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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政府对华贸易决策中的“小集团思维”

2020-11-29马延滨

战略决策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决策总统特朗普

马延滨

美国对外政策的形成是一个政治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复杂的决策过程,不同的领导人和不同的外交议题,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及其决策模式也不同。①杰拉德·罗塞蒂著,周启朋等译:《美国对外政策的政治学》,世界知识出版社1997年版,第242-257页。自2018年3月美国宣布对中国商品加征关税以来,随着中美贸易战的不断演进,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在其中发挥的作用进一步突显。最为突出的表现是,截至2019年10月共计13轮中美经贸高级别磋商中,以美国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财政部长史蒂文·姆努钦(Steven Mnuchin)、商务部长威尔伯·罗斯(Wilbur L.Ross,Jr.),以及白宫贸易顾问彼得·纳瓦罗(Peter Navarro)等人形成的特朗普总统贸易决策团队的作用日益突显,决策过程明显表现出了明显的“小集团思维”(Groupthink)症状。②相关研究中均提到了特朗普政府对华决策中的小集团思维倾向,但未能进行详细的分析探讨。如刁大明:《特朗普政府对外政策的逻辑、成因与影响》,载《现代国际关系》2019年第6期;尹继武:《特朗普的个性特质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分析》,载《当代美国评论》2018年第2期;王一鸣、时殷弘:《特朗普行为的根源——人格特质与对外政策偏好》,载《外交评论》2018年第1期;刁大明:《特朗普对外政策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载《外交评论》2017年第2期。特朗普总统的“小集团”由什么人构成?他们的“小集团思维”具有什么特点?如何影响美国对华贸易政策?本文试图讨论这些问题。

一、“小集团”:决策团队的构成

欧文·贾尼斯(Irving Lester Janis)对“小集团思维”进行了理论研究。他认为,当人们陷入一个内聚的团体时,团体成员对团体一致的追求取代了他们对不同行动步骤进行客观评估的动机。团队的成员都易于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一种妨碍批判性思维和准确判断的共同错觉,以及与此相关的规范,最终导致成员心理效率、现实检验以及道德判断力等的恶化,进而最终结果是团体做出了有缺陷的决策。贾尼斯对“小集团思维”发挥作用的具体机制进行了理论分析,提出在内聚的团队中,组织的结构错误和激发的情景性因素将导致群体决策出现寻求一致的倾向,小集团思维由此产生。其中组织的结构错误受到小组的封闭程度、领导公平与否、决策流程是否符合方法性规范以及成员的社会背景和意识形态一致性的影响,激发的情景性因素则包括外部威胁的高度压力、是否存在比目前领导政策更好的方案以及暂时引发低度自尊的因素的存在。①贾尼斯提出三种情况将暂时引发成员的低度自尊,分别是:近期的错误突出了成员的缺陷、决策任务过多导致成员自我感知的下降、道德困境即除非破坏道德标准,否则没有其他可行选择。他认为,在一个决策团体内部,存在越高的亲和度和团队精神,“小集团思维”可能就越有取代独立的批判性思考的危险,进而导致针对对外团体的非理性和不人道的行为。②欧文·贾尼斯著,张清敏,孙天旭,王姝奇译:《小集团思维:决策及其失败的心理学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272-273页。

自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宣誓就任美国总统以来,其决策团队便一直处于不断调整和变动之中,逐步成为了一个具有特朗普总统个人特质的内聚团体,由此为“小集团思维”的出现提供了基础,同时由于结构性的缺陷以及激发性因素的出现,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做出对华贸易决策时,显然陷入了“小集团思维”的逻辑困境。

尽管美国宪法并未对内阁的存在进行明确规定,但是自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政府以来,每位总统都有一个内阁,内阁通常由总统、副总统、15位行政部门的首长以及一些在总统看来相当于部长级的官员组成。①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等著,吴爱明译:《近距离看美国政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55页。内阁普遍被认为是一个提建议的系统,内阁每个成员必须就各自职务的职责有关的任何问题向总统提出建议。

根据白宫网站显示,特朗普政府内阁成员包括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和15个执行部门的负责人,即农业、商业、国防、教育、能源、卫生和人类服务部、国土安全部、住房和城市发展部、内政部、劳工部、州、交通、财政部和退伍军人事务部以及司法部长。此外还包括白宫办公厅主任和环境保护局局长、管理和预算办公室、美国贸易代表、中央情报局、国家情报局局长办公室和小企业管理局。②参见白宫官方网站,https://www.whitehouse.gov/the-trump-administration/the-cabinet/。

在特朗普政府内阁与总统行政办公室中,就与特朗普总统的私人交往而言,在27位高级官员中,共有6位与特朗普总统有过私交,其中有3人与特朗普总统私人关系密切。③彭斯曾作为特朗普的竞选搭档为他努力增加选票;商务部部长罗斯在20世纪80年代特朗普生意陷入困境的时候帮助过他;财政部长努姆钦也是特朗普的老朋友,曾为特朗普筹集竞选资金。资料来源:《美国对华态度全景——白宫篇》,民智国际研究院,2019年6月28日,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135201。其余的官员并无公开资料显示与特朗普总统有私下交往。在与特朗普总统没有私交的21位高级官员中,国土安全部长凯文·麦卡利南(Kevin McAleenan)与住房与城市发展部长本·卡森(Ben Carson)都曾公开表示支持特朗普总统,另有国家安全委员会主管约翰·博尔顿(John Robert Bolton)、经济顾问委员会主管凯文·哈塞特(Kevin Hassett)及中央情报局局长吉娜·哈斯佩尔(Gina Haspel)与特朗普总统保持着友好的关系。④《美国对华态度全景——白宫篇》,民智国际研究院,2019年6月28日,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135201。

同时,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多以对华“鹰派”为主。外交与安全领域,以副总统彭斯、国务卿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国防部长马克·埃斯珀(Mark Esper)以及国家安全顾问约翰·罗伯特·博尔顿(John Robert Bolton)为代表的美国高级官员主张对华采取强硬政策。2018年10月在哈德逊研究所发表的对华政策演讲中,彭斯副总统宣称“为应对中国威胁,美国将在特朗普总统的领导下,重新焕发的美国实力捍卫我们的利益。”①副总统迈克·彭斯就本届政府对中国的政策发表讲话,U.S Embassy&Consulates in china,2018年10月6日,https://china.usembassy-china.org.cn/zh/remarks-by-vice-president-pence-on-the-administrations-policy-toward-china-2-zh/注:彭斯称中国利用所谓的“债务外交”来扩大其影响力。此外,中国将扩展军力作为优先考虑,以在陆地、海上、空中和太空全面削弱美国的军事优势。以更活跃和更具胁迫性的方式利用这种力量来干涉美国的国内政策和政治。国务卿蓬佩奥在演讲中同样表现出了对华的强硬态度,称“中国要建立世界秩序,以取代美国及其盟国创造的世界秩序,这不是文明的冲突,而是政治体制的冲突”。②How Mike Pompeo became Trump’s China hawk,The Washington Post,June 28,2019,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global-opinions/how-mike-pompeo-became-trumps-china-hawk/2019/06/27/a166361e-991a-11e9-916d-9c61607d8190_story.html?noredirect=on.2019年7月埃斯珀正式成为新一任美国国防部长,然而早在提名阶段,埃斯珀便曾表示,美国需要更多的位于印太的基地来对抗中国的“重大技术进步”,并宣称“中国在武器系统方面取得了重大技术进步,旨在打败或大幅降低美军的效力”。③U.S.Needs New Bases in Asia to Counter China Threat,Esper Says,Bloomberg,July 16,2019,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9-07-16/u-s-needs-new-bases-in-asia-to-counterchina-threat-esper-says.

贸易方面,贸易代表莱特希泽、商务部长罗斯、财政部姆努钦、贸易顾问纳瓦罗共同筑就了总统的强硬贸易政策的底色。④王一鸣:《特朗普政府贸易“鹰派群像”》,载《世界知识》2018年第17期,第43~45页。纳瓦罗一向被认为是“鹰派中的鹰派”,在贸易方面倡导贸易保护主义,认为中国军事能力的快速发展是在帮助中国维持经济增长所需要的贸易秩序和全球投资市场。⑤Peter Navarro,Crouching Tiger:What China’s Militarism means for The World(Prometheus Books,2015)pp.28-31,222-227.中美贸易谈判中,莱特希泽作为美国贸易代表一直采取强硬态度,早在里根时期,莱特希泽便在与日本和美国的贸易战中发挥重要作用。⑥同1。对华贸易方面,1997年莱特希泽便曾警告认为中国“不是一个真正的市场经济”,并且不遵守规则,他写道,如果中国被允许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任何制造业工作是安全的。”与特朗普总统一样,他认为,当外国从事不公平的交易行为时,关税和配额是一种保护美国就业机会的有效方式。⑦′Expect Change′:Robert Lighthizer Is Trump's Hardball-Playing China Trade Negotiator,National Public Radio,February 21,2019,https://www.npr.org/2019/02/21/696277594/expect-change-robert-lighthizer-is-trump-s-hardball-playing-china-trade-negotiat.

综上所述,团队内部大部分成员同特朗普总统本人保持良好的个人关系,并且在涉及对外政策与贸易领域更有高级官员与特朗普总统私交良好。此外,主要官员对华态度的一致强硬导致在中美关系问题中决策团体内部保持高度团结。因此,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显然是一个内聚的团队,尤其是在面对中美贸易问题时,其内聚性和封闭性进一步凸显。

二、结构缺陷对“小集团思维”的影响

组织结构发生变化导致小组在主观层面上对外部信息以及其余解决方案相对封闭,此外,由于特朗普总统强烈的威权主义倾向和成员构成的相对单一,决策过程中的领导方式和决策程序与美国政治传统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和反差,进而对决策过程和决策结果产生影响。

(一)封闭性的影响

决策小组封闭导致的直接结果是决策团队与组织机构内部有资格的成员的判断被隔绝,一直到最后的决策做出之前,这些“外人”都不能了解正在讨论的新政策。①欧文·贾尼斯著,张清敏,孙天旭,王姝奇译:《小集团思维:决策及其失败的心理学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192页。从客观角度来看,小组的封闭突出表现为决策团体自身构成的相对封闭,即团队拒绝拥有不同背景与观点的成员加入决策团体并参与决策过程,主观层面则强调决策团队获取信息渠道以及一系列不完全调查导致的相对闭塞。

特朗普总统团队的封闭首先是由其成员的组成所决定的。经过多番调整,当前的团队已经形成了以“追随”特朗普总统,对特朗普总统“忠诚”为标准,而并非以提高决策质量为目标的决策团队。就党派属性而言,除4位无党派官员之外,其余官员均为共和党,在美国两党政治的政治生态环境下,决策团队具有强烈的党派倾向,造成了相对的封闭。同时,团体成员的社会经历进一步限制了小组的开放。在27个决策团体成员中,不具备职业官僚背景的共有6位,在职业官僚中,有3位曾担任州长,6位拥有参议院或众议院议员经历。社会背景方面有14人从事过法律相关的职业,8人具有商人或经济学家的背景。由此产生的直接结果是,传统职业官僚趋向于迎合特朗普总统的“偏好”,而并非有效决策。同时,决策思维局限于“法律逻辑”和“交易逻辑”,小组的人员构成决定了小组具有内生的封闭性。此外,小组的封闭体现在对于外部信息的主观屏蔽。中美贸易战开始以来,美国国内不乏反对贸易战的声音。纽约地方媒体《水城每日时报》2018年9月2日发表题为《伤亡人数增加中;贸易战伤害了农民和其他行业》的报道称,特朗普总统应认识到其发起的关税会给许多行业中的企业带来潜在的危害,而合理的举措是取消关税,让自由市场为每个人的利益服务;美国《每日新闻报》发表的《贸易战开始袭击长岛》一文援引Sea Eagle Boats Inc公司所有者约翰·霍格(John Hoge)的观点称,新的关税是“纯粹的破坏性行为”,只会破坏美国的就业机会。①《美国各地反贸易战声音强烈担心对美经济产生可怕后果》,参考消息,2018年8月3日,http://www.cankaoxiaoxi.com/world/20180903/2320199.shtml。注明:甚至有包括8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内的370位著名经济学家签署了一封警告,反对特朗普的经济政策。信中认为,特朗普没有提出可靠的解决方案来减少预算赤字,他提出的有关贸易和税收政策具有误导性,指责他没有“倾听可信的专家的意见”,并推动“魔法思维和阴谋论”在经济政策领域蔓延。来源:Nick Timiraos,Prominent Economists,Including Eight Nobel Laureates:‘Do Not Vote for Donald Trump’,November 1,2016,The Wall Street Journal,https://blogs.wsj.com/economics/2016/11/01/prominent-economists-including-eight-nobel-laureates-do-not-vote-for-donald-trump/。然而贸易战的不断升级表明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完全刻意忽视了不同声音的存在。为进一步强化彰显决策团队立场,2019年5月10日,白宫官网发布了一篇题为《支持唐纳德·特朗普总统与中国公平贸易的坚定立场》的文章,在文章中详细列举了16位国会议员和13位媒体评论员对于特朗普总统对华贸易战的支持,②WTAS:Support for President Donald J.Trump's Strong Stand for Fair Trade with China,The White House,May 10,201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wtas-support-presidentdonald-j-trumps-strong-stand-fair-trade-china/.以此来论证团队贸易逻辑受到广泛支持的假象,全然忽视了不同声音的存在。

(二)缺乏公平领导的影响

在外交领域,总统拥有最终决定权。然而,一位总统在某个问题上情感投入的程度和偏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它影响着总统会如何认识这一问题,影响着他会为此投入多少精力,影响着他会认为哪些事实和人员有助于解决该问题,最后,还影响着他为解决该问题会确定何种原则和目标。①詹姆斯·戴维·巴伯著,赵广成译:《总统的性格》,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10页。注:作为外交领袖,美国《宪法》第二条规定,总统是与外国签署条约的总谈判人。总统也可以与外国签署行政条约。条约的期限不受政府或者国会换届的影响,而行政协定在政府换届后需要由新上任的总统重新签署方可生效。来源: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等著,吴爱明译:《近距离看美国政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40页。作为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人,总统的行事风格和偏好显然左右着决策过程。

自2017年1月特朗普总统上台以来,其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型人格在其执政过程中不断凸显,并对决策制定产生重大影响。早在竞选时期,特朗普总统便向公众塑造了一个“残废的美国”,认为美国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而自己则是“救世主”,要带领美国再次伟大。②DAN P.MCADAMS,The Mind of Donald Trump Narcissism,disagreeableness,grandiosity—a psychologist investigates how Trump's extraordinary personality might shape his possible presidency,The Atlantic,June,2016,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6/06/the-mind-of-donald-trump/480771/.在其自传中,特朗普总统写道“有时候,你必须逆势而行。在做哪些使我功成名就的生意时候,我正是追随内心的感觉,虽然这意味着我要力排众议——推翻所有人的意见”。③唐纳德·特朗普,比尔·赞克著,唐其芳,顾岳译:《特朗普传:激情创造梦想》,中国工商联合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页。自恋型人格决定了在决策过程中特朗普总统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并强加自己的观点乃至偏见至整个决策团队,形成一种独特的“直觉决策”模式。同时,特朗普总统对于决策团队的施压直接导致持诸多不同政见的决策层高级官员先后离职,特朗普总统团队成员基本认知日益“趋同”,进而导致小集团思维的进一步加剧。

在对外贸易方面,对于威权主义具有极度偏好的特朗普总统坚信贸易保护主义,以施加关税解决双边贸易的失衡问题,以重谈或退约处理多边贸易分歧,寻求贸易的绝对平衡。因此,特朗普总统认为对外贸易的首要问题便是逆差的存在。2017年4月特朗普总统政府就违反和滥用贸易协定颁布行政命令,强调美国同其他国家的贸易协定并未能够促进美国经济增长、维持贸易平衡,反而导致了巨大的贸易逆差,使美国的知识产权受影响、失业率上升。④Presidential Executive Order Addressing Trade Agreement Violations and Abuses,The White House,April 29,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presidential-executive-order-addressing-trade-agreement-violations-abuses/.2017年11月,在特朗普总统访华演讲中便提到了中美贸易逆差问题,声称中美之间5000亿美元的贸易逆差是极不公平的。①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at Business Event with President Xi of China,The White House,November 9 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businessevent-president-xi-china-beijing-china/。注: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主任纳瓦罗、商务部长罗斯在其文章中进一步揭示了特朗普的基本贸易逻辑,认为任何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的增长即创造就业和获得额外的收入及税收的能力由以下四个因素决定:消费增长、政府支出增长、投资增长和净出口增长。当净出口为负数时,即当一个国家因进口多于出口而出现贸易赤字时,那么增加便会变慢。过去15年来,美国经济增长缓慢的根源在于投资不足和进出口的失衡,即所谓的“贸易逆差阻力”。来源:Peter Navarro Wilbur Ross,Scoring the Trump Economic Plan:Trade,Regulatory,&Energy Policy Impacts,September 29,2016,https://assets.donaldjtrump.com/Trump_Economic_Plan.pdf。

因此,特朗普总统认为处理当前美国经济的“结构性问题”的关键在于解决逆差问题,并将这种贸易逻辑单方面施加给决策团队,加之团队内部对华“鹰派”的压倒性存在。整体决策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特朗普总统主观臆断的影响,在开始考虑如何解决中美贸易问题的同时,决策层成员便已经形成一种由特朗普总统强加的刻板印象,即认为在团队内部已经出现了“必须要对华加征关税才能解决贸易逆差”等一致团队认同和规范,影响了成员的自我判断,决策产生最终导致中美贸易由此因巨大的贸易逆差陷入了困境。

(三)缺乏方法性流程的影响

所谓“方法性流程”即决策团队所有成员搜取和评估信息的方法和流程规范按照一致的基本原则和流程。②欧文·贾尼斯著,张清敏,孙天旭,王姝奇译:《小集团思维:决策及其失败的心理学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192页。不同于传统美国政治家,商人出身的特朗普更加崇尚“交易的艺术”而不是“谈判的艺术”,对传统的国家间的交往方式表现出一种蔑视。“交易式”的决策逻辑往往缺少固定的方法性流程,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决策团队的不稳定的、非限制性的、“以为存在”的决策方式,往往会导致有缺陷决策产生。

在自传《交易的艺术》中,特朗普建议高管、首席执行官和其他交易制定者“进行宏达的计划”、“充分利用你的优势”,并始终“反击”。特朗普关注个人关系和一对一谈判,尊重一种古老的政治传统。同时,特朗普提出了交易的四个阶段:提出一个惊人的目标、进行大规模宣传、决策反复摇摆、获得完全的胜利。一个远高于预期的条件让对手无从下手——反复无常的变化给对手施加压力——给出次优条件让对手急于接受了事——达到最初想要的结果。①The Mind of Donald Trump Narcissism,disagreeableness,grandiosity—a psychologist investigates how Trump's extraordinary personality might shape his possible presidency,The Atlantic,June,2016,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6/06/the-mind-of-donald-trump/480771/.此种决策和谈判方式显然打破了美国政治传统。此外在决策流程中,受到特朗普总统影响的决策团队强调决策的根本目标是在于实现其最终目标结果,而并非维持同某一国家的良好关系,以结果为导向的决策思维使得特朗普总统团队决策制定往往并非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不利于美国同其它国家长期关系的发展。

在中美贸易问题中,此种“交易式”的决策流程进一步得到了体现。2018年3月,在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正式公布301调查结果之后,特朗普总统正式签署“针对中国经济侵略”的总统备忘录,并在讲话中宣称“中美之间的巨大贸易逆差使得美国6万家工厂倒闭,至少有600万个工作机会消失”,彭斯副总统在发言中称“美国正在采取有针对性的行动,不仅保护美国的就业机会,而且还保护美国的技术,这种技术将为未来几十年的创新经济提供动力和推动。”②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at Signing of a Presidential Memorandum Targeting China's Economic Aggression,The White House,March 22,2018,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signing-presidential-memorandum-targeting-chinas-economic-aggression/.由此,特朗普政府以所谓的“创造就业机会和迫使中国同意以更优惠的条件同美国进行贸易”为目标展开了对华贸易制裁。然而,依据剑桥大学教授本杰明·斯图贝克(Benjamin Studebaker)的分析,特朗普总统在贸易战中难以实现“双赢”。③Benjamin Studebaker,The Real Stakes of Trump's Trade War with China,The New Republic,August 27,2019,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54852/real-stakes-trumps-trade-war-china.注:Benjamin Studebaker认为,首先,这些工作不一定能够真的回到美国,因为即使回到美国,它们会再次很容易地被转移到其它发展中国家,此外,即便这些工作回到美国,那么所涉及的工作最终也会为了控制劳动力成本而实现大量自动化,因此从长期来看,失业情况并不会发生变化。最后,决策的反复摇摆则体现在中美贸易谈判的两个关键节点即美国先后违反2018年和2019年的两次G20峰会中美元首会晤所达成的共识。2019年6月29日,习近平主席同特朗普总统在大阪G20峰会期间举行会晤,两国元首同意,在平等和相互尊重基础上重启经贸磋商,美方不再对中国产品加征新的关税。两国经贸团队将就具体问题进行讨论。④习近平同美国总统特朗普举行会晤,新华社,2019年6月30日,http://www.xinhuanet.com//mrdx/2019-06/30/c_138185778.htm。随后8月,特朗普总统政府宣布拟对3000亿美元中国输美商品加征10%关税,即违反阿姆斯特丹会晤之后,再次违反了两国元首共识。

三、“小集团思维”的消极作用

特朗普总统决策团体存在严重的结构性缺陷,进而导致在对华贸易认知方面,成员的背景决定了决策团体在决策过程中局限于固定的模式思维,对于中美贸易问题的基本认知过于片面。同时,特朗普总统在团队中的主导定位使得团队成员日益趋同,认为中美贸易存在严重问题,影响了成员批判性思维的产生,缺乏不偏不倚的领导方式。最后,交易式思维对美国政治传统形成挑战,强烈的结果导向型决策流程认为必须要改变中美贸易逆差现状,忽视了中美关系的长远发展。内聚的决策团队、组织的结构错误,导致特朗普总统对华贸易战决策制定过程受到小集团思维的严重影响,沦为小集团思维的“牺牲品”。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坚信中美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并认为通过施加关税等一系列手段可以有效改善美国经济疲软的态势,忽视了中美关系合作的巨大潜力与贸易战对美国经济的消极影响,拒绝持不同意见者与信息的出现,使得决策过程中小集团思维的症状凸显,产生了严重的消极作用。

(一)坚不可摧的幻觉与集体辩解

一种共享的坚不可摧的错觉和共同的自我辩解可以缓解最初对于失败的恐惧,防止出现对个人缺陷的胆怯情绪,特别是在危机时刻。即使是在非危机时期,只要成员预见到可以从采取一种危险的、社会否定的或者不道德的行为来获得收益时,他们会寻求一些方法来忽略让人不安的威胁,欢迎主张采取诱人但又冒险政策的那个成员的乐观观点。①欧文·贾尼斯著,张清敏,孙天旭,王姝奇译:《小集团思维:决策及其失败的心理学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284-285页。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强烈的“鹰派”属性使得团队坚信中美必将陷入“修昔底德”陷阱,陷入中国将在可预见的未来取代美国的全球地位的焦虑之中。随着中美实力差距的逐步减小,关于中美是否一战或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讨论成为两国民间讨论的焦点。回顾美国历史,中国和美国都注意到,美国自二战以来所参战的五次大型战争中有四场已经输掉,或者至少未能取胜。①五次大型战争中,朝鲜战争最多算平局,越南战争输了,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不太可能有好的结果。只有布什总统1991年的战争算得上是一个明显的胜利,他迫使萨达姆·侯赛因通知的伊拉克从科威特撤退。来源:格雷厄姆·艾利森著,陈定定译:《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26页。因此自奥巴马政府开始,在反思历届政府的对华政策的同时,美国逐步开始采取强硬的对华战略,试图在中国成为一个足以完全匹敌的对手之前遏制中国的快速发展。

就贸易问题而言,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则坚信通过包括施加关税、重新缔约等一系列的方式,美国经济便能够得到完全恢复。副总统彭斯在多次的讲话中均表现出了此种盲目的自信,认为尽管全球经济增长正在放缓,但是美国经济及其前景强劲“凭借稳健的货币政策,我们将提供更多就业机会;凭借以绩效为基础的移民体系,我们将以美国第一的方式满足不断增长的经济需求;凭借坚定不移地处理中国的贸易不平衡和结构性问题,我们将为子孙后代保护美国的就业和繁荣。”②Remarks by Vice President Pence at the Detroit Economic Club Luncheon,The White House,August 19,201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vice-president-pence-detroiteconomic-club-luncheon/.对华的威胁认知以及对于贸易问题的片面判断导致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在面对中美贸易问题时倾向于将二者挂钩,一方面进一步加重了对于中国的威胁认知,另一方面也使得经贸问题外溢,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国家间竞争的工具。

(二)自我审查与自我任命的思想保镖

贾尼斯认为,在团队决策过程中为保证决策的一致性,决策团队成员会采取更多的努力去限制异议者的背离程度,使他成为一个驯化了的反对者。如果驯化失败了,那么团队最终会把异议者排挤出去,以恢复到一个同质团队相对平静的情绪氛围中。面对巨大的压力,异议者很有可能感觉自己处于一种禁令中,进而避免做出尖锐的评论,防止成员之间产生冲突甚至破坏团队的团结,由此对决策结果产生影响。同时,决策团体必须确保领导人和其它成员不会接触到可能挑战他们自信的信息来帮助维持共享的自满情绪。③欧文·贾尼斯著,张清敏,孙天旭,王姝奇译:《小集团思维:决策及其失败的心理学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286-287页。

在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不断调整过程中,特朗普总统不断任用符合自身价值观和“迎合”自身政策主张的成员,并进一步排斥不同意见者,显然对当前团队成员施加了“团队一致性”的压力,使这部分成员不得不进行自我审查,避免发表任何不同于特朗普总统经济学的观点,进一步加剧特朗普总统团队小集团思维症状的突显。

根据白宫官网提供的数据,自特朗普总统就职以来,创造了近300万个就业岗位,失业率降至3.8%,是近50年来的最低水平;就业机会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水平;在特朗普总统经济下,消费者和商业信心以及乐观情绪飙升;美国制造业蓬勃发展,资本投资和库存增长创纪录水平。①President Donald J.Trump's 500 Days of Strengthening the American Economy,The White House,June 4,2018,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president-donald-j-trumps-500-days-strengthening-american-economy/.然而诸多经济学家的研究表明,从经济的远景发展来看,特朗普总统的经济举措并不能完全推动美国经济的复兴。根据英国研究公司牛津经济研究所的分析,如果美国经济按照特朗普总统的政策继续发展,那么美国经济增长将放缓至每年0.3%左右,这是自经济衰退结束以来的最快速度。在没有特朗普总统政策的情况下,美国经济在五年后将增加4300亿美元。②What a Donald Trump presidency would do to the global economy,The Washington Post,September 16,2016,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nk/wp/2016/09/16/what-a-donald-trump-presidency-would-do-to-the-global-economy/.

同时,特朗普总统团队并未充分搜集各方面信息并及时调整决策,在决策前未能有效预估中美贸易摩擦对于美国经济产生的不利影响。据美国商务部统计,今年上半年美国货物进出口额同比下降0.2%,其中出口同比下降1%。今年第二季度美国净出口对GDP贡献为负0.6%,贸易成了美国GDP的拖累。另一方面,14日美国10年期国债和两年期国债收益率倒挂,显示企业投资意愿不足,预示其未来经济衰退风险急剧扩大。③贸易战对美国经济的影响已经显现,中国经济网,2019年8月17日,http://www.ce.cn/xwzx/gnsz/gdxw/201908/17/t20190817_32935504.shtml。因此,在未进行信息充分收集的情况下,盲目对华发起贸易战实质上对美国经济同样产生了巨大的不利影响。

综上所述,从决策团队的角度来探讨美国发起对华贸易战决策显然提供了一个新的分析视角。在特朗普总统的主导下,组织的结构错误和激发的情境性因素共同导致决策团队陷入小集团思维的逻辑困境,进而做出了有缺陷的决策,错误的发起中美贸易战,导致中美竞争加剧,影响中美关系长远发展。

四、结论

“小集团思维”显然充斥整个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并对其对华贸易决策产生巨大影响。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小集团思维的产生首先是由团队的内聚程度决定的,经过多番调整的特朗普总统团队呈现出具有特朗普总统强烈个人风格的决策模式,即强调“交易的思维”,同时,由于对华威胁认知的普遍存在,因此团队内聚程度进一步加深。此外,由于包括小组的封闭、领导方式的不公平以及缺乏方法性流程在内的一系列结构缺陷和强大的内外部情境性压力的存在,因此特朗普总统决策团队在对华贸易问题决策过程中明显陷入了小集团思维的困境,导致相关决策质量低下且存在严重缺陷。因此,小集团思维在决策过程中的压倒性存在直接导致2018年特朗普总统政府发起对华贸易战决策。

贸易战的发生无疑将成为中美关系发展进程的重大事件,一方面意味着中美竞争的不断加剧与常态化,另一方面则再次展现出了中美关系的韧性,竞争过后双方选择回归理性通过谈判的方式管控分歧化解矛盾。由此折射出未来较长时间段内中美之间的互动方式即尽管存在激烈竞争,但双方并不倾向于实现完全脱钩,而是避免竞争升级成为完全对抗,竞争的目的是展现矛盾与问题。总的来看,中美关系既存在有限度的竞争,又存在潜在的合作可能,竞争与合作并存显然将是中美关系发展的总体趋势,同时,打破美国对华决策中的小集团思维为中国外交处理中美关系提供了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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