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镜
2020-11-28陈河
1967年,和伟大的革命者切·格瓦拉一起遇难的还有一个中国人,他叫奇诺。奇诺是如何出现在南美的?又和切·格瓦拉有着怎样的关系?作者将相隔数百年的华人拓耕南美的历史与现状连接在一起,在浩瀚的历史中寻找沉默的真相。
1从拉巴斯入境
飞机降落在高原城市拉巴斯机场。这里海拔四千多米,是玻利维亚的行政首都,地势比西藏拉萨还高。
机场不大,旅客也不是很多。李等在过海关的队伍里,脑子里老是有一个幻象,觉得今天是1966年11月3号,切·格瓦拉就排在他的前面。格瓦拉持着一份伪造的护照,化装成了一个秃头戴眼镜的人,正在通过海关警察的盘问。这一个幻觉让李无端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十几年前就已经使用世界上畅通无阻的加拿大蓝皮护照,不像过去持中国护照常会遇到刁难,根本无须紧张。很快轮到他进关检查,警察随口问他来玻利维亚做什么?他回答是来旅行。警察在护照上盖了印,他就出关了。
为了出行方便,李把行李都装在一个随身可以带上飞机的拉杆箱里,再加上一个双肩包。所以他下飞机后不用等行李,很快就到出租车站,让司机拉他到预订好的COPA CABANA旅馆。53年前切·格瓦拉进入拉巴斯之后,住的就是这家旅馆。半个小时后,李到达了这个有年头的旅馆。旅馆外面是简陋的泥土墙,里面建筑结构却是精致的,有好几个连环套着的四方院落。
李入住了二樓一个房间。他放下行李,脱下外套,坐到了一张带木头护手的沙发上,从双肩包里拿出切·格瓦拉的《玻利维亚日记》,翻到中间的插图页面。第一张插图照片就是格瓦拉入住这个旅馆后,自己给自己拍的照片。照片是透过一扇带把手的玻璃门拍的,他穿着一件桃心领的羊毛衫,大半个脑袋秃着,手里拿着一部照相机,坐在也是木头护手的沙发上,嘴里衔着一支雪茄,眼睛看着照相机镜头。李看看房间,面前也有一扇和照片里一样的带玻璃的门,沙发的木头护手也是深色的。莫非格瓦拉当年住的就是这个房间?不管怎么样,他已经进入了《玻利维亚日记》的场景里了,一切就像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这个梦境的缘起有几个节点。最初是十多年前他在古巴切·格瓦拉墓园发现那个外号叫“奇诺”的队员可能是个中国人时,就萌生去玻利维亚做调查的想法。而最近的一个节点是一年前李在秘鲁高原湖泊的的喀喀湖的时候,人们告诉他的的喀喀湖有一半属于玻利维亚,那对岸闪光的湖岸就是玻利维亚土地。当时李的心里闪过一道光:“哎呀!这就是玻利维亚,越过这条边境,我就可以到玻利维亚去寻找切·格瓦拉当年走的游击队之路了!”李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马上有一个强烈冲动,必须要到玻利维亚去一次。
从那之后他开始安排玻利维亚旅行线路,之前他以为玻利维亚只是一个贫瘠的高原国家,没什么旅游资源。但他开始看攻略之后,才知玻利维亚不仅有古老美丽的高原城市,还有大片亚马孙雨林盆地,最著名的是西北部的乌尤尼盐沼湖,因地处四千米高的高原,高纯度的盐沼结晶产生强烈的发射效应,被称为“天空之镜”。李在玻利维亚旅游目录上输入一个关键词:CHE GUEVARA(切·格瓦拉)。结果马上跳出了好几个CHE GUEVARA TOUR(切·格瓦拉主题旅游线路),里面有详细的日程和地图。
李仔细研究着行程和地图,兴奋地看到《玻利维亚日记》所写到的地理都在行程里面了。他没有想到玻利维亚会有格瓦拉游击队主题旅游线路,之前他以为要是去寻找格瓦拉踪迹,完全得像考古学家一样去发掘呢。他联系了当地几家旅行社,发现都是西班牙语,能提供英语翻译的,只有一家名字为AMBORO TOURS的公司,收费要比西班牙语团高一倍。他和AMBORO TOURS公司联系上,用西联汇款打了订金。之后,他订了飞往玻利维亚的机票。
李安顿好之后,就下楼了。他从前台拿了一张城市地图,要出去走一走。他没准备在拉巴斯逗留,明天一早就要坐车八百公里去圣克鲁斯,格瓦拉的旅游线路是从那里开始的。现在距离他飞机落地已有两个小时,他开始感觉到高原反应,腿变得沉了,胸闷气短,人有点昏昏欲睡。他平静地迎接着高原反应来临。最近两年,他走了好几个高原地方,先是在秘鲁,之后在国内去了梅里雪山、稻城亚丁和青藏高原,经常在海拔四五千米以上。他来拉巴斯之前读了游记攻略,知道这里最著名的是女巫市场,还有几个西班牙风格的教堂。他走了这几个地方之后,就到了武器广场,几乎南美的大城市都有同名的武器广场。他在武器广场附近的一个餐馆坐了下来,一边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和景色,一边吃着晚餐。
趁着李在吃晚餐时候,让我们稍稍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背景吧。他的老家在中国江南一个小城,1994年5月出国到了东欧的阿尔巴尼亚做生意,曾遭武装人员绑架,五年之后移民到了加拿大,在多伦多定居了20年了。从近两年频繁在高原旅行来看,他大概是个有空闲的人。但是他肯定有某些不同之处,因为一个普通生意人是不会去追踪切·格瓦拉足迹而深入玻利维亚的。他二十来岁开始写小说,想当一个作家,但没有写出有影响的作品。后来他选择出国经商中断了写作。在国外生活十多年之后,2005年他重新开始写小说,这一回他源源不断地写出一本本受读者欢迎的书。就在几个月之前,他去了意大利的西西里巴勒莫参加他的一本新书发布会活动。意大利读者喜欢他的书,巴勒莫市长还给他颁发了荣誉市民的证书。读者不必在百度上搜寻李的信息,李不是他的真姓名,也不是他的笔名,只是作者在这个故事里给他的一个临时代号。
李坐在餐馆外边的露天位置上,桌子上有一瓶无糖的可口可乐,他总是不爱喝酒。他以一个经过长期训练的作家的眼睛观察着广场上人流和光线的变化。他对南美这片土地有着特别的感觉,因为在他开始写作时,正是拉美文学开始进入中国的时候,他熟读过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等人的作品,所以眼前武器广场场景在他的心里会唤起阵阵熟悉感。注意到这一点,会对我们了解李这个人有帮助。事实上,他追寻切·格瓦拉不是在追一个狂热的革命者偶像。更多的意义上,切·格瓦拉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一个在交错时间小径中行走的刀手,是一个文学的想象。他追寻格瓦拉,某种程度是在追寻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影子。这个影子深埋在意识的深层,他无法接触到。但如同声呐的原理,他把心力专注到格瓦拉的事迹时,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内心那个影子的回声。
晚餐后,天开始黑了,他在暮色中走回旅馆。回去是上坡路,高原反应开始加重,走路变得很吃力。到房间后,他想要打开电脑做些事情,发现房间里没有上网密码提示,只得回到楼下接待前台去取。前台的接待员不在,大厅很安静,只有沙发上有个棕发的女人坐着看手机。李等了几分钟,接待员还没出现。他不经意间和沙发上的女士有了目光接触,出于礼貌,他和她打了招呼,并問她知不知道接待员去哪里了?
“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吗?”她说。
“我想问一下Wi-Fi的密码,你知道密码吗?”李说。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试一下这个。”她说着,站起来走到前台。那里有张纸头上有一串数字。她让李把数字输进去,网络马上通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她问李。旅馆里相遇的人通常都会这样问。
“加拿大。不过我是中国人,居住在加拿大。”李说。
“来这里旅行吗?要住几天呢?”她说。
“是来旅行,下午刚到,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要去圣克鲁斯那边。”
“为什么要去那边?据我所知,圣克鲁斯不是旅行热门的地方。而拉巴斯才是最热门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待几天?”她说。
“你知道吗?我这回是专门到圣克鲁斯去行走切·格瓦拉游击队的线路,所以心很急切,想早点赶到那边去。对不起,你应该知道切·格瓦拉是谁吧?”李说。
“我当然知道切·格瓦拉。因为我是阿根廷人。”女士说。
“真的啊。阿根廷人肯定都知道格瓦拉的。”李说。
“是的,如果你真想了解切,那你应该来阿根廷走一走。”
“是的,我读过切的《摩托车日记》。我前些日子还研究过这条线路,看到在伊瓜苏瀑布附近就有切的家庭住过的房子。”
“不,切的老家房子在南部省份,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你应该去那里。”
“切因为小时候有气喘病,他家里选择了不同的气候带居住,所以会有好几个住地对吗?”
“一点没错。你对切了解得不少呢?我有点奇怪,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怎么会对切·格瓦拉这么感兴趣?”
“这事说来有点长。大概是十年前吧,我到古巴度假时去参观过圣克拉拉的切·格瓦拉墓园。在墓园的博物馆里,我看到在玻利维亚游击队中,格瓦拉身边有个队员的外号叫奇诺(Chino),我虽然不懂西班牙语,但明白Chino(奇诺)的意思是中国人,当时就有了一个疑问,莫非格瓦拉的身边真有个中国人?度假回到加拿大之后,我也查过一些资料,想证实格瓦拉队伍里到底是不是有个中国人,但一直找不到答案。所以这一回我要到切·格瓦拉游击队活动过的现场去,我想当地的导游应该会知道奇诺的身份,会帮我解开这个谜。”
“我知道奇诺这个人。但他不是中国人。他只是眼睛是这样的。”她用双手在太阳穴边把眼睛往后拉,表示中国人眼睛比较眯。“可能他的眼睛像中国人,所以大家叫他奇诺。”她说。
“是吗?”李说。她这话让他有点失望,Chino(奇诺)真不是中国人吗?但另一方面,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别人知道奇诺,让他受到鼓舞。
“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希望你接下来的旅途愉快。特别是希望你会解开Chino身份之谜。”她说。
“谢谢你!阿根廷人。”李说。
2前往圣克鲁斯
第二天一早,李前往巴士车站。从拉巴斯到圣克鲁斯有八百五十多公里,大部分路程在高原安第斯山脉的高山上,需行驶18个小时。李在订线路时其实有另外两个轻松一点的选择。第一是直接从多伦多飞到圣克鲁斯。但他因为想模仿切·格瓦拉当初进入玻利维亚的线路,所以第一站选择了拉巴斯。还有从拉巴斯飞圣克鲁斯的航班,只需一个多小时,机票比巴士还便宜。但是李了解到当时格瓦拉进入拉巴斯之后,是当地的游击队联系人科科陪同他坐一辆越野吉普,经安第斯山脉到达圣克鲁斯这边的,所以他就决定坐当地巴士走走这条高原之路。
对于李这样一个幻想型的人来说,在高原上行驶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他在秘鲁高原第一次到达了五千米以上的高度,看一座座圣洁的雪峰不时出现在远处,在缺氧引起的眩晕和恶心状态中似乎更能感觉到神的存在。半年之后,他在云南从梅里雪山脚下徒步走进了四五千米的雨崩村。没多久,他又一次从成都出发,坐巴士班车沿着318国道经过稻城亚丁,最后到达了西藏。现在他又一次在高原地带活动,他已经迷上了这种行走状态。巴士位置很大,旅客不多,他边上没人,便于舒展肢体。车子升到五千米以上,他进入缺氧状态下半睡半醒的迷糊中。晕乎乎的眼神里,车窗外一忽儿闪过发呆的野生驼羊,一忽儿是高高的雪峰。这时他意识中浮现出一个记忆的画面:一个女人裸露后背上张开双翅的飞蛾文身图案,非常美丽奇特。十年前古巴海边度假区维拉蒂罗机场入境处,这个女人排在李的前面。古巴海关的效率极慢,过一个人要等十几分钟,所以那天这个女人后背一直展示在李眼前。这个女子戴着一顶做工精致的草帽,穿着后背裸露的短裙装,皮肤被阳光晒成棕色。李几次看到过她的正面,她身材健硕胸部丰满,是单独的旅行者,有一张华人的脸,但显然不像在大陆成长的。“她是个什么人呢?她是独自来度假?她不像一个旅行者,穿着那么讲究的高跟凉鞋,她是来会见一个什么有钱的人吧?她背上的飞蛾图案是什么意思呢?她会说中文吗?”李当时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还偷偷用诺基亚手机拍了她背后的文身图案。从那之后,这个昆虫的文身图案,就刻印在他意识深处。
后来这个文身图案和切·格瓦拉形象联系到了一起,当他在古巴各地看到格瓦拉戴着贝雷帽的大型画像时,会情不自禁给他插上一对隐形的飞蛾翅膀。这一次他在古巴待了十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度假区的海滨享受阳光,中间去了哈瓦那,参观了海明威的瞭望山庄故居,之后去了一个他计划要去的地方——切·格瓦拉纪念碑所在地圣克拉拉。在这之前,他对格瓦拉了解得不是很多,只知道他是个受西方愤青崇拜的偶像,萨特也推崇他。不久前,史蒂芬·索德伯格导演的好莱坞电影《切》上演,李看了这部上下集的大片,电影里有格瓦拉带部队攻陷圣克拉拉城的情节,所以他才会想到赴古巴一定要去圣克拉拉看看。
他坐巴士前往圣克拉拉,古巴的巴士全是中国造的宇通牌,很显眼。路上还看到几个油田的磕头机吸油塔,有中石化的标志。到了车站之后,改坐马车进入了城内。他在这个城市里看到一个奇特的景象,满街的人都拿着一根塑料做的扫把柄。他百思不解,这个疑问直到下午他转到一个百货店门前时才解开,很多的人在这里排队,手里拿着一张计划供应券,为了买到这一根塑料扫把柄。这下他明白了,古巴还是计划经济,物质供应短缺。人们可能有很长时间买不到扫把柄了,这回终于生产出来一批,全城的人都来排队。也许过几天,全城满大街的人手里会拿着个水桶或者锅盖。
看过当年激战的火车站之后,李前往了这个城市主要吸引游客的地方:切·格瓦拉墓园和博物馆。墓园中央有一个特别高大的格瓦拉雕像,他戴着贝雷帽,横挎着冲锋枪,造型很好,但是看起来很粗糙,像是用普通水泥做的,已经风化得很厉害,颜色也都褪了。墓园的一侧是格瓦拉博物馆,里面的收藏很丰富,有格瓦拉用过的衣服、武器等实物。大量的图片中有几张述说格瓦拉带领古巴人种甘蔗的往事,让李亲切想起在1965年那段时间他家乡供应的就是棕色的古巴糖。然后他看到了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队生活的部分,看到他在坚持了11个月山地游击战之后,被抓获、枪杀。
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引起他注意:游击队中有一个队员的名字叫奇诺(Chino)。准确说这不是名字,是外号,每个游击队员都有一个外号。他觉得奇诺(Chino)这个外号有点怪,好像是中国人的意思。而让他进一步感到奇怪的是,当他走到了地下层全体游击队员的墓穴时,看到挨着格瓦拉墓穴的就是奇诺,上面写着他的真实名字:JUAN PABLO CHANG NAVARRO LEVANO。墓穴里有微暗的长明灯,照着死者浅浅的浮雕。李心里一动,因为他注意到了长长的名字中那個CHANG字,这是外国人翻译中国人“张”的写法。如果说他叫奇诺是出于偶然,那么加上了一个“张”的姓,是中国人的可能就很大。
李久久看着奇诺的画像,但是浮雕上看不出他有什么中国人的特征。关于这一段,他在前面和阿根廷女士交谈时已经提到过,说明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他在这里买了一本英文版的《玻利维亚日记》,后来仔细阅读时,看到这本不长的日记里,格瓦拉有很多次写到奇诺,但没说他是哪个国家的人。李猜想奇诺可能是玻利维亚的一个姓张的早期华人移民的后代,他企图在网上查找奇诺的资料,想搞清他的身世。但是因为研究格瓦拉游击队的资料都是西班牙语的,他不懂西班牙语,无法进行下去。然而他没有忘记这件事,奇诺的名字像是一颗种子埋在他心底,一遇到合适的条件就发芽长出枝叶来。这一回,他终于登上了切·格瓦拉游击队线路。李抱着这样一个希望,到了玻利维亚游击队活动的现场,一定会有人知道奇诺的来历。
从拉巴斯出发,第二天上午才到达圣克鲁斯城。李住到预订好的拉斯帕尔马酒店,倒头昏睡了一阵,醒来时已是中午。他赶紧起身,今天要去一下AMBORO TOURS旅行社,把旅行费用用美元现金付清。他查了一下谷歌地图,旅行社就在中央广场隔一条街的地方,打车需十分钟,步行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他决定步行过去,一边走路一边熟悉街景环境。
没费多少周折,他到了中心主广场,过了一条街找到了旅行社。门牌号下面有一扇小门,里面是一个光线不好的楼梯间。他往里张望时,里面一个看门的老人向他示意去楼上,办公室在上面一层。他上了楼梯,二层楼梯周围有不少房间,所有的门都关着。他看到一扇门上有AMBORO TOURS旅行社标志。他敲了门,门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个不高的男人,看样子像白人,穿着带领子的短袖汗衫,户外活动短裤,身体很结实,像在健身房练过的。他就是和李联系的人。李感觉中以为他会是一个皮肤黧黑的当地印加人,所以略感惊讶。之前他给的西联账户,收款人用的是一个女性名字,看来是他的妻子,这会儿她不在。他叫马扎罗。付清美元现金之后,马扎罗告诉李明天的英语团只有他一个客人,公司驾驶员去别的地方了,他自己来给李开车,到了目的地巴耶格兰德后会有当地英语导游陪同。
3伊格拉村电报房
第二天早上七点,李下到旅馆的门厅,马扎罗已经在沙发上等着。他今天穿上了户外行装,戴着鸭舌帽,背着双肩包,看起来比司机更像个旅行者。他的车子停在门口,是一部越野的尼桑皮卡。后车斗上有供野外林地观景的开放座位,看起来很拉风。
车子出城后,路况还算不错。这里不是安第斯山脉,是玻利维亚的低陆平原。不久,远方出现一座高山,马扎罗说今天要去的地方在这座山的背后,要开三四百公里。地势渐渐升高,路边出现一些村落,居民的样子和城里的人不一样,部分人穿土著山民衣着。马扎罗说他们是高原下来的,寄生在城市边缘。说他们只会挣钱存钱,极少花钱,不讲生活质量。路边不时能看见一些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有个政治人物画像。李看不懂上面写的话,但大概能猜出是个竞选广告。马扎罗说,这是现任总统莫拉莱斯,也是个高原上的人,他的任期已经早超过了,还不想下台。马扎罗的话表明他不喜欢高原上的人。
马扎罗英语说得很好,也算喜欢交谈的。他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去美国,在加州生活了18年。回到玻利维亚有十多年了,现在和老婆开旅行社,有一个两岁的孩子。他在美国的时候还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大概在法国,一个还在旧金山,他和这两个子女已经没有联系。李看他的样子像是白人,问他是不是西班牙人后裔?马扎罗一口否认,说自己是玻利维亚人。他说就像玻利维亚丛林里的猴子有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他只是一只白猴子罢了。
一个小时后,平坦的道路消失了,开始进入了颠簸不平的盘山路,车速明显减慢。这公路本来铺有沥青,但现在大部分破碎,坑坑洼洼,有些大坑得小心绕着走。马扎罗的情绪开始变坏,说这条路去年还是不错的,是被修高速公路和开铜矿的中国公司大型机械轧碎了,所以才会这样糟糕。马扎罗说中国公司要帮助玻利维亚修建这条横贯全国的高速公路,以后从圣克鲁斯到巴耶格兰德只需要两个小时,而不是现在的七八个小时。李说这不是很好吗?当地老百姓是不是很高兴?马扎罗说当地人民根本不关心,也得不到好处,都是政客得利。马扎罗还说修建高速路是中国公司提供无息贷款,但前提是工程要交给中国公司来做,等于这些钱还是回到中国公司口袋,而贷款还是要还的。马扎罗的话越说越不好听,说这些公司在这里破坏了自然环境,对当地工人待遇不好。让李印象深刻的是,马扎罗对中国情况有所了解,能说得出中国领导人的名字。
路上不断堵车,看样子一天时间都会花在路上了。李想起了几个月前在老挝琅勃拉邦湄公河上坐游船时,导游指着一条在建的横跨湄公河的大桥说,这是中国公司的项目。李当时心里有自豪感,问导游当地人开心吗?那个导游说的话和马扎罗一模一样:老百姓不关心,只是政客在得利。而在那次从琅勃拉邦去万象的路上,道路因为中国公司在一侧修建高速公路,把老路面辗得粉碎,车子一直颠簸着。李想:中国公司真是在世界各个角落无所不在了。
路又一次堵上了。这回是前方有个塌方,工程队正在用大型挖掘机临时挖出一条道路来。因为一时走不了,李下了车活动一下腿脚。他看到前方有一个穿着黄色施工安全服的华人,开着一台印着中建三局标志的车,便过去打招呼。这个人看到李是中国内地人,大为高兴,问他来这里干什么?李说是来旅游的。对方说很少有内地的中国人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旅游,说着就聊起天来。他说自己姓崔,人家都叫他小崔。李问他是哪里人,来这里多久了?小崔说自己是江西南昌一带的人,他们工程队里都是江西人。
他这么一说,让李想起20年前在阿尔巴尼亚的时候,曾经有一支南昌工程队在地拉那承建楼房,但最后在当地动乱中被抢掠一空。他向小崔说起这事,没想到小崔说自己知道这件事,他现在公司的老总有一回在大会上讲述公司海外30年发展历史的时候,说起过这段故事,说工程队后来是坐希腊海军舰艇撤退的。李说正是这样,问他的老总叫什么名字?小崔说他叫杨永登。李马上想起了杨永登,当年他们很熟,经常一起吃饭喝酒。李正想和小崔详细说说,这时路通了,马扎罗按喇叭要走。李拿出手机,和小崔加了微信,说回头在微信上再详聊。小崔说会告诉杨总这件事。
过了这座山的施工区,路开始好开了点。快到的时候,马扎罗让李注意路边没有牌照的汽车,说这些车牌照不是丢了,是根本就没上。山民不理会政府法令,不上牌照不交保险,反正这些车也不会开到圣克鲁斯城里去。李一看路边停着的一排车子,大约四成都没牌照。他问马扎罗要是这些车子出了事故怎么赔偿呢?他耸耸肩说天知道。下午三点多,才接近目的地,比正常时间晚了两个多小时。马扎罗说当地导游会在前面一个路口等着。马扎罗说了She,李才知道当地导游是个女的,之前他一直以为是男的。这个时候他开始急切地想见到她。
下一个路口,马扎罗把车停下,李没看到导游等在那里。马扎罗打了电话,西班牙语说了一通,李听不懂。马扎罗说她马上过来,因为她在另一个路口等了。说着话时,李在倒车镜里看到有个人匆匆过来了。马扎罗也看到了,说就是她,名字叫玛利亚。李下了车,在车门边迎接着她,显得分外尊敬。他看到过来的玛利亚是个年轻的当地女子,皮肤黝黑,头发略显棕色,她和那些高原山民不一样,没突出的特征,是一个普通南美女子,穿着一条中性的灰色夹克衫,衣服和牛仔裤都松松垮垮,手里有一个小型的双肩包。李和她用英语问候过之后,就上了车。马扎罗没下车,他对玛利亚说李是从加拿大来的中国人,对格瓦拉的事有很大兴趣,会有很多问题问她。这回为了让李听明白,他对玛利亚说英语。然后,他就开车向前了。
玛利亚开始了导游解说。她说,现在这个地方就是巴耶格兰德(VALLEGRANDE),当年政府军围剿格瓦拉游击队时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游击队被消灭之后,大部分尸体在镇上的医院展示,之后被埋在机场边的野地里。她说两天的行程安排今天是到山区游击队活动现场,明天再回到巴耶格兰德镇参观医院和游击队员墓地。李多次读过格瓦拉的《玻利维亚日记》,对游击队活动线路地名有点了解,尤其是对日记里经常写到的格兰德河印象深刻。李不想马上询问奇诺的身份,想先听听玛利亚讲解,在合适的时候提出他最重要的问题。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车子进入了岔道,一条简易的土路。路边有一个巨大木牌,上面有一张切·格瓦拉戴着贝雷帽的照片。玛利亚让车停了下来,说,知道为什么这里有这个戴贝雷帽的格瓦拉画像吗?你看左侧的路边那一块圆形的石头,样子是不是很像一个贝雷帽?李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真的有一块巨大的扁平石头,很像是贝雷帽。玛利亚说当地人把这块石头当成神迹,竖起这个画像牌子。
李和玛利亚以格瓦拉画像为背景拍了一张合影。这个时候,李注意到一个细节,他看到了玛利亚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几片绿叶子放进嘴里咀嚼,是古柯树叶。古柯叶是提炼海洛因的原料,咀嚼古柯叶子是高原山民的习惯,秘鲁的山地旅馆给旅客免费提供。虽然这是当地传统,但看到玛利亚咀嚼古柯叶时,李觉得还是有点怪怪的。
再次出发时,李觉得现在可以开始提自己的问题了。他已做足了准备,把《玻利维亚日记》书上奇诺和格瓦拉的三张照片存到了iPad一个文件夹上,他打开iPad,让玛利亚看照片。他开始说:
“玛利亚,我这回到这里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解开奇诺的身份之谜。你知道奇诺是中国人吗?”他说话的声音因紧张有点发抖。
“是的,奇诺是中国人。”玛利亚说,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能确定吗?玛利亚。”李说。
“他父亲是中国人,但他母亲是秘鲁人。”玛利亚说。
“有什么资料和文件可以证明他是中国人吗?”李说。
“前年,也就是2017年的时候,这里举行过切·格瓦拉游击战50周年的纪念活动,全世界来了一大批的学者专家,还有当年游击队员的家属。有一个秘鲁作家告诉我他知道有一本奇诺的传记。那本书里有奇诺的出生证明,写明他父亲是中国人。”
“你知道书的名字吗?我要找到这本书。”
“我知道的,晚上到旅馆时我给你找出来。”玛利亚说。
“真是太好了。我心里一个十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李说。他太高兴了,这一趟辛苦真没白费。
车子往上爬了一阵子坡,转过了山,在一个高处,前面豁然开朗。面对群山,脚下有一块肥沃的平原,山脚下有一条带状的有很多分汊的河流,閃着亮光。李的脑子里跳出一个名字:格兰德河。玛利亚说,是的,这就是格兰德河。切·格瓦拉游击队的活动都是在河的沿岸进行的。起初,他们由于没有一张准确的地图,搞不清河的走向,有时只能根据河水的流向、河水的含盐量去寻找方位。李此时还处于解开奇诺身份之谜的兴奋中,思绪特别活跃,《玻利维亚日记》一些片段从记忆里流淌出来:2月23号从那一刻起,我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坚持往前走。这一地区最高海拔1420米,居高俯瞰,下面是一大片广阔的区域,格兰德河、纳卡瓦苏河河口和部分罗西塔河尽收眼底。地形和地图上标明的有出入,在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后,地形陡然下降,接着出现的是八至十公里宽的林木茂密的高原,远远还能眺望到一片平原。李觉得这段日记描绘的正是他现在的目光所及的地形。李还想起女游击队员塔尼亚遭伏击的地点就在河的上游。南十字座电台宣称,在格兰德河畔发现了女游击队员塔尼亚的尸体。这条消息并不像有关内格罗那条消息那么真实——她的尸体被运到了圣克鲁斯。也许河是最能代表时间的,孔子对着河说逝者如斯,希腊人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蹚进同一条河。五十多年过去了,这条河还是那一条河吗?
按照行程,下午本来是要去切洛峡谷(Chelo Canyon)。这里是游击队最后一战的发生地,切·格瓦拉和奇诺等人就是在峡谷里被抓获的。但由于路上堵车太久,现在太阳已经下山,参观峡谷来不及了。马扎罗说只能把这个行程改到明天早上,现在要去晚上的住宿地吃饭。在中途,玛利亚让马扎罗停了一下车,让李下车看一个重要的地点。
她指着公路边下方约一公里远有好些红色屋顶的村子说,格瓦拉被俘获之后,政府军带他到了这个村里,奇诺第二天被抓获也关在这里。政府军就是在这个村里枪杀了格瓦拉,在杀死他之前先杀死了奇诺。之后,格瓦拉的尸体用直升机运到了巴耶格兰德。格瓦拉被枪杀的场面,李在好莱坞大片《切》的电影里看到过,他对直升机运走格瓦拉尸体的情节印象特别深。眼前这个村子的红屋顶看起来很新,很刺眼,不大像是过去的建筑。李心里很想进这个村子看一看,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隔这么远一看了事呢?不过时间的确是比较晚了,天已经黑下来,他不好意思勉强马扎罗和玛利亚带他进村子参观,于是就远距离拍了几张照片。他用手机测了一下海拔高度,显示1800米。格瓦拉在日记里每天都会记下海拔高度。格瓦拉用的是物理测量仪器,李用的则是卫星定位软件。
然后车子再次前进,这个时候要点亮大灯,天已经完全黑了。李以为要在黑暗中开很久,可没多久,车子就在路边停了下来。马扎罗说到达今晚就餐和住宿的地方了。玛利亚介绍说这个地方是伊格拉村(LA HIGUERA),今晚吃饭住宿的地方是过去村里的电报房,游击队曾经住过这里。李记得格瓦拉日记里的确写到了电报房,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但肯定不是什么让格瓦拉愉快的事情。
沉重的暮色中李看见电报房在路边的高坡上,有一扇大柴门虚掩着。马扎罗下车把那个柴门的门闩搬开,然后车子开进了一个不大的停车坪。李下了车,往上走了几步到了电报房的院子。三个人坐在一张木头桌子边的椅子上。玛利亚说主体的那一个长房子是电报房原建筑,没有重建过。院子里没有电灯,借着星光,李看到那长房子屋檐下的墙上挂着一些马鞍、子弹带、钢盔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装在相框里的照片。玛利亚说,这个屋子现在是客栈的客房,经营这个客栈的是一个法国人,他就在附近,马上会过来。李听到这个话觉得惊奇,在这个荒山野岭里,居然有法国人开客栈,这个人一定是十分喜爱切·格瓦拉的。法国人天生有革命和浪漫情怀,有很多喜欢格瓦拉的人。
说话间,有人过来了,是个头发灰白的男人。他好像和马扎罗很熟,和他谈了一个事情,然后就走了。马扎罗说这就是客栈的男主人。他说自己明天想到圣克鲁斯去,可车子发动不起来,问能否搭他的顺风车?接着过来了一个年轻的白种女人。她和玛利亚和马扎罗都很熟,用西班牙语招呼着,还贴脸拥抱。之后她用英语对李表示亲切欢迎。李猜想她应该是旅馆的女主人。
女主人介绍了客栈的设施,因为环保理念,房间里不提供电力,用蜡烛照明。屋内没有卫生设施,院子里有一个公用的厕所浴室,有电灯和热水淋浴。厨房里有一个电源插座,晚餐期间可以给手机充电。女主人说自己现在过去准备晚餐,大概需要一个小时,问他们要不要来一杯喝的,有咖啡、卡普、果汁等。李其实对咖啡没什么兴趣,不过以为咖啡是餐饮里包含的,就说要一杯咖啡吧。但他马上有点后悔,因为马扎罗和玛利亚一声不响没要喝的,李明白这咖啡一定是额外收钱的。他的晚餐已经包在行程里,所以这一杯咖啡钱会算在马扎罗的账单上。马扎罗和玛利亚都没有要咖啡,说明他们舍不得花钱。他偷偷打量了挂在厨房外面的餐单和价格,一杯咖啡要两块多美金,对工资不高的玻利维亚人来说这是很贵的。李其实很愿意自己掏钱请他们喝一杯甚至吃顿饭,但不便这样做,所以他就想行程结束时多给点小费作补偿吧。
女主人送上咖啡之后,就离开去准备晚餐了。李独自享用这杯令他尴尬的咖啡。马扎罗坐在对面,脸色阴郁冷漠。玛利亚则低头看手机,装古柯叶子的小布袋放在台子上,她不用眼睛看,手指习惯性地从里面掏出几张叶子塞到嘴里,好像嚼口香糖一样。她在手机上寻找关于奇诺的那本书。这里没有电力,没有Wi-Fi,不过还有微弱的手机信号。李注意着玛利亚脸部表情,她微皱着眉头,对极其缓慢的网速无奈地摇头。李有点紧张,只怕玛利亚找不到那本书。过了一阵子,听到玛利亚说了一声:找到了!他顿感欣喜,看到玛利亚在一张纸上面写下了一長串的文字:
JUAN PABLO CHANG NAVARRO(1930—1967)
“他死的时候是37岁。”玛利亚说。这是李听到的第一个关于奇诺的个人具体信息。他把玛利亚手机上显示这本书信息的页面翻拍下来,虽是西班牙语,但上面的书名、作者、出版社、页数都能看明白。
“我之前只是猜想奇诺是中国人,以为他是玻利维亚本地的,没想到他是秘鲁过来的。”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秘鲁人,他是秘鲁共产党的领导人,在国际上都有影响的。你知道吗?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想把格瓦拉请到秘鲁去打游击的。他有很多事情,在《玻利维亚日记》里是看不到的。”玛利亚说。
这时候晚餐开始了。他们进了餐室,这里没有电灯,点着蜡烛。餐食很简单,只有一道沙拉和一道牛肉。李这回接受教训,自己带了一瓶水,怕点饮料会额外收钱。但没想到女主人送来了包在餐费里的一大瓦罐的奇恰酒。奇恰酒(Chicha)是一种玉米发酵做成的酒精饮料,古印加人几千年前就用来祭祀神明。李在秘鲁曾经喝过一次,喝起来不大有酒味,但是后劲很厉害。今晚他只在酒杯里倒了一小半,说自己不会喝酒。马扎罗和玛利亚开始一杯杯喝奇恰酒,李注意到玛利亚的脸红了起来,她又开始嚼古柯叶子,眼睛发着亮光,这个时候的玛利亚显得漂亮生动。李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眼前的玛利亚是一幅他见过的古画中的人物,或者说,她嚼古柯叶喝奇恰酒的形象和他意识深处的一个记忆相吻合。
李观察到餐室的墙上也挂着一些图片,由于有烛光还能看清。部分图片李是看过的,但有几张没见过,其中有几张是奇诺的。一张是他被打死后尸体驮在马背上的,还有一张是他的尸体躺在医院地上,上面的清洗池上一群人在处理格瓦拉光着上身的尸体。李用手机把这几张图翻拍了下来。晚餐期间马扎罗说,男主人明天要去圣克鲁斯是为了去看一架刚刚发现的切·格瓦拉用过的望远镜,一个当年的政府军士兵当时偷偷藏着,现在想拿出来卖。马扎罗说,这法国人已经收藏了很多切·格瓦拉的物品,包括他的电筒、手枪和照相机等,他对切·格瓦拉很有研究。
晚餐后,马扎罗和玛利亚要到后面一个专门给导游住的屋子去住,电报房的客房很贵,只给游客居住。马扎罗说明天要早起,六点钟就出发。李到了自己的房间,用手机电筒照明看到了两张低矮的床前有一个小台子,上面放了两根蜡烛和两包火柴。他擦了一根火柴,把蜡烛点亮。借着昏黄的烛光,见墙上有一张切的画像,一张五角红星图。屋顶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草毯。李拿出牙刷毛巾等用品,到房间外面院子里公用厕所兼浴室去洗澡。洗澡的时候从通气孔小窗口看到厨房里女主人还在收拾洗涮他们用过的餐具。李想起她之前说的可以到厨房外插头给手机充电的事,洗好澡之后,就带着手机过去充电。
女主人很热情,和他攀谈起来。当女主人得知李来自中国大陆,显得很是惊讶,说这里从来没有来过中国大陆人。他是第一个到这里过夜的中国大陆人。
“你知道吗?在五十多年前,这里来过一个中国人的。那就是游击队里面的奇诺。”李说。
“对的,对的,奇诺是中国人!天哪,你怎么会知道奇诺?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只知道切·格瓦拉,不会知道奇诺,除非是专门的研究者。”女主人兴奋地大声说着。
“这么说你也知道奇诺是中国人!真是太好了。你是怎么知道奇诺是中国人的?有什么根据?”李为遇到又一个知道奇诺的人而高兴。他想从她这里得到奇诺是中国人的更多的证据或者故事细节。
“他的妹妹来过这里,就住在你现在住的这个房间。那是前年2017年,纪念游击队事件50周年的时候,奇诺的妹妹来了,就住在你今天住的这个房间。她在纪念签名册上写了字,还留下了联系地点。那回她非常激动伤感,她是个非常优雅的人,我现在还能细致回忆起她的样子。”
女主人说着拿出了纪念签名册,请李在签名本上写上几句话。李想看看奇诺妹妹的留言和签字,就问女主人是否可以带纪念册到房间里去写?她说当然可以的。于是,李对她说晚安后,抱着厚厚的签名本,回到了房间。关上了门,李躺在床上,看着屋子上的横梁和红星图,他心里升起一种幸福感,又有一个证据证明奇诺是中国人,而且奇诺的妹妹住过这个房间,纪念册里有她签字留言,他觉得自己和奇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了。
是的,五十多年前格瓦拉的游击队来过这里。李从双肩包里取出了《玻利维亚日记》,寻找关于伊格拉村电报房的那一段文字。他找到了,时间是1967年9月28日。格瓦拉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一到伊格拉村,一切都变了。男人全跑光了,只剩下几名妇女。科科进了报务员的屋,里面有一台电话。他拿回一份22日的电报,从中我们得知巴耶格兰德的副镇长通知村长,若该地区有游击队出现,要立即通报巴耶格兰德,电报费用由镇里支付。村长已经跑了,但是他老婆向我们保证,村长今天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游击队的事,因为村里的人都到邻近的哈圭镇上过节去了。
先头部队于下午一点出发,争取抵达哈圭镇后再就有关医生和骡子的事做出决定。当我正往山顶去的时候,也就是一点半的光景,沿着山脊响起了枪声——我们中了敌人埋伏了!我在村子里一边组织抵抗,一边等着幸存者回来,并在通往格兰德河的公路上设置了出口。不一会儿,贝尼尼奥来了,他受了伤。随后,阿尼塞托和小巴勃罗也来了,小巴勃罗一只脚也伤得不轻。米格尔、科科和胡里奥牺牲了。后卫部队沿大路快速前进,我牵着两头骡子跟在他们后面,落在后面的人受到敌人火力的攻击,没有跟上来。为了在小路上把敌人甩掉,我们让两头骡子走下面的深谷,我们则沿着一个小峡谷继续往前走,再往上走一点峡谷里就有略带咸味的水流过。午夜12点我们就躺下睡了,因为无法再往前走。这一次我们损失惨重,痛苦揪心的一天,刹那间我们好像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李读着日记,想象着电报房外边游击队遭埋伏,三个游击队员死于机枪扫射。他估计这三个游击队员就死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而当时,格瓦拉和其他游击队成员可能就藏在这个屋里面。李从格瓦拉这段日记里读出沉重苦难的气氛,格瓦拉已经感到末日来临。
烛光映照的屋内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山地夜间气温骤降,濕气浓重。李没有脱衣服,靠在被子上看着屋顶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自己伏在窗外一个突出的水泥物体上,上不去,觉得这个水泥物体随时会断裂,自己会跌落深渊。他想往上爬回到窗户,又不敢动,怕引起水泥物体断裂。后来醒来,长长松了一口气。他起来到户外的厕所去小便,银河流沙,满天星光,空气新鲜但不是很冷,望得见周围的山间小道。他站在星光下,听到各种奇怪的声响,有些声音像铁器碰撞,也有一些解释不清。突然从远处的山道走来一个人,是玛利亚。她在夜色中那样清晰可辨,好像自身发着光辉的圣母似的。李以为她也是去共享厕所,想赶紧避开,这种情况遇见会比较尴尬。但她没去厕所,而是径直向前,对站在院中的李视而不见。李震惊中猜想她可能有梦游症,但又怀疑自己在梦中。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用手机对自己拍了一张照片,以证明自己是清醒的。
他突然醒了过来,喘着大气。刚才的梦真实感那么强,让他难以相信不是真的。他打开手机,上面并没有那张自拍照。显然,他的确是在做梦。
4走下切洛山谷, 最主要的现场
次日晨六点钟李起身,坐上车子出发。还没开出一百米,车子就停了下来,原来今天行程的第一个点就是附近的伊格拉村主广场。这个时候天还没亮,一盏昏暗路灯照明下可见空地中央有一圆形台基,上面有一座切·格瓦拉的塑像,油漆很新但没有艺术感。前面还有一个比较小的塑像,玛利亚说,这小雕像在格瓦拉被打死后当地山民就塑了,后来被政府拆毁了多次,可每次都很快重新塑起来。现在,因为商业性旅游,村头广场有了三座格瓦拉塑像。玛利亚说,接下来要去参观关押格瓦拉的长屋子,他就是在这屋里被枪杀的。马扎罗已经去请村里看守房子的人来开门,守门人很快会过来。
这个时候,李明白了昨天在山上面玛利亚停车指给他看的红屋顶村子就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当时他为没有进这个村参观心里不悦,并不知道今天一早会来这里。他顿觉兴奋起来,因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点。
他站在那个长屋子的外边等看管房子的人过来。1967年10月7号晚上,格瓦拉就关在这个屋子里。政府军事先就决定如抓获格瓦拉就打死他,因为如果公开审判的话,没有人能辩论得过格瓦拉,还会引来大批国际名人支持他。这个时候,奇诺也被抓到了,关在附近另一个屋子。第二天早上,政府军为了折磨格瓦拉,在打死他之前,先开枪打死了奇诺,让他听到枪声。政府军士兵中间选出了一个自愿去枪毙切的人,那个人夜里一直喝酒壮胆。第二天当那个士兵拿着枪进入屋子时,格瓦拉已经知道要打死他了。玛利亚说了一个细节,说当时有七个游击队员逃脱出包围圈,从村头上面的山上潜行而过。他们听到村子里响了几声枪响,但不知道这几枪是打在格瓦拉身上的。这些游击队员在玻利维亚大山里潜行三个多月,除了一个在遭遇战中被打死,其他六个最终逃入智利境内。
看门人来开了门。这屋子里面,挂着一些复制品,只有那一扇木门是当时的原物。这个屋子原来是伊格拉村学校的教室,后来没人愿意在这里上课。政府军部队因为消灭了游击队获得了一笔奖金。他们不敢领取,用这笔奖金修建了新学校。
李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昨夜睡觉的地方,距离切·格瓦拉和奇诺被枪杀的地点不到一百米。这个高度凶险冤气万丈的历史地点,必定存储着巨大的能量磁场,所以他昨晚睡眠会那么怪异难受。现在天已经亮了,他们开车出村头,路边看到有一个小坟墓,上面有三张照片。这就是格瓦拉日记里写到的电报房外遭伏击丧生的三个队员,名字是米格尔、科科、胡里奥。
下一个地方是去格瓦拉和奇诺被抓获的地点切洛峡谷。车子开了约十分钟后,进入了一条小道尽头停下。然后,三个人往里走。李想起在圣克鲁斯的时候,马扎罗问过他想不想去峡谷下面?峡谷很深,上下要三个小时,需要体力,有的游客不愿意下去。李当时说要去的,现在到的就是这个地方。进入了小道不久,边上的树林里有好些牛。李对这些牛不陌生,因为格瓦拉在日记里不时提到游击队买了农民的牛宰了吃。再往前走,看见了一座木头的房子,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当地农妇在那里等着。她比一般当地人要高大健壮,模样很自信。玛利亚介绍说这位妇人是这片山地的地主,我们要去的山谷就是她家的土地。李问当年格瓦拉在时这土地已经是她家的吗?玛利亚说是她家的。那时她才14岁,游击队来的时候孩子和女人都会逃离躲藏起来,她父亲接待过游击队。游击队的人给他拔过牙,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哪个是格瓦拉,因为每个游击队员都满脸胡子像野人,看起来都一样。玛利亚说,当地人现在把格瓦拉当成了神,长久没下雨的时候会祈求格瓦拉给点雨水。马扎罗说玛利亚会带李下峡谷去,他在上面等。他看了手表,现在七点半,他们回来的时候应该是十点半,然后去巴耶格兰德进早餐。
玛利亚在前面带路,李跟在后面,进入屋子后面的山地。走过一段两边种着玉米的斜坡之后,开始进峡谷。小道陡直下降,时而有水流冲过。玛利亚说前些天下雨,雨大的时候这里不能走路,今天还比较幸运。好些地方被树木枝蔓挡住,李说格瓦拉日记很多处写到游击队员持着砍刀开路。玛利亚说山地女主人也有这样的刀,经常要来砍一砍。李觉得马扎罗不在场,玛利亚活跃了很多。她不像昨天一样只是个导游,显出了一个年轻人的天性。她在前面走几步,会停下来给李讲解。越过一个山坡,格兰德河现在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看得清河水涟漪的反光,一直延伸至远处的平原。
玛利亚开始问一些中国和加拿大的事情。她说自己除了去过一次委内瑞拉,其他国家都没去过,最想去中国的长城,还有古巴。她的家在巴耶格兰德附近的山里,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她在圣克鲁斯读了职业旅游学校,选了格瓦拉专业,所以对格瓦拉有些研究,对其他游击队员也有了解。她说大部分游客只是通过《玻利维亚日记》了解这场游击战,而她接触到的有政府军方面的资料,有其他游击队员的日记,等等。她对自己选择当格瓦拉专题导游很满意,因为这个专题和其他的风光导游不一样,让她深入到了政治和历史,让她接触到世界各地对格瓦拉有兴趣的人,而这部分游客通常都是一些有思想的人。玛利亚说,有很多女游客都说切·格瓦拉特别帅气,那只是爱他的表面。她说自己深深爱着格瓦拉的灵魂,不只是他,是所有的游击队员。玛利亚下山的速度很快,又不停地说话。李得全力以赴才能跟上她。
说话间,就到了峡谷的底部。李看到在开阔地上有一个石头围着的圆圈,上面有油漆写着的标语。圆圈中央有一个红五星的图案,还有一棵非常茂盛的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木。
玛利亚说:我们到了!李放慢了呼吸,知道自己进入了这次旅行最重要的一个历史场景,格瓦拉就是在这里弹尽粮绝被俘获的。李走到圆圈的中央,正对着他的那段圆弧上写着:HASTA LA VICTORIA(直到胜利),左侧那圆弧上写着PATRIA O MUERTE(祖国,或者死亡)。玛利亚说:这句话是格瓦拉在纽约联合国大会发言时著名的结束语,后来游击队员见面时就会喊这句话作为口号。在右边的圆弧上写着SIEMPRE(直到永远)。玛利亚说,2017年纪念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战50周年活动时,基金会在这里建了这个纪念圆圈。距圆圈右侧约五十米有一块石头,上面有一棵树,石头上刻着CHE VIVE,这就是格瓦拉最后被擒之处。
她带着李往前走了几步,这里是V字形的峡谷最低处,是一个有溪水哗哗流过的水沟,沟中有一些大石头,上面覆盖着藤蔓杂草树根。过了小水沟地势就陡然上升。玛利亚说,格瓦拉和其他游击队员最后时刻就隐藏在这条水沟里。实际上政府军已经彻底包围这条水沟,知道游击队在里面,但是没有主动进攻,等着他们出来。当时游击隊员几天没喝水,因为是旱季,这水沟是干涸的。玛利亚说,格瓦拉经过考虑,让游击队分成三个部分,七个队员顺水沟往西边方向撤退,奇诺等三个人沿着水沟往东边转移。他自己和威利等人开始正面突围出去。他一跃而出,被政府军枪弹射中腿部,躲到了那块石头下面。政府军士兵见他受伤,包围过来。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有三个版本:玛利亚说,一个版本是格瓦拉的步枪坏了,手枪子弹也打完了,他见敌人过来,用拳头进行击打。另一个版本是他高喊:我是格瓦拉,不要开枪打死我。还有一个版本是他的队员威利挡住了敌人,说他是格瓦拉,不要枪杀他。格瓦拉被俘获几个小时后,奇诺也被抓住了,他已经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玛利亚和他坐在一块石头的两端,在清凉如许的流水声中向他叙说这个故事,她每天都要对游客说同样一个故事,几乎是倒背如流,但是听起来还是那么有感情。
警察把他的话记录下来。这时警察提了一个让李意想不到的问题,说想检查一下他的手机,并要了他的护照。李心里很不愿意,但是不能拒绝。他马上对自己拍的照片后悔起来。警察一张张翻转着李拍下的照片。在峡谷水沟里拍的有一张是玛利亚捧起流水洗脸,有一张是她把帽子放在溪水里打湿,都是背影。警察问他为什么拍玛利亚的背影?李解释说当时他是要拍水沟的场景,因为空间很窄小,玛利亚不可避免会出现在画面里。警察继续翻着他手机照片,最后的很多张是玛利亚上山时脱下了外套穿着T恤衫的背影。警察说这些照片什么意思?李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对着玛利亚的后背偷拍是为了她背上的文身图案,但要是跟警察说这些会越说越麻烦。他决定不提这个原因,说自己是一个作家,要留一些旅行资料照片。警察把他手机上所有照片做了拷贝,然后把手机还给了他。但是,护照没有还给他。
警察让李继续在警察所等着,给他送来水和三明治。下午的时候,马扎罗过来说,玛利亚继续昏迷,要住院。医生说她有脑震荡,情况好的话几天内应该会醒来。马扎罗说自己要回圣克鲁斯去。警察说李不能离开,得留在这里,因为有些疑问要澄清,得等到玛利亚苏醒过来说清楚当时发生的情况。李知道这下可遇上大麻烦了,自己已经被当成一个嫌疑人,只有玛利亚醒来说明情况才能为他洗脱。可是玛利亚会昏迷多久?会醒来吗?他想起过去看过的雷蒙德·卡佛一篇小说,小说里一个小男孩头部被撞了一下,后来昏迷。医生做过CT检查后说是轻度脑震荡,一个星期后会醒过来。但是,这个小孩最后死掉了。现在他面临的情况和卡佛小说里描述的有点相似。
会说英语的警察对李说警方无意限制他自由,只是希望他配合,先留在当地。警察提醒李要注意安全,这地方的人脾气不怎么好,玛利亚亲友中会有些情绪冲动的。李知道这一点,因为路上马扎罗几次说这里很多车子都没有上牌照,说明这里的居民是不驯服的。他问警察他一个人在这里,又不懂西班牙语,怎么保证安全?警察给他推荐了一个旅馆,建议他自己出钱找个保镖,是前警察,会带有手枪。
李住到了这个旅馆里面。巴耶格兰德是个小地方,就两个旅馆。所以他住在什么地方根本保不了密。保镖不会说英语,李也弄不明白他的真实身份。李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目前最主要还得保护自己,得改变这种随时可能受到安全威胁的状况。他想到要找大使馆寻找帮助,他在阿尔巴尼亚被绑架的时候,中国大使馆全力以赴,把使馆作为阿尔巴尼亚警察营救他的指挥中心。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中国公民,是加拿大国籍了,再找中国使馆是不会得到帮助了,他只能求助于加拿大使馆。他给加拿大使馆打了电话,说了自己的情况。使馆领事说目前他的情况不算危急,使馆不能介入,但是会关注这件事,让他及时保持联系。李收了电话,越来越不安,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他突然想起了昨天路上遇见的加过微信的那个中国公司的小崔,想起了他说的南昌公司老杨是他们老总。他打开了微信,给小崔发了一条消息,说他遇上麻烦,想立即联系老杨,问他能不能帮助一下,告诉杨总他是阿尔巴尼亚的李。小崔很快回答,说马上转告杨总。
晚上十一点左右,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小崔的信息,说已经告诉杨总,杨总会联系他。李同时看到有个微信名老杨树的人找他说话。李知道是老杨,赶紧回复说自己是阿尔巴尼亚的李,问他还记得不?对方说当然记得,问他怎么会到玻利维亚这个偏僻的山地来?也是来做生意吗?李说了自己的情况,说自己现在身处险境。老杨说自己刚才在开会。他公司总部在距离这里还有一千两百公里的乌尤尼。公司在巴耶格蘭德附近有个工地,他会马上告诉工地的人,让他们到巴耶格兰德来看他。但是要到明天,今夜应该不会有事情的,让他放心睡觉。
第二天一早,有两辆丰田越野吉普车开到了旅馆,下来四个中国人,是老杨让他们来看望李的。他们和李谈了一下,说不能住这里,先住到工地去吧。他们带着李去了警察局。他们和警察局的人很熟悉,说说笑笑打招呼,警察局长同意让李先住他们那里。于是,李坐着他们的车走了。他们的工地在巴耶格兰德二十几公里外的大河边。坐在吉普车里,李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感到了安全,他进入了中国的保护,虽然他已经是持加拿大护照。
6在老杨的工地
工地预制场和住宿区在格兰德大河上方,可以看到大河蜿蜒伸展一直消失在远方的丛林。工程队要在山腰处用盾构掘进机挖出一条隧道来,还在格兰德河上建一座大跨度悬索桥。工地上住了成百上千的工人,建了一整排的房舍。下午放工的时间到了,穿着橙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进进出出。在更远处的河边工地上,有巨大的塔吊、龙门吊在转动,地上铺着无数上百米长的桥梁预制件,宏大的场面只能用改造山河这样的话来形容。当年在阿尔巴尼亚的时候,李觉得老杨的建筑工地很了不起,其实那只是建一座九层公寓的工地,和现在的规模简直无法相比。
现在李暂时找到了一个庇护之所。他好像在洪水激流中被冲得晕头转向时突然踩到了沙洲,让他惊魂稍定。但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静,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许洪水会退去,也许接下来会有滔天巨浪吞没他。他现在只能指望玛利亚早日苏醒,但是他也担心,玛利亚苏醒过来后是否会清醒记得,会不会产生幻觉,做出对他不利的指证。他想起根据福斯特同名小说拍摄的电影《印度之行》有这样的情节,当地的男向导带着白人女子去看一个古印度教洞窟。白人女子不慎跌入了深谷,醒来后却产生幻觉,指证是向导性侵她导致她跌落。
在特殊的时刻,人的记忆有可能发生扭曲。有一点他是相信的,玛利亚的事故不是出于偶然,而是一个历史血案留下来的一个业障。在他进入峡谷时,那块山地的女主人说过格瓦拉已经成了神,能降雨治风,这就给峡谷蒙上一层迷信的雾气。古巴海关看见的女子背部飞蛾图案为何会在玛利亚背上出现?一瞬间它的翅膀扇起妖风将玛利亚吹下陡坡。李凭多年生活经验深信某种神秘现象的存在,还从叔本华、荣格等人著作里看到他们也相信神秘超验的现象。现在他介入到了这个历史业障的磁场里,只好顺着磁力发生的方向旋转了。
李把手机连接到了手提电脑上,手机里被警察拷贝过的照片都还在。尽管现在看这些照片会有刺痛感,李还是决定再仔细看看,他要搞明白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他看着那几张水沟里玛利亚的背影,显然他是有意偷拍的,他奇怪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他看到一连串的玛利亚后背照,当时为了能拍清楚她的文身,他用了不同焦距和模式,想拍下最清楚的图像。他选出最清楚的几张,在电脑上放大了。玛利亚背部露在T恤之上的图案现在一动不动呈现在李眼前,是一只羽化过的昆虫的头部,口器、眼睛、前肢都能明显辨认。李心里还有一张图片,那是玛利亚跌下陡坡衣服被撕开后背部全裸时的文身,他觉得不是蝴蝶,是飞蛾。但他已经无法把它和古巴海关看到的那个女子后背文身相比较,因为记忆中的细节已经模糊。
就在这个时候,李突然想起当时他曾经用诺基亚手机偷拍过古巴海关那女子的背影。多年前的照片大部分删掉了,但有部分存在谷歌云里。他在一大堆陈年的文件中慢慢爬梳,居然找到了那一张照片。早年的诺基亚照相虽不是很清楚,但李马上肯定照片上的文身图和玛利亚后背的是一样的。为什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李思索着,觉得这个文身图案可能是一种符号,被不同的人采用。李决定向人求教,他想到了一个熟人——在耶鲁大学执教中国文化的苏教授。有一年李和一群朋友在耶鲁大学校园里,听苏教授说过他被耶鲁大学骷髅会半夜请去讨论的事。耶鲁大学里有最好的符号学专家,一定会有人认得这个飞蛾文身图。李想好之后,就给苏教授发了古巴照的照片和玛利亚后背的半截子文身图,请他帮助找出答案。
为了排除内心的苦闷,打发时间,李觉得还是把注意力投注到工作比较好。他开始在谷歌上寻找JUAN PABLO CHANG NAVARRO1930—1967(胡安·巴勃罗·张·纳瓦罗1930—1967)这本书。为了这本书,他跑了这么远的路,并因此陷入当下的困境。这本书在没出现之前已经显出了它的诡异之处,使他产生敬畏之心,给它取了一个名字:胡安之书。它应该像是一本经文,写在羊皮卷上,甚至可以是木简、贝叶树、纸莎草,藏在某个悬崖的洞窟里。李在网络上找遍了所有的旧书店、图书馆,但是都找不到哪里可以获得或者借到这本书。几个北美大学里工作的朋友帮他一起寻找,最后多伦多约克大学的徐教授发现在美国新墨西哥州大学有一个拷贝,立即通过约克大学图书馆向对方图书馆调阅这本书。她告诉李要等待几天。
李目前的收获是他确定了奇诺是个中国人。他不是玻利维亚华人,而是秘鲁的华人。奇诺是怎么从中国来到秘鲁的呢?为什么他会从秘鲁来玻利维亚参加游击队?他从这些个疑问开始了他的研究。他第一个举动是在谷歌上输入秘鲁华人的词条,看到了这么一段文字:
从1849年到1874年之间的苦力贸易中,超过10万名清朝广东人、福建人被卖入秘鲁,他们有的在铁路矿山岛铺铁轨、挖矿、淘粪,有的被卖给了种植园主,在种植园里种地、采摘蔬菜水果。劳工从凌晨4点开始干活,一直要干到晚上天黑,逃跑的被抓捕后遭鞭打并且戴上脚镣。苦力干满8年契约时间后会获得“自由人”的身份,可以选择回国。由于对清政府的失望和痛恨,10万华人劳工中仅有几十人选择归国,都留在了秘鲁,同当地黑人、印第安人、因纽特人等族群通婚,落地生根。后来,少部分华人凭借着后天的努力和秘鲁逐渐民主化的大环境,有的成为企业家,有的成为作家,有的成为政治家,进入秘鲁上层社会。
李看到这一段话时吃了一惊。他只知道在北美有华工淘金和修太平洋铁路的事情,没想到会有十万多中国苦力输入到秘鲁这么一个小而贫穷的地方。他马上有了追究下去的兴趣。接下来几天,他沉入了这一段历史,阅读了大量资料。隔着历史时空距离,太平洋海面上出现了一只只苦力船。
秘鲁于1825年结束了内战之后,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沿海地区经济稳定发展。沿海地带农田种满了仙人掌、胭脂红、甘蔗和棉花,秘鲁鸟粪作为高效能的肥料在世界上需求量大增,采矿业繁荣。秘鲁政府和资本家开始推动国内经济发展计划,兴建灌溉运河、电报、港口、铁路。但秘鲁相对于国土面积人口偏少,才两百万多一点,而人口七成是土著印加人。土著印加人大部分居住在高山区,刀耕火种,饲养自己的牲畜,不肯离开高山到沿海地带工作。本来庄园主还有些好用的黑人奴隶,由于美国内战之后黑奴解放,这里的黑奴也跟随着被解放了。黑奴以往在皮鞭下干活,一旦被解放,很多都不愿意干活了。
这时,秘鲁精英的目光开始悄悄注视着太平洋对岸的中国。这个时候美国的太平洋铁路还没开始兴建,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也刚刚开始,中国早期移民已开始蜂拥而入北美洲。1849年11月17日秘鲁正式颁布引进中国人的“中国人法令”,秘鲁议会注意到中国人由于国内的战乱和贫困,愿意出洋。他们本身是农民,不像欧洲人那么傲慢,溫顺不闹事,中国政府也不像欧洲国家政府那么不好惹。而最主要的是,中国人数量多,简直是取之不尽。这些条件固然非常诱人,但是有一条,就是两国距离遥远,有九千多英里,海船要走120天航程,比非洲黑奴运送到美国还要遥远很多。
经过数年的混乱状态,澳门的巴腊坑成为贩卖中国苦力到秘鲁的中心。因为澳门是葡萄牙殖民地,中国清朝官衙管不到,人口贩子可以在这里任意行事。人贩子把骗来的农民带到了澳门巴腊坑,让目不识丁的他们签订卖身合同,之后就关押起来。如果农民这个时候想反悔,就会遭到毒打。凑满了三五百人,和奴隶船一样的海船就会装载他们开始九千英里的航程。而在这个航程里,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中国苦力会死在途中,尸体抛入海中。
1870年9月30号,法国注册的“诺维尔·朋内罗普”号载运310名苦力从澳门出发前往秘鲁,离港数日后苦力杀死了船长和八名水手,然后驾船返回中国,其中一些苦力成功得以逃脱,但不是全部人。法国驻广州领事要求处决已经捕获的参与夺取船只的16名苦力,这16个苦力被中国刽子手砍了头。这批苦力中,有一个名叫郭阿新的逃到了英国殖民地香港。中国广东省总督在法国施压下,非正式地向英国总督提出引渡这个苦力的要求。郭阿新案件引起英国律师弗朗西斯注意,决定为郭阿新辩护。法庭上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诉讼。
这期间,法庭对搭乘“诺维尔·朋内罗普”号的310名苦力的招募及其所受待遇的历史做了相当彻底的调查。据证实,其中180名苦力在巴腊坑待了好几天,等着上船,而其余的人则是在船开航的前一天被带来的。苦力们由各载三十多人的数艘小艇运到大船上去。每批苦力都由手持上着刺刀的滑膛枪的葡萄牙士兵们押解着。在审讯中,郭阿新声称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秘鲁,他是在不知道要去遥远的秘鲁的情况下被弄到这艘船上来了,和他一起上船的人都哭喊着说他们是被绑架来的。在审讯中发现船只横贯甲板有一道由四英寸见方和高达七八英尺硬木做的栅栏,每扇门前都架着一尊炮口瞄着栅栏门的加农炮。苦力不许越过栅栏到船艉一侧来,白天那里有哨兵站岗。夜晚苦力被关在船舱里,有一名水手持枪把守。船上除了加农炮,还有十二支滑膛枪、刺刀、一些剑和左轮枪,还有一定数量的火药和葡萄弹,这些都是用来对付船上苦力的。
英国人达菲尔德说有一次他坐在一间屋子里,里面挤满经营鸟粪生意的人,一个曾在运载苦力船上当大副的意大利人在讲故事。此人声称有一次他和中国苦力对峙中认为自己生命处在危险之中。“在那种情况下你怎么办呢?”有人问道。“我用枪杀死了他们中的两个。”意大利人这样回答,对此听众爆发了一阵大笑。有人问:“那么他们对你又怎么样了呢?”凶手回答说:“多亏船长本图里尼先生用快艇把我送上了岸,几天之后,我再次登上了一条运送中国苦力的船。上帝,但愿这回我不会再打死船上的苦力。”小酒店里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从1849年后的25年里,总共有十几万华工苦力从这条死亡之路抵达了秘鲁。
经过死亡航行,幸存者到达了秘鲁首都卡亚俄港口,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拍卖。在准备拍卖的过程中,苦力要穿上随身带来的最好的衣服。当时的一份报刊曾这样报道:“他们的衣着,一般只穿一条赭色肥大的裤子,和旅途中一直穿在身上的短上衣和常见的中国式木屐,一顶帽把整个脸都遮住了。为了怕风把帽子吹掉,他们小心翼翼把帽子系在下巴上。”苦力还要把自己那点零碎,例如毯子、小箱子和做饭用的铁锅一一带在身边。经打扮整齐,整理好了衣物,他们就在甲板上、有时也许是在码头上站好了队,拍卖舞台就算布置就绪了。广告上常常这样写着:“刚刚登陆的苦力,健康状况良好,肢体强壮。”大多数苦力都是卖给了种植园主或是他们的代理人。未来的买主由一个能估量苦力体力和特性的老手陪伴着,在苦力中间走来走去,品头论足进行挑选,捏捏苦力臂上的二头肌,掐掐肋部,然后把苦力像陀螺似的转两圈。
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的脸上流露出困惑不安的表情。也有一些比较有主意的苦力急于显示自己的优点。当有些苦力剛被选中,站在队伍一边的时候,他们的亲兄弟或堂兄弟们总是迫切希望能分配到一起,假如雇主不同意这样,这些“中国佬”常常努力争取,凭借肢体语言如手势如愿以偿。但是大多数苦力最终也只有听天由命。
有关苦力到达目的地和编进种植园劳动大军的过程,被记载在一篇通信中。刚刚抵岸的苦力被售出后,运送到了种植园。一个会说或是略懂西班牙语的中国人,比如一个家仆会来当翻译,种植园主人或者是监工坐了下来,准备在登记簿上做名册。新来的苦力站好了队,也有几个苦力极为木然地蹲在旁边。苦力被翻译叫到前面来,并问他们的名字。苦力如实答道,叫阿福、阿山、阿台、阿勤,等等。他们的契约被检查一遍,再还给他们,之后关于给他们命名的重大仪式开始了。“得了,管他叫卡利斯托吧。”主人说。“不行啦,先生,我们已经有一个叫卡利斯托的啦。”一个手下人插嘴说。“那我们有叫萨穆埃尔的吗?”“还没有,先生。”“那么就管他叫萨穆埃尔吧。”给新来的苦力命名并不容易,因为像胡安、佩德罗、曼努埃尔、何塞等常用的名字已经都用过了。取名人后来想到一个聪明的办法,他要过一本日历,从中挑选一些生僻的名字,比如潘克拉西奥、蒂西亚诺、塞农、米梅尔多、普罗达西奥,等等。取名这个难题迎刃而解。
下一个中国人被这样写进登记册:塞万提斯·阿新,年纪29岁。身材中等个头。肤色白中透黄。前额突出。眼睛是眯缝眼。嘴巴很大(主人突然抱怨道:又是个会吃饭的家伙)。个人特征,左臂肘部上端有一伤疤。这个过程完成后,苦力们拿着自己的行李被带到他们住的房子里去。
苦力从事很多工作,最多的是在种植园和在海岛挖鸟粪。一位美国驻秘鲁领事1870年曾描述了中国苦力的悲惨详情:在鸟粪岛上被雇佣的苦力每天要装载100推车的鸟粪,如果不能把这一数量的鸟粪运到斜槽上去(鸟粪经由斜槽再输送到船上),他们就得用星期天来完成他们的任务。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吃穿,他们之中每四个人就有一个患病,生病的苦力虚弱得站不起来,还要被迫跪着劳动,从鸟粪里往外拣出小石头。他们不断地推手推车,手掌被磨得异常疼痛,只好把手推车绑在自己的肩上。这种情形下,生命对中国人来说已毫无意义,借死亡摆脱悲惨命运成了部分苦力的想法,苦力劳作的那些鸟粪岛上,主人在岸边经常布置岗哨,以防止苦力们绝望时投海自杀。
英国人达菲尔德写下了这么一件事。一天晚上在利马他享受着一位极端好客的说英语的秘鲁资本家的款待。餐桌上他提出一个问题:“您是怎么干出这番事业的?”对方回答说:“这个嘛,我买了六个中国人,教他们开机器,这些鬼东西比我学的还要快得多,不到三个月,我发现我每个月能轻而易举地进款一万元。”在利马,有很多出身名门和深受尊重的人都是从买卖或使用中国苦力当中发财致富,而且在这些富丽堂皇的大厅中,有关中国的话题就像在有亲属被绞死的家庭中,提到绞刑架一样地不受欢迎。
住在工地简易宿舍里,李借助互联网把秘鲁中国人移民史搞明白了。他对这些史料并不陌生,因为北美的移民历史也有同样情况。但是这回看秘鲁的华人历史却觉得和自己那么近,因为这些人是奇诺的祖先。他试图去思考奇诺故事和他祖先的历史联系之处。李以前曾从台湾作家骆以军的演讲里看到一段话:“你在这个旅途中,很像隔着一层厚玻璃在看玻璃另一端的人们,他们活生生地活着,可是你看他们却像默片。或是你其实很像在他人的梦境中游走。”他从窗外可以看见下工的穿着橙色工作服的工人们鱼贯进入了住地,非常奇怪的是,他感觉早期的秘鲁中国苦力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们和在格兰德河上修建高速公路的中国工人似乎是坐同一条船过来的。
7天空之镜,去乌尤尼 探访老杨
第三天,老杨打来电话,说本来要过来看望李,可是这几天有突发事件,走不开,只得请李到一千多公里外的乌尤尼聚一下。李心里犹豫,一千多公里高原路至少要坐两天的车呢,而且他不知道巴耶格兰德的警察是不是会放他走。老杨说不要担心路程,他会派直升机过来接他,至于巴耶格兰德警方他会打招呼的。于是在当天下午,李看到天空上出现一架直升机,噼啪噼啪降到了工地的直升机坪。机上下来两个人把李接上去。因为李是杨总的特别客人,来接他的两个年轻人对他非常尊敬。这个时候李才知道老杨现在已经职务很高,他的权力覆盖了安第斯山脉几个大工程和矿山。李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次老杨的地拉那工地,在动乱中被当地暴民抢掠一空之后,两百多个江西民工撤退到了大使馆,挤满使馆内所有空间。使馆内的粮食很快被吃光,厕所抽水马桶被民工擦屁股的报纸堵塞,而使馆外面还在枪声大作。李在经过使馆一个屋子时,看到了老杨独自坐着,脸色铁青,大使坐在一边和他说话。当时老杨情绪很坏,担心他开枪自杀,大使在开导劝阻他。后来整个工程队撤退回了中国。李再没有见到他,起初听说他欠了一身债,拖欠了工人工资,后来慢慢断了消息。没想到此时成了大人物,像一只安第斯山脉的神鹰。
把老杨当成神鹰一点没过誉,他现在的地位的确是举足轻重。他的总部驻地是乌尤尼——世界上最高最大的盐沼地,几万平方公里的盐沼没受破坏,高度结晶的盐粒在高海拔纯净空气中发出强反射,美丽得令人窒息,宇航员在空间能看到这里像一面镜子,所以这里被称为“天空之镜”。李在研究玻利维亚攻略时就看到乌尤尼是世界顶级的旅游区,老杨的总部所在地和乌尤尼景区隔了一座山,景色比目前开放的景区更加绮丽,但游客是无法到达的。老杨已经获得这块地的有限开采权。这里的盐沼从西班牙殖民时期就出产钾盐和硝石,而现在最为珍贵的是盐沼里蕴藏着稀有元素锂,高能量的电池都离不开锂。
杨永登当兵出身,在基建工程兵打坑道,退伍的时候是一个连长。他被安排到了一个国有建筑公司当队长,不到半个月,这个建筑队就发不出工资,被私有的建筑队挤垮了。老杨在短期内由一个军官变成失业的建筑业人员。但他找到了一个机会,科威特有些建筑项目合同,官方优先考虑让国有的建筑队参加。老杨走投无路,决定去科威特试试运气。因为坐飞机成本太高,劳工输出是坐船的,要在海上走一个多月时间。之前曾经发生过工人阑尾炎发作,船上做不了手术而死亡的事故,所以劳务输出公司统一规定,凡输出的劳工出发前必须切除阑尾。工人们都怕开刀,观望着领导。老杨知道这个规定毫无道理,把人当畜生。但是他没时间争论,就带头做了阑尾切除手术。工人们都跟着他做了阑尾手术,拿到医院证明,才登上了轮船前往科威特。
科威特两年,靠着老杨的军事化管理,在沙漠上建起了一幢幢房子,眼看完工了可以分到一笔钱,却遇上萨达姆发兵占领科威特的事,几百号工人顿时身陷战火。好在中国政府做出安排,让他们沿着沙漠撤退到约旦,中国政府派飞机撤走人员。老杨回国过了个年,很快就接到另一个合同,前往利比亚去承建一个大型建筑——卡扎菲的行宫。这回是在地中海边的非洲国家。起初的情况还都不错,没想到卡扎菲一直惹祸,把美国人惹恼了,派了飞机行刺卡扎菲。最后一招是冻结利比亚货币,不让进入流通。老杨他们和利比亚签的合同规定结算货币是利比亚币,结果拿到的钱等于废纸,根本兑换不了。老杨和他手下守着一堆废纸在利比亚等了半年,困难的时候把附近山里的乌龟都捉来吃光了。
这一些事情是在李见到老杨之前发生的。李第一次见到老杨是在地拉那,他们刚从利比亚撤退回来。虽然损失了所有的投资,但是接了一个马来西亚中间商在地拉那建造公寓楼的项目。这个项目是阿国总统薩利·贝里沙和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签下的友好项目,前景美好,所以老杨来到地拉那的时候立刻变得春风得意,大使馆对他们全力支持。记得邓小平去世的时候,除了大使馆摆了灵堂,老杨公司的工地也设了邓小平牌位让地拉那华人去鞠躬吊唁。过年的时候,所有的中国人都被请到南昌工地去吃过年饭。但是老杨的坏运气还没到头,当他们干到第二年年底,楼房盖到第九层时,阿尔巴尼亚发生动乱,工地被洗劫一空。这回又是国家出手撤侨,撤退人员坐上了中国政府调来的希腊军舰在爱琴海游了一圈,上科孚岛转机到瑞士苏黎世,再坐大飞机回到北京。
老杨在回到南昌之后,反而淡定了,好像横遭灭顶之灾是注定的,如果顺利完成工程挣了一大笔钱反倒是不正常。但是他的运势正在好转,上面的人注意到了老杨的经历,看到他在那些困境中表现出的坚毅和冷静,天生就是个适合海外冒险的人。那时正流行组建集团公司,他没有钱,凭海外经验成为股东,最终进入集团高层。老杨这回的海外工程是在南美洲高原地带,所瞄准的目标不是那么简单的几座楼房,而是几座大型矿山,数条高速公路。他们手里的乌尤尼盐沼有限开采权,更是一个分量极重的战略项目。
李乘坐的直升机降落到了驻地。那里是一片干打垒土房,外墙都是泥浆抹的,让李想起焦裕禄时期的河南兰考县。门口有当地的保安,检查来客有没有带武器。进门之后,李发现屋内装修和设施却是很好的,宽敞温暖,和国内的机关一样有巨大的办公桌,显眼的位置上摆着中国和玻利维亚国旗,后墙是一幅万里长城彩雕。老杨坐在屋内的一张大沙发上,和一个帽子上插着鹰羽毛的高原部落头领以及一个翻译在谈工作。他示意让李稍等。李看到二十多年没见的老杨变化相当大,路上相遇一定会认不出。不只是岁月侵蚀,是高原生活改变了他很多,脱发,两颊高原红,虚胖,头发往后梳成领导型。
几分钟后帽上插羽毛的人结束了和老杨的谈话,退出了房间。
“哎呀呀,好兄弟,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你。”老杨用江西口音很重的普通话热情地和李寒暄,“我昨天还在想,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相见的,大概只有你我这种人。当初在阿尔巴尼亚听说你被绑架时,我们都为你捏了一把汗,以为你死定了,没想到你活着出来。所以前天我收到你的微信消息,马上就想起了你这个人,而且也不觉得奇怪,知道你就是一个全世界冒险的人。”
“这二十年,我的确跑了很多地方,在很多的地方都见到有中国项目,这些时候我都会想起你们在地拉那的事情,觉得你一定还在海外某个地方继续干工程。就像你说的,我在这里和你相见并没有觉得特别奇怪。”李说。他说的是真话,没有取悦对方的意思。
“跟我说说,你怎么变成一个作家了?你之前不是做药品生意的吗?我文化不高,早年也读过几本书的,《水浒》《西游》《三国》不用说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什么的也读过,觉得作家是了不起的人。你怎么会跑到巴耶格兰德来调查采访?”
李把自己因出国经商中断写作,移民加拿大后又重新写作的经历简述了一下。然后就转到说自己到玻利维亚寻找格瓦拉身边的中国人奇诺的缘由。
“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好奇,想搞明白格瓦拉身边这个叫Chino的队员是不是华人?但现在我的想法发生变化,觉得是在寻找一个更大的东西。高原让我眩晕,让我更有历史感。我发现自己进入了历史的现场,或者说时光转轮中。因为在发现奇诺身份的同时,我开始了解到华人苦力被贩卖到秘鲁的这段历史。为什么中国移民后代中会出现奇诺这样的游击队员?我试图从历史的源头来寻找原因,这几天我脑子里都是太平洋上那些贩卖苦力的三桅船,那些在海岛上挖鸟粪的中国苦力脸上烫的印记。我觉得奇诺的愤怒可能就是从那里开始的。而更有意思的事情是我发现在当前,在中国苦力贩卖到秘鲁一百多年之后,中国人再次大批进入了南美洲,也是在挖矿修路。这里面究竟存在着一种什么关系?这就是我几天来苦思冥想的。”李说着,充满了激情。
“你这么一说我听明白了,你所做的事情的确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一带国家特别是秘鲁,早年的确来过很多华工。我们在搞工程中间挖到过华人的坟墓,墓碑上刻着中国字,一律面向中国的方向。我让所有工程人员遇到中国人的坟墓都要善待,加以祭奠,不惊扰他们的孤魂。我有时会觉得,这些古墓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的坟墓。”老杨说。
“有一件事情让我激动迷惑且不安。早年的华工来这里是被奴役的,现在你们来了,显然地位完全不一样。我不知你们是作为建设者、改造者,或者只是来获得利润和资源?我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话,当地人反对你们。我的导游司机一直这么说。说高速路工程得利的只是政客,本地人没好处,说你们给他们贷款,然后工程是你们做,钱还回到你们手里。还说当地工人在中国公司待遇不好。”李说。
“这些完全是媒体的胡说,还有我们竞争对手造的谣言。我们建设科恰班巴水电站这件事就可证明。科恰班巴这个地方一直供电短缺,其实它有水资源发电,一百年前就设计了建水电站,可就是穷,电站一直建不起来。后来我们提出来承建,不用他们的资金,建好后电费收入里我们分成一部分,结果两年不到就建成了。科恰班巴人做了一百年的梦实现了,每家每户都用上了家用电器。我来到这块土地已经有二十年了,这段丰富的经历可以让你们作家写上几本书。我们刚来时是在哥伦比亚的丛林里搞石油项目,那里有毒枭、反政府游击队。我们很快遭到哥伦比亚左翼游击队的攻击,被绑架了三个人,17个月后才获得自由。那个时候我已经输到了底,没有什么可输了,所以什么也不怕。当初有很多小公司蜂拥而来,搞矿场的、淘白银的、搞石油的都有,最后都输得精光,撤退回国。这里的老百姓太难搞定了。一个公司挖一个矿,上游几百公里的居民都说污染了他们的水,他妈的哪有下游的水往上游跑的?可你不能和他们说理,因为他们的脑子就是不一样,土著印加人不仅相信水可以倒流,也相信时间可以倒流的。”
“你这么说我相信。当初在阿尔巴尼亚的时候,记得经常停水,因为失去了中国的支援,他们自己无力维修水管,骂中国人当时给他们埋的水管太小了。中国给了那么大支援,最后还成了冤家。”李说。
“这个账应该这样算。当初我们支援了阿尔巴尼亚那么多年,最后换来的是阿尔巴尼亚在联合国上带头提案驱逐台湾让我们返回联合国,在非洲花的钱也是这样,我们都是靠这些国家才回到联合国。而现在情况更加不一样了,我们必须走出去。欧洲国家几百年前就出来了,美国也是这样。现在轮到中国发展了,你看这几十年中国发展的速度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内部的市场已经完全不够,资源也不够,中国这条龙养大了,太巨大了,必须放到外面去闯荡。”老杨说。
“我在海外做工程三十多年,都大半辈子了。这二十多年一直在安第斯高原,适应了稀薄的空气,心脏变形,心室肥大,回到江西受不了了,只能住在南美高原才舒服,很可能最后会死在高原上。我倒是悟出一个道理:你必须善待你所在的这块土地和居民,才可能被他们接受。想起以前在科威特、利比亚包括阿尔巴尼亚,我们只是想捞一票就走。最后没捞到,自己却输个精光。有一年在亚马孙河边,我们给一个土著老人描绘开发之后他们的幸福生活,老人指着他茅屋后面一棵奇怪的果树,摘了一个在手里,说:这果子叫Araza,我要的只是随手能摘到这样的果子,你们会给我吗?这个人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知道只有树上继续长满Araza的果子,我们才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为了乌尤尼盐沼的项目,我们花了十几年的工夫,才取得了所在国政府和当地百姓的信任,拿到这块地的开发权。我们现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去做环境保护。”老杨现在有了足够的警觉:一切都可能是幻象,短时间内会灰飞烟灭,消失无踪。
这个晚上,老杨安排李住到乌尤尼盐沼湖中央的基地接待中心,这里是体验乌尤尼“天空之镜”幻景的最好位置。乌尤尼盐沼是在安第斯山脉隆起过程中形成,在经过剧烈的地壳运动从海底隆起后,其间形成了许多咸水湖。约在4万年前,咸水湖逐渐干涸,形成了乌尤尼盐沼。盐沼如一个巨大无比的镜面,实际上镜面上布满高纯度的盐粒子结晶,在4000米的高原稀薄空气中产生全息的反光现象。李在夜间走出了旅馆房间,气温很低,只见整个夜空上星河经过反射变成了3D状态。现在李知道他脚下的盐沼里蕴藏着锂元素。一小时前他在谷歌上查证这方面资料,看到有个科学家算过,用乌尤尼的锂做动力可以推动地球逃离太阳系到银河外的星际去,就像《星球大战》电影系列里的一个情节一样。李久久仰望星空,由于“天空之镜”的反射效应他仿佛置身于某个星座中。相对于星空来说,盐沼的形成和人类的历史只是像火柴擦亮的一瞬。这一时刻的时间是平面的,在无数闪烁的星星之間,李仿佛看见了格瓦拉、奇诺那些在山地里奔走的游击队员身影,还有那些坐着三桅船漂过太平洋的华人苦力的眼睛。
8胡安之书之一
李回到了巴耶格兰德工地之后,接到了约克大学徐教授的邮件,说已经调阅到了美国墨西哥州大学的电子版书本。李一看发来的“胡安之书”扫描件,果然和普通意义上的书不一样,是一份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稿影印件,全是西班牙文。文稿的后部分有一些资料照片,可能是奇诺中学和大学时期的证书和成绩单,上面写有他出生的年月。他的国籍和他父亲的国籍都写着Chino(中国)。李把这些都打印了出来,总共有六十多页纸,用文件夹装起来。
要把这本书翻译出来不难。只要李开口,老杨这边的西语翻译会帮他翻成中文。不过李不想麻烦老杨太多,他通过国内文学界的关系联系到一家外国语大学,一个西语专业老师连夜赶工为他把资料翻译成中文。邮件传了过来。
胡安·巴勃罗·张·纳瓦罗·雷瓦诺1930—1967
此书纪念马里诺·张·纳瓦罗,他引导了兄弟胡安·巴勃罗对生命旅程的重建。在危地马拉的独裁统治下,他不幸被暗杀,工作被迫中断。
李看到上面这一句题记的献词吃了一惊。这句题记表明奇诺有一个叫马里诺的哥哥在危地马拉被刺杀。现在他知道了奇诺有妹妹,也有过哥哥。他开始往下读这一份写于1969年的奇诺传记:
胡安·巴勃罗·张于1930年生于秘鲁首都利马市。同一年,人民运动进入到由抗议上升到政治斗争的一个重要阶段;奥古斯托·莱基亚长达11年的独裁统治结束;秘鲁共产党创始人、拉丁美洲革命生活模范和富于战斗精神的斗士何塞·李洛斯·马里亚特奎逝世。巴勃罗·张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家庭环境与利马城市小资产阶级普通家庭相似,除了一个方面不同,那就是中国传统的存在——他的父亲胡安·巴勃罗·张·纳瓦罗是移居秘鲁的中国后裔,配偶是秘鲁本地女子迪奥尼西亚·雷瓦诺女士。
20世纪开始后,许多像巴勃罗·张这样的中国—秘鲁式家庭已融入秘鲁人民的社会和政治生活中。在胡安·巴勃罗·张之前,出现过多名深受秘鲁人民高度重视的著名中国后裔历史人物。著名工会领袖阿达尔韦托·丰肯和保障土著人民不受帝国主义剥削和压迫的铁杆捍卫者彼得·祖冷,都同样是华人移民后裔。
20世纪30年代后半期,他在利马的一所学校读小学,在利马的大团结学校“阿方索·乌加尔特”读中学。1945年,全国民主阵线青年阿普拉党在校园中开展活动,巴勃罗·张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在中学的最后几年,他将学业和政治宣传工作结合在了一起。他中学五年级的证书(1947年)表明了他学业优异。他成绩最好的课程是秘鲁历史和政治经济学,这无疑影响了他随后的大学选举和政治选举。相反,在基础教育和预科军事课程上,他获得了最低的分数,朋友和家人关于他身体缺陷的证词也印证了这一点。但是他早期加入阿普拉党后展现出的政治美德弥补了他的身体缺陷。
1948年,他进入圣马科斯国立大学文学院,并积极参加大学生集会和政治示威。此时布斯塔曼特的政权已经瓦解,阿普拉党准备通过武装起义取代政权。但阿普拉党武装队伍在俄卡亚俄、利马和其他内陆省份的军事行动都没有取得成功,马努埃尔将军于1948年10月2日上台建立了军事统治,对阿普拉党武装分子、共产党人、工会和民众领袖实行了8年的迫害。
在非常困难的政治迫害下,胡安·巴勃罗·张参加了圣马科斯大学文学院的入学考试。鉴于政治环境,他的大学第一年是不寻常的。他的“文化史”课程取得了最好的15分。学生运动让他置于历史舞台显眼位置,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主要角色。他在太平洋中的监狱埃尔弗朗顿岛被关押了两年。在忍受了监狱的恶劣条件的同时,他学习了马克思主义,思考了秘鲁的社会问题和未来。他的同学玛塞拉说:“胡安·巴勃罗·张有很多的长处,具有很大的智力优势,他是我当时认识的圣马科斯大学当中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个。”
结束了在埃尔弗朗顿岛的两年监禁后,他被驱逐到阿根廷,当时阿根廷由多明戈·庇隆(Domingo Perón)将军统治。胡安·巴勃罗没有浪费任何时间,进入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文学系学习,并加入了该国反对庇隆主义斗争的学生革命运动。他不久被驱逐到了玻利维亚,玻利维亚军政府又将其交给秘鲁当局。回到秘鲁领土时,胡安·巴勃罗利用其聪明才智规避警察监视并“消失”了,他秘密进入普诺并在库斯科待了几个月。秘鲁警方在该国首都和南部进行搜查,但未能找到他。在库斯科,胡安·巴勃罗接受了圣安东尼奥·阿巴德大学文学系讲授的课程。但他在大学中的秘密行动吸引了警方注意,很快被捕并被转移到了利马。他一直被关在监狱,直到1953年5月,他又开始了流亡,这次是去墨西哥。当时他23岁,有四次被驱逐出境的经历。在阿兹特克的土地上,他住在华莱斯区汉堡街77号的一个学生公寓里。7月31日,他报名国立人类学与历史学院,作为社会人类学的学生,在那里上了两个学期的课程。
在墨西哥,他加入了共产主义流亡組织,其他拉美革命家如菲德尔·卡斯特罗、切·格瓦拉当时也都在墨西哥流亡。自胡安·巴勃罗·张抵达墨西哥后,他与拉美共产党流亡者一起参加了各种政治和群众活动。1954年年底,在艾森豪威尔总统访问墨西哥之际,政府担心会遭到抗议者袭击,将拉美流亡者限制在布加雷伊监狱内。墨西哥当局注意到胡安·巴勃罗·张这位年轻激进分子的丰富的“履历”,由当时的总统阿道夫·鲁伊斯·科尔蒂内斯亲自决定,将他驱逐到法国去。
1955年,他抵达法国,对知识的渴望以及将学问用于生活和政治的愿景,使他成为巴黎索邦大学心理学学生。在巴黎,他迅速联系上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流亡革命者,主要是拉丁美洲人和非洲人。他结识了65路游击队领袖吉列尔莫·罗巴顿,与莫桑比克解放阵线领导人马塞利诺·多斯·桑托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后来该组织获得独立,桑托斯成为共和国副主席。巴黎生活使他能够密切了解与法国殖民主义做斗争的阿尔及利亚游击队的经历,1955年5月,他与巴黎的非洲拉丁美洲流亡者一起为民族解放阵线(FLN)起草宪章,该宪章确定了为解放阿尔及利亚人民而斗争的道路。
1956年,秘鲁马努埃尔·奥德利亚的独裁政权告一段落。面对反对派和民众的不满,他被迫离职,给予大赦和举行共和国总统大选。胡安·巴勃罗接受了大赦并返回秘鲁,他重新进入圣马科斯大学文学系学习,并加入了革命学生前线组织的核心,负责活动的组织和领导。那个时候,美国副总统理查德·尼克松访问秘鲁,决定参观一下圣马科斯大学的著名古建筑,但是却因为该校学生领导人胡安·巴勃罗·张、马里奥·齐亚培和马扎罗斯·埃尔南德斯为其准备的“欢迎宴会”——臭鸡蛋、垃圾、石块——没能成行。为此胡安·巴勃罗·张和其他学生领袖又被丢入位于秘鲁草原中心处的“埃尔赛巴”监狱。重获自由后,胡安·巴勃罗·张投身于法兰西报社和安沙报社工作,并加入了工会。投身工会运动导致他又坐了很多年的监狱。
在1959年第15次秘鲁共产党利马支部会议上,成立了列宁委员会,胡安·巴勃罗·张名列其中。从古巴革命和中国解放革命及阿尔及利亚解放运动中,胡安·巴勃罗·张认识到必须建立一个武装前线组织,这个前线将左翼所有的分散力量紧紧聚集在一起,从而变得更加团结,在广泛认为容易分崩离析的群众运动中,拥有一个前线将是对革命武装最好的支持和依靠。在这样的想法引导下,一年之后,一个由胡安·巴勃罗·张力推的全新的组织形成了——革命左翼前线(FIR),其主要目标是:无条件支持占领土地,改组秘鲁工人联盟,争取政府索赔,对所有政治和社会囚犯实行大赦,无条件地捍卫古巴革命,没收所有大型庄园和免费分配土地给农民,对所有公司进行国有化改造,变革工人政府。这些想法一定程度参照了中国革命的经验。左翼前线发动中央山脉的秘鲁农民参加革命,在库斯科等山区开展武装斗争。政府军采取了对策,很快消灭了大部分的游击队。最著名的事件是秘鲁著名诗人哈维尔·俄拉伍德和其他国家解放军的战士,在去往目的地Madre de Dios丛林途中遭到伏击,被机枪打死。
1965年,胡安·巴勃罗在捷克斯洛伐克进行了短暂的停留,然后去了古巴,在切·格瓦拉身旁进行了军事训练。1966年1月3日至15日,他作为ELM代表参加了在哈瓦那举行的三角洲会议,会议上成立了总部设在哈瓦那的亚非拉人民团结组织(OSPAAAL)。1966年1月16日,胡安·巴勃罗出席了拉丁美洲团结组织(OLAS)27个代表团的筹备会议,该会议决定于1967年8月举行第一次会议。
在1966年7月至9月期间,他在古巴切·格瓦拉指挥的核心志愿军基地进行了军事训练。在同一时期,秘鲁人何塞·弗洛雷斯(外号黑人)和卢西奥·加尔万(外号尤斯塔奇)已经在玻利维亚的基地潜伏下来,他俩同胡安·巴勃罗一样都是秘鲁国家解放军(ELN)的成员。胡安·巴勃罗很快就加入了切·格瓦拉的玻利维亚行动。在1966年年末,他负责秘鲁境内的秘鲁国家解放军和格瓦拉的玻利维亚游击队之间的沟通,直接协调布置前线行动。切·格瓦拉在日记里描述了1966年12月2日与奇诺(胡安·巴勃罗)进行的一场对话:
奇诺一早就到了,热情奔放的一个人。我们谈了一天,谈的要点是:他将前往古巴亲自通报形势;两个月后,那时我们的军事行动已经开始,可以派五个秘鲁人加入我们的队伍;眼下将有两个人来,一个无线电技术员和一个医生,他们将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奇诺向我们伸手要武器,我答應给他一枚迷幻麻痹性毒气弹、几支毛瑟步枪和一些手榴弹,再为他们购买一支M-1式步枪;他们要派五个秘鲁人过来和我们建立必要的联系,以便把武器运到的的喀喀湖对岸靠近普诺的一个地区,我同意在这方面给予配合。他诉说了在秘鲁遇到的困难,还谈了一项解救卡利斯托的冒险计划。我看该计划不切实际,他认为,游击运动的幸存者目前还在那一地区活动,但到底什么情况他也没有把握,因为谁也没有到那里调查过。
随后他留在了切·格瓦拉的军事核心团体里。在这一场不成熟的游击战中,他全身心投入,变成了军人的榜样,根本不顾及他的生理缺陷、高度近视和因不断的牢狱之灾和流亡导致的孱弱体魄。这一切都看在切·格瓦拉眼里,他在1967年6月29日的日记里把奇诺列入楷模战士名单。他坚持到了最后一分钟,充满热情和信念,友爱而努力,总是谦虚,总在微笑,从不动摇,沉默而意志坚强,至死忠于国际主义革命信仰。在玻利维亚的伊格拉村,他与切·格瓦拉以及数名游击队员一起被捕,并于1967年10月8日被枪杀。
在这一切面前,没人在乎选择革命之路的细微差异;不管是否犯过错误,胡安·巴勃罗·张,这位洋溢着人性主义光环的秘鲁中国人,永远都是革命队伍中的一个传奇。
9胡安之书之二
李一口气读完了第一部分的传记,知道了奇诺一生的事迹。原稿要比上面摘要的庞杂得多,里面详细叙述了秘鲁共产党内部斗争和人事变化,篇幅很长,有很多证据和引文等。材料虽然很丰富翔实,可没有细节故事。在接下来的第二部分有一段奇诺妹妹埃伦蒂拉·张的讲述,让第一部分提到的某些事件变得生动了。
1969年埃伦蒂拉·张对胡安之书作者的一段讲述:
好吧,我现在说说巴勃罗的事情。按时间来说,巴勃罗在玻利维亚遇难已经一年多了。要是早些时候,我是不能说起我的兄长的,一说起他我的悲伤就不可制止。过了一年之后我开始平静一些。我一直不能相信他已经死了,除非我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也许都是谎言,他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活着呢。我和巴勃罗的哥哥马里诺当年在危地马拉被暗杀,我是看到他尸体的,这样我就相信他已经死了。说起来真是悲伤,我只有两个哥哥,现在都遇难了。我就从我的大哥马里诺的尸体在危地马拉被暗杀之后运回到利马那天说起吧。
我大哥马里诺被人在背后刺了三刀死在危地马拉的街头。他的尸体被他的同志用冰块和福尔马林药水保存,借助一艘远海渔船运回到利马的家里。他的尸体在我家的厅堂里摆放了两天,我父亲坚持叫了中国僧人给他念经,安抚亡灵。我大哥马里诺的很多朋友过来告别,我不知道他竟然有那么多的朋友,那时我还小,后来知道这些人都是我大哥的秘密组织的成员,有些人其实都没见过我大哥的面,他们把鲜花放在我大哥的尸体前面。和我大哥尸体运回来的,还有一个皮箱,里面是我大哥读的书。
我听父亲说,我们家曾祖父是一百年前从中国广东坐船来到秘鲁的,我父亲在利马长大,我母亲是秘鲁人,高原上下来的,说凯楚阿语。我家里是开中药店的,父亲继承祖业当中医,当地很多中国人来这里看病。我大哥还在利马时,我父亲和他商量过让他在药店里当掌柜,大哥没听他的。现在大哥没有了,父亲和巴勃罗说,再过几年让他来接班。巴勃罗是个很顺从的孩子,很听爸爸的话,我那时觉得巴勃罗以后一定会是药店的主人。
和马里诺尸体一起回来的那箱子书,巴勃罗都放到了自己的床底下保管了起来。我发现那以后每个晚上他的房间灯都亮着,他在看哥哥留下的书。父亲经常半夜里起来发现巴勃罗还没睡,就敲门让他不要夜里看书,早点睡觉。他把灯关了,但我从板壁缝里发现他还躲在被子里面用手电筒看书,那时他的眼睛已经近视得很厉害了。他上中学高年级时成绩很好,校长每年发奖状,父亲很高兴,在中国人中间很有面子。中学时期他只是看哥哥留下的那些书,还没有参加街头的学生运动。
我的两个哥哥的共同偶像,是那个早逝的革命家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他们读得最多的书是他那本《关于秘鲁国情的七篇论文》。马里亚特吉29岁双腿截肢,35岁就死了。在崇拜者心里,他是和耶稣一样的人,恨不能追随他而去。
有一天,我发现他有一支手枪,藏在地板洞里,是大哥留下的。这是我们的秘密。他给我说了大哥的事情,说他是英雄。我们去野外,把枪藏在一个树洞里。他经常半夜回来,我给他打掩护,不让爸爸知道。直到有一天,他被抓了,警察到家里来,翻箱倒柜搜查。好在我们把枪藏到野外了,警察没找到什么。我哥哥被放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被捕。
1948年他进入圣马科斯大学读文学系,社会活动越来越多。他和他的同伴印发小册子,散发传单,上街游行。那个时候法国大革命的风气流入了秘鲁,城市里起义者和学生会在街头筑起了堡垒,焚烧商店、议会、警察局,城市陷于瘫痪。当时很混乱,学生会有很多派别,各有主张,内部斗争很剧烈。马努埃尔将军的军政府终于决定要采取武力,发出了最后通牒,要求所有在武器广场大街的起义者离开。设定的期限是三天。这个通牒发出后,情况更加糟糕,起义者认为在最后通牒之下撤离大街等于承认失败,不如战斗到底,决一死战。而当局已经发出通牒,就不能再后退。利马的市民和全国的民众都在观望焦急。
10月9号这一天中午是最后的时刻。在武器广场大街上一边是军队和警察。他们前面是一排装在车上的移动高压水炮,但是在水炮的边上已经有机关枪的枪口对着起义者,后面是一排排坦克装甲车,数不清的军队部署在附近的街巷里,随时可以集结冲锋出来。在大街的另一头,起义者也手持各种武器:石头、长矛、匕首,不少人口袋里还藏着短枪,毫不示弱。正午时分,大教堂沉闷的钟声敲响了,最后的期限到了。军队开始进攻,他们的水炮开始喷射,慢慢向前移动接近起义者,如果遇到抵抗,机关枪就会扫射。而起义者也在大声鼓噪着,向前移动。两边本来隔着三百英尺距离,慢慢在缩短,眼看一场血腥的战斗就要发生。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就在两边的队伍像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开始对冲的时候,从起义者的这一边突然冲出了一个人。他手里举着一面巨大的秘鲁国旗,对着军队走过去,站在了马路中央,然后横向移动,像是节日礼仪表演一样挥舞着国旗,来回走了三趟。他直接走到军队面前,面對着骑着高头大马的军队指挥官。报纸上说,当时举旗的人好像是一只安第斯山上的大鹰一样在即将出现的战场上飞舞着,他的奇怪行为让军队碾轧的步履停了下来,起义者那边也停止了脚步,不解地看着这个不怕死的举旗人。由于他举的是秘鲁的国旗,军队这边的指挥官向他行礼,并有礼貌地询问举旗人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这个人就是我哥哥胡安·巴勃罗。
我的哥哥对着军政府指挥官说,我是阿普拉党员胡安·巴勃罗·张,是学生会代表,是来寻找和平的。只要你们停止进攻,往后撤退一百英尺,我就可以让起义的队伍也往后撤退一百英尺。然后你们要是再后撤一百英尺,起义者也会撤退一百英尺。军政府的指挥官其实也想避免流血,但是对眼前这个拿着秘鲁国旗的年轻人并不相信。他将信将疑地举手让军队后退一百英尺,然后手一放,军队停止后撤。他看到我哥哥举旗在空中挥舞了三下,起义者的人马也开始后撤一百英尺后停了下来。这样的后撤双方都重复了三次。最后,和平的气氛降临了。军政府和起义者代表最终举行了谈判,阿普拉党成了合法的政党,同意放弃武装斗争。全国为之欢呼。而我的哥哥在这次运动中的神奇表现成为一个英雄。所有的报纸都登载了他那天举着旗帜独自行走的醒目图像,大标题上写着:这就是一代领导人出生的方式。
那以后,我哥哥虽然还是大学三年级学生,才21岁,却已经是秘鲁有名的政治人物。他写了很多的文章,分析秘鲁的社会问题,抨击资产阶级。不久后,出现了这样一件事情,秘鲁国会议员普拉蒂斯塔在报纸上发表一篇文章。他攻击了我哥哥的政治观点,其中说到我哥哥是中国人,当年像猪仔一样在海里漂过来,现在应该滚回去。这些话让我们中国人都愤怒了。那个时候,中国人已经在秘鲁很有经济实力,有很多杰出人物、大律师、大商业家,只是政坛上还没有重要人物。我们不知道怎么去回击这个议员普拉蒂斯塔的脏话。我哥哥采用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办法,他直接到了国会,找到议员普拉蒂斯塔,要他在报纸上公开撤回他的侮辱性言论并道歉。当普拉蒂斯塔拒绝这样做时,我的哥哥像一个西班牙绅士一样把一只白手套扔在他的面前。普拉蒂斯塔想不到我哥哥会这样做,当他捡起这只白手套时,一场决斗就在所难免了。这事成了全国性大新闻,报纸热闹得翻了天。
决斗的时间很快定了下来,对方的助手送来了决斗挑战书。当时决斗这种古老的方式早就没人用了。西班牙传统决斗方式一种是用匕首,还有一种是用手枪。我哥哥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身体弱,用刀赢不了的,就挑选了用手枪。哥哥带着我去乡间练习打枪,用的就是我死去的大哥马里诺留下的那支手枪。他一边练打枪,一边给我说普希金决斗的故事。我害怕他会被打死,要他取消决斗,他说已经发出的决斗挑战好像射出的箭,是无法收回的。后来决斗如期举行,是在一个树林中的河边空地上。我看到对方好多人是骑着马过来的。我哥哥和议员普拉蒂斯塔隔着一百英尺同时开枪,都打中了对方,但不是致命的部位,没有死掉。那以后,我不怕死的哥哥更加出了名。
尽管我哥哥在那次的街头对峙中获得了和平之子的美誉,但是在之后的一年里,他所属的政党阿普拉党再次在全国武装起义,烧警察局,袭击军营。我哥哥在10月份被马努埃尔将军的寡头政府逮捕了。我听说我哥哥带人伏击了一个军队巡逻队,抢走一批枪支。他被捕之后是秘密关押,我们都不知道他关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的死活。后来有了一点风声,说巴勃罗被关在埃尔弗朗顿的海岛监狱,我们找到中国人的大律师和军政府交涉,花了很多的钱打通关系,终于在我哥哥被秘密关押一年之后,我们到埃尔弗朗顿岛上去探望他。
这个太平洋海流中的岛屿监狱是没有居民的,只关押政治犯。我后来知道,这个岛之前是个荒岛,上面有千百年的海鸟鸟粪,几十尺深,最早来秘鲁的华人苦力就是在这里采鸟粪,无数人死在了这里。他在一个铁窗后面和我们见面。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垮掉了,看起来像个骷髅架子。当时他被判十年徒刑,这个监狱简直就是个地狱,睡在水泥地上,吃得很差,没有医疗。他都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有眼睛还发着亮光。我们对他说,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后来我们的华人宗亲会社出了大力气,雇了最有名的大律师,花了很多的钱买通关系,终于让我哥哥获得释放了。军政府在释放他之后,很快就把他驱逐到阿根廷去了。
没有想到在海岛监狱竟然是我和我年轻的哥哥最后一次见面。他被驱逐到了阿根廷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家。他后来一直在到处漂泊,一次次制造事件,一次又一次被拉美几个国家政府驱逐,一次次被关在监狱。他偶尔会给我来信,在巴黎时给我买过礼物托人带回给我。我经常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看到他参加很多国际会议,看到他到了苏联,到了捷克,到了古巴开会,穿着西装非常像一个政治家。我一直觉得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政治人物,成为议会代表,成为一名部长,甚至成为总理。但是,我没有想到,在1967年10月,我会看到了他被打死后的照片。他死在玻利维亚的山地游击战,是被俘获后处决的。我真是说不出的悲伤啊。
10胡安之书之三
胡安之书作者采访豪尔赫·特纳
豪尔赫·特纳(Jorge Turner)是土生土长的巴拿马人。自1969年以来,他作为流亡者一直住在墨西哥。他目前是一名记者,同时也是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学政治学院的一名教师,也是一位杰出的资深国际主义激进分子。他是1968年发表在第32期《Tricontinental》杂志上《拉丁美洲革命家胡安·巴勃罗·张》的作者。也写了很多关于巴拿马和拉丁美洲的论文和书籍。
您是怎么认识胡安·巴勃罗·张的?
我在墨西哥生活了很多年,在那里我经历过了人生的好几个阶段。我大概在1953或者1954年认识了胡安·巴勃罗·张。我不仅结识了他,而且还认识了许多当时住在墨西哥的拉丁美洲流亡人士。50年代最初几年是拉丁美洲的独裁统治最盛的时期,也是流亡人员最多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有好些流亡者:从菲德尔·卡斯特罗到佩雷斯·希门尼斯,《人道主义》期刊编辑劳尔·罗阿·马查多兄弟,还有诗人卡洛斯·奥古斯托·莱昂。这群人中胡安·巴勃罗·张非常突出。我依然记忆犹新的是,在我们的某次谈话中他告诉我曾是阿普拉党军人,当他来到墨西哥时,他已经是一名共产主义武装分子了。
据我了解,您和他以及其他拉丁美洲人总是聚会。您能告诉我诸位当时在谈论什么吗?
我们总是聚会,此外还会有正式会议和同其他职业者一样非常严肃的经验交流会。主题几乎总是围绕着拉丁美洲革命和在我们每个国家革命的可能性。有时我们会设想很远的未来,有时我们的愿景则立足当下。我们的会议往往没有秘密,而是我重复说的,只是交流经验和评估每个人分析问题的角度的会议;我们阿普拉党人和共产党人进行了讨论,倾向于建立长期政治活动的平台,不仅为了摆脱独裁,还要实现能够面对帝国主义和提高拉丁美洲人民生活水平的政权。
我们聚会的地方通常是在墨西哥城的El Gallito酒吧。里面全是流亡革命者,整天是高谈阔论唇枪舌剑。格瓦拉和他的未婚妻希尔达是这里的常客,我也经常在这里。1954年12月一天,我突然见到了巴勃罗·张,那时他已经在流亡者中以“奇诺”的外号被人熟悉。我和他有几年没见到了。他刚刚被秘鲁政府释放,坐了三年的监狱,被驱逐到了墨西哥。那天他显得很忧郁、不安和好斗,当大家听切·格瓦拉在咖啡馆里谈论革命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喜欢咖啡馆里的革命者!这句话让气氛很尴尬,那时没人敢冒犯切·格瓦拉。但是联想到奇诺一直在监狱中生活,加上秘鲁共产党内部的派别斗争严重,他的偏执是不奇怪的。所以格瓦拉同意了他的话,说:“我也不喜欢他们,真正的革命者必须永远愿意采取行动。”那一天格瓦拉想让奇诺开心起来,他谈到了阿根廷人和秘鲁人之间的传统友谊,并说了一连串的笑话,在座的所有人都乐不可支,似乎使每个共享桌子的人都感到高兴,只有胡安·巴勃罗似乎坚不可摧地闷闷不乐。后来话题转到谈艺术、诗歌和戏剧,尤其是关于荒诞戏剧的创作者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以及他的杰出作品《等待戈多》。奇诺毫不犹豫地确认,戈多确实是上帝的代表,每个人都在等待上帝,没有人看到并且永不到达。他的话和手势一样显得偏激。
团队是由哪些人组成的,都有哪些人聚集,您还记得一些名字吗?
好吧,我记得最团结的群体是共产党武装的或者是对共产主义抱有同情的秘鲁人,以及最叛逆的阿普拉党人和批评他们政党领导人的那批人。在阿普拉党人中有刘易斯·德拉普特·乌塞达,终其一生都坚持斗争理念,一直到最后手持武器死在秘鲁山区。还有胡安·巴勃罗·张,他是一名共产党武装分子,他的信念非常坚强深刻。另一方面,赫雷洛·李内罗·切李也在,他曾在墨西哥的其他地方生活过,由于年龄因素,他是秘鲁组织的元老之一。还有两位很有成就的诗人:胡安·贡萨洛和古斯塔夫·巴尔李塞尔。如今很杰出的小说家曼努埃尔·斯科尔扎也参加过我们的会议。那个时候,每个游击队都喜欢有一个诗人,像公元前斯巴达军队一样。
您怎么看胡安·巴勃罗的,作为朋友,作为一个人和一个斗士?
我一直记得他是一个伟大的朋友,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对自己的信念非常坚定。他是百分之百的激进分子和一个很大程度上受到马克思主义政治熏陶的阅读者,他几乎没有时间进行娱乐活动。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致力于武装和政治组织的人。教条主义和他的想法相距甚远,他同情别人的问题,并尽可能保持态度一致。
您还记得他读过什么枕边读物吗,能说吗?
由于每一个秘鲁左派人物都是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的信奉者,胡安·巴勃罗特别喜欢阅读马里亚特吉的作品。但是他意识到马里亚特吉理论需要更新,或者说成为马里亚特吉分子的最好方式就是成为这个时代的马列主义人士,是胡安·巴勃罗·张所处的时代的,而不是马里亚特吉的时代。另外,他还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作为参考。他对人类学有很大的热情,阅读了很多与这个主题有关的作品。
您知道胡安·巴勃罗和切·格瓦拉最初在哪里认识的吗?
我记得切·格瓦拉和胡安·巴勃罗是在墨西哥见面之后不久,胡安·巴勃罗被驱逐出墨西哥到了巴黎。不过如果他们没在墨西哥相遇,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在危地马拉见面。如果胡安·巴勃罗和切·格瓦拉错过了危地马拉的机会,那么他们将在哈瓦那古巴革命胜利时会面。我们革命者是一个相互吸引的大家庭,切·格瓦拉和胡安·巴勃罗有一千次的机会能见上面。
切·格瓦拉的第一任妻子,希尔达·加蒂亚是秘鲁人,是胡安·巴勃罗的老朋友。希尔达对中国有特殊感情,她很早就要求格瓦拉和她一起到中国去,永久住在那里,不回来。后来虽然没有成功,但是这个情结一直都在,导致格瓦拉对中国一直有好感。他两次访问中国,见到过毛泽东主席,因此中国买了很多古巴的糖。格瓦拉在中苏论战中偏向中国,以致后来一直受苏联排斥。我猜想某种程度切·格瓦拉因为奇诺是中国人对他有偏爱。
您后来知道胡安·巴勃罗在切·格瓦拉的武装组织中吗?您有直觉到吗?
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1966年初在哈瓦那举行的三重洲会议上。像所有真正的革命者一样,胡安·巴勃罗并不说他不应该说的话,即使是对他最信任的人。我隱约知道胡安·巴勃罗已成为激进分子,他有思想和意愿进行更高层次的革命活动。那次,在我离开哈瓦那的前夕,他约我有急事,请求我帮忙。我们尽管谈了很多话,他还是没有向我透露他的秘密行动计划。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当时委托我完成一项可能会发生的不幸的任务,幸运的是,这并没有发生。那一刻,我不能推测出他和切·瓦格拉联系上了,即将跟随他参与到一个包括数个南美国家的游击运动。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从报纸上得知他在1967年10月在玻利维亚和切·格瓦拉一起牺牲时,我那么惊讶的原因。
您在1968年11月杂志《Tricontinental》的文章中说,胡安·巴勃罗·张不是最适合的游击队战士,这一说法的依据是什么?
胡安·巴勃罗·张是一个百分百的革命激进分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完美”的。他很多方面没有擅长。他是近视眼,一个城市人,没当过农民,与玻利维亚游击队其他队员比,他在丛林中行动困难重重。胡安·巴勃罗丢了眼镜,什么都看不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只得抓住一根棍子的一端,一个游击队员在前面拉着他走。胡安·巴勃罗很英勇,但他不喜欢刻意为之。他不喜欢戏剧化,不会疯狂地去做超出他能力的事情。现在研究出来,奇诺是玻利维亚游击战总计划的协调员之一,其中包括秘鲁在内的几个国家的游击队员。他非常清楚根据其自身活动能力更适合在城市里做政治斗争,但他不会因此拒绝农村游击运动,可见他是一个愿意为自己的信仰做出最大牺牲的人。说他不是最适合的丛林游击队战士一点都没有贬低胡安·巴勃罗的意思。他是一位伟大的秘鲁人,是拉丁美洲家园的伟大公民。
胡安·巴勃罗是如何认识他的伴侣哥伦比亚人伊雷拉·瓦伦西亚?
他们在墨西哥国家人类学与历史学院相遇。在50年代的最初几年里,胡安·巴勃罗关注人类学,也是国立人类学院的学生,而伊雷拉毕业于该学院。他们在那里相遇并相爱。她下了很大功夫,防止胡安·巴勃罗从墨西哥被驱逐,并在我们所说的声援活动中和他并肩。她不是完全的革命者,而是对革命者有好感和同情心。
在胡安·巴勃罗被驱逐出墨西哥之后,他又见过伊雷拉吗?
似乎他们不再相见了,然后她和另一个人一起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她说是他主动和她断了关系,我相信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早晚要牺牲的,不想有家室,不连累别人。
11李在游击队活动区域 的复盘
第七天,老杨打来电话关切地问李过得怎么样?有什么事情只管说。李说有点闷,想回到当年游击队的营地,沿着格兰德河岸走一走。老杨说没问题,他安排一下。工地第二天安排了司机开了一辆越野吉普,他和一个西语翻译一起出发前往河谷深处。
坐在没有棚盖子的吉普前座,在山地疾驰。李的心情堵得厉害,因为玛利亚还没醒来,他头上悬着一把剑。这一条路现在叫CHE RUTA,意思就是“切的道路”。李还记得玛利亚说过这一条路不是原来的路,是当地的山民在游击队事件之后建的。居民本来想请求政府来建,政府没理会,结果所有村落的山民自己组织起来,出工出钱,用手工人力在险峻的山区建了这条路。后来政府被打动,派了大型的机器来帮助当地山民建了这条路。
不过当年这里还是有路的,起码是可以开进吉普车。切的日记里经常提到有汽车出现,还伏击过政府军汽车。李记得最清楚的是日记上写到,女队员塔尼亚坐吉普进入营地,粗心的司机没有把吉普车隐藏好,结果被政府军发现,在车上找到很多塔尼亚的材料,暴露了她的身份。塔尼亚是有东德外交人员身份的古巴女间谍,和当时的玻利维亚总统巴里恩托斯有亲密往来。发现了塔尼亚的真实身份后,总统巴里恩托斯恍然大悟,派了重兵来剿灭游击队。塔尼亚本来只是来传递一下文件就离开的,格瓦拉已经安排她在阿根廷做联络工作,而这下子,她就被困住了,路上都有检查站,她只得选择了留在游击队营地。噩运很快笼罩了她。
而另一个在这条路上几进几出的人则是奇诺。
切·格瓦拉当时对形势有一种想法,认为拉丁美洲的反对帝国主义的热情很高,只要他在某个国家燃起游击战争之火,就可以成燎原之势,古巴革命的胜利就可以复制。他的计划得到了奇诺的全力支持。奇诺当时已经创建了秘鲁人民解放军,但是力量非常薄弱,缺少人员资金和武器。他建议切·格瓦拉把游击队的主要基地和战场放在秘鲁的高原普诺地区,在这里点燃照亮整个拉丁美洲的革命烈火。格瓦拉起初同意了这个计划,他看中了秘鲁高原,也许因为从聂鲁达的《马丘比丘之歌》里得到启示,他的背囊里一直放着聂鲁达的诗集。普诺地区和玻利维亚接壤,大部分是高山峻岭,非常适合游击战争。但是就在1965年夏天,奇诺的秘鲁人民解放军遇到一次重大打击,在阿亚库乔山几乎被政府军彻底击溃。这让切·格瓦拉改变了计划,把地点移到了玻利维亚的南部。1967年3月19号,奇诺第二次来到了切的游击队营地,切的日记里面有详细记载:
我初步与奇诺谈了一下,他要求我们连续十个月每月为他们提供五千美元的援助,哈瓦那那边让他来和我商谈此事。奇诺带来一封信,阿图罗无法解码,因为信太长了。我告诉他,我原则上同意他的要求,只要他们六个月后拿起武器投入战斗就行。他认为,在阿亚库乔地区,他需要十五名战士归他指挥。此外,我们还达成一致,目前给他派五名战士,过一段时间后,再给他派去十五名,这些人要先在战斗中经过培训,然后再带着武器派到他那里去。他应该给我送来两台中距离(四十英里)的发射台,我们将设置密码,以保持长期联系。看来他很感兴趣。
李想起玛利亚之前说过奇诺这一次来这里,其实还是想劝说切·格瓦拉把队伍带到秘鲁的普诺去。他就是那么一个书生意气的人,脑子还是想着原来的计划。切没觉得他的主意有多好,但还是支持他在秘鲁境内开展游击战,和玻利维亚这边相呼应。奇诺第一次进入游击队营地是1966年12月2号,这一次来这里他还只是一个访问者,他接下来的行程是去古巴哈瓦那,参加拉丁美洲团结组织大会。
古巴的拉丁美洲团结组织大会上高朋满座,各国代表高谈阔论,大会之后还有安排到海边度假游览。奇诺心里着急,没心思和那么多的空想革命家闲谈,更觉得在海边休假是对在丛林里忍饥受饿的游击队员的犯罪。他见到了菲德尔·卡斯特罗,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让他劝说切·格瓦拉带领游击队转移到秘鲁去。他开好会,马上回玻利维亚去。卡斯特罗把一封写给切·格瓦拉的信、一些文件、密电码和药品,交他带给切·格瓦拉。奇诺回到了格兰德河边,游击队渐渐陷入了困境,被美国训练和支持的政府军特种部队包围。他本来是可以离开这里的,但是他选择了留下来,和格瓦拉一起战斗。
李在这一个峡谷的边缘坐着沉思,看着对面的山林出神。恍惚中在对面山坡的树林间隐约看见一些人马。他晃了晃脑袋,幻觉消失。但是事实上,在1967年9月中,对面山坡上的确是走过了一支疲乏不堪的游击队。切骑在一匹小白马上,气喘病发作,每吸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他治疗哮喘的药已经用完,最后甚至在静脉里注射上了一种含有1/900肾上腺素的洗眼药水。为了去镇上搞到治哮喘的药,游击队组织了一次进攻,结果中了政府军埋伏,牺牲了几个队员。政府军已经知道格瓦拉需要治哮喘的药,把周围所有城镇的这类药品都严格管制起来,不让游击队得到。游击队也搞不到粮食,前一日,他们打到了一头貘,大家烤著吃了几口。但是格瓦拉吃了这野兽的肉之后过敏,更加剧了哮喘。现在他们要越过这个山岭,转移到对面的峡谷去。低落的士气甚至都传递到了格瓦拉骑的这匹小马身上,它停住了脚步,它其实是累得走不动了,它也几天没有喝水,没有吃草料。格瓦拉拉了几下缰绳没用,变得暴怒,用拳头击打小马。小马没反应,结果切暴怒之下,抽出开山刀,对着小白马的脊背砍了一刀。小白马血流如注,格瓦拉被队员劝住。
跟在格瓦拉队伍后头的,就是奇诺。因为饥饿干渴,他的身体已经垮了,视力几乎完全消失,用了眼镜也只能看见一点模糊影子。比起其他的队员,他所承受的苦难要严重得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完全是凭着意志在坚持着。然而,他除了接受身体的考验,精神上还要接受苦难。在前一天,他受到了一次从没有过的羞辱。因为吃那一只貘肉的时候,他把分给他的那一块肉都吃了下去,本来是要求留一半在第二天吃。有人向格瓦拉打了小报告,当着众人的面,格瓦拉大发脾气责怪了他,说他是个贪吃的人,还把他降了职务。在这种极端的困境下,人性会发生严重变态。联系到格瓦拉哮喘时用刀砍小白马,可以看到绝望和冷漠正在降临到他身上。丧失视力、体力虚弱的奇诺现在成了游击队的负担,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把游击队的行动拖延了。和他一起从秘鲁过来的队员尤斯塔奇没有背弃他,让他拉着木棍的一头带着他走。格瓦拉在10月7日的日记里,也就是他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段日记里写下了下面一段话,最后一句话写到了奇诺,但居然是一句羞辱他的话。写了这段话的当天,格瓦拉和奇诺被抓获,再过一天他们都被枪杀。
月亮在夜空中缓缓穿行,我们十七个人趁着夜色出发了。行军很劳累,我们在山谷里跋涉,一路留下了不少痕迹。附近没有房子,但是有一些土豆苗床,就是利用这条溪里的水流入水沟以后灌溉的,可现在没有一滴水。凌晨两点我们停下休息,因为再往前走也毫无意义了。当我们不得不夜行军的时候,奇诺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赘。
从这里走到切洛山谷的路,是他最后的路程,是一条绝望之路。在这段路上,他把眼镜丢失了,几乎双目失明。干渴折磨着他,几天前开始就完全没有喝到水,连尿滴都没有了。现在身体靠消耗血液里的水分在支持着。绝对的干渴会导致幻觉,身体变成了干渴的本身。是的,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了无用的人,他成了一个概念、一个数字。游击队被困在切洛峡谷那条干涸的水沟,格瓦拉决定做最后一战,一支队伍向上走,一支队伍往下撤。当格瓦拉冲出沟壑突围最终被俘获时,奇诺像一个梦幻一样还在沟里面飘移,他完全没有了视线,照看他的秘鲁队员随着下撤的队伍走了。奇诺在沟底摸索了半天,最后遇上了政府军的士兵。
五十多年后,李在奇诺走过的路上复盘着游击队的行动。他恍惚中再次看到了树林里出现了奇诺。他那么宁静而疑惑地看着天空,双目失明让他有了博尔赫斯一样的深邃而内向的目光。他是一个自找别扭的人、一个甘愿寻找和经历苦难的人,而几乎所有的先贤都是这样的一种人。
吉普在山里转着,到了河边一片开阔地,风景展现开来。这里是普通游客无法到达的地方,是塔尼亚遇难之处。有个牌子上写着西班牙语,翻译说记述了1967年9月7日塔尼亚和其他几个游击队员在这里过河,被埋伏在岸上的政府军用重机枪扫射。塔尼亚的尸体随着河流往下漂流,第三天发现时脸部已经被河里的食人鱼啃得露着骨头。由于她是女性,当地的教会给她安排天主教葬礼,总统巴里恩托斯还专程过来参加葬礼。李还记得《切》电影里有这么一个镜头。巴里恩托斯揭开了昔日亲密女友塔尼亚尸体脸上的头巾,吃了一惊,问手下人是怎么回事?回答是被食人鱼啃的。之后塔尼亚被葬入教会的墓地,这个时候,格瓦拉和奇诺还在山地里奔突,距离死期还有一个月多一天。
中午时分,终于到了格兰德河那一段最开阔的地方。在对岸,是一大片肥沃的平原,一直延续到另一座大山,那是另一座山脉杜兰山。游击队始终在河边一带行动,为的是水源。司机说在这里用午餐,他们自己带了午餐。远处河面上出现了一座大桥的轮廓,这就是老杨公司的高速公路工程一部分。
在川流不息的格兰德河边,李回想着1967年切·格瓦拉和奇诺在这里的行动,感觉很久远,仿佛像是几百年前的一段历史。但是,同样发生在中国的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反对美国占领巴拿马、到商店里凭计划票购买棕红色沙粒状的古巴蔗糖,李觉得是那么记忆清晰,好像是刚刚过去不久。而事实上这些事情发生在同一时间里,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记忆反差呢?起初李发现奇诺这个人物线索时,觉得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历史幻影。现在他渐渐介入了这段历史的现场,障眼的雾气在退去。李现在能看见自己内心的动力,为什么会对奇诺是个中国人后裔这一条线索紧抓不放?他内心的动力和激情是和自己的身份有关系的。他也是一个离开故国几十年四处漂泊的异乡人。他在历史的幽冥中追随奇诺身份这一鬼火,而最终却看到了自己来世今生的某些图景。
李没有想到自己这回会遇上玛利亚昏迷坠落的意外险情。但由于这个意外,却让他遇见了老杨他们,看到了一段最新的华人在南美洲的事迹。从奇诺这一个典型的华人开始,上溯到19世纪华工苦力船漂洋过海到南美洲,又接上了老杨他们在安第斯山高原的一系列行动,这段历史有了纵深感。李的想法有了很大的发展,看到了一种历史大的走向。一百多年前中国人作为最会干活的廉价苦力,被贩运到秘鲁,成为这个国家早期经济发展的动力。一百多年之后,拉美再一次涌进大量中国公司。而这一次的中国人涌入南美洲,其身份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一批人则完全不一样了。奇诺在两个历史现象的中间,好像是茫茫夜海中闪着微光的一个灯塔,引导着李的思路。奇诺的事迹和行为恰似一种神迹,赋予这一段历史以形而上学的光芒和启示。
在大桥的背景上,李心里又一次出现了奇诺的幻象。奇诺像隐藏在空中的一朵云一样,凝视着河上的大桥工地,凝视着这一群穿橙色工作服的中国人。李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奇诺会怎么想呢?
12玛利亚苏醒
住在工地第七天,李收到耶鲁大学苏老师的邮件,说符号学专家弗雷泽教授给他回复了鉴定结果,古巴拍下的女子后背文身和玛利亚的文身是一样的。不仅是凭弗雷泽的肉眼辨认,还经过了计算机比对。图案里的飞蛾是“高山灰背天蛾”,也叫鬼脸天蛾,学名:Meganoton analis gressitti。这个图案有一个符号名字叫“古印加的献祭”。最早是德国考古学家在秘鲁库斯科地区的两千多年前的布包木乃伊女尸后背发现,最有名的是阿雷基帕冰山少女Juanita冰冻尸体的背上清晰如新的文身。这个文身图案只出现在活体祭献给神的少女背部。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一个狂热崇拜切·格瓦拉的女性组织采用这个符号,加入组织的人背上都文着这个符号。她们在互联网上联络,在药物和酒精之下产生幻觉和格瓦拉交往,把一切献祭给他。
虽然事先李猜想这是一种符号,但弗雷泽教授的回答还是让李感到震惊,原来这里面有那么多事情。弗雷泽教授提到的Juanita冰山少女,李曾经近距离凝视过她。去年李在秘鲁离开的的喀喀湖之后,继续前往南部的阿雷基帕城,这里是大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出生地。这座城市背靠着两座活火山,上世纪90年代初,两座火山中的一座冒出了致命的硫黄浓烟,人们忧心忡忡看着火山,谁知道这个火山会不会大爆发,像当年的意大利维苏威火山一样,把阿雷基帕变成又一个庞贝城呢?那火山接着开始喷出了火山灰,慢慢地喷,但始终是克制的,火山灰随着北方的风没有落到城市,而是落到了它后边那一座6228米高的安帕托山峰上。之后,火山又恢复了平静,沉睡了下去。而这个时候,山那边的放牧驼羊的山民看到了被喷了火山灰之后的雪山山顶融化了一部分,还看到山上现出一条小径的痕迹。
消息传到美国籍的考古学者雷哈德耳朵里,他认为这一条从山顶通下来的小径十分蹊跷,可能是古印加国人的栈道。他组织了一支考古队,登上了六千多米的山峰去看个究竟。上去之后发现了一个五百年前的少女活人祭祀的木乃伊墓穴。她刚从冰雪里被火山灰融出,像睡着一样美丽。这个少女是从千百公里之外的库斯科过来的,是大贵族家的子女,经筛选出来自愿祭献给最高的太阳神的。李在阿雷基帕博物馆冷冻玻璃棺内看到她的容颜,她是那么安详,静静地沉睡。当年她从遥远的库斯科华美宫殿里出发,一步步走向阿雷基帕这边的雪山。古印加人没有车轮的概念,没有车,也没有可以当坐骑的马,她要么是自己徒步走来,要么就是被人抬着轿辇上山。
6228米高的雪峰,如今专业登山者都很难上来,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支持着这一个女孩子的殉葬之旅呢。她是活着被祭祀的,而且完全是自愿。在她的身上,穿戴着母亲送的衣物和首飾,因为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出嫁给最崇高的太阳神的。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装着古柯叶子的袋子,古代的印加人就用嚼这个抵抗高原反应。她走了那么多天,终于到达了安帕托神山的峰顶。她喝了大量玉米做的奇恰酒之后,进入了昏睡状态,祭司用钝器猛击她的后脑,帮助她快速死去,那年她才12岁。之后,她被埋在墓穴里,在冰山上一天天度过。五百多年之后,终于有一天,边上的埃尔米蒂斯火山喷发了,飘来的火山灰把她从冰封中解冻了出来。
李根本想不到,他所看到的这个冰冻少女居然和他目前发生的事件会有联系。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那么多魔幻事情。难怪南美会出现那么多魔幻作家。李想起伊格拉村电报房那个晚上,看到玛利亚一杯杯喝下奇恰玉米酒、不停地咀嚼着古柯叶子时,心里所唤起的熟悉感,原来就是对那个冰冻少女的回忆。
李在工地度过了第八天。这天早上,工地的司机小孙告诉他,巴耶格兰德的警察局来了电话,让他过去一趟。小孙把车备好了,说马上可以出发。
这一段路不长,李心里狂跳、紧张,他不知情况怎么样,也许更严重了?也许玛利亚不行了?在卡佛那个小说里,那个孩子最终死掉。他已经经历了八天,耐心已经消耗干净,而且他知道要是一直待下去,最終会不受工地的欢迎。
到了警察局,看见了那个留着厚唇胡须的警察头子。这一天他的样子突然变得像一个法官,甚至像上帝。他说:
“奇诺,玛利亚昨天醒了。我们和她谈了,她说了情况,和你无关。你没事了,恭喜你。”他称呼李为Chino(奇诺),这边管中国人都叫奇诺,和游击队员奇诺毫无关系。
“她是怎么说的?”李说。
“她说自己当时突然就失去知觉了。说你和她隔着距离,这样就说明你是清白的。这是你的护照。你现在可以走了,欢迎以后再来巴耶格兰德。对了,玛利亚说想见见你。”警察头子说。
“好的,谢谢你。”李收了护照。他想起了自己在这里被困了八天,准确说是七天,第一天不算。相比切·格瓦拉和奇诺等游击队员在这里的11个月困境和最后的结局,他的被困算得了什么呢?险情解除,一切是那么神奇,当他解开了玛利亚文身之谜,她就苏醒了。好像她是被一条谜语催眠着,谜语一猜出,魔法消散,她就苏醒了。
他买了一大束的鲜花、一盒GODIVA巧克力,去医院看望玛利亚。
玛利亚坐在床上,头上包着纱布,人瘦了很多,眼睛显得很大,真有点像是圣母,和她的名字很配。她的眼睛是善良纯净的,看到了李,她眼神发出了光。
“我听说你为了我的事故留在巴耶格兰德一个多星期。真的非常对不起你了。”
“这没什么。你受苦了,很难过你会受伤,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李说。
“还虚弱,不过我很快就会恢复的。医生说我昏迷了一个星期,我自己觉得像是睡了一觉,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但是我现在一点都记不住那些梦境,唯一还能记住的是在天空飞翔,看到了地面的中国长城。”
“我们下峡谷的时候,你和我说过最想去古巴和中国,想去看长城。”
“那天当知道你是来专门查证奇诺的身份之后,我心里就开始有了波澜。我其实有中国心结的,不仅因为奇诺是游击队里一个重要成员,而且我知道切·格瓦拉内心和中国有非常深刻的联系。但在你来之前,中国对我来说好像是一个宇宙中遥远的星体,我完全接触不到。虽然接待过几个自称是中国来的游客,但他们和你完全是不一样的。伊格拉村电报房那个晚上我喝了很多奇恰酒,平时我是不喝的,后来回房间还嚼了很多古柯叶,一直睡不着觉。半夜三点钟还起来到外面的院子里走路,看着星空。”玛利亚说。
李听了她说的话,好生奇怪。那个夜里三点正是他醒来开门上户外公用厕所,当时他看到了从小径走来的身上发光的玛利亚。为证明这是真实不是梦境,他曾对自己拍了照片作证,后来手机没有照片,说明是在做梦。可现在玛利亚说的事情分明是和当时的场景吻合的。
“你以前有过昏迷的事吗?”李问。
“从来没有过,这是第一次。可能是因为我的心脏比较小,供血不足。人们说人的心脏和本人拳头一样大,你看看,我的手很小,拳头就这么大。”玛利亚把手握成拳头,给李看,她拳头真的很小。李没想到她会找出一个这么天真可爱的理由来解释这可怕的事故。
“你这一个礼拜在巴耶格兰德过得怎么样?”玛利亚说。
李说自己住在工地研究资料,说自己已经获得了“胡安之书”,还深入格兰德河考察了游击队的路线和对岸的平原。
“那太好了,也许是上帝故意让你多待几天,多了解一些情况,让你能把奇诺的事迹写出来。”玛利亚说,“你明天能在这里吗?我想带你完成你预定的行程。本来那天我们是要到这里参观的,就是我住的这个医院。”
“好的,玛利亚。”玛利亚这么一说,李想起行程里面的确提到了医院,他当时并没想到为什么要参观医院。
第二天,玛利亚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她戴上了棒球帽,把包扎伤口的纱布遮住了。她让李看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医院门口那长长的横向走廊,说这里的建筑结构和1967年时一模一样。当年游击队员尸体用卡车从山里运过来后,就是在这条长廊里依次排开展示。她的手里有一个图片影集,里面有当年走廊上一整排惨不忍睹的游击队员尸体的照片。
但切·格瓦拉和奇诺的尸体没有在长廊里。
1967年10月9日下午5点,一架直升机噼噼啪啪飞了过来,切·格瓦拉的尸体在空中出现,吊在直升机的着陆轴上轻轻旋转着。当时巴耶格兰德镇一万名居民有一半站在了机场的空地上观看。士兵试图阻止人群进入停机坪,但随着直升机降落,他们失去了控制。士兵们奔向直升机,他们身后紧跟着人群。士兵只得转过身来,凶狠地用枪指着平民,迫使他们留在原地。与此同时,挂在直升机上的切·格瓦拉尸体被解下来,装入一台汽车,汽车迅速开往巴耶格兰德医院。格瓦拉尸体被放置到了一个户外太平间,那地方看起来像是医院上方小山丘上的马厩。大约有10个人——医生、护士和士兵围在格瓦拉的身体周围,紧张快速地工作。一个身穿白衣的修女站在格瓦拉的头部边上,她时不时地微笑着。起初,观望的民众以为格瓦拉还活着,看起来医生好像正在给他进行输血。医生通过颈部的两个开口,往里面注射液体,一名士兵搀着切站立着,双腿分开在他身体上方。然后民众被告知他们用福尔马林填充格瓦拉身体以防腐烂。
这时候,来了一支马队,马背上驮着另外两个游击队员的尸体,他们是威利和奇诺。不知怎么的他们没有被卡车运过来,而是用马运送过来,之前的其他多名游击队员的尸体已经摆满了医院前面的长廊,而奇诺和威利来得比较晚,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和格瓦拉的关系比较特别,所以他们的尸体被送到了格瓦拉所在的户外停尸间,躺在地上。围观的民众根本看不见躺在地上的这两具尸体,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水池里的格瓦拉身上。
当医生护士忙着用福尔马林灌入死者身体时,人群看不出他到底是谁。他的头低垂着,长长的头发挂下来,差点碰到地板。突然,一名士兵抓住死者的头发,将他猛拉成坐姿。那个穿着白衣的修女扶住了他的头,笑得还很开心。人们看到了死者的面容,闻讯赶来的新闻记者都认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切·格瓦拉。医生护士开始给格瓦拉清洗裸露的身体。“请给死者一些尊重,至少不要拍下他裸露下身的照片。”一名上尉告诫记者,并威胁要没收一个不听他告诫的记者的照相机。士兵们费力地给死者穿上了裤子,但是当他们试图给他穿上上衣时,发现手臂已经僵硬,无法套进袖子。所以他们不得不放弃尝试,让切·格瓦拉裸着上身接受很多台照相机拍照。当照片冲洗出来登上报纸之后,全世界的人都发现死者的样子很像被钉在十字架死去的基督耶稣。
玻利维亚武装部队负责人奥万多将军正在亲自检查仪式。一名来自圣克鲁斯电台的记者与他进行了现场谈话:“这里是巴耶格兰德医院,由于玻利维亚武装部队的努力,由光荣的奥万多将军指挥,入侵我们祖国的古巴共产党游击队领导人已经落网。”将军满意地露出微笑。之后,他们切断了格瓦拉的双手,一只手寄给了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一只寄到了拉巴斯的总统府。
玻利维亚总统巴里恩托斯赢了,他下令把格瓦拉的尸体挂在直升机着陆轴上在空中示众。然而不到两年,巴里恩托斯总统乘直升机在科恰班巴空中遨游时,突然直升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像钓鱼的人钓住了巨大的鱼一样,巨大的鱼把直升机往下拉,最终坠落到地上,总统当场死亡。这是1969年4月27日,在他杀死格瓦拉18个月多18天之后。
玛利亚带李参观了医院后,继续前往一个位于松林里的游击队员墓地。这里曾经埋葬过死在格瓦拉之前的游击队员遗体,李看到墓碑上面有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塔尼亚。她当时埋在教会的墓地里,后来建立游击队员墓园时才把她转移到这边。这里还埋葬过一个叫纳托的队员,他是在游击队最后一战中成功逃脱的七名队员中的一个,但一个月后在距离巴耶格兰德一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与政府军交战被打死。其他的六名队员成功逃脱,经过高山到了智利边境,地下抵抗组织把他们装在运送木材的车里面,成功逃离了玻利维亚。
离开这里,穿过大路,往里走上几百米,到了最后的一个参观点:切·格瓦拉的最初葬身之地。这里修了很现代的博物馆和纪念品店,是古巴政府出资修建的。
在进入发掘墓坑之前,玛利亚讲述了发掘过程。1996年,在游击队事件过去29年之后,格瓦拉成为超级偶像,世界各地的崇拜者和游客纷纷来到巴耶格兰德,为当地带来丰厚的经济收益。古巴每年都派出医疗队来这里,甚至为枪杀格瓦拉的那个士兵做白内障摘除手术,本地居民对游击队的好感越来越强。玻利维亚和古巴的关系开始好转,玻利维亚政府同意让古巴政府出资寻找切·格瓦拉和所有游击队员的尸骨,运送回古巴安葬。于是,一项寻找格瓦拉遗骨的工程开始了。当时搜寻人员只知道埋葬的地点是飞机场跑道附近。还有一条线索来自一个老人,是当年的掘墓人,说他们本来准备把格瓦拉脸朝下直接埋在土里,他觉得有点不忍心,就让格瓦拉的脸朝上,脱下自己的夹克衫盖在了他的脸上。根据这一线索,他们用了三年时间,发掘了九千多平方米的土地,终于找到了一个上面残留着布片的骷髅。最直接的证据是这个尸体是没有双手的,证明了这是格瓦拉的尸骨。紧挨着切·格瓦拉,是巴勃罗·张(奇诺)和另外五名队员尸骨。
现在,这一个墓穴成为一个纪念馆,上面盖了屋顶,有庄严的拱门入口。墓穴的周围有一圈栏杆,还有一道阶梯可以走下墓穴的底部,李走到了墓穴的底部,看着一个个小墓碑上的名字。游击队员在这里埋葬了30年之后,最终于1997年被挖掘出来,所有队员的尸骨都运送到了古巴的圣克拉拉的墓地,紧紧地挨在了一起。在点着长明灯的切·格瓦拉墓穴边上,沉睡着奇诺的靈魂。
在当天的下午,李就启程回圣克鲁斯。接下来的一周里,他去了智利的阿塔卡马沙漠、圣地亚哥。之后在瓦尔帕莱索的聂鲁达故居附近的一间小旅馆住下,看着太平洋海流发呆冥想。在第五天的上午,他收到了玛利亚的一封电子邮件。玛利亚这样写道:
嗨,亲爱的李,我希望你在玻利维亚过得愉快。我不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了,但我想告诉你,昨日里我再次阅读了有关“奇诺”JuanPabloChangNavarro的尸骨发掘报告,这是我发现的信息:他是发掘队最后确认的一个骨骼,他的家人从秘鲁的利马发送图片以帮助进行鉴定。科学家们除了进行了牙医比对获得确认证据,还证明这具尸骨是唯一具有亚洲特色的骨骼。骨架高度为1,71m,骨骼在头骨上显示了三个枪弹孔,在左臂上显示了另一处弹孔,在脊柱第二个椎间盘中显示了最后一个弹痕。鉴定时间是1997年7月10日。关于奇诺尸骨报告我只能说这些。希望这些信息对您有用处,如果你还有其他问题或疑虑,请告诉我。
最好的祝愿
玛利亚·埃斯特·瓦尔加斯
原载《当代》2020年第5期
原刊责编杨新岚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寻找和解迷
陈 河
《天空之镜》写的是一个寻找和解迷的过程,故事背景作品中已有详细解释,没必要再说。我要说的是这个作品的文本形式。写作时我一直把它作为非虚构作品来写,因为里面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事情,而且引用了大量资料。我把整个《胡安之书》都放了进去,关于秘鲁华人的移民历史也用了一整本的浓缩,还引用了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日记》中好几段文字。要是可以引用图片的话,我巴不得还放上很多照片呢,有历史照片,有我现场自己照的。但是我写作时还是按照小说的路子,国外不是有一种文体叫“非虚构小说”吗?我的理论根据其实很不可靠,无非只有卡朋特那本《冷血》被人称为这样的类型。那本书其实很接近小说,但是在中国一直被当成非虚构的经典来供奉。当我写好稿子交给杂志时,经验丰富的编辑毫不犹豫说这稿作为小说发表,把非虚构三个字去掉了。
这位资深编辑把我这个塞满资料的作品当成小说发是相当宽容的,想来可能是两者取其一,它比较像小说罢了。要说起来,小说怎么写本来就没什么标准。古今中外,小说标新立异的写法实在是太多了,你只要搞出点新意,让读者觉得还比较好玩,那就算是一次好的实验。其实我这个小说写得倒是中规中矩的,并没有什么很实验的地方,只不过引用了比较多的资料。如果真要归类的话,可以说是“现场小说”(如果有这种归类的话)。一位在维也纳的作家朋友读了后说,从这个小说“嗅出点《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味道,但因为嵌进了华人苦难历史显得更厚重”。在看到这话之前,我一点没想到《天空之镜》和《黑白电影里的城市》之间的关系,回头看看倒真有相同的气息,写的都是在一个时间走廊里发生的故事。当你抓住了历史中一个闪光的碎片,凝聚你的心力去注视它,那历史的碎片会像宝石一样发出光辉来,而时间在某种意义上会打开通道自由流动起来。这就像作家骆以军说的:“在这个时间旅途中,很像隔着一层厚玻璃在看玻璃另一端的人们。他们活生生地生活着,可是你看他们却像默片,或是你其实很像在他人的梦境中游走。”
陈河,男,原名陈小卫。生于浙江温州。
年少时当过兵,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
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
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
《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等,
长篇小说有《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
《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
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
《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文学奖、
第二届和第四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大奖、
《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