风,冬天让住在那里面的人不肯起身。
牛矢活人
沙上当初没有什么有用的事物,说有也是在一般人看来完全无用的东西。最有用的是被孙中山先生看重的“泥沙”。正如泥沙会变成宝一样,沙上废物往往也成宝。《庄子·人间世》中有“以筐盛矢”之说,这是说“屎”的寓言。屎这个不雅之物,在旧时沙上是一个细小不起眼的废物,在那时却演绎成了一个现实的生活故事。
沙上围垦成的地,不是巴掌大一块,也不是几亩几十亩,它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垦出来的田大多是一个区间,一段河域,一片滩地,往往是几百亩,甚至成千上万亩。大面积的土地垦出来后,在地平线上看去影影绰绰的,人如蚂蚁摸爬在新垦地上,十分壮观。耕种往往要大畜力,围垦每年增加几十里路的岸线和港岸、江堤、圩岸也要大牲口践坝牢实,巨量的土地需要大量的畜力。牛成了畜力的首选。事实也是如此,苏南、苏北、苏中、浙江、安徽等地的牛到沙上只有进来,没有出去的,牛多产生了交换,在江边的不少草镇逢集就有交换牛的生意。交换聚集便兴市,民国时沙上青屏沙旁边的东盈沙垦成后,垦地专门辟地交换牛,形成牛市,久了成街,取名牛市街,逢节交易。这个名字仍存于本地地名志中。
到这里交易牛的多,生意繁盛,这里就成了沙上最闹猛的集镇。街边大牛栏按甲子排列十二个,每个栏牛六十头,交易时牛栏常满。牛多了,人来人往,都是谈牛、相牛或买卖牛的,带动其他各业生意兴旺不说,只说牛多了,排泄物必多。这些看来是恶浊之物的牛屎,先是让人们憎厌不及,后来街边人家,不知怎么触动生意经——那不是垦田改良土质找也找不到的上好肥料吗?于是街上出现了专门收集牛屎的人,再后来有了靠出售牛屎过生活的人家,兴旺时这样的收集者一度有十多家。
挑泥入股
20世纪最初的一二十年间,沙上大地冒出多家垦殖公司兴办围垦。其中福利垦殖公司到省里获准承办段山南夹筑坝的差事,匆匆办完手续已到春前,主办者要动手筑坝。
但到1922年,由于承办人对围垦是“狃于北夹成坝合龙之易”,对断流筑坝充满的风险估计不足,仓促从事,加上先是位置选择和设计错误,对筑坝建设缺乏预案。大坝初成春潮骤来,冲决堤坝,紧急购多艘船实泥下沉塞流不成;第二年再筑,图省工坝成而懈,逢大潮水漫过低平之坝,再次毁于一旦。损失共有三十几万银元。要命的是,如期不能完成围垦,还要牵连多家垦殖公司罚没数十万保证金。承办方集资已告罄,财政枯竭,预期的收益遥遥无期,放弃又意味着后续有更大灾祸。正在叫天不应,呼地不灵,焦急如热锅蚂蚁时,有位垦民随口唱言与其坐等,不如“树上开花”。
“树上开花”是古人三十六计之一,指树上本来没有花,借假花点缀于上,让人认假为真而成事。面对力量薄弱不足,移用此计预支人工,借众人力量,使自己变得有力,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不过一切说明在先,移用此法,意在借助合力成事。承办人经此一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过来。公司很快以发“泥工扁担票”代替现款发工资,将暂时的财政经济困难分摊到所有挑泥的垦民的扁担上,待坝成滩出时,凭票兑金或兑换垦田,简称它为“泥工票”。它利用人们对土地的渴望,滩地又比一般田产便宜,只要吃得苦或买下它,必有好收获。办法一出,挑泥的围垦人以为好光景在望,踊跃参加围坝合龙——汇集和动员众人之力,完成筑坝合龙。挑泥工凭着每日挑泥的“泥工票”可进入流通,亦可到围垦结束时,优先兑换垦田或兑现。此后多家公司纷纷采用,推动了沙上围垦事业。这一体现沙上人智慧的做法,合于期货、银行借贷、以人工入股的原则,是当时刚传入中国的近代资本主义的经营理念,在乡村出现,可称奇迹。
发行“泥工票”管理围垦的办法一直沿用多年,到1949年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