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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代的道德问题

2020-11-30万俊人

哲学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伦理道德人类

万俊人

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问题多、问题大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能解决很多问题,甚至是能够解决大问题的时代。不幸的是,唯有我们时代的道德问题似乎一直都没有解决好,或者说,我们不仅一直都还没有找到一种如何料理——遑论解决——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问题的解决方式或方案,而且好像我们的道德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和麻烦,而事实上,道德问题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关注、影响最深刻最深远的大问题。

要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问题,首先要认识我们这个时代。

以今天的中国社会观之,我们的确身处一个特殊时刻。21 世纪刚刚过去还不到五分之一,我们正面临着一次国家和民族发展的重要跨越,人们将之称为“伟大复兴”。经过近代100 多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70年、改革开放40年的艰苦奋斗,我们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终于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然而这并非事实的全部。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太多的事情都是开放的、有待探究的、有的甚至是没有答案的。比如说,大数据、智能机器人、基因编辑等新兴技术所带来的新问题,接连爆发的重大自然灾害及其所引发的巨大的社会灾难。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具有如此丰富多样的侧面,发生了如此众多的重大事件。还有一些问题我们一下子甚至还反应不过来,或者是很难准确地描述、表达和理解,比如说,虚拟世界、“流浪地球”之类的问题。当然,无论如何我们更关注的是,这个时代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现实与未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代?我只能基于一个伦理学者的角度,把它概括为六个大的方面,当然,每个人可以用自己的角度去观察这个时代,可能得出的结论不完全一样,诚如东坡先生看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题西林壁》)。而我选择的角度只是跟我的职业和我的兴趣直接相关。

首先,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后文革”社会重建的时代,亦即改革开放的时代。这个时间点是“后文革”。“文革”是现代中国最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之一,也是最近40 多年的改革开放所得以展开的历史前提或直接背景。所以“后文革”这三个字非常关键,我们的很多社会问题与此直接关联。

第二,这是一个经济全球化和“逆全球化”同时互竞的时代。经济全球化很早就开始了,有学者认为,经济的全球化或者商业全球化伴随着现代社会同时开始。经过13—16 世纪的航海大发现,人类终于发现我们所居住的这个星球是圆的,是一个由海洋和陆地连缀而成的圆球形实体。这时候我们就已然开始进入经济全球化的时代。英文中“world”这个词是一个现代性的新词,从13 世纪到16 世纪,历经连续多次的大航海,欧洲人陆续发现美洲新大陆、澳洲、南太平洋诸岛……自此以后,人们才算真正第一次全面获取我们所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完整图像,并发现它是圆的。我们认识这个地球实际上也是最近几百年的事情。“世界”的发现,意味着我们已经开始生活在一个全球时代,而从那时候起全球国际贸易就已经开始了,16 世纪的英国人已经把谷物卖到世界各地。不过,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还是最近几十年才开始凸显的。此前的全球化是有限的、部分的、阶段性或间歇性的,是伴随着连续的新发现、新扩张,有的时候甚至是通过很残忍的扩张殖民而人为促成的。但最近几十年开始的经济全球化却是在我们看不见的情况下发生的。我们突然发现,世界变成了“地球村”,变得越来越小,我们随时可以随心所欲地到达世界的任何地方。然则,经济全球化盛行之时,“逆全球化”的潮流也随之兴起,两股潮流相互激荡,跌宕起伏,一时间让人目不暇接,甚或眩晕不已。

我在上世纪90年代初出国的时候感到无比新鲜,而且在很多地方还看不到中国人。最近十多年来,无论到哪个地方,你都能看到很多中国人,到处都能听到乡音。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一下变得很小很小。我80年代初在广州读大学的时候,在南方大厦第一次跟外国人说英语,紧张得浑身发抖。对我的认知世界来说,那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外国人用“外语”交谈,发现有跟我自己长得不一样、操着不同语言、活生生的“陌生人”就在我自己的面前,那次极为短暂的对话究竟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震动和影响?至今我也不十分清楚,只是觉得它难以忘怀。但最近一些年,全球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扩张、深入、渗透到世界的每个角度,浸透了我们每 一个人的几乎所有生活层面。然而伴随着全球化迅速发展,当我们正要对全球化获取一个完整认知的时候,逆全球化、反全球化又开始了。才饮香江水,又逢美国兵。所以有时不要说普通人,就是一些国际化程度较高的商人、官员和学者也会感到困惑,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种认知理论和观念,顷刻间就可能失效。这个时代的发展速度前所未有。正如我们今天所看到,在一个城市,城市的建设、城市的风貌前所未有,变化日新月异。那么这样一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究竟会给我们的生活,特别是给我们的道德精神生活带来些什么呢?

第三,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被迅速网络化、格式化、智能化、数字化、扁平化的时代。我学会用微信才一年多的时间,过去每天都要上网、进邮箱,现在我大概一个星期最多看两次电子邮箱。大量的日常沟通,甚至是很重要的信息沟通,用微信就可以解决。甚至有时候我们的公务都可以在微信上进行,而且随时可以组群,随时可以散群。30年前我装家庭座机电话时,整个筒子楼都羡慕不已,如今家庭座机几乎是多余的摆设。微信仅仅是智能时代一个最常见的工具。我们的社会对大数据的依赖性越来越强,过去几十年,政府才进行过一两次全国大普查,现在基本上每隔三五年就进行一次全国普查,不单是人口、经济,还有几乎涉及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数据统计。为什么?因为社会的变化太快了,同时,社会生活和国家治理等对各种数据的采集与需求也都越来越高了。

大家一定还记得,上世纪 90年代,美国举行过一场著名的人机大战。1996年2月,国际象棋棋王卡斯帕罗夫第一次在美国费城跟深蓝(Deep Blue)交手,比赛结果是人胜机,比分为4 ∶ 2。仅仅一年后,1997年在纽约,同样是卡斯帕罗夫跟更深的蓝(Deeper Blue)再次大战,结果就倒过来了,机胜人,比分是3.5 ∶ 2.5。人工智能发展速度如此之快,去年还是手下败将的机器人一年后就胜了棋王。类似的人机大战在21 世纪又发生了两次,2016年3月,在韩国首尔,韩国围棋顶级棋手李世石和AlphaGo 大战,最后的结果是1 ∶ 4,仅赢了一盘。14 个月以后,2017年5月,在中国嘉兴乌镇,中国顶级棋手、世界冠军柯洁跟 AlphaGo 交手,结果是0 ∶ 4,毫无取胜的机会。智能时代的到来及其惊人的快捷速度至少给我们两个启示:其一,一个真正的智能时代,其技术能力足以让机器人战胜自然人,即使它眼下还胜不了,也很快就会战胜人类。智能机器人或者智能时代的智能技术,虽然由人创造,但它比我们人类的能力要强大很多。一个智能机器人的记忆力,甚至他/她的感情表达方式,都可以做到比人类更丰富、更强大。现在有些国家,有人已经不谈恋爱了,买一个机器人就可以作为自己的情侣甚至生活伴侣。对他们来说,智能机器情人或伴侣远比一个自然人伴侣来得更温馨、更温柔,让人更愉快,而且还可以免于吵架、算计、分手、离婚打官司之类的烦心事。可见,智能技术的渗透和扩展,几乎涉及我们生活各个层面,从日常生活到先进制造。其二,我们这个时代不只是属于我们的,也可能是我们和一些“非我们”生命(如:外星人)共同所拥有的时代。我们处在崭新时代门槛前,这可能是一个更新的、远远超出我们自然人类认知能力和行为能力的“新异”时代。

第四,我们这个时代还是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伴随着最严重危机和冲突的时代。对于这一点,很多人可能不大理解,但他们很快就会认识到,而中国现在正在经历这一境遇。比如,中美贸易战,实际上不仅仅是贸易之争,甚至也不仅仅是老大和老二的江湖之争,它涉及许多甚至是“不可言说的”因素。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曾两次公开说,如果13 亿中国人都过着和我们美国人一样的生活,这个地球怎么受得了?所以他断定,中国人不能够和美国人过一样的生活,否则我们地球受不了。有一个组织叫共济会,它的成员非常高端,都是富豪、国际高官,以及一些高智力的学术大咖和思想家。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判断,包括索罗斯也如此判断,这个星球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美国科学家经过计算,认为我们所生活的地球最适宜的承载人口应该是小于或等于55 亿。但现在我们星球已经有70 多亿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奥巴马和索罗斯都曾公开地说,他们支持美国打压中国,这背后的动机就是隐藏的民族精英主义的某种种族优越意识,而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命运问题。为什么美国和许多欧洲国家不承认“生存权”和“发展权”属于基本人权的范畴?不是他们不理解,而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诚如德国新锐哲学家霍耐特所指出的那样,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政治从争取权利的斗争进入争取生存(权)得到承认的时代。所谓“承认的政治”,实际且根本就是一种民族国家或政治共同体的主权政治。

现代社会500年来,西方人精神深处所确信不疑的基本价值观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即认为,作为自然生命的人类同其他生命类一样,也生活在一个由低向高的进化阶梯链上,并非所有人都在同时生活在同一层次,否则地球的资源供应会跟不上,生活在高端的人也忍受不了。从美国前总统奥巴马的言辞,到现任总统特朗普的推特(Twitter)治理,都表露得很明显,一些欧美精英对中国当今的发展诉求也或多或少抱有某种疑虑和不满。在他们看来,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得如此好和快,归根到底是中国占用了本该其他国家共同分享的资源。有人统计,如果将18 层及以上的塔式楼房建筑算作“高楼”,那么当今整个美国的高楼数量只相当于中国的上海市。这还是几年前的统计,现在的数量应该是少于上海了。不仅是美国的精英们有这样的想法,包括俄罗斯、绝大多数欧洲国家、部分非洲国家和几乎所有的南美国家,都或多或少有同样的心理。因为中国发展得太快,显性的呈现和一些数据(如GDP)让不少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在心理上难以接受。

老实说,不仅外国人难以相信,我自己有时也难以相信。我在北大、清华读书、教书已经37年了,常常对这两所大学周围的环境变化感到意外。我最早到北大读书的时候,北大周围,包括整个中关村和海淀区四周都可见菜地、荒野、杏林,现在要看到菜地,起码要往郊外开车十几里地才有可能。中国今天如此巨大快速的改变意味着什么?全世界都会注视,而且越来越关注,有羡慕的眼光,但更多的是警觉的眼光。与这种国内改变密切相关的是当今中国改变的国际效应。20年前我第一次去巴黎,那里的商店里几乎没有一个会说中文的服务员,一些名牌店甚至连外籍华人也没有。而现在几乎所有的对外商店都有会讲中文的服务员,甚至会说一口纯正的中国大陆普通话。20年前我带家人走进巴黎LV 总店,服务员把我和家人看成了日本人,前几年我再去,熟悉的甚至还带有北京儿化音的普通话此起彼伏。这只是我自己切身体察到的一点,类似的变化还有许多。

中国的当代改变之所以让一些西方国家的政治家感到不安,其实还是西方现代性心态(the Mentality of the Western Modernity)使然。市场经济、民主政治、科学理性和文化多元开放等构成了西方现代性的基本要素,应该说,这些要素的生成也是人类社会进步发展的内在动力和伟大成就,几乎所有国家和地区也都从中——直接地或间接地——受惠良多,这是毋庸讳言的,也是应该珍视的。问题在于,一些人凭借西方现代性的先进性和优越性而形成了一种既定的西方现代性心态,即西方优先的心态。而且需要注意和反思的是,西方的现代性模式潜存着一种难以自我更改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逻辑,也就是差等化竞争、两分化对峙、不许与之争锋的自我中心论逻辑,亦即所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最适者最佳生存”的达尔文进化论的帝国逻辑。在这三条“进化论原理”中,人们熟悉的是前两条,但更具实质性西方现代性意义的是第三条原理(则):“最适者最佳生存!”无论是经济竞争还是政治(民主)竞选,也无论是科学进步还是文化多样差序,背后潜存的“优胜劣汰”都不仅被公认为唯一绝对的客观真理,而且也被视之为必须全体信奉的绝对唯一的现代信条,而所谓“平等”“正义”“宽容”或“博爱”则被看作是从属的、有前提条件的附加价值。

从航海大发现开始,现代社会有500年的历史,而如果严格地从英国工业革命算起,那是300年。无论是500年还是300年,贯穿其发展历史的还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思想。西方现代性的最核心的价值,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达尔文进化论的三个基本原理,都转化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基本原理。第一个是物竞天择,所谓“万类霜天竞自由”。第二个是适者生存,在物竞天择中谁能够适应谁就能获胜,就能生存下来。第三个原理是最适者要获得最好的生活,这是最经典的帝国逻辑的基础。达尔文认为,人类在所有生物组成的生物链的顶端,所以人类过得最好,并成为地球的主人。这个思想应用到社会上,则认为所有的人类也处在这条链上。哈姆雷特的问题“to be or not to be”,今天实际上扩展为种族之间的竞争,以及种族生存的根本。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中国梦最后落脚在民族的伟大复兴上?为什么不是我们过去所讲的“四个现代化”?这个问题的一个大的背景是,经济全球化使我们认识到全球化的过程,实质上是各个不同的国家竞争的过程,而现在绝大多数国家都是民族国家。上世纪70年代中国进联合国的时候,整个联合国的注册国家只有150 余个,而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却扩展到了200 多个。现在除了中国、美国等少数几个国家外,其余国家都是单一民族国家。在我们这个时代,民族与国家的关联,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

更重要的一点,这个时代不仅是民族之间、民族国家之间的竞争日趋加剧的时代,而且我们整个世界正在被折叠化,正如郝景芳在《北京折叠》中所描绘的那样。通过她对当代中国大都市的描绘人们发现,在最近几十年的现代化进程中,社会开始分化,而且分化的不同阶层之间互不通约,各自封闭。每一个阶层的人似乎都只生活在自己的阶层里,与另外的社会阶层毫不相干。如果一个社会不仅分层化,而且各个阶层被折叠,甚至出现“内卷化”,则该社会的凝聚力和共识度将会大大降低。因为生活在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对同一个社会问题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相互之间不仅难以相互理解,而且会冲突加剧,社会分化,甚至是社会的碎片化将会日益严重,最终积重难返。

国际上同样如此,过去毛泽东主席说有三个世界,现在则有各种国际俱乐部,G7、G8、G20 等等。各种各样的国际组织的不断出现,实际上意味着我们这个世界被分层、被分割、被格式化日趋严重,而且国家和国际区域之间可分享的共同点越来越少。正如当下美国人越来越不在乎联合国,而国际共识也越来越难以达成。各种社会组织越来越多了,但真正的国际化组织却越来越少,多数都是区域化、集团化、山头化的组织。这就是我所谓的格式化。如果对这个问题没有足够意识,很多观点的解释力都会成问题,远不足以展开从容有效的公共对话,更遑论达成所谓普遍的公共理性或社会共识。中美贸易战打了一个回合之后,一些自由主义思想家很少发声,也很难发声,因为太多的“逆”现实把很多他们曾经信赖的东西都否定了。他们曾经认为市场是普遍的,价值是普世的,而市场经济是最公平的。但现实却是,美国人开始讲“美国优先”,所谓的“美国优先”是一个体面的翻译,直译过来就是美国第一。这实质上就是美国的国家利己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它公开地、明目张胆地、毫不掩饰地标榜这一点。所以贸易战的实质就是限制中国,清单不断加码,特朗普急切施压,这种做法即使是很多美国的知识精英界过去都难以想象,但它却是可以解释的。在游戏竞争中,第一名和第二名的竞争是最激烈的。就像奥林匹亚的马拉松比赛,跑在最前面的人最忌惮的就是他身后的那个人,再后面的人他不会在乎,也顾不上,他最担心的就是身后那个人最有可能跑到他前面。所以滑冰比赛排在最前面的人经常使绊子、抢道,赛车也是如此,第二名的车手要超车,就要冒着翻车的危险。

我们时代的第五个特征,就是因为前面四个特征同时出现,使得我们对这个时代的认知非常困难,而它导致的直接的道德文化后果,就是普遍的道德怀疑主义和伦理犬儒主义时代的泛滥。因为很多东西都不确定、不可信,所以虚假空盛行,整个社会的信任度急剧下降。于是,道德价值被相对化,有时两种截然对立的道德现象会同时发生在一个社区、一个地区或者同一个朋友微信圈内部。比如,在汶川地震时,既出现了很多感天动地的故事,同时也有很多像“范跑跑”一类事情让人瞠目结舌。据说还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从四面赶过来的人们在抢险救灾,而一些当地人却在一旁打麻将。所以,有时候感天动地和触目惊心同时发生,同样真实,同时出现在我们眼前,让人们不知所措。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们对同一个现象的立足点不同,由此做出的观察不同,因而最终做出的价值判断也就大不同,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微信朋友圈里常常出现朋友反目的原因。

有人疑惑,为什么在古代中国,仁、义、礼、智、信五个字就可以概括所有的价值观,而且还能持续影响中国社会数千年。我想其中的原因很多,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我们祖先聪明绝顶,把话说绝了,没给后人留余地。这五个字严丝合缝、完整完备,在逻辑上非常周延,表述上无比精炼。第二,仁、义、礼、 智、信的价值观的确定和真正被普遍接受实际上也并非一蹴而就。在孔子时代,虽然孔子周游列国来推广他的主张和学说,但在当时还是难以被社会所接受,并没有大化流行。所以,在“周游列国”到处碰壁之后,孔子只好放弃他的政治追求,投身于兴办私学,以教书育人来传其道德文章和经世理想。历史地看,儒家核心价值理念的最终确立至少历经了千年时光,直到宋朝才真正确立并普及开来。在 这一进程中,有两个最为重要的因素或成因:教化和制度。孔子身体力行开创中国的民间教育,后世的儒家创办了许多书院,持续教养教化产生并积累的足够强大持久的社会效应,此其一。第二个因素就是社会制度的支撑,朝廷通过科举考试来选拔人才,儒家经典被当作科考的主要内容,这使得整个社会,尤其是社会知识阶层不得不以读孔孟、解孔孟,甚至躬身践行孔孟之道来成就功名,久久为工,这的确为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价值”的“孔孟之道”逐渐大化流行起到了关键作用。

可见,任何一种价值观的确立和实践流行,第一需要长时间的培植教化,第二依赖于相应的社会制度安排和持续有效的支撑。还有一个问题:一个社会确实需要某种统一的、可普遍化的价值观,但社会实际生活的面向如此丰富多样,而且变化如此之快,因而任何特定的价值判断都有可能失之偏颇,所以才有所谓“核心价值观”的诉求。在我们这个时代,道德怀疑主义一方面是没有办法完全避免,当前的社会形势和道德现实,让我们不得不如此;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人类的认知能力有限,我们身处时代之中,有时候确实会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困惑。

道德犬儒主义是什么?道德犬儒主义与道德怀疑主义密切相关、相辅相成的。因为不相信、不能信、信不了,人们便会不信从、不在乎、无所谓,采取一种消极冷漠的方式来看待和对待现实,有些“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冷世,甚至是玩世不恭味道。现在的人们在乎的是显性的、在社会中显示强大力量的那些文化和文明元素,比如金钱、权力、权威或公共影响力、可欲复可得的实际利益,等等。因而,人们并不在乎道德到底有多少用,能改变什么。我们这个时代流行“段子”文化,不仅是普通民众乐于此道,甚至一些学者专家和政府官僚都乐以为然,深陷其中。有时一个本来很严肃的问题,三言两语一个段子就把它消解于无形,成为一个笑话,一种反讽。可以说,我们这个时代最急缺的是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很多事一旦认真起来,很多人反而不习惯。比如,在北大、清华等高校,是不允许穿拖鞋、穿没有领子的衣服进入教室的,很多人不习惯,认为这样规定似乎搞得太认真、太严肃了。在美国的高校,教授上课必须是西装革履。英国的剑桥大学有一个制度,每个星期所有教授必须穿导师袍服参加一周一次的师生午餐会。可这样的风范似乎极少见之于我们的大学。

我曾经一度以为,中国人是最爱国的。但到美国后我才发现,其实在这一点上中国人跟美国人比还差得很远。每逢国庆日,美国几乎家家户户都自觉悬挂国旗,无须任何人指示或者强制。可在我们的周围,你能见到多少人或家庭在国庆期间自觉地悬挂国旗呢?即便是现在一些城市乡村有了节日典礼挂国旗、唱国歌的现象,也只是有了某种强行的“规定”或者因为有“上面”的“通知”才出现的,这与现代文明国家的公民意识还有多大的差距?!“文革”后,曾经有学者呼吁“躲避崇高”,其实根本用不着刻意“躲避”,只要无人监督,我们自己就会与“崇高”渐行渐远。为什么?因为我们与作为现代公民的基本素质还存在很大的差距。据说,当年提出“躲避崇高”的人现在有点儿后悔当年的提法,转过来又呼吁反“三俗”,与其说这是因为他的思想转变快,毋宁说是我们时代的变化太快使然。“文革”的最大教训是国家和社会的意识形态化与价值观念的“假、大、空”,过度的、极端化的政治/道德理想主义导致整个社会的文化思想的虚幻假象,所以,“后文革”时代的初期,提出“躲避崇高”并非没有道理。可是,我们需要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文革”的“假、大、空”必须否定,但否定之后该如何料理我们的思想、文化和精神生活呢?却似乎没有人好好思考这个天大的问题。面对今天不知所宗的道德相对主义、无所“信”或怀疑一切的道德怀疑主义,以及一切都“无所谓”的玩世不恭的犬儒心态,提出反“三俗”同样也是有道理的、非常必要的。在此意义上说,不管“躲避崇高”还是反“三俗”,都还是基于实事求是,只是这种“见子打子”、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式太过消极被动。时过境迁,变化太快,我们所面对的生活现实需要我们做出客观、理性的反应,不仅要警惕道德怀疑主义和犬儒主义,而且还需要从长计议,思考和建构我们的公民道德和社会伦理文化。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我们这个时代也是一个消费主义盛行、娱乐“至上”极乐“至死”的时代。我曾经在多次讲座中说过,在某种意义上说,今天的中国社会所面临的最大道德挑战极有可能是“巴比伦化”。大家知道,世界上公认有四大“文明古国”。巴比伦是四大文明古国中最早的(也有学者认为埃及是最早的文明古国),它曾是最富有的,却是最短命的。为什么?远古时代,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若只有经济繁荣,甚至沉溺于财富消费和生活享乐而没有强健的国力和精神心力,没有高度的自我保护意识和进取精神,是很容易走向衰败的。每一个古老文明都有其对人类文明文化的独特贡献,如埃及人的建筑、几何,印度的数学、佛教,中国有四大发明等等。巴比伦作为文明古国对人类远古文明的最大贡献是什么?巴比伦人的最大贡献是创造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第三产业”,具体地说,就是消费方式,而且还是带有强烈享乐主义的消费产业。富裕后的巴比伦人想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地上世俗世界里享乐还不够,还想建天梯天城,上天极乐,这必然导致巴比伦文明在享乐中灭亡。据说查理大帝在一次战役后去参观巴比伦文明遗址,看完后他很严肃地说了一句话:“这个文明(巴比伦文明)必须毁灭。”对于查理大帝的这一有些“狠毒”的断言,很多人都不理解,有过各种猜测。直到查理大帝逝世多年以后,人们从他的私人文件中找到了答案:因为他的判断是:巴比伦文明不能代表人类文明进步的方向,人类不能靠享乐去推进自己的文明,相反,它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股败水,它的灭亡并非人类文明进步的悲剧。

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一旦整个社会都沉浸在消费、享乐、娱乐至死状态,民族和国家的生命力将会发生根本的衰退,用不着别人发动战争,我们自己就会倒下,真的“至死”。与巴比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为世界第五大文明古国的古希腊倒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的。古希腊人最伟大的发明有二:哲学和奥林匹亚运动会,哲学思考关乎人的心灵强健,奥林匹亚体育竞技关乎人的身体强壮,古希腊文明的这两大发明具有持久而强大的生命力,对西方文明及其现代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一直延续到现在,所以被视之为西方文明的两大源泉和传统——即:所谓“两希传统”:古希腊和古希伯莱传统——之一。如此塑造的身心两者的内在统一构成了古希腊文明的精神内核,那就是“让高尚的灵魂寓于健壮体魄之中”。心灵要高尚,身体要强健。这样的民族和文明精神即使在遵循丛林规则的现代民族竞争中也依旧有着永不衰竭的生命活力,不仅支撑着西方文明不断发展强大,而且还是其率先步入现代文明的内在精神动力之一。

以上我们从六个方面大致刻画了我们时代的基本特征。这六个基本特征中的后两个实际上是从纯粹的伦理学角度所做的分析。了解了我们这个时代,就不难了解我们时代的道德问题。以我个人初浅的了解和认知,我以为我们时代至少面临着五大道德难题。当然,我们实际所面临的道德问题肯定不止这五个,但是我认为这五个问题是我们时代最大的道德难题。所谓难题,乃是我们所面对或无法逃避却又难以解决的根本大问题。

首先是由市场经济的凸显给我们这个时代带来的道德商业化和功利计算的道德实利主义难题。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的时代功利主义盛行,算计利益得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几乎已经成为支配人们日常意识和普遍行为的“价值评估”方式,这是曾经长期浸润于“文革”式道德理想主义教育的我们所未曾想到的、让人十分吃惊的社会道德巨变!北大钱理群教授有句名言,他以自己亲身的观察和经验分析为证,严肃地指出,这些年来北大培养的大多是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这么说当然有他作为北大教师所切身感受的“怒其不争”的怨气隐含其中,也不一定全面,但总体上反映了一种当代中国教育而非仅仅是北大的教育挫败的现实,这当然是一种让人——尤其是让教育工作者——十分纠结和沮丧的现实!历史地看,几乎所有进入现代化初期的国家和地区都曾经历过这种道德实利主义和伦理利己主义的痛苦。欧洲18 至19 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如康德和苏格兰启蒙运动时期的道德情感主义伦理学家都曾揭橥、分析和批评过这种利己主义和实利主义,17、18 世纪的英国和法国甚至出现过“粗陋的利己主义”泛滥的情形,从莎士比亚的戏剧、霍布斯的《利维坦》、爱尔维修的整个伦理学和曼德维尔的《蜜蜂语言》等作品和理论中,都不难见到这类情形。

事实上,今天的中国正在经历许多现行现代化国家曾经经历的“道德文化阵痛”,不仅是北大,而且几乎所有的学校,乃至整个社会的氛围都在“营造”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并已然“浸淫”其中而难以自拔。好在我们对此开始有了警觉。比如,最近从政府部门到各高校和科研机构都在强调,在高校和科研单位要加强基础研究,坚决“破五唯”(即破除所谓“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的陋习)。然则,一些既定的制度安排和业已沉积的陋习并非是一所学校或科研机构所能改变的,更不是某些个人和群体所能改变的。它是一个社会大问题。经常有人谈到民国时期,一些学者如季羡林先生还没有发论文就能直接被聘为北大的教授,陈寅恪先生虽多年游学欧美诸多名校,却并未取得哪怕是一个诸如“博士”一类的头衔,但不仅被直接聘为清华国学院的导师,还被广泛誉为“教授之教授”。这种现象在民国时期可以,现在却不行,为什么?不仅是中国如此,国外也是一样。只不过有的学校可能灵活性高一些。当年哈佛大学政府系在聘任桑德尔时,罗尔斯作为推荐者的理由是,桑德尔博士学习还没有毕业就敢于发表批评罗尔斯本人的专著。客观地说,真正要扭转“五唯”现象,必须依赖于整个社会文化教育风气的根本改变和相应的制度革新。

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和时代功利主义盛行,构成了我们时代最主要的道德障碍之一,但同时也要用理性来批判反省这一问题。事实上,功利主义或商业实利主义并非当代中国的特有现象,而是几乎所有现代化国家都经历过或者必须经历的文化道德现象。大家知道,功利主义产生于英国大工业革命时代,也就是18 世纪晚期。历史的经验表明,当一个国家的经济进入高度发展阶段,社会财富超速度增长,重商主义和功利主义几乎就不可避免。17 世纪到18 世纪初,英国的伦理学有不同的学派,但是到了18、19 世纪,功利主义似乎就成为了主流,在整个社会流行。连马克思都持有一定的肯定态度,说早期功利主义几乎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财富,所以这个问题要两面看。只有当我们不仅让整个社会的经济生活真正强健起来,而且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都有了健全、富足和文明的高度,我们才能真正控制功利主义和实利主义之风的泛滥成灾。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但有了钱也不一定就是万能的。质言之,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也无法真正建立并长久保持良好的道德文明。这就是管子所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面对当下社会盛行的实利主义、功利主义和利己主义,我们一方面要有批判地分析和有效地抵制,努力消解之,另一方面也要予以历史的、理性的具体分析和评估,不能落入简单的道德情绪主义泥淖。

第二个大的问题是,由于道德怀疑论和道德犬儒主义,导致社会的道德底线不断下沉,甚至无穷后退。底线伦理是罗尔斯提出的,他认为在一个日趋公共化的社会,作为公平正义的原则应该普遍有效,但是这个要求太高,只应作为社会的最起码且最普遍有效的原则要求,即所谓“the mini-maximization requirements”(“最小的最大化要求”,也就是正义原则的“底线伦理”)。可见,底线伦理是指所有社会成员在正常情况下都可及、可行、可达的伦理要求,也是一个“体面的社会”所不可退让的道德底线。遗憾的是,在我们当下的社会里,这个底线是不确定的,而且常常是可以无穷后撤或退让的。某一道德伦理事件出现后,总有人用“调侃”“忽悠”“段子”或“借喻”一类的方式,将其稀释,甚至消解为一个笑话。还有一些人认为,只要换个角度或者“网开一面”,一切都是可以“同情理解的”,不必“过于严肃”。很多人将自己行动的正当性建立在“别人也是如此”的托词之上,使得任何一件原本严肃的道德事件都难以得到严肃的对待和讨论。如此这般,我们这个时代似乎变成了一个没有原则的时代,不讲原则,没有立场,只讲相对经验和个人感受。于是,老人“碰瓷”,小孩“撒谎”,成年人“无所谓”,整个社会的诚信度急剧沉降,道德怀疑主义和道德犬儒主义大行其道。曾有人认为,社会的道德伦理就应该像管交通一样,多装摄像头,多监视,多惩罚,有的城市曾经一度还出现了私车装监视器车主才敢做好事的情形。大约十年前,央视《新闻联播》播出一条新闻:山东菏泽地区通过每家每户签订“赡养老人协定”而很好地解决了赡养老人的社会难题,真正实现了“老有所养”的社会精神文明。我看到这条电视新闻——确乎是现代文明社会里的“新闻”,甚至是奇闻!——时,心里不禁五味杂陈,好半天缓不过劲来,令人窒息啊!

这是一个多么具有反讽意义的社会伦理窘境!如果一个地区的养老问题只能靠“协定”“合同”之类的“社会契约”来解决,个人日常的道德帮护行为需要靠电子监视器来确保行善的“安全可靠”,一个社会的道德伦理只能靠立法主义来支撑,这个社会还有温暖么?生活在这样的社会还能幸福么?如此这般才有可能的道德伦理能够称得上真正的道德伦理么?

问题还在于,面对许多道德现实问题,我们的底线还在不断后退,似乎不论什么问题,不管问题多么严重,都是可以原谅的。我们的道德底线要退到什么程度?跌破了道德底线,我们的社会还有道德么?退到了人们正常的道德思维都不能理解的地步,我们的道德还能叫做道德么?比如说,老人碰瓷。我们都知道道德不仅是一种知识,它更多是一种伦理文化,一种示范教化。我们的道德知识和道德学习从哪里开始?首先是跟年长的人学,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学。所以在中国道德伦理文化里,老人和前辈是我们的道德典范,父母是人生的第一伦理学导师,正是从他们身上,我们开始了我们人生道德的第一课。可是现在我们突然发现,一些爷爷奶奶们都去“碰瓷”了。所谓“碰瓷”,说穿了就是伦理敲诈。这样的道德现象是匪夷所思的。老师不像老师,老人不是好人,连一个小学生的演讲都像部长省长的讲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啦?又是如何悄悄发生、慢慢衍化成普遍现象的?

如果社会没有道德底线,缺乏最起码的伦理底线,那么社会也就失去了基本的道德体面和伦理秩序。何谓道德体面?西方讲道德体面是一种最基本的道德正当的规范或要求,善或完善是一种较高的道德伦理要求。我们知道,道德的最起码要求实际上是与社会法律相衔接的,关乎最基本的是非对错。如果一个社会连是非对错都没有基本的和普遍有效的标准,社会道德还从何讲起?与之相关,社会的法治秩序也就无从谈起了。因为现代社会的伦理秩序其实也是最基本普遍的法治秩序,或者说,伦理秩序是符合法治秩序要求的最起码的伦理要求。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无正义则无道德。无法无天则道德伦理便无立足之地。

所以我一直坚持认为,道德伦理的定位应当是顶“天”立“地”。这里的“天”是指宗教和社会信仰体系;这里的“地”是指社会法规、法律和法治。法律是有严明规范约束的,法律不管的事情交给道德和伦理,而道德伦理管不了的事情则交给宗教和信仰,前者如个人的私人生活,包括人的情感、心理和日常家庭生活;后者如人的生死问题,人有无灵魂、来世等等。这就是说,道德伦理的活动世界处于法律与宗教之间的中间地带。这一中间地带并不狭小,也有些“灰色”,譬如,我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爱恨情仇只问江湖”之类。事实上,道德伦理只能管住“君子”,很难管住“小人”,“小人”之事必须诉诸法律。某人之所以是“小人”,是因为他或者她已然违背了人们通常所普遍接受的正常的或最起码的道德规则。遗憾的是,在我们当下的社会里,许多问题的是非标准是不清楚的、模糊的。这种道德底线或底线伦理上的“暧昧”和“模棱两可”,既是我们社会的道德伦理底线无穷后退的恶果,也是我们急需医治的一种社会道德文化病症。

我们面临的第三大道德难题是,进入“后文革”时代,社会基本信念体系出现真空。我们发现并承认“文革”错了,不单是国家的经济被折腾得濒临崩溃,更麻烦的是“文革”的极左洪流激荡之后,我们精神园地一片荒芜残败,“假大空”的烟雾散去,我们终于醒悟,必须改过自新。“文革”错了,“后文革”时代何处寻找对的、真的、善的和美的?这么大一个软社会、强政府、多民族、大幅员、长历史、超体量的民族国家,不可能在一种多信仰、无信念、少共识的情形中长治久安,更遑论持续地健全发展。但实际情况却是,在“后文革” 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的信仰/信念体系是缺位的,或者说是紊乱的。“文革”时代的道德信仰过度理想化、高标化,许多道德口号喊起来不错,但实际上根本无法成为真正普遍有效和实际可行的道德规范体系,所以抽象、空洞,最终只能归于虚无。这也许是“后文革”时代我们陷入的最大最深的道德困境!前面提到的底线伦理实际上是对这一道德困境最直接的反应。所以,在告别“文革”之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们抚慰“伤痕”——借助于“反思电影”“伤痕文学”“朦胧诗”“后现代艺术”或“黑色幽默”等等,我们反省曾经,我们的道德终于“从天而降”,实现“天上人间”式的“大地复归”。

我想,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甚或必然而然的。然而我们必须清醒,仅仅是“底线伦理”仍然是不够的。从上而下,我们当然首先得明确“底线”,要脚踏实地。但道德伦理之所以成为我们人类社会的必需,就在于我们不仅需要规范有序地料理我们的日常生活和人伦关系,还需要持守我们的心性品格和精神理想,古巴比伦文明的兴亡证实了这一道理。所以我们的道德伦理不仅要下保底,还要向上寻求意义和理想,对于当代中国来说,于斯尤甚,刻不容缓。我认为,底线伦理留下的一个欠缺是未能同时阐明信念伦理的前提预备,也就是作为上线伦理的信念或信仰伦理作为其充分必要条件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信念伦理恰恰是底线伦理之基础地位得以显现出来的前提条件,是底线伦理能够获得现实意义的前提和预设。没有上线,也就无所谓底线。不能否认,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道德英雄,既需要道德凡人,也不排除,甚至需要有其道德圣人。实事求是地说,“文革”结束到今天已经40 多年,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怎样的道德信念体系?或者说,怎样的信念伦理才能与现代开放型社会所必需的底线伦理相呼应?依然是我们社会的一个开放性课题。现在很多的思想、思潮、理论都在争,大家各自都有各种各样的提法。但无论哪种提法,在现阶段重建社会的信仰体系是一个十分困难的事情。这个时代是一个文化多元化、人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追求多样化的时代,人们的价值取向、道德观念差异多样,甚至相互矛盾。因此,在尽可能广泛兼容这种差异多样性的同时,也需要努力融和会通整个社会的道德共识和伦理共享,在此基础上所寻求的信念伦理体系必定是多重复合型的、多层次多维度的,而非单一垄断型的。

我们时代面临的第四大道德伦理问题是,在大数据、智能化的现时代,一个由高科技所建构的虚拟世界已然产生,许多人将之称之为“数据与智能的新基建”。这使得我们时代不得不面对一系列全新的道德伦理问题,即自然人类与非自然物类之间的道德伦理问题。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们所面临的所有道德伦理问题都是我们人类自身的问题。我们都是自然人,以自然的方式慢慢地生存发展,成为“智人”,然后发展出人类群体生活,进入人类文明发展新阶段,事实上包括道德伦理本身等所有文明都是我们人类自身的发明和创造。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作为一种生命,其实不是最强的,却最终成为了地球的主角或主宰。原因何在?人类得以文明的方式生存发展成为地球主人的秘密究竟何在?就自然生命本身而言,人类非但并不强大,而且十分弱小。看看《动物世界》你就不难发现一个“秘密”:在我们这个星球上,那些自然生命原本较为强大的生命物类(如,虎、豹),后来却变得需要原本弱小的人类来保护的境地,有的强大生命(如,恐龙)甚至已然消亡。与之相对,一些弱小的生命(如,蚂蚁、蜂群、人类)却奇迹般地获得了世代繁荣。这是为什么?秘密就在于,这些弱小的生命物类选择了以“群集的”和社会的方式生存发展,看看那些庞大的蚁群、蜂群和它们所建造的精妙绝伦的蚁穴、蜂巢,就会明白这其中的秘密。作为一种高级或智性的生命,人类自身十分弱小,比如,普通的羚羊生下来十多分钟便能站立,半个多小时后就能小跑,而人类从出生到站立至少需要十个月左右,数年后才能小跑,而且永远也跑不过羚羊。但人类选择了群集生存和社会组织生活,发明了社会,因之保存和发展了自身。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本质上确实是“社会性生物”,这是我们自然人进步成为文明人的基本方式和文明秘密。

今天的人类智慧似乎已经进入一个前所未见的阶段,科学越来越先进,技术手段越来越高超,人们不仅创造出越来越先进的“器物”,而且也开始创造人类自身,起初是通过“仿智”来模仿人类,现在则是创造比人类自身更“智能”的机器人,他们甚至能够创造出不同于人类的独立的语言和思维系统。换句话说,过去我们的科技创造终归为人类所用,我们创造它们是为了利用它们为人类自身的目的服务,而且始终可以理性地控制和改造它们。但是今天,我们所创造的智能机器人却不一定受人类的操控,它们已然成为不仅有智识有“工作”能力的器物,而且是有自身语言、自主情感、能够独立思维和行动的“超人”。自主情感、独立语言和思维、自主行动等要素的自主生成,意味着智能机器人已然具有了自身独立的目的,有超出人类控制的可能。几千年来,人类创造技术、工具和器物,人类利用、使用它们为自身的目的服务,而现在人类创造智能机器人或“智人”却不一定可以完全利用它们来服务于自身的目的,还存在超出人类操控的可能性。这是前所未有的新情况,必定带来新问题。

还有诸如“克隆人”一类的新的生命科技,也提出了类似于智能机器人的新问题。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生命群体,人类一直是依据“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建立起稳定的人伦秩序和社会秩序。如果“克隆人”成为现实,或者,又如果智能机器人与自然人“结婚”生活成为现实,那么在逻辑上必然会导致人类自然伦理秩序和社会秩序的紊乱。说得极端一些,一位父亲的女儿,完全有可能成为自己父亲的母亲。如果一个自然人与一个智能机器人结婚,这个家庭该遵循怎样的家庭生活规范?能否有他们的后代?有了后代会产生哪些问题?假如这对“夫妻”发生离婚且出现诸如财产分割或责任分担一类的情形又该怎么办?这些问题不仅会对人类的道德伦理秩序带来根本性,甚至是无法解决的挑战,而且还会深刻影响,甚或根本动摇人类社会的基本生活秩序。还有大数据所可能带来的问题,比如,私人数据被泄露(数据泄露或者数据透明),人们的隐私被严重挤压,甚至失去保护,人类的个体生活、家庭生活都将会失去丰富性和差异性,许多个人甚至还可能面临被操控的危险。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有人总是妄想,有一天自己能够成为上帝一样的存在,无所不能,无所不有。但是,文化保守主义思想家一再警告过我们,人类可以学习上帝或神灵,但永远不要幻想把自己塑造成上帝或者神灵,果真那样,不仅人将非人,而且人将走向自我毁灭。著名的人文主义思想家、文艺复兴之父彼得拉克曾说:“我是凡人,我只要求过凡人的生活。”他的吁求才是真正符合人类本性的人道主义吁求。

更令人忧虑的风险还在于,我们可以创造各种先进的技术甚至超级器物,但是,既然人类并非上帝,也无法成为神灵,人类自身固有的生物生理缺陷和社会心理缺陷有可能使人类的技术运用出现严重的道德伦理问题,比如,对核武器、生物武器的使用,基因编辑问题。不断精进的现代技术条件似乎正在使得人类越来越胆大,越来越妄为。有的人创造技术统治或控制另外一部分人,有的人创造技术甚至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去消灭另外一部分人。无论是智能机器人还是大数据,都是外在的、为人类自身的文明目的服务的工具或手段,一旦这些工具被心怀不轨的人所使用,所可能导致的后果之严重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所以无论人类文明怎么发展,保持人类的自然人性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我们曾经把现代社会带来的 先进的科学技术看作是我们的福音,直到今天我们发现它可能不仅仅是福音,还可能是威胁,甚至是致命的威胁。

今天的世界已经双重化,即真实的人类生活世界与人为技术化、非自然的虚拟世界。在这两个世界里有着两类不同的主体存在,一类是人类生命存在,另一类是非自然人类存在。我们把机器人、智能人或者智能工具存在概括为非自然人类存在,它与我们人类生命存在是不同的另一类存在。面对这两类主体存在及其分属于这两类主体存在的两重世界,将是我们要不得不面对的全新的现实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在这两个不同的世界,自然世界和非自然世界,人类世界和超人世界,如何建立统一的道德,哪怕是建立相应的或相互的道德理解,很可能都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更糟糕的是,我们还面临着资源有限,地球存在局限,还不得不开始“流浪地球”的生活,不得不进行外空探索,但千万记住,这一切都是也只应该是为了人类自身更好更安全的生存和发展,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人与自然万物的共享生存和协同发展。

我们的时代所面临的最后一个道德伦理难题是,在一个极不平等却又充满高度竞争的世界里,如何建立基本的公平正义的国际社会秩序。迄今为止的现代国际社会的基本秩序主要是由国际政治和国际经济贸易来界定的,似乎很少见到国际伦理的向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现代国际社会不需要某种形式或维度的国际伦理或全球伦理——人们习惯于称之为“普世伦理”,如上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组织发起的“普遍伦理谋划”(A Universal Ethics Project),有时也称之为“全球伦理”(Global Ethics),这也是最近一些年来一些中外伦理学学者努力致力的研究课题,就国内而言,较有影响的研究成果有赵汀阳研究员的《天下体系》,我本人也发表过《寻求普世伦理》(商务印书馆2001年初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再版)。

在我们所信奉的各种人类价值中,公平正义无疑是最普遍、最基本的,它既是人类世界最急需最普遍渴求的,也是最脆弱最难以达成的。作为一种普遍的人类社会价值,正义对所有的人都要求在权利与义务的分配上均等化,亦即在我们人类世界的社会生活中,每一个国家、集团、区域或者群体,都应当公平地分享各种基本人权和基本的政治、经济、文化权利,同时也应当公平地承诺和承担相应的责任或义务。世界上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义务和权利永远是相互对等的,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亦即社会公平正义的基本要求。我的美国老师罗尔斯先生的《正义论》,之所以产生巨大广泛的影响,其影响力从上个世纪70年代一直持续到现在,甚至整个福利资本主义都受到他的影响,根本原因正在于,公平正义的问题对所有人类社会来说,具有着无可替代、无法消除的基本性和根本性。早年,罗尔斯先生发表过一篇文章,叫《规则的概念》(the concept of rule)。在该文章中,他讨论了如何使一个规则更加普遍有效的问题。但后来他发现,他所处时代的美国社会和美国国父们所宣传的美利坚共和国基本价值体系、观念体系存在一些内在的冲突,而且当时(1960年代)的美国社会矛盾重重,冲突日趋加剧。这迫使他严肃地思考三个重大问题:第一,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应该是公平的,可在美国却还存在十分严重的种族歧视和社会歧视,这是为什么?事实上直到1960年代,美国的黑人还没有投票权,也就是还没有正常的公民资格。第二,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和平的社会,没有秩序紊乱和战争,可美国为什么还在打越南战争?打了这么多年还在打,这是为什么?第三个问题,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应该是最充满希望的社会,但美国的年轻人为什么如此颓废?上世纪60年代的“嬉皮士”(Hippie)运动、“垮掉的一代”(the broken generation)成为那个时代美国社会最凸显的青年群体“症候”,当时的美国青年被称为“垮掉的一代”“绝望的一代”,颓废的情绪弥漫于几乎整个社会的年轻人之中。罗尔斯经过多年的思考,最后得出他自己的判断和结论:他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社会缺乏基本的正义制度安排,因而不仅导致整个社会的失序,而且也造成国际社会的失序和东西方两大国际阵营之间的紧张。基于这一思考,他写出了《正义论》。在《正义论》里,罗尔斯提出了正义的两个基本原则,他想通过重新安排社会制度,以便从根本上解决美国当时所面临的社会问题。他甚至相信,他所提出的正义理论既适合社会主义也适合资本主义。罗尔斯提出的两个原则是:第一个原则,平等的自由原则,即:所有人都应拥有平等的自由(权利),社会的所有机会都应该对所有人公平地开放;第二个原则,差异原则,即:任何社会制度的安排都应该遵循这样的原则,即最有利于处于社会最不利地位的人,用我们所熟悉的话来说,就是要向社会底层倾斜,惠顾社会弱势群体。第一个原则鼓励人们公平地自由发展,第二个原则让所有的人尽可能都得到公平自由发展的机会和待遇。

借助于罗尔斯的“差异原则”,来思考我国当下正在奋力进行的“精准扶贫”行动,发现其尤其具有重要的现实借鉴意义。我曾经多次谈到过,改革开放近40年,我国的经济社会发展就像一列加速拐弯的火车,开着开着突然发现,原来的拥挤不堪、“脏乱差”的绿皮慢车仿佛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舒适洁净而又快速平稳的高铁。然而,无论怎样改变,个人之间的差异已然存在,有人坐商务座、一等座,有人坐二等座,这样的差别大家都能容忍,也应当承认和接受。但是,如果车开了好久,走了很长一段路,人们突然发现还有一部分人根本没有上车,被我们乘坐的高铁给甩下了。这是我们所不该容忍的,任何一个文明的社会和国家都不该容忍这样的现象发生。在一个文明健全公平的社会里,人们可以容忍不同的人际差异,也知道一些差异不单无法彻底消除,而且也是保持社会竞争和发展动力所必需的。有的人坐商务座,有的人甚至可以是站票上车,但如果有人根本就没有上车,这是不能容忍的,因为这样的状态不是一个真正文明健全社会所应有的状态,是反常态的,这样的非常态或反常态现象若长久存在,社会非但无法维持其长治久安,而且严重时还会导致社会革命、社会动乱,直至社会分裂解体。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精准扶贫的重大意义所在。解决所有人都能上车同行的问题是“精准扶贫”的根本目标,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落下”。公平正义是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个社会最重要的社会伦理底线。我的导师周辅成先生曾经反复告诫我,正义是伦理学研究的起点和基点,一个社会、一个人连公平正义都不讲,道德伦理便无从谈起。这一教诲就像一座学术警钟,时常在我耳边敲响,须臾不可忘却。

总之,我们这个时代确确实实出现了许多重大的道德伦理问题,我这里所列举的也只不过沧海一粟。厘清这些问题有助于我们大家一起更好地理解这个时代,融入这个时代,参与这个时代,成为这个时代有所作为的人。这个时代从根本上来说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我们这一代基本上已经快要告别这个时代。当李泽厚先生喊出“告别革命”时,似乎也在提示我们,这也是一代学人的学术告别。所以你们真的需要好好认识这个属于你们自己的时代,直面时代提出的新问题、新挑战。这既是你们无法逃避且必须严肃正视的问题,甚至也是你们必须经历的人生课题。也许你们还会好奇或者希望知道,面对这些问题,我们究竟该如何面对?又如何解决之?按理我应该继续谈谈这个方面。限于时间和学识,我只能给出几点简要的提示或直觉式的感受,供你们参考,充分的分析解答还有待于你们自己去体察、思考,探索出你们自己的答案。

我想,面对这个特殊的时代及其提出的道德伦理问题,我们至少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致思探讨:首先,如何在全球化/逆全球化的背景下,改进或建构我们社会的新秩序,以适应急剧改变的时代需求。具体一些说,就是如何使我们社会的基本制度安排或结构不仅更加有效有活力,而且更加公平正义。罗尔斯的研究结论之一,一个自由民主的社会当然不能低效或无效运作,更不能缺少普遍的社会道义基础和公平正义的原则规范,否则,社会就无法确保其健全稳定性,更无法成为一个“良序社会”(well-ordered society)。就此而论,我们社会的政治改革如同经济改革一样重要。其次,面对一个充满变革、风险和挑战的时代,健康良好的公民素质、尤其是健康优良的道德教养十分重要。如果说社会基本制度或结构的“良序”改进,是确保我们国家和社会得以成功应对挑战或免于内外风险的外部性必要条件和前提,那么,良好的公民文明素质和公民道德教养,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内在性充分必要条件,更是我们最终实现建设富强、民主、文明之现代民族国家的持久动力和希望。其三,保持并深化改革开放——无论是国家和社会,还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基本心态、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是我们迎接并积极参与解决这个时代及其道德伦理难题的唯一正确的途径和方法。政治家们习惯于说“改革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必需通过改革来解决”。这句话的伦理学表述是,我们时代所产生或提出的道德伦理问题,需要通过创新理论方法并援引科学合理且适应时代要求的思想资源、技术资源和文明/文化资源,才能真正找到应对和解决的有效方式。最后当然是伦理学自身的努力。哲学是时代的精华。同理,伦理学也必须从时代的道德伦理生活中吸取理论滋养,反映时代的价值精神。事实上,在古希腊语中,“伦理学”(ethics)一词原本就与“时代精神”(ethos)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希望同学们能够加入到21 世纪中国伦理学的学术共同体中来,为改善和建构新时代的中国伦理学贡献你们的智慧和心力。也真诚地希望今天所谈的这些问题能够给你们建立一个比较清晰的时代理解提供一个视角、一种分析路径、一份参考资料。[1]本文为2019年 9月 15 日武汉大学珞珈讲坛第三百〇一讲实录,录音整理:熊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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