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论的格式化与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发展境遇
——基于新中国成立以来政治经济学的发展历程的讨论
2020-11-29张晖明任瑞敏
张晖明 任瑞敏
(复旦大学 经济学院,上海 200433)
一、 问题的提出
对于一门学科的构建与发展,首先需要知道它的本质“是什么”,其次需要“怎样认识”才能实现它“之所是”。前者是认识论的范畴,后者是方法论的范畴。方法论(Methodology)具有重要作用:为逻辑体系的构建提供科学知识和应遵循的规则;提供理论的可检验性原则,修正不恰当的条件预设;随时代进化而产生新的研究纲领和研究方法,构建更为科学的理论框架。自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在我国诞生以来,对其研究主要在于回答“是什么”,而对“怎样认识”经济理论界则关注较少,其根源在于苏联范式以来格式化的方法论传统。
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缘起于马克思在蒲鲁东的批判中所确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但他并没有对历史唯物主义“是什么”下过明确的定义,为其以后的发展与创新留下了空间。在马克思看来,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是辩证地发展的。他对“历史”的认识来源于黑格尔,后者认为“历史”是一个在经验的检验和更高程度的批判中不断趋向真理的反思之链,而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这种反思进程是遵循某种规律的,它基本上沿着“正题→反题→合题”的路径前进,这个规律就是辩证法。马克思的功绩在于指出“历史”是在物质—经济活动中生成而不是在思维概念中,从而将黑格尔的辩证法“倒转”过来。因此,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唯物主义的展开是以辩证法为工具的,两者是统一的。
苏联学者对历史唯物主义本身进行了第一次讨论。当时苏联学界出现了一股为将理论达到实证主义的科学水平,而消除或弱化历史唯物主义中辩证思想的思潮。(1)如伯恩斯坦从根本上否定马克思的唯物辨证法原理,考茨基把马克思主义发展为类似于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本质上是一种自然科学的技术思维。普列汉诺夫为突出辩证法的重要性,使用“辩证唯物主义”一词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根据杨耕教授的研究,“辩证唯物主义”在内涵与思想上并没有脱离历史唯物主义。普列汉诺夫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唯物主义在本质上是辩证的,所以他称之为辩证唯物主义。(2)杨耕:《论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的内涵——基于概念史的考察与审视》,《南京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列宁继承了普列汉诺夫的观点,并进一步认为辩证唯物主义包括四个方面:哲学唯物主义、辩证法、唯物主义历史观、阶级斗争理论。(3)杨耕:《论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的内涵——基于概念史的考察与审视》,《南京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辩证唯物主义”一词与“历史唯物主义”逐渐成为并列的两个词汇,形成了体系。这既是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传承,也是一次术语上的创新。
斯大林进一步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进行了定义和“分工”(4)(它所以叫做)辩证唯物主义,是因为它对自然界现象的看法、它研究自然界现象的方法、它认识这些现象的方法是辩证的,而它对自然界现象的解释、它对自然界现象的了解、它的理论是唯物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推广去研究社会生活,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应用于社会生活现象,应用于研究社会,应用于研究社会历史。摘自斯大林:《列宁主义问题》,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629页。:辩证唯物主义解释自然现象,历史唯物主义解释社会现象。这样就把方法论格式化、简单化了。事实上,无论历史唯物主义还是辩证唯物主义,只是侧重的维度不同,内在是相通的,但斯大林的“分工”却将它们打造为封闭和排他的哲学体系。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之所以超越了古典经济学的自然科学方法论,就在于它的否定性思维能够捕捉到理论的不完美,并创造出扬弃不完美的方法,从而推动理论进化。但斯大林的简单分工使方法论丢失了这种特性,也丢掉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开放性、批判性和包容性传统,失去了吸收世界上一切优秀文化成果的可能。尤其是批判性的缺失,抽离了经济学的灵魂——理性,因为理性的内核正是批判。在经济学中,理性是理论体系的逻辑预设,主要从两个方面撑起和规制着经济学体系:理论假设和理性主义方法(分析工具和分析方法)(5)韦森:《经济学中的理性主义》,《学术月刊》2006年第8期。。
然而,作为“苏联模式”的缔造者、理论界和政治界的最高权威,斯大林的观点决定了当时的理论和学术走向。他的两个“分工”终结了对方法论本身的探讨,成为不可质疑的公理,由此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不能产生新的研究纲领;二是不能内生出适合需要的具体研究方法。本文旨在以新中国成立以来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三次时代转换为背景,揭示政治经济学理论与实践产生疏离的方法论原因,从而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提供批判性参考。
二、 经济学研究方法论“苏联范式”的承继与演化(1949~1977年)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完成,我国逐步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面对一个新的社会形态,亟需新的理论指导。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成员,相同的社会制度和类似的经济基础,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经验对我国有很大影响。毛泽东尤其重视苏联政治经济学理论的研究,先后引进了《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和《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号召党内干部重点学习。比如1958年,在郑州会议上,与参会同志一道共同学习《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1959年,与陈伯达、胡绳、邓力群、田家英等在杭州组成了学习小组,一起研读苏联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毛泽东对苏联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做了大量批注。据不完全统计,“对”“赞成”“同意”等肯定性评价的有64处,“不对”“不正确”“不赞成”“不同意”“不对头”“有问题”“不好这么讲”“不能这样讲”等否定性的评价共30多处。(6)钱路波:《毛泽东对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方法论》,《黑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由此可以看出,毛泽东对于苏联的理论成果并不是全盘接受,这种批判性为以后我国的经济理论创新打下了基础。
毛泽东针对苏联范式的问题根源,从三个大的方面指出政治经济学研究应遵循的表述方法:一是强调辩证法的重要作用,重视矛盾分析法和对立统一原则。毛泽东曾说过:“世界上没有不能分析的事物,理由是因为事物自身的情况和表现特征不同;还有事物之所以有具体的表现特征,是因为其内在的性质不同。许多基本范畴,特别是对立统一的法则,对各种事物都是适用的。这样来研究问题、看问题,就有了一贯的完整的世界观和方法论。”(9)《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载《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8~139、105、106~107、107、138、139~140、138页。他用辩证法分析了社会主义经济由于存在平衡与不平衡的矛盾,因而具有波浪式发展的特征。他认为事物的发展总是不平衡的,在各方面、各部门、各个部门的各个环节都存在。而苏联“这本教科书就没有运用这样一贯的、完整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对立统一)来分析事物”。(10)《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载《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8~139、105、106~107、107、138、139~140、138页。这样的讨论与分析点出了理论体系建构的方法论原则。二是坚持唯物史观,注重理论与实践相融合。“政治经济学和唯物史观难得分家。”(11)《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载《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8~139、105、106~107、107、138、139~140、138页。他批评苏联教科书的写法不好,没有说服力是因为缺乏实践性,“是一些只写文章、没有实际经验的书生写的”,但是做实际工作的人“没有概括能力,不善于运用概念、逻辑这一套东西”。(12)《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载《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8~139、105、106~107、107、138、139~140、138页。这就明确地道出了方法论对理论体系的可检验性原则与构建原则。三是阶级分析法。这是矛盾分析法的延伸。毛泽东曾说过:“这本教科书只讲物质前提,很少涉及上层建筑,即:阶级的国家,阶级的哲学,阶级的科学。”(13)《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载《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8~139、105、106~107、107、138、139~140、138页。他还区分了两类性质不同的社会主义矛盾:一类是先进的社会制度与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一类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矛盾、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的矛盾。前者是人民内部的矛盾。
毛泽东为我国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与创新打下了重要基础。正是在对苏联教科书写作方法的批判上,他带领学界形成了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编写方法,运用对立统一的辩证法思考问题,运用矛盾分析法研究问题。矛盾分析法成为我国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重要方法,如老一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家蒋学模,提出从人民内部矛盾和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入手重构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体系,改进教学与科研工作。(14)王立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构建的历史演进》,《经济纵横》2017年第12期。其次是坚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毛泽东曾多次提出老祖宗的理论要读,但也要适应新需要,写出新著作,形成新理论。在这种思想的引领下,国内学者开始突破苏联范式,重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如于光远对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框架、研究对象、中心问题、发展规律和按劳分配等提出新的见解。还有孙冶方、薛暮桥、骆耕漠等都结合毛泽东提出的方法,对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进行了再认识。
在毛泽东的带领下,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出现了第一次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研究的高潮,编写中国版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成为学者的努力方向。(15)张晖明、刘刚:《紧扣中国实践经验的经济学理论创新典范:蒋学模〈政治经济学教材〉与当代中国政治经济学》,《世界经济文汇》2018年第3期。于光远、孙冶方、薛暮桥都着手编写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到1960年,13个省编写了14个版本的教科书)(16)张晖明、刘刚:《紧扣中国实践经验的经济学理论创新典范:蒋学模〈政治经济学教材〉与当代中国政治经济学》,《世界经济文汇》2018年第3期。。最后确定以于光远等编写的教材和蒋学模与姚耐、雍文远、苏绍智主编的两本作为推荐教材。这两本教材增加了我国的“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详细介绍了社会主义“三大改造”的经验。
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结束,我国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做了重大探索,尤其是研究方法的创新具有重要意义。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政治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是随着现代性的兴起,经济关系主导社会秩序而出现的一门科学。长期以来,我国处于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时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不充分,没有形成现代经济所需要的社会制度和经济秩序。实践的缺乏使得很难在思想来源和理论认知上,对具有相同基础又有一定实践经历的苏联范式进行质的超越。在研究方式上对于苏联范式存在“路径依赖”。毛泽东虽然看到了苏联范式在方法论上的缺陷,但仍然接受了斯大林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框架体系。特别是“文革”发生后,认识问题的思想方法转为“左”的取向甚至“极端化”,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和发展形成直接的伤害。这种“取向”更加大了苏联范式的方法论在我国的接受度,尤其是研究方法上的整体主义和由这种整体主义带来的分析经济问题的“简单化”、“模式化”。用整体主义方法研究“物”(社会主义)的运行原理,缺少对丰富的微观基础的重视和深入探究。这种方法在计划经济条件下问题不大,但这种研究传统和思维习惯在缺乏方法论引领的作用下,很难在变化了的环境中抽象提炼出新的经济概念和经济范畴。如果科学体系的建构缺乏原则,就只能用具体的经验活动(如超工业化、农业集体化等)代替经济活动一般来说明经济关系。
三、 方法论的固化与政治经济学的“宏大叙事”(1978~1992年)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推动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围绕“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本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中央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将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转到经济建设上来。“怎样建设社会主义”、对计划与市场关系的再思考以及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尝试,实践本身已打开了新的活动领域,呼唤方法论引领新的研究纲领。这是因为,从计划转变为市场,首先是经济理论分析的“本位主体”从整体到个体的转换,意味着经济运行机制的改变:在计划经济条件下,人是被抽离的,经济运行只考虑“物”的整体流转;个体是被忽略的,只研究经济社会的整体运行规律。因此按照“生产—流通—再生产体系”的研究方法是科学的。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具有不同方向矢量的原子式个体是经济运行的基础,他们的主观偏好和行为选择对于市场运行效率具有决定性作用。由此,对微观个体行为的研究就成为决定经济理论是否有效的基础。然而,由于自苏联以来格式化的方法论,使其成为具有高度的权威和不容置疑性而成为一个不加批判的概念。因此学界对方法论的进化需求是无意识的。
在“摸着石头过河”的实践中,我国开始了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新探索。主要表现在:首先,赋予企业和个人等微观经济单位以主体性地位,给予一定的自主权。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举措是改革僵化的经济管理体制,将扩大企业的经营自主权作为一项重大决定,突出利润对企业的意义,提出了“利润是衡量企业经营好坏的根本标准”的口号,还原了现代经济制度框架内企业的原初本性。在国家、企业与职工之间的关系上,也体现了利润在利益分配上的主导性,比如扩大企业利润留成,将利润与生产资金、职工工资和福利挂钩,真正体现了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企业从过去以国家利益为核心,转变为以企业利益为核心,构建了新型的国家与企业关系。
其次,价格体系的市场化。企业以追求利润为目标,意味着商品生产要遵循成本最小化和利润最大化的理性选择,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让价格成为调节生产、交换和分配关系的“看不见的手”。改革原来的国家定价体系,建立由供需决定的市场价格体系,这是在实践的试错过程中逐步完成的。为探索价格机制改革,先实行了“价格双轨制”,国家定价与市场定价并存。由于计划内的国家定价较低而市场上由于产品稀缺而价格较高,巨大的利差滋生了大量利用行政权力牟取利益的“倒爷”,凸显了改革进程中权力与货币、政府与市场之间的张力。为了抑制“官倒”,真正体现价格的调节作用,实行了价格并轨的尝试,即“物价闯关”。虽然以失败告终(准确地说是中途停止并放弃),但这是对价格机制进行改革的重要尝试,明确了市场化改革的方向。
利用财政和金融等现代化手段调控经济,释放了资本的逐利本性,还原了资本的生产要素功能。政府不再直接参与企业的生产、经营、分配,而是利用现代化的经济手段——财政和金融进行间接调控,打造现代化的政府与企业关系。在财政上的改革有:一是中央和地方“分灶吃饭”,地方除缴足中央的收入部分,余下的可自收自支,以提高地方政府的自主权和积极性;二是“利改税”。在改革前,企业投资由国家包揽,所得利润也全部上缴国家,由国家进行再分配。“利改税”则是国家不再负责企业投资,企业独立经营、自负盈亏,只对政府承担纳税责任,不再上缴全部利润。金融上的改革措施也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拨改贷”,改变过去财政投资经济的做法,由银行贷款、企业付息,重新赋予了资本的价格导向和精算功能,使利率成为影响投资的重要因素。二是积极利用外资,通过对外发行金融债券,引进国外的资本。从实践来看,由于经济发展不成熟,缺乏现代化的财政、金融认知和技术,使得利用财政和金融手段调控经济也带来诸多问题,但它的意义在于导向了政企分开的现代经济,扭转了原来简单地强调“政治挂帅”的局面。
实践领域的大胆探索也带动了理论界对经济活动新特点的研究兴趣。从知网中检索到的文章来看,围绕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表了五万余篇。但总体来看,新研究并没有与既有的政治经济学体系融合在一起,两者是断裂的。从根本上看,在于方法论的缺场导致理论体系的构建无法在吸收合理的假设条件、排除不合理的假设条件之间动态地“扬弃”,进而推动理论的进化。政治经济学体系主要以矛盾分析法为研究方法,主要以我国的经济实践为基础,研究社会主义的经济规律,如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规律、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国民经济有计划发展规律、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价值规律、按劳分配规律、社会主义物质利益规律、社会主义再生产规律、经济管理和对外经济关系,等等。也有学者从另一个角度进行研究,着眼于社会主义社会的内部矛盾,把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当作过程来研究,其重点内容包括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改造、社会主义经济制度、调节方式和管理体制、经济社会发展,等等。虽然着眼点不同,但在研究方法上都采用了矛盾分析法。我国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教材体系设计也逐步走向与此类似的体系框架。(17)王立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构建的历史演进》,《经济纵横》2017年第12期。
从工作效率来看,早晨工作与半夜工作也是天差地别。只要从早晨开始工作,所有工作都能“提前”进行。提前完成工作和拖延工作,结果会完全不同。拖延工作,工作就会越积越多,有百害而无一利。万一有紧急工作找上门,也来不及应付,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如果能提前完成工作,就能快刀斩乱麻。“那也能做”“这也能做”“那也行”“这也行”有多少工作都能完成,就像工厂只有运转起来了,才能接新订单一样。你从早上开始工作,到中午就能把这一天的工作做完。下午就能用来完成新工作。如果你一直保持“夜猫子”的作息习惯,情况会是两样吧。因为夜猫子的工作时间和普通公司的工作时间完全错开了。
由教育部组织编写的《政治经济学》在结构安排上沿用了苏联的模式,分为上册(资本主义部分)和下册(社会主义部分)。当时在学界具有代表性的政治经济学教材是“南方本”和“北方本”:“南方本”是由南方十六所大学联合编写的,体系安排是:社会主义生产过程——社会主义流通过程——社会主义消费过程——社会主义经济运动总过程。“北方本”由北方十三所高校联合编写,体系安排是:社会主义生产过程——社会主义流通过程——社会主义再生产过程——不发达的社会主义阶段的阶级斗争。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政治经济学的教材也不断增多,很多高校都开始编写政治经济学教材。在内容上逐步地增加了企业、资金的流动、货币流通、对外经济关系等内容。从整体上看,这种着眼于经济规律的研究重在揭示经济社会发展规律的终极导向,是一种关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宏大叙事”,在回应现实经济活动提出的问题上作用有限。
总体而言,虽然在经济实践领域发生的是赋予个人与企业以主体性、释放微观主体的逐利本能以提高经济效率的尝试,但政治经济学体系依然将社会主义看成是一个整体,用整体性方法研究“物”(如生产与再生产)的运行原理与规律,停留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社会意识等形而上的层面,缺少微观基础。市场功能的发挥是资本取代计划命令引导生产和消费,企业追求利润最大化,消费者追求效用最大化,企业行为和消费者行为会受到偏好、收入、相关产品等众多因素的影响,因而需要更为微观的具体剖析;市场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企业要实现利润最大化,需要对未来有较为精确的预测,由此派生出对具体研究工具的需求,而这需要方法论的创新与引导。尤其是随着经济活动的复杂化和分工的细化,用整体主义方法来研究问题,会因为缺少实际内容而成为一种思辨的形而上学,导致理论与实践的疏离。
四、 政治经济学的内容创新与方法论的反思(1992~2015年)
1992年,我国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不仅意味着经济模式由政府主导的计划经济向供需决定的市场经济转变,更重要的是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由行政权力决定资源配置和社会运行机制的局面,逐步实现转轨,转向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经济运行中发挥市场的作用,自然就包含了资本的作用。一方面,政府的行政权力作用需要重新定位,转型调整;另一方面,经济生活中,资本的权力成为社会秩序生活中的新的主导因素,改革的深层次的本质要求就是要理顺资本和权力的关系。与经济体制的转轨进程相伴随,资本的力量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受到重视,不断强化。党的十四大提出,要“在国家宏观调控下,让市场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十六大提出,要“在更大程度上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十七大提出,要“从制度上更好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十八届三中全会则进一步提出,“建设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市场体系,是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基础”。以上充分表明,市场在运行中的功能性地位不断提升,也是我国经济模式日益适应社会化大生产和经济运行机制现代化的表征。
这一时期也是西方经济学的大力引进和传播时期。西方经济学植根于市场经济的土壤,且已形成了较为成熟的体系,很快就在改革开放的环境中成为“主流”。它主要从三个方面扭转了我国的经济学研究格局:一是理论体系。改革开放初期,西方经济思想被以正面的形象引入中国,尤其是新古典综合经济学注重机制分析,有一套适合经济核算的体系,很快上升为经济学的主导。此外还有倡导市场自发秩序的奥地利学派、强调制度作用的制度经济学等。二是研究队伍。随着中国对外开放的力度不断增大,国内外的学术交流更加频繁。尤其是国家为吸引国外高层次人才回国的人才战略,“海归”大多在引进单位中居于要职。在全国重点高校的经济学院院长中,几乎都有海外教育经历。这导致西方经济学的思维习惯和研究方法迅速传播开来。三是从研究资料来看,大量西方经济学的参考资料被传入中国,从经济思想史到最新前沿动态都被翻译引介到中国。如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经济科学译丛”、“金融学译丛”,北京大学出版社的“经济学精选教材译丛”,还推出一批英文影印版的原版教材。在课堂上,很多重点高校都使用了原版的英文教材。这极大地丰富了经济学人的学习用书与参考资料,扩大了研究视野,也使得中国的经济学在思维模式上逐渐“西化”。
随着西方经济思想和思维习惯的传播,西方经济学方法论的相关思想也逐渐被引入我国,如约翰·穆勒的《逻辑体系》、门格尔的《经济学方法论探究》、施穆勒的《国民经济学大纲》。经济科学出版社还出版了“经济学方法论译丛”系列图书,介绍西方经济学方法论的前沿问题。国内老一辈政治经济学家吴易风教授曾对西方经济学的方法论进行了解读,对方法论在理论体系中的意义进行了阐明,也提到了从事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方法论研究的重要性,但遗憾的是未深入展开。韦德·汉兹、马克·布劳格、库恩、波普尔、拉卡托斯、费耶阿本德等方法论领域的代表人物及其著作也被引进中国,丰富和扩大了研究者的视野,带动了国内学者对经济学方法论的认识、反思与研究。围绕“什么是”经济学,“怎样研究”经济学,国内涌现出了大量方法论的研究成果,如汪丁丁、林毅夫、刘永佶、贾根良等都有对方法论的研究。
政治经济学在西方经济学的冲击中对方法论进行了反思。主要是从文本解读的角度来阐明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是什么,如在一般性方法论上肯定唯物史观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地位,认为唯物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方法论的本质。在具体方法论上,一般认为它包括:具体与抽象统一的方法(科学抽象法);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的统一,将研究对象区分为两种层次,即现象层次和本质层次;历史与逻辑统一的方法;分析与综合统一的方法;归纳和演绎统一的方法,等等。学界对一般性方法论和具体方法论的分层认识具有重要意义,因为一般性方法论具有“形而上”的特征,它的依据是哲学,具有稳定性;具体研究方法是“形而下”的,是问题研究所需要的具体方法,它的依据是经济学家在日常研究中的实践手段。但学界的这种分层不是来源于现实的实践需要,而是一种从概念到概念的文本解读,缺少批判性。而批判性恰恰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特性,也是其本身所内含的本质要求。也就是说,并没有打开方法论本身这个“黑箱”,是在对概念先验的框定中展开的一种“应该是”的价值判断,缺少对“是”的科学性认知。因此,这种对政治经济学方法论的认识与反思,对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推动作用是有限的。
这一时期的政治经济学也开始反思理论体系的构建,但更多的是源于西方经济学的冲击所导致的困境,基于方法论创新的自发推动比较少。如学界围绕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与西方经济学的关系、具体的研究内容进行了讨论。在研究对象上,基本表现为从马克思的文本出发,寻找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有两大不同观点:其一,坚持原有的生产关系不变;其二,认为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生产方式。在与西方经济学的关系上,大多主张吸收与借鉴西方经济学的合理成分。在具体的研究内容上,则根据不同时期的经济热点进行研究,如国有企业改革、所有制问题(比如所有制关系如何实现问题)、城镇化、中国道路、中国模式、供给侧、新常态等,代表了不同时期经济领域出现的问题。总体而言,学界对于政治经济学的反思,没有自觉联系到方法论本身。事实上,对于政治经济学而言,科学的考察对象必须着眼于社会环境的本质。实践领域发生的变化必然会产生新的问题域和新的矛盾体,进而需要新的研究方法。这本身需要方法论的进化,即采用什么样的研究方法和分析工具来研究新的问题、考查与过去理论的关系,从而将新情况纳入到理论体系当中。但方法论的格式化,使其难以发挥在理论体系上的规则性作用,使得新问题是嵌入而不是内生于理论体系,只能在研究内容上进行“增减”:增加了与市场经济有关的内容,减掉了与计划经济有关的内容;增加了对“热点”的研究,减掉了对“过时”的研究。
从教材体系来看,由十六所大学共同编写的教育部“十五”规划教材《政治经济学》,在内容上已不再有“资本主义部分”与“社会主义部分”之分,而是将其融合在历史发展的过程当中进行阐述。整个体系分为六个部分:社会生产过程、社会经济制度、微观经济运行、社会经济发展、宏观经济运行、国际经济关系,体现了在开放的经济条件下,理论研究对经济实践变化的回应。由此可以看出,政治经济学的创新是现实推动内容的变革,是在保持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不变的前提下,对研究内容的“增减”。这种嵌入式的理论发展难以自然派生出适应需要的具体研究方法,以探求和证明理论的正确性。此外,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和西方思想的传入,政治经济学界为保持理论的纯洁性,号召坚持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辨证唯物主义。坚持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但在坚持一般性方法论的前提下,还要推动具体研究方法创新,以充实微观基础,使理论更加具有科学性、指导性和预测性。
五、 展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构建需要重视方法论的基础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5年指出,“要立足我国国情和我国发展实践,揭示新特点新规律,提炼和总结我国经济发展实践的规律性成果,把实践经验上升为系统化的经济学说,不断开拓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并提出“要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大原则”。(18)2015年11月23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十八届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会上的讲话”。新华社,2015年11月24日电。这具有极大的时代意义。那么如何将我国成功的经济实践转化为理论体系呢?这离不开方法论的作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曾说过:“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19)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就我国而言,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七十年,有着极为丰富的社会实践,要将其上升到理论需要抽象力,但抽象需要遵循一定的方法。目前,在实践的基础上已经形成了能够反映我国经济特色的基本概念(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市场与政府、经济责任制、按劳分配、共同富裕、新常态、供给侧、新发展理念等),以概念为基础寻找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确立范畴体系,已具备了实践的基础。在范畴体系的构建中需要注意两个问题:一是明确范畴;二是正确认识表达方法。
(一) 明确范畴:防止“教条主义”和简单地“拿来主义”
目前在学界存在一种极端的“教条主义”思潮。张雄教授将其描述为:“用‘新瓶装旧酒’的方式阐发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思想、原理及方法,……集体无意识地复制传统政治经济学的公理和观点,把现货的政治经济学应对的改革实践的质料,生硬地塞进教条主义的分析框架中。”(20)张雄:《构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哲学思考》,《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3期。从实践发展来看,政治经济学的苏联范式是当时苏联社会主义经济活动的理论反映,具有历史的合理性。我国在上世纪50年代,模仿苏联范式建构的政治经济学是基于我国计划经济模式下的社会实践,也具有很大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但在进入新时代的今天,经济学的实践基础已发生了变化。在经济模式上,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在发展模式上,实行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在发展理念上,坚持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在社会矛盾上,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因此,不能将当下的实践内容简单置于传统理论的框架中,要坚持发展、进化的观点。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是不断发展的开放的理论体系。……具有很强的时代性和开放性,将随着时代、实践和科学的发展而不断丰富和发展”。
学界也存在另一种思潮,将西方经济学(尤其是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体系简单“拿来”用于中国政治经济学的构建中。西方经济学自开创以来,取得了许多辉煌的成就,我们要借鉴西方经济学的理论成果。但仍需看到,我国政治经济学的存在基础与西方经济学有很大差别,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并不完全等同于西方的市场经济,有三个本质差异:一是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政府在我国的经济发展中始终占有重要地位,改革的目的是为了理顺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更好地发挥“看得见的手”的作用,而不是西方自由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政府是“守夜人”。对此,习总书记明确指出,“在市场作用和政府作用的问题上,要讲辩证法、两点论,‘看不见的手’和‘看得见的手’都要用好,努力形成市场作用和政府作用有机统一、相互补充、相互协调、相互促进的格局。”(21)《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58页。二是研究的对象。新古典经济学主要研究“物”——稀缺资源的有效配置,我国的经济学主要研究“人”——以人民为中心。三是经济研究的最终目的。新古典经济学是效用最大化,我国的经济学是为了实现共同富裕。因此,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不能过分强调市场经济的共性而忽视其制度属性上的根本区别”是有根据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构建“必须立足于中国不同于西方的历史、文化、哲学传统和社会主义社会的具体实际”。
(二) 正确认识表达方法:从方法论的角度看待数理模型和统计计量分析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很多学者都提到要借鉴西方经济学的数理模型和实证研究,认为这才具有科学性。事实上,这只是形式上的差别。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创始人马克思在经济研究工作中非常重视数学公式的运用,他在简单再生产和扩大再生产的研究中都借助于数学公式。但自苏联范式以来,政治经济学中不再有数理模型,这恰恰证明了方法论的“苏联范式”在研究方法上难以进化。西方经济学从斯密开始都采用了文字表述的表达方法,具有很强的思辨性。对数理模型的大量使用是边际革命以后,随着方法论的进化而产生的。这需要从自然科学的方法论进化谈起。
在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中,探求知识的方法一般分为归纳和演绎。但纯粹的归纳和演绎都存在不可忽视的缺陷:归纳会受到观察数量的限制,需要无穷大的样本数量,因而永远不能完全确认知识的科学性;就演绎而言,纯粹的逻辑推理不能产生新的知识,因为它已经蕴含在前提中。近代科学主义的复兴是从方法论创新开始的,弗兰西斯·培根的“新工具”是将假说、演绎推理和观察形成一种动态的结合,推导出一种新的方法——“假说—推理”。一个假说能否成立,取决于检验的结果。如果一个假说通过了检验,它就可能会带来新的知识,但也不是绝对确定的,否认结论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因此,这种研究蕴含着假说之提出、演绎和观察与检验之间的持续的交替。实际上,研究过程成为一个无止境的螺旋。(22)G·希尔贝克、N·伊耶著,童世俊、郁振华、刘进译:《西方哲学史》,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219页。这意味着没有一成不变的结论。另一代表人物笛卡尔,也强调演绎和数学方法的根本性。经济学的体系建构在发展过程中借鉴了自然科学的方法论。20世纪初,德国历史学派和奥地利学派关于经济学方法论应该是归纳还是演绎的争论,最终引发了经济学的数理主义。因此,从假说到检验的数理模型,实际上是方法论进化所带来的研究方法的创新。
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应坚持唯物辩证法,这是具有一般性意义的方法论。在此基础上,还需要微观的具体的研究方法论的配合与补充。换句话说,经济学方法论并不是一个没有层次的单一概念,而是具有层次性,既包括最高层次的具有哲学意味的一般方法论,又包括那些反映着经济科学本身的性质和特点的具体方法论。此一论断具有很大的合理性。发挥政治经济学的预测性功能,是在认识当下的经验的基础上对未来的推测,必然离不开归纳主义和演绎推理,数理研究方法正是这两种方法论的具体运用。它是借用数学的形式表达经济关系,也是经济学发展到一定高度的标志。因此,数理方法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性方法论并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