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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炊烟

2021-01-05凌龙华

江苏地方志 2020年6期
关键词:水葫芦水草水面

◎ 凌龙华

(苏州市吴江区政协文化文史委,江苏苏州215200)

行灶

典型的行灶,是航船上的小灶,随船行,多置于船艄头,名副其实“行灶”。唐代诗人柳宗元诗《渔翁》有描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湖光山色,轻烟缕缕,很有诗意。

行灶简易,多自制,或用稻草泥“搪”成,或用陶缸、废铁桶改制成;急就章,则用砖块临时垒成,那是水泥船,当年生产队粜谷、淘粪,常为之。

物质匮乏年代,柴火也紧缺。尽管农村不乏稻草,但归属集体,分给每户的就那么多。分到的稻柴,用途也是超常广泛。新鲜的稻柴,晒干,择净,铺床(考究些的编成床垫席),泥土与阳光的芬芳透入梦中,倒也体贴。大多数人家还要用稻柴作“毡”,盖在“草棚”或家畜家禽棚顶,派上大用场。因而,尽管有堂堂正正的大灶头(砖砌、描画的“灶屋”),行灶还是备用着。

农家备用的行灶,自然不必“随行”。孤寡独居老人(当时称“五保户”),一般都用行灶做饭,饭少柴火省,通常两三把树枝竹叶,就能对付过去。火旺火温,无所谓,有的是磨磨蹭蹭的时光,此谓“煨行灶”;孩子多的人家,则常在廊檐下支一行灶,灶上安放大铁锅,一如把灶头移到屋外。这样的行灶,真正土法上马,灶肚用稀泥抹稻草,一圈一圈垒起来,这是技术活,叫“搪行灶”。搪好的行灶,经火烧,越烧越有望炼成“陶”;但也有可能烧着烧着就露馅,烧毁了。那时,镇郊新开一家水泥厂,用煤量大,煤渣弃置在一块空地上,日积月累成小山丘。这些煤渣中有一些燃烧不充分的,附近的农家就捡拾去,充当燃煤。一个阶段,家家廊檐下的行灶,噼啪爆响,风箱拉得急,硫磺色的烟裹挟起没商量的灰尘,呛得孩子们直咳嗽。风箱如老牛喘气,煤屑四射如霰弹。尘埃落定,饭煮熟,用力吹,锅盖上还是灰蒙蒙的。某年,大兴水利开太浦河,偶然挖得“黑泥”,欢欣鼓舞。质地好的“黑泥”漆黑,掰开,依稀可见碳化的木纤维。这种“黑泥”晒干了,有股淡淡的木香味。冬日里“煨行灶”,焰温文蓝,火洁净旺,如若天空再飘几点小雪,围坐行灶边真有“红泥小火炉”的意蕴。

水乡船娘(苏州方志馆 提供)

精致行灶当数火油炉。那是炊具中的贵族,迷你。洋铁皮精制成,上得台面。当年知青插队,偶有携带。改善生活时,煮一点珍贵零食。记得有一位知青,可能娇惯,也可能格格不入群,有一回只剩他一人留守据点,便用火油炉煮了一小盆浆糊般的鸡蛋挂面。这知青哥待乡间孩子不错,允许我们参观,那回用火油炉的情景,日后回想起,忍不住生发楚楚动人若青衣的感慨。荡开一笔,煤炉是城镇的行灶,火锅是变异的火油炉。

改革开放后,衣食不再愁,燃料更是不在话下。农家办喜事,支起行灶,搭起“勃倒棚”,请来土厨师,整鸡整鸭,大鱼大肉,大院中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土厨师带好全副家当,那个大行灶最起眼——灶身多用整只大油桶改制成,或烧煤球,或烧大劈柴,都配以鼓风机控制火候。到后来,鸟枪换炮,燃料改为罐装液气化,炉火熊熊,热气腾腾,豪放。

“新麦甘香蚕豆鲜”正得时令,太湖之畔有立夏烧野火饭习俗。新采摘的蚕豆、豌豆,与大米、咸肉粒一起煮,那个滋润,令人垂涎。烧野火饭,要的就是野趣。因而,行灶是大道具,必不可少。一般用砖垒成,自然镂空。锅必然也是大铁锅,越“笨”越佳;燃料就地取材,最好是枯树桩、老桑枝。如此,“硬柴火”烧“野火饭”,最是焦香又糯润。映着漫野翠色,沐着无边湖风,乡愁如烟又飘回了。

土灶逐渐拆除,行灶作为古董行将湮灭。每逢春节,我回故乡旧宅过年,年迈的父亲依然腰板硬朗,不服老,骑三轮车把铁桶大行灶连同大铁锅、大劈柴给我们运来,“过大年”。

大行灶煮出的“整件头”才叫入味,过大年就要吃最入味的“行灶味”。行行重行行,根于乡土,植于童年。

打水草

夏日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分,湖水浩荡,泛着光,凉与风仿佛由此而生。

船行湖上,听得见细浪拍打船底的叮咚声。父亲带着我去打水草。

长在水中的草,水中长的草,都可叫作水草。《诗经》中歌咏的“参差荇菜”,婀娜多姿,即是。但我们要打的水草,仿佛特指那种叶片薄薄、叶色青翠、一丛丛、一片片生长在浅水滩的扁草。叶面光滑仿佛还有些黏液,叶边缘镶有细细的锯齿,但并不扎手。这种水草,学名“苦草”。

“苦草”是否苦不得而知,但作为夏季牲口的补充饲料,猪还是肯吃的。当年“以粮为纲”,粮食供应总是紧张,牲口饲料只得另辟蹊径。“草”在那时是宝,担当着两大重任:一是沤作有机肥料,二是充当牲口辅助饲料。生产队集体养猪,遂大面积放养水葫芦。水葫芦浮于水面,生长迅速,生机盎然,打成浆,俨然绿色饮料,供集体猪场的猪们懒洋洋地服用(想来不那么可口)。农户散养的年猪,晨星般稀贵,却也打入另册——粮草得由主人自行解决。水面上的水葫芦属生产队,田埂上的青草也属集体。于是,水底无主的“苦草”便成了不约而同的选择。我们依然把“苦草”叫“水草”,就像把紫云英叫“花草”,这里面蕴含朴素的道理:认准了,就把特殊视作普遍,把“这一个”当作“这一类”的全权代表。这叫亲切。

水草并不是“割”的,而是“打”的。“打”的方式多样,有“搡”(“搡”是“猛推”的意思),有“绞”,还有大刀阔斧直接“打”。因为在水面下,小小的镰刀根本派不上用场。最管用的是大搡刀,用力搡。大搡刀气派,铁制,如同一个大写的“个”字,刀锋朝前,中间一竖便是刀柄,通常就是一根长竹篙。船行至生长水草的水域(有经验的农人能从水色判断出),泊停,搡刀投入水底,有节奏推送,水草被切断,如气球放飞,纷纷浮现水面,一丛丛,直至一片片。搡水草是个技术活,又是力气活,妇女与孩子只能作帮手,或撑船,或协助打捞浮草。搡水草要合作,有如罱河泥,所用器具也不是一般小家庭具备的,因而,集体劳动才如此“大动干戈”。

父亲也借用过集体大搡刀搡水草,那是沤自留地私肥,也算假公肥私吧。小规模操作,则是用竹竿“绞”水草。竹竿不甚粗,也不太长。绞水草基本就近,小河,水不深,不急,从水面隐隐就能看到水草影。左右开弓,两根竹竿往水中一插,夹住水草,用力拧。拧着拧着,水草连根拔起,甩几下,去泥,或暂存水面,或直接捞上来。绞水草相对省事,大男孩也能胜任。当然,那得会游泳。为图痛快,也为乘机戏水,孩子们通常三五成群,直接下河绞。下河绞水草,往往还有意外收获,或踩着蚌,或捉到小鱼小虾,甚尔摸到大螃蟹。但也有麻烦,污泥浊水,弄不好,碰上“鸭虱”,痒得你搔破肚皮。

心旷神怡的是坐在船头,眼无遮拦,到大荡中打水草。那么宽广的水面,那么静寂的午时,风从头顶掠过,鸟在远处的芦苇丛中高一声低一声鸣叫,浪花朵朵,父亲在奋力绞水草。这回用的竹竿,有讲究,细而长,光滑而韧性十足。

打水草基本在夏天。到了冬季,水葫芦枯萎,水底的水草也荡然不存。猪们被驱赶着赴“年关”,历史使命完成,当然不需要再费饲料了;而生产队的老牛仍要吃草,要反刍。于是,男壮劳力开赴太湖,冰雪中打茭草(茭草虬结,非“打”对付不了)。打下的茭草联结成“草排”,雄赳赳气昂昂撑回,一路炊烟,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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