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兵学:中国古典兵学的终结与转型*
2020-11-29
明清时期是中国封建统治的最后阶段,也是中国古典兵学发展史的最后阶段。与其他各个时期相比,明清兵学占据着非常特殊的历史地位,同时也担负着特殊的历史使命。作为古典兵学发展的最后一环,明清兵学既对兵学传统进行了整理和总结,又为兵学近现代转型做了准备和铺垫。也许是因为肩负着这双重任务,这一时期兵书层出不穷,就数量而言,毫无悬念地占据着历史之最。据学者统计,仅明代就诞生兵书777 部,加上存目兵书246 部,共1000 多部。①参见许保林:《中国兵书通览》,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2年,第21 页。清代前期诞生的兵书并不丰富,而且承袭较多,创新较少,但到了清代晚期,随着西方军事著作大规模译介工作的展开,新型兵书不断涌现,传统兵学开始向近代兵学迈进和转型。其间所涌现的各种兵书,同样值得关注和研究。兵书种类齐全,而且数量庞大,这是明清兵学研究水准的最直接的证明。不仅如此,在此期间,伴随着热兵器的大量出现和不断改进,战略战术及治军思想等也出现新的变化,传统兵学由此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局。
一、明清兵学的历史坐标
中国古典兵学的发生和发展,可大致分为五期:形成期、发展期、休眠期、复苏期和终结期。这几个周期前后相序,高低起伏,共同构建了一个丰富而灿烂的兵学宝库。
“形成期”从远古时期一直延续到春秋末期。甲骨文、金文,包括《尚书》《诗经》《逸周书》等典籍对军事问题的记载,《军志》《军政》《令典》等专门记述军事问题的著作出现,都反映出当时的人们对于战争的认知。到了春秋末期,孙武著《孙子兵法》,宣告古典兵学在经过漫长的量变阶段之后,正式迎来质变。它的诞生,标志着我国古典兵学已经正式形成。至于“发展期”,也即战国时代,虽说时间较短,但对古典兵学理论的发展起到极大促进作用。随着兼并战争的快速发展变化,战国时期的兵学研究迅猛发展,兵学著作层出。北宋神宗年间推选七部兵书为“兵经”,总称《武经七书》,战国时期的兵书几占半数。《吴子》《六韬》《尉缭子》均为该时期成书,《司马法》也被不少学者推定为战国时期修订成书。中道失传的《孙膑兵法》,以及银雀山汉墓新出土兵书,都可以看出战国时期兵学研究水准之高。何况在兵书之外,还有《管子》《鬼谷子》《吕氏春秋》等典籍也大量探讨军事问题,并且不乏独到见解。“休眠期”也可称为“凝固期”,从秦统一算起,一直延续到唐朝初年,约800年时间。这段时间,古典兵学并没有得到实质性发展,反而长期处于沉寂状态。在战争样式上,继续遵循冷兵器时代作战特点,在兵学研究上也乏善可陈。其间或许也曾有兵学著作问世,但终因战火等原因而未能流传下来。具有思想深度的兵书,更是难得一见。至于“复苏期”应从唐代一直算到明代初期,时间跨度接近800年。《太白阴经》《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等兵书的诞生,《武经七书》的编订及武经博士的设立,都是兵学史上的大事,也都是兵学迈向复苏的标志。政府的积极提倡和有力推动,极大促进了兵学研究的快速发展。在这期间,不仅是兵书数量出现急剧增加,参与研究兵学的群体也发生变化,尤其是文人论兵成为风气,对兵学的发展起到很好的推动作用。由于官方重视,还有《武经总要》这样大型官修军事百科全书的诞生。《何博士备论》《权书》《虎钤经》《翠微北征录》《美芹十论》等,都针对当时军事和国防的弊端,提出了具体办法。
中国古典兵学在明清时期走向另外一个高峰期,但同时走向终结,迎来了新生和转型,所以也可将这一时期命名为“终结期”或“转型期”。从明代建立算起,延至清代灭亡,接近550年时间。和前面几个时期相比,明清兵学特色鲜明,贡献卓著。承接宋代之余绪,明代也诞生了大量兵书,且若从兵书数量来考察,明代明显地风头更劲。仅就存目兵书来看,明代诞生的兵书占历代兵书总和的1/3。不仅是兵书数量有大幅度的增加,明代兵书在战法研究和战术创新上也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尤其是火器的出现和大量运用,标志着此时的兵学发展进入一个全新阶段。军事科学院刘庆研究员认为,这个时期是中国古代兵学发展的第三个高潮期。①参见刘庆:《中国古代兵学发展的三个阶段和三次高潮》,《军事历史研究》1997年第2 期。华中师大赵国华教授则认为,中国古典兵学于此时达到顶峰。②参见赵国华:《中国兵学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 页。
明代兵学取得实质性发展是在中晚期,这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兵书的集中出现,尤其是有质量兵书的诞生,更多地集中于明代中晚期。比如著名将领戚继光就著有《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在对传统兵学完成继承的同时,也结合抗倭斗争进行若干创新,比如鸳鸯阵和海战战法等,在具体的战术研究上无疑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郑若曾的《筹海图编》大量记载中日两国的基本情况,尤其保存了许多富有价值的海洋地理资料,同时也就海防问题提出了许多策略,补充了传统兵学的不足。其他如《投笔肤谈》《登坛必究》《兵经》等兵书,延续了宋代以来文人论兵的传统,其中也都不乏富有见地的思考。至于《火攻挈要》等有关火器战法的研究,极大丰富了传统兵学的宝库。茅元仪纂辑的大型类书《武备志》提出了边防、海防、江防并重的战略思想,也对古典兵学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总结。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则详细考释历代军事地理,通过对区域地理与军事历史的研究,揭示了兵要地理研究的地位和作用,将军事地理学的研究推向了高峰。
明代晚期兵学之所以能够获得强劲发展势头,缘于军事科技的发展,战争样式的变化,迫切需要兵学研究随之发生变化。与此同时,特殊的内外环境也不容忽视,尤其是外患的逼迫,对兵学的发展起到了刺激作用。王阳明研读兵书,并将其运用于平叛战争实践;茅元仪埋头研究兵书,则是为了等待时机报效边关;包括顾祖禹、顾炎武这样的知识分子,也都潜心投入地研究军事问题,其实也带有强烈的抗击清兵和反清复明的政治目的。满族入主中原,是文化相对落后的民族征服文化相对先进的民族。就古典兵学研究而言,当他们统治中原之后,不仅没有带来兵学思想的跃升,反而对古典兵学的发展带来压制。康熙帝本人带头贬损中原兵学,在《四库全书》中,兵书难得一见,③清朝以整理古籍为由收集和整理图书,其实也意在对图书的严格管控。故《四库全书》中兵书寥寥无几,历朝注释《孙子》的精彩著作被完全抛弃,只留下五千余字白文。加上种种铁腕政策的推行,古典兵学的发展再次陷入低潮期,直至走向完全的衰落。这种现象在鸦片战争之后,才有所改变。其时,古典兵学出现了转型的迹象。近代中国受西方列强坚船利炮威胁,被动地与世界发生联系。林则徐、魏源等有识之士有鉴于此,提出“知夷情”“筹夷事”①魏源:“然则欲制外夷者,必先悉夷情始;欲悉夷情者,必先立译馆,翻夷书始。”见《海国图志》卷2《筹海篇三》。的口号,推动传统兵学在近代的转型。魏源等人不仅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也注意从军事角度观察世界,从“知夷情”出发,推动“筹夷事”的落实。在众多志士仁人的努力下,清政府开始引进西方战舰和火器技术,学习新式养兵练兵之法,探讨和研究新型战争之法,都成为一时之急务。古典兵学在走向终结的同时,也就此被动地迈入转型期。
考察我国古典兵学的发展流变,既有“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快速发展,也有“凝绝不通声暂歇”的停滞不前,从而共同构成了一条曲折多姿、节奏多变的兵学长河。明清兵学是其中最后一个阶段,占据了非常特殊的历史地位。一方面,明清兵学需要基于特殊的时代背景,完成对数千年传统兵学的总结任务,另一方面又需要结合特殊的内外环境,完成自身的变革和转型。古典兵学的终结与转型,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交织于一处,从而构成了一道独特的历史景象。
二、转型机遇的出现与丧失
作为古典兵学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明清兵学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换句话说,是特殊的历史际遇,造就了明清兵学的独特风貌。在这一时期,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逐步走向顶峰,中国逐步走向封闭,越来越趋保守,但是世界范围的资产阶级革命正此起彼伏,军事科技也取得了飞速发展。这种此消彼长拖累了中华帝国的生存和发展。到了清代中晚期,政治和军事等各个层面,都处于全面落伍状态,对比尤为强烈。身处东西方文明激烈碰撞中的中国传统兵学,其发展不能不留下非同寻常的轨迹。
影响和推动兵学发展的,首先是战争。考察东西方军事学术的发展,战争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战争史也经常被视为历史的主旋律,以至于有学者认为“和平时期就是历史书的空白”②[以]马丁·范克勒维尔德:《战争的文化》,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183 页。。中国的情形也是如此,战争是中国历史的主旋律,同时也是中华文化的基本色谱,甚至可以说,中国是一个受到战神偏爱的国度。③黄朴民等:《改变历史的二十四场战争》,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 页。由于中国的历史记载相对完整,大大小小的战争都详细登记在册,这有时会给世人造成一种“古代中国人极其好战”的印象。④参见[美]迈克尔·怀特:《战争的果实:军事冲突如何加速科技创新》,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84 页。
当然,虽说战争发生次数较多,但在中国古代,战争形态基本相似,战争的技术手段没有根本性变化。⑤参见黄朴民等:《中国兵学思想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 页。但这一情形,到了明代中晚期,随着火器的出现和运用,而得到了部分改观。明清时期虽然是统一时间较长的专制帝国,但面临的内忧外患始终不断。明清时期,各朝都有不少战争发生。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明代的靖难之役、北京保卫战、抗倭战争等,清代的平定三藩之乱、收复台湾之战、鸦片战争、甲午战争等,加上明清易代发生的战争,这些大大小小的战争,是刺激明清兵学向前发展的重要因素。比如,倭寇的长期袭扰,迫使明朝统治者不得不提升海防能力,致力于发展水军,并由此而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海防战略和较为系统的海战战法。海防思想和海防战略的形成,是对中国传统兵学的极大补充。传统兵学不足为用,张之洞斥之为“诡诞不经”“多空谈”(《书目答问·子部·兵家》),徐建寅痛感“半多空谈,不切实用”(《兵学新书·自序》)。到了晚清时期,鸦片战争和甲午战争先后落败,严重暴露出清政府闭关自守、海防不力等弊端,国防体制的弊端等彻底显露,海防危机也就此全面爆发。内外交困的环境之下,西方列强武器装备、体制编制,以及战争观念和战略战术等,都深深刺激着国人。为了实现“师夷长技以制夷”(《海国图志·叙》)的目标,清政府大力建设海军,大量译介和引进西方兵学著作,虽然成效不大,但也刺激和推动了中国传统兵学的转型,中国近代的军事变革也由理论层面走向实践层面。①参见黄朴民等:《中国兵学思想史》,第513 页。
毫无疑问,战争是刺激兵学发展、促进兵学研究的最重要诱因。按理说,衡量兵学研究水平与成就的最重要指标是战争实践,或是战场上的成败,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善于研究兵学的却并不一定就是战场的胜利者。战国时期的齐国素以兵学发达闻名天下,但齐国并没能完成统一六国的历史重任。兵学研究欠发达地区的秦国,秉持“以力胜人”的理念,致力于耕战,最终在乱世之中强势崛起。尽管秦国疏于兵学理论的研究,反而能够笑到最后。当然,兵学理论应用到战争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时间差,也即军事研究的成果并不能直接运用于战场。不仅如此,还存在着兵书写成之后被长期埋没的现象,作者本人出于某种特殊原因,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兵学研究成果示人。比如,以专论“王霸大略”为主旨的王余佑,专心著述《乾坤大略》,纵览天下之大势,探究帝王成败经验,意在为反清复明、扭转乾坤寻找方略,但这样的兵书不仅在清政府查禁之列,更无法投诸战场实践,明末清初兵书的境遇可见一斑。
虽说兵学研究与军事应用存在不同步现象,我们研究明清时期的兵学,最先看重的仍然是兵书。中国古代兵学,“主要内容包括历史上丰富的军事实践活动所反映的战争观念、治军原则、战略原理、作战指导等内容”,但其主要载体则是“以《孙子兵法》为代表的数量浩繁、内容丰富、种类众多、哲理深刻的兵书”②黄朴民等:《中国兵学思想史》,第3 页。。已经写成正式文本的兵书,理应成为我们考察古代兵学研究水准的最重要参考。明清时期诞生大量兵书,且今天保存较多,固然有时间距离今天相对较近的优势,但也与兵学研究在明清时期的迅猛发展密不可分。另一方面,受制于中国特殊的书写传统,借助于传统史料研究兵学的发展,往往显得非常困难。因为传统史家对战争的实际进程及战略战术的总结等,往往并无多大兴趣,大多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一句“大破之”便草草了结。“于思想而言,相对苍白;于学术而言,相对单薄”③黄朴民、把梦阳:《古代兵学思想研究的挑战与超越》,《清华大学学报》2017年第6 期。。这一弊端也被西方学者所察,以色列学者马丁·范克勒维尔德指出:“在中国,统治阶级始终由学者型官员构成的。学者们明确地鄙视战争,以致在写到战争时大多很笼统”④[以]马丁·范克勒维尔德:《战争的文化》,第175 页。这一点与西方中世纪或早期的情形非常相似。在西方,那些由神职人员充当的编年史家,往往倾向于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上帝插手,因而对诸如战役计划、战术、后勤和技术装备等军事问题,关注程度远远不够。。既然旧有史料如此不可倚重,我们更需将研究视线更多集中于兵书。
明清时期,尤其是明代,很好地延续了宋代文人论兵的传统,加上印刷出版业的发达,兵书由此大量诞生。就论兵而言,相对于武将,文人无疑更具理论水准,因为他们更擅长思考,更娴熟于文墨。文人论兵,经常被武人斥为书生之见和纸上谈兵,这其实是偏见。文人论兵的优势在于,能够提高论兵的思辨性,同时也可提升战略思维的深度。当然,具体的战术变化,理应更多地依靠武将在战争实践中的总结和提炼。文人论兵和武将论兵一旦能够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再结合诸如抗倭御敌这样的战争实践,无疑会促进兵学的发展。就这一点而言,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等,堪称其中杰出代表。所以,文人论兵是中国古代军事理论总结和军事学术发展的一条重要途径,似不可一概加以否定。明朝中后期,一直延续到清代初年,诸如王守仁、李贽、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这些具有相对独立思想的学者,都曾投入研究兵学,对古典兵学的发展都作出了独特贡献。明代兵书中较为出色者,如《投笔肤谈》《登坛必究》《兵经》《阵纪》《运筹纲目》《武备志》等,大抵也属于这一类。它们的集中出现,无疑极大地提升了明清兵学的总体水平。明清军事地理学研究的兴起与推进,多少也借助于文人群体的力量,同样可看成文人论兵模式的延续。《广志绎》《筹海图编》《读史方舆纪要》这些论述地理学的重要著作,其实都出自知识分子之手。包括大型兵书《武备志》,也具有这方面特点。
明代中晚期的兵书,有不少都论及海防,对海洋地理都有不同程度探讨,主要是因为其时倭患日益突出。在《筹海图编》中,作者更为集中地论述海防战略和海洋地理。茅元仪著《武备志》,主张边防、海防、江防并重的战略思想,其中有不少篇幅论及军事地理。明末清初的顾祖禹著作《读史方舆纪要》,系统论述军事地理,也一举将军事地理学研究推向高峰。这部著作代表了明清军事地理学研究的最高水平,开启的地理学研究之风,得到清代学者的继承和发扬。在清代,随着朴学的兴盛,产生了一批灿若群星的地理学研究专家。除顾祖禹之外,全祖望、阎若璩、高士奇、胡渭、钱大昕、王鸣盛、洪亮吉等一大批学者,都曾对地理学、军事地理学或地理沿革,有过精深的研究,并且不乏独到见解。从这里也能看出,明清兵学研究群体的丰富性,尤其是文人学者的参与,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传统兵学研究水准的提升。
科学技术,尤其是军事科技的发展,显然也会对兵学发展起到很大促进和推动作用。虽说科学的进步,并非完全来自军事需求的推动,但“来自军方的需求常常是主因”①[美]迈克尔·怀特:《战争的果实:军事冲突如何加速科技创新》,第9 页。。明清时期的兵学研究,包括传统兵学的终结和转型等,都与科技史的发展密切相关。在明代,造船技术、兵器技术,尤其是火器技术,都得到了大幅度提升。火器技术的提高,更是推动了兵学理论发生改变。随着火器种类不断增加,运用的日渐广泛,明军甚至设有专门的火器部队,战争中也会围绕火器而制定战术。军事学术、战术思想、建军思想等,都会由此而发生急速变化。明代科学家和军工制造人员刻苦钻研的成果,体现在各个方面。他们对诸如钢铁冶炼、火药配制、火器制造等研究领域,都曾下功夫进行深入研究。明代兵书中,有关火器和火药的论著占据非常大比重,一直流传至今的尚有十多种。这些论著,或研究火器的制造与使用,或探讨操作与训练,或总结战术与阵法,极大地推动了明代兵学思想的深入。在明代,产生了一大批火器制造与使用的理论著作,影响深远的著作有《火龙神器阵法》《火攻挈要》《神器谱》《西法神机》等。除了专论火器的著述之外,《武编》《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武备志》《大明会典》《兵录》《筹海图编》等著作,也都从不同角度对火器的制造与使用原则等,进行了较为系统的阐述。
明朝末期兵学快速发展态势,兵学著作层出,只是其表现之一,系统而庞大的兵学著作迭出,并尝试对古典兵学理论做系统整理与总结,也是其时兵学取得良好发展势头的明证。何汝宾《兵录》、唐顺之《武编》、王鸣鹤《登坛必究》等,都表现出这一特点。明代之前也曾尝试对兵学进行总结,比如北宋仁宗时期曾公亮、丁度等人编撰《武经总要》,对军事制度、用兵选将、军队训练、古今阵法、战略战术、武器制造及阴阳占卜等各个方面内容均有总结和阐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总结其“《前集》备一朝之制度,《后集》具历代之得失”(《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兵家类》),可谓评价甚高。明代末期出现的大型兵书《武备志》,则更体现出对传统兵学进行总结的特点。与《兵录》《武编》《登坛必究》《经武要略》等兵书着力于“录”有所不同,茅元仪所撰《武备志》还致力于“评”,并在综合性、系统性、创新性等方面,均有超越。《武备志》是一部大型辑评体兵书,不仅体系宏大,而且点评精到,条理清晰。既有理论总结,也有史料支撑;不仅考镜源流,更能挖掘古代兵典的要义,同时立足于解决现实问题,对先进兵学理论和兵器知识及时吸纳,对古典兵学而言,是一部带有总结性质的兵学著作。②参见黄朴民等:《中国兵学思想史》,第401 页。茅元仪曾如此评价《孙子兵法》:“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武备志·兵诀评·序》)因为真切考察了《孙子兵法》与其他重要兵典的关系,所以成为长久流传的名言,以至于不少人习惯用这句话来评点中国古典兵学,认为其深深铭刻着孙子的烙印。
明朝末期确实是我国传统兵学发展的又一个高峰期。不仅如此,随着火器技术的飞速进步,西方科学技术的渐次引进,加之文人论兵推动了兵学理论水准的提升,古典兵学在此时已迎来了转型的良机。遗憾的是,这种转型并没有最终完成。这种历史机遇的丧失,不免让人喟然叹息。众所周知,由于各种原因导致了明帝国在万历皇帝之后彻底崩溃,大大小小的拉锯战使文化相对落后的满族人打败了明军和起义军,他们成功入主中原,随即打断了传统兵学的转型节奏。清代统治者对于中原兵学一贯不屑,对兵学研究着意打压,对传统兵学的发展形成掣肘。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心态,也致使其在与西方列强打交道时,吃尽苦头。西方哲学家黑格尔认为东方文明固然古老,却也是停滞的,其实这种停滞并非贯穿于中国历史的终始,而是更多是在清代出现。考察军事学术史以及军事科技史等,都可以看出这一现象。因为发展比西欧迟缓,“以致从历史上的先进地位转而落后下来”①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第1 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南京:江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291 页。。不管如何,因为历史机遇的丧失,传统兵学已经很难再次迎来转型,只能是一拖再拖,迟至清朝末期,而且是在非常被动的情况下艰难推进。其时,世界范围的近代军事变革早已完成,中国已经处于严重落伍状态,从此而处处被动挨打。
三、明清兵学的特点及评价
考察明清兵学的主体内容及其发展轨迹,我们可以不难发现其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总体成绩较为突出,但发展道路曲折。明清时期,兵书大量涌现,不仅种类齐全,而且层次多样。比如,《投笔肤谈》《兵经》《乾坤大略》等,试图就战略层面有所提升,《纪效新书》则在战术层面有较大幅度的拓展,《火攻挈要》则详论火器战法,《读史方舆纪要》则偏重于军事地理学的研讨,《武备志》则已经试图对传统兵学进行阶段性总结。总之,到了明朝末期和清朝晚期,门类齐全的兵书结伴出现,是明清兵学研究取得突出成绩的明证。众所周知,明清时期是封建集权的大一统帝国,而且专制统治维持时间较长,政治体制得以相对稳定地维持,但就兵学的发展而言,却明显存在着高低起伏的节奏变化。数百年时间之内,明朝末期和清朝晚期是其中两个较为明显的高峰期,明朝初期和清朝中前期表现为非常明显的低潮期。政治因素,内忧外患,战争样式的变化等,都可以改变兵学发展的轨迹,都是影响明清兵学发展的重要因素。也可以说,是特殊的内外部环境,包括一些不可知因素的影响,使明清兵学在巨浪中艰难航行,并留下曲折多姿的发展轨迹。
第二,进一步由“重道”转向“重术”,或由“重道”转向“重器”。在明清时期,兵学研究仅从内容来看,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务实更加丰富,正是这种转变的结果。总体上看,中国古典兵学的发展和其他学术史有类似之处,前进的同时也有侧重点。比如,就兵学思想和总体原则等,基本没有跳出先秦兵学的藩篱,甚至是《孙子兵法》的藩篱。但在“术”的层面,即具体的战术设计上,随时代而变化,不断有所发展。唐宋时期的兵学研究就已经开始体现出这一趋势,比如《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的问世,“显示出古典兵学的重点正开始由战略的层次向战役战术的层次转移”②黄朴民等:《中国兵学思想史》,第268 页。。明清时期的兵书,同样可以看出这一特征。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体现得尤为明显。为寻求战术的变化,戚继光借鉴前人阵法,研究设计出“鸳鸯阵法”,同时他还在练兵和治军等方面进行细致深入探讨并很好地付诸实践。除此之外,戚继光还对兵器的使用与保管,尤其是火器的运用等有较系统的总结和运用。《火龙神器阵法》《火攻挈要》等,论述火器的运用和总结则更为深入,这些内容既体现出“重术”的一面,也体现出“重器”的一面。
第三,文人论兵的模式得到延续,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文人论兵”是宋代出现的特殊文化现象,③参见黄朴民等:《中国兵学思想史》,第321 页。很显然,这一现象在明清时期,尤其是明代晚期得到了很好的延续。王守仁、李贽、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著名学者,都对兵学深有研究,并留下了不俗的论兵之作。《投笔肤谈》《登坛必究》《兵经》等著名兵书,也大多出自文人之手。到了清代初期,顾祖禹等一大批学者,都对军事地理学或沿革地理有过不同程度的研究。总之,在明清时期,文人论兵模式的延续,增加了兵学研究群体的丰富性,并推动着传统兵学研究向前发展。众所周知,文人论兵属于私家兵学,并为政府所禁止。因此,只有等到帝国走向没落,政府对兵学研究和兵书写作的种种管控放松之后,兵学研究才能摆脱官府的束缚,获得迈步向前的机会。总之,古典兵学在明朝末期之所以取得一定程度的发展,与文人的积极参与不无关系。明清时期,高度集权的政治军事体制得到日益巩固。在这种政治统治相对稳定的时期,统治者持续推行专制统治,甚至大力推行高压的统治政策,兵学的发展受到严重制约。
第四,古典兵学日益表现出发展停滞的趋势。当兵学研究更多仰仗于私家著述和文人群体时,其实也宣告了兵学研究正走向停滞。同样是文人论兵,但明代末期和宋代是两种情形。宋代兵学的复兴,多少是因为政府的积极推动和提倡,明代末期则更多是出自文人学者的自觉,出于他们的家国情怀。当种种研究成果无法阻止清兵入关的现实,这类研究便戛然而止,难以为继。所以,考察兵学发展史,明代中晚期出现若干具有创见的兵书,更像是兵书研究的回光返照,必然不可持久。明清时期,传统兵学固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也存在着不少问题。数量不菲的论兵之作,更多属于平庸之作。这其实是古典兵学思想在专制政治之下的守成趋势,也可以说是宋代延续的兵经模式必然呈现的僵化之态。在专制和集权政治模式下,统治者出于维护自身统治利益的私心,只允许兵学研究在官方主导的狭窄范围内进行,很难迎来兵学研究的真正繁荣。中国古典兵学由此而走向停滞,是历史发展之必然,这与统治者的心胸和治术密切相关。
第五,“言必称孙子”现象依然存在,说明《孙子兵法》对明清兵学产生了深刻影响。茅元仪在《武备志·兵诀评》中对《孙子兵法》的评价,堪称允当,因为孙子的影响确实无处不在。著名思想家如王阳明、李贽等人,都曾深入研习这部兵典。在撰述兵书时,明清学者大量引用《孙子兵法》及其所建立的“虚实”等兵学范畴。《投笔肤谈》不仅模仿《孙子兵法》,写成十三篇的体制,思想内容上也有大量蹈袭。顾祖禹精研军事地理,却对《孙子兵法》非常推崇,称“论兵之妙,莫如孙子;而论地利之妙,亦莫如孙子”(《读史方舆纪要·序》)。至于朱逢甲撰写《间书》,几乎成为《孙子兵法·用间篇》的另类注释。“言必称孙子”,不得不依靠两千多年前诞生的兵典寻找些许慰藉,多少折射出明清兵学的尴尬,映射出传统兵学发展的停滞态势。
第六,兵经模式对传统兵学的发展而言,可谓功过参半,弊大于利。宋代推行的兵经模式,固然对古典兵学的振兴起到过积极作用,但在明清时期继续坚持这一模式,通过武举选拔将领,却只能部分达成预期目标。通过兵经模式,大量印发官方军事学教科书并组织学习,对于培养军事人才,提升军人的军事理论水平,必有积极作用。但历时既久,也会对兵学的健康发展形成掣肘。且不说所立兵经内容相对陈旧根不上形势变化,就连研习人员也存在水平不足等缺陷。不仅如此,兵学和儒学的关系也已经发生彻底改变,由“兵儒结合”变为“以儒统兵”。①刘庆:《中国古代兵学发展的三个阶段和三次高潮》,《军事历史研究》1997年第2 期。作为兵经的主要研究群体,武人将佐普遍读书较少,文化水平偏低,理论深度不够,缺少“六经注我”的勇气,故而只能停留于“我注六经”的状态,日益因循守旧和故步自封。兵学经典被神话之后,极大束缚了军人思维拓展,造成思维僵化,古代兵典的卓越思想不幸而变成教条。推行专制和集权的统治者,希望看到兵学研究只能由少数统治者掌控,其他人不能染指。这种对学术的“圈养”与禁锢,显然无法获得高水平的兵学研究成果。矛盾而狭隘的心理,“言必称孙子”,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传统兵学的命运。明清时期不少兵学著作思想水准不高,与这种兵经模式的长期推行不无关系。康熙对《武经七书》为代表的中原传统兵学充满轻视,一概视为“纸上谈兵,无益于事”(《清圣祖御制文集》卷27),这并非全是偏激和自大。
所谓“百川归大海”,中国兵学终归还是要走向世界舞台,迎接西方现代军事理论的挑战与竞争。一旦走上封闭保守的道路,便不能及时吸纳先进思想,从而逐渐变得落伍。明清时期传统兵学面临的就是这种状况,一方面,在清帝国内部传统兵学长期停滞不前,无法紧跟形势发展;另一方面,科技革命浪潮推动着西方列强迅速崛起,尤其是火器技术的飞速前进,推动着兵学理论的迅速更新,《战争论》《海权论》等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近现代军事学著作相继诞生。在饱受列强欺侮之后,中国近代志士仁人清楚地看到中西方差距,对传统兵学保持清醒认识的同时,辩证看待得失,张之洞等人的批评之声,就非常具有代表性。把中国的落后和挨打,归结于兵法兵学理论的落后,并没意识到指挥体制等方面的问题,显然有失公允。当此际遇,古典兵学只能被迫进行变革和转型。
王尔敏指出:“近世中国之日益讲求兵事,当以西方冲击为原始动力。”①王尔敏:《清季军事史论集》,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 页。真正刺激并推动中国传统兵学发生转型的,是西方列强在军事和文化上的全面入侵。这既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无奈。西方军事文化从明代中晚期开始就已经对中国产生深刻影响。德国传教士汤若望进入中国之后,在完成传教任务的同时,也奉命督造火炮,为明军带来了西方先进的军事科技。遗憾的是,这种兵学转型的历史机遇很快丧失,历史重任就此遗留下来。到了晚清时期,清军缺少装备和技术上的准备,更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对西方世界了解太少,以至于“八国联军已经到了北京,我们都不清楚他们来自何方”②童强:《中国政治思想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0 页。,只能被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迅速击垮。起初阶段,人们只是意识到“器”的层面落伍,所以寻求“师夷长技”。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少有识之士逐渐开始从文化、思想、军事、政治等各个层面寻找问题的根源,并开始了深刻反思。他们积极寻求救国图强的种种方略,洋务运动由此而起。除了发展军工和“师夷长技”之外,西方近代军事理论也逐渐受到国人的重视。此后,《海权论》《海战新义》《防海新论》等西方著作被翻译引进,逐渐开始在中国传播开来,中国的军事理论界开始被动地接触和学习西方军事学术。《兵法新书》《新定步兵操法》等一大批近代兵学著作,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之下产生,中国传统兵学开始迈出向近现代兵学转型的实质性步伐。
尽管存在着种种问题或缺陷,但是必须看到明清兵学所具有的巨大思想价值,这是一个积淀丰厚的思想宝库。就兵学转型而言,明朝末期的教训告诉我们,一旦历史机遇丧失,必将受到沉重打击,晚清的教训则提示我们,观念和制度落伍,可能会带来更加致命的恶果。如果没有观念上的跟进,兵学转型可能最终会沦为“一锅夹生饭”。通观晚清军事变革的历史,“中体西用”这种独特观念几乎贯穿了洋务运动的始终,也深深打上了保守派与洋务派相互倾轧的印记。传统兵学之所以转型不够彻底,实则也有保守观念从中作祟。至于科技因素、制度因素等对军事变革的影响,同样需要认真对待和研究。因此,考察古典兵学的转型历程,也是寻找思想启示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