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裳清风起习习
——余集与他的书画
2020-11-29施巧珊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福建福州350117
施巧珊(福建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历代不乏妙擅丹青且儒学博通者,余集(1738—1823)就是其中一位。余集,浙江钱塘人,字蓉裳,号秋室,佛泉外史。乾隆丙戌(1766)科进士,廷试不用。逾年,以荐征人史馆,授编修。①诗文书画皆精,有不少著作留世,著有《秋室学古录》6卷,《忆漫庵剩稿》1卷,《粱园归棹录》1卷等。画域广涉山水,人物,翎毛,兰草竹石,以仕女尤著。其绘画和书法对后来的书画家产生了深远影响,学者众多。后世对其人相关研究较少,但余集在乾隆时期可谓是“风流文采,有声艺林”,《清史稿列传·二百九十一》:“其后画人物士女最著者,曰禹之鼎、余集、改琦、费丹旭。”并评价他“所作风神静朗,无画史气,为世所重,比诸仇、唐遗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一、仕女取法老莲,更显风神娴静
余集作为出仕的文人学者,端雅修洁,对作画持着谨慎严肃态度,不轻易为他人作画,故其绘画作品遗存不多,其中以仕女画作最为多产,体态端庄,笔法遒古,备受赞誉,一时间广为京师人所赏,时称“余美人。”《履园丛话》载:“(余)工书,而喜画人物,宗陈老莲,画美人尤妙,京师人称之曰余美人。”②
南京博物院藏有一副余集《落花独立图》,画中雨意浓浓,盘错枯瘦的老树枝丫上有着零星几朵桃花,一位窈窕美人倚立门旁,左手执扇,微微抬头望着空中归燕,眼神迷离,愁聚眉头,若有所思;画面右上题宋代诗人晏几道《临江仙》诗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以诗衬景,点明主题,将仕女画提升到了诗画交融的境界,使仕女画带有文人审美特征,又能将女子闺阁愁绪曲曲入微的表现出来,整体意境空灵忧郁。余集《梧荫仕女图》用柔和的曲线绘一读书的慵懒女子,神态妩媚,身姿斜倚,以淡墨晕染梧桐叶,工笔细致地敷设竹叶,设色清雅,兼工带写点缀景致,画面简洁古朴。右上题:“乾隆壬寅秋日重阳后,秋室余集。”余集不仅描绘闺阁女性,释梵天女也在他的能事之中。四川大学博物馆藏余集《天女散花图轴》,图绘一飞天神女,身姿绰约,衣袂飘举,绶带飞扬,洒落花瓣萦绕其间,绝妙飘逸,画中虽不作片点云彩,却似漫步凌波,云泛碧虚。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说诗全编》中写:“余秋室天女散花固直幅,亦最舞得警漓之妙。”③不知道所见是否为川大博物馆同副,但余集所作天女母题并不少。沈宗骞指出:“学者当首发古人用笔之妙。”余集仕女画用笔多取法陈洪绶,擅长用婉转起伏的线条处理人物衣纹,贴合人物身形特征,多用高古游丝描,行云流水描,兰叶描,极富装饰性,笔力遒劲。但余集并非亦步亦趋跟随前人,而是融入更多自己的见解和时代的风貌。与陈洪绶画人物多头大身小,比例夸张,高古奇骇形象不同,余集笔下的仕女从不做戏剧化的处理,贴合的是该时代对于女性美的要求。清中期由于程朱理学思想的严厉禁锢,理学不仅潜移默化地规范着文人的思想举止,对艺术也有着相应的衡量标准,对仕女画的要求是强调平淡与中和,以处理好“理”与“欲”“色”与“德”之间的矛盾,尽量削弱女性美的魅力,不使观者接受强烈的视觉刺激,保持对女性的审美距离。余集所绘的美人,鹅蛋脸,樱桃小嘴,远山眉黛,腰肢纤细,总体处于明清绘画描写女性“病态美”风尚的范畴之中,但又能够彰显出这一时期女性的风神气质。
余集也善作美人小像,曾画柳如是半身小像,是名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小景》,这幅画原作者传是钱谦益的学生顾苓,为了使柳如是气节能够流传后世以垂不朽而作。余集年轻时曾在金阊朋友处见过该原作并为之所动容,二十年后仍不忘怀,凭借记忆摹了这张画。余集版本画中的柳如是头束幅巾,宽袍儒服,神态清逸,颇有余集所画仕女的神韵之风。画过柳如是像的画家很多,但数余集版本传播最广,摹本最多,影响最深。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夸赞余集版摹本:“惟神州固光社影印余秋室白描柳如是小像最属世所稀道。”
余集的“余美人”在嘉道时期更是被改费一派所承袭模仿。改琦所画《元机诗意图》上角自题:“秋室老人有此图,今在荛圃处。乙酉初夏,七芗,改琦并记。”可见绘制该图灵感来源于在朋友荛圃处观摩余集创作的《元机诗意图》。改琦本人也曾在年少时进京城与仕人交游,与时在京任翰林仕读的余集有过接触。而费丹旭更是接受过余集指点的画家。但余集笔下的仕女较之改琦费丹旭笔下的美人,又比较富有生气,脸颊更丰腴些许,并少些胭脂气。
余集相比起改琦和费丹旭,其人生平更加平静顺畅,他跻身宦海,任翰林院编修,与邵晋涵、周永年、杨昌霖、戴震同入馆分纂《四库全书》,道光二年壬午重宴鹿鸣,官至侍读学士,晚年曾主苏州正谊书院讲席,至道光三年卒,享年八十六岁。④虽然坊间流传余集因为善画仕女画而不能当大魁的传奇轶事,戴尧垣甚至在《春水居笔记》夸诞记载“杭州余秋室学士厕上看书折去状元。”相比起画美人而错失魁榜一事,在他人问起时,余集本人更确认是因为出恭读书而不得鼎元:“乾隆壬子七月,余初次入京,见学士即问此事,学士曰有之,可见尧垣之言非妄。”⑤然而不论因画仕女画而不得状元这事真假,这件被到处传播的轶事也足以得见清一代仕女画家的地位和人们看待仕女画家的一种歧视态度,即使仕女画在朝野上下得以风靡。然而余集毕竟是业余画家,无须像大多数同时代画家那样陷入“丹青笔颓难医饿”,用作画来维持生计。他所作《秋室学古录》开篇所说:“仆生平泊然,寡所嗜好,喜读书,于古人遗集笃嗜之勿衰。”《梦厂杂著》中的一段评述更能体现他的性格:
“(余)为人和易,无达官气。尝敝车羸马,踯躅道左,间或徒行。遇故人相识者,即立谈移晷,涂人不知其为玉堂人物也。故余每遇当道,避之惟恐不速;而于秋室,乐与之交。问字联吟,且十年矣。其文采风流之雅,冠于翰苑;不白侈清要,骄态凌人,不役役于要津,奔趋谄媚,以求迁爵秩。学优品粹,有足多者。然而花砖顾影,供职承明之庐,几二十年,每为同列所笑。年来由谕德赞善,荐擢侍读。功名迟速,固无待乎奔竞也。”⑥
即使处在令士人噤若寒蝉的高压政治环境中,他的精神世界却能在入世与遁世中寻找一个平衡点,那就是博雅嗜古,皆作文人雅事。其一生内心悠然清净,也没有远大的升迁抱负和偏执的追求,没有因为在朝为官就趾气高扬,他的生活平淡自如,性格随和谦逊,气度宽博,所作的画就不似扬州八怪多数画家那般放荡不羁,离经叛道,笔下的仕女也不似改琦费丹旭那般羸弱不堪,他所作仕女画风,设色淡雅,仕女风神娴静。无愧画史对他所绘美人画“风神静朗”的美誉。李如筠在观赏余集美人图时,写下了《题余秋室中允试院画美人卷》,评赞道:“文章清气如静女,落花不言人不语。世间但取笑嫣然,不字有人甘独处。广眉高髻满城中,寿陵邯郸步不同。蕙心兰质吾最赏,乱头粗服天然工。”⑦
二、“清新淡雅”的花鸟画
余集的画作,慕名索求者众,画史记载:(余)自幼神情萧散,读书之暇,留心绘事,以逸笔写生……然颇矜重,不轻作。求者恒经年不报,索之急,则随手作花竹应之。”⑧余集晚年多作竹石以应付索画者,即使是随手简易作竹,也被人视为珍贵。他画的竹也得到不错的评价:“枯竿劲叶,生气满纸。”⑨余集既可逸笔写生,做到恣意洒脱,也能精工细写花鸟。
浙江博物馆藏余集《一路清莲图》,题款“一路青莲。乙丑夏抚陈洪绶笔意。秋室。”这是一幅晚年余集的花鸟作品,可见其不仅在仕女画上,在花鸟创作上也追随着陈洪绶的笔迹,学于前人而自带个人风格。画中运笔转折有力度,虽工有意,严谨细致。几朵莲花有开有合,莲叶大小错落衬托莲花,相互遮掩,疏密有致。湖面漂浮两三圆盘莲叶,从前到后由浓到淡,形成一种前后空间感。一只水鸟亭亭立于水中,和陈洪绶《荷花鸳鸯图》轴构图和物象经营位置相似。他兼用恽南田花卉没骨法去处理莲花和莲叶。处于整副画面中间的莲花花瓣中间留白较多,设色集中于花瓣尖,使莲花素雅古朴,又不失莲花自然质感,取法于陈洪绶“尖端一点红”设色方式,只是与陈洪绶画莲花多敷粉白不同,余集此图的莲花以蓝色代之,亦能做到不俗不腻,格调清新,设色淡雅。余集笔下花鸟画,能够渗透进他的思想情感和审美理想,不流于俗,而有文人画意,也有清中期艺术崇尚的渊雅之美。
三、雅致且秀逸的书法
余集也是书法大家,长篆隶行楷。《履园丛话》说他“年八十余,尚能作蝇头小楷。没于吴门。”⑩上有文征明七十四能作蝇头小楷,下也有余秋室八十余作蝇头小楷。又有笔记云“同时公卿大夫之爱好摹印者,如仁和余秋室学士……俱有秦汉印癖者也。”⑪
《缪荃孙全集·续夷坚志跋》载:“荃孫初得巾箱本二卷,继得阳泉山庄本四卷。张月斋序云,原出余秋室手书本。余本刻于大梁,心窃慕之,后觅得余本,字画之雅,刊印之精,颇宝爱之。”⑫可见余集的书法之雅致。虽然他的书法作品数量稀少,但仍可从他一些画面题诗和为他人的题跋中窥见其字,流传更多的是他写的行书。行书《论怀素食鱼贴》中,全篇布局疏朗,行笔流畅,起收之势笔力劲道,转折圆润,潇洒秀逸。从他的行书中可以看到赵孟頫、董其昌的书体面貌。
清初康熙皇帝对董其昌书法的喜好,以“书法取士”,世人皆取法董其昌,而乾隆帝对赵孟頫书法的推崇欣赏,通过一系列举措和本人亲身实践来推行,使得当时的馆阁体糅合了赵孟頫,董其昌,欧阳询等人的风格,而余集作为文人士大夫,官任翰林院编修,入馆编纂《四库全书》,他的字体必然受到时风影响,也需要迎合统治阶层的审美喜好和思想倾向,取法赵孟頫董其昌书风,较秀润华美,雅致整洁。业余之中他也在追求个性,在书法上下功夫,取大家之长,余集写隶书能有汉代隶书浑厚大气的精神。他也喜爱刻印,与篆刻大家董洵是挚友。
结语
余集作为诗书画三绝的文人,还很擅长于山水画,有很高沉的文化素养和精湛的艺术技巧。气度宽博,神恬气静的人生态度决定了他艺术中的审美理想。他作仕女画也是淡雅的,一点也不带俗媚,所作的花鸟也是淡雅的,写的字也是不狂不躁,淡雅如风,无论他的艺术作品创作手法如何多样多变,画域如何宽广,他所有作品都能够归结成一个“淡”字,既将南宗文人画的淡雅之风和自身的内在精神气质完美地幻化于笔墨之中。这种“淡”也是沈宗骞所强调的平淡质朴之美,是含蓄淡泊而不枯燥的美。而今学术界对余集的印象大多是他在乾隆三十年为《聊斋志异》审定并写序,参与编纂《四库全书》,还有关于他未能取得状元令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传闻。然而余集对于艺坛,是创作出“余美人”的仕女画大师,更是开改费一派先声的大家,他写的兰草,在当时影响了不少学画者,为清代文化艺术的繁荣做了自身的努力。其为人低调,“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不与世俗同流,亦不与世俗忤,以“人淡如菊”这词用来形容他本人应该是最合适的。
注释:
① 俞蛟.梦厂杂著[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237.
② 钱泳. 四库家藏 履园丛话[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111.
③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说诗全编 下[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920.
④ 王稼句.四时读书乐[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234.
⑤ 钱泳.履园丛话 下[M] .北京:中华书局 , 1979:314.
⑥ 同①。
⑦ 同①。
⑧ 同①。
⑨ 蒋宝龄.墨林今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22.
⑩ 钱泳.四库家藏 履园丛话[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111.
⑪ 本社.清代笔记小说大观 (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479 .
⑫ 缪荃孙.缪荃孙全集 诗文(一)[M].南京:凤凰出版社, 2014: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