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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聊斋志异·辛十四娘》的叙事艺术

2020-11-25

关键词:明线暗线蒲松龄

顾 云 骢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一、引言

《辛十四娘》①[1]作为《聊斋志异》中篇幅相对较长②的一部短篇小说,在《聊斋志异》的被接受过程中具有较高的知名度。任笃行辑校《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修订本)中的《辛十四娘》一篇,就汇集了冯镇峦、何守奇、但明伦等多位评点家共计78条③精要到位的点评,其中不乏赞赏之语。方舒岩就高度赞扬辛十四娘这一人物:“十四娘刚介若李势女,知人若山公妻,险阻不惊,艰难求济,若许允妇,谁谓妇人不可比踪英杰耶?”[2]学者赵伯陶则高度评价《辛十四娘》小说本身,称其“在人物性格刻画与情节设计方面皆可见作者的艺术匠心”[1]925。

笔者利用中国知网,分别以“聊斋志异狐女”和“聊斋志异女性”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共得到300余条结果。经过整理后发现,涉及《聊斋志异》“狐女”和“女性”的研究,大多都提到了《辛十四娘》。仅以《辛十四娘》单篇或“辛十四娘”单个人物为主题进行研究的文章,笔者搜集到了十多篇,分析论述角度多样,有从艺术手法角度分析的,如李李的《试论〈聊斋·辛十四娘〉之艺术技法》[3];有从人物形象角度分析的,如徐方东的《细节决定成败——从“扑满蓄金”看辛十四娘形象》[4];还有从影视改编角度进行分析论述的,如赵庆超、张冰洁的《鬼狐的淡隐与现世的凸显——从聊斋小说〈辛十四娘〉到〈狐缘〉电影改编的思考》[5],等等。而且,对《辛十四娘》的接受绝非只是局限于文学领域。在美术领域,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自20世纪50年代起陆续出版的《聊斋志异连环画》,几十年来再版多次,至今仍深受大众喜爱,尤其胡若佛和张令涛先生绘画的《辛十四娘》,在《聊斋志异连环画》发行第八版时,就有研究者为它撰写专文评析[6]。在影视剧领域,由朱牧、李翰祥执导的《辛十四娘》电影,于1966年和1967年分别在台湾和香港上映;1987年至1990年陆续出品的“聊斋电视系列片”中,有谢晋导演执导的《辛十四娘》电视剧;2008年,由李国立导演执导的电视剧《聊斋奇女子》上映,其中有内地影视女演员刘诗诗主演的《辛十四娘》篇章。此外,在书籍装帧领域,也有人引用《辛十四娘》原文“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来说明设计风格的问题。[7]

应该说,《辛十四娘》的被接受是广泛的。学者也好,大众也罢,总体上对《辛十四娘》的艺术价值是认可的。对于辛十四娘这一人物形象,大家的主要态度也是喜爱和赞美。那么,《辛十四娘》究竟为何能够被广泛接受?其主要艺术价值又体现在何处?笔者认为,故事情节的曲折有趣和人物形象塑造的丰富饱满,是《辛十四娘》得以被广泛接受和认可的重要原因。而将这两者进行完美统一的,则是蒲松龄高超的叙事艺术。《辛十四娘》的叙事艺术,是其总体艺术价值中最为突出的一点。

美中不足的是,有关《辛十四娘》在文学领域的研究,历来研究者们大多着眼于其人物形象本身[8-10],尽管这些论文分析切入的角度多样,但很少有从叙事角度进行详细研究的,其叙事艺术,仅仅被放置于《聊斋志异》整部作品叙事特点研究之下的一小节或一小段的地位,缺乏详尽全面的专文探讨。而《辛十四娘》在叙事层面的高超艺术性,却又是研究《聊斋志异》这部著作时不容忽视的。有感于此,笔者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结合叙事学相关理论,从叙事模式、叙事线索、叙事时序、叙事视角这四个角度出发,全方位地研究分析《辛十四娘》在叙事上的艺术特点,进而认识到《辛十四娘》通过小说叙事,完美地实现了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节推进的有机统一。

二、叙事模式

《辛十四娘》的叙事模式,在总体上呈现为一种“资助型”模式。

在《聊斋志异》中,总是不乏兼具美貌与才能的奇女子。她们或给予男主人公温馨关怀,或帮助其振兴家业,或勉励其科举高中,或为其繁衍子嗣,或以上几者兼而有之。总而言之,这些聊斋奇女子,不仅貌若天仙,而且蕙质兰心、有勇有谋,俨然是小说中诸多男主人公的命运守护者。这种女主人公单方面对男主人公给予强大支持和帮助并且主要凸显女主人公智谋的叙事模式,可以称之为“资助型”叙事模式:主人公相识+第一次冲突+第二次冲突+揭示真相。[11]

为便于下文清晰且有针对性地进行分析,笔者特在此厘清《辛十四娘》主要情节(不包括篇末的“异史氏曰”部分),并分条简要概括如下:

情节一:冯生邂逅辛十四娘,薄暮兰若再逢,求辛父嫁女,遭拒;

情节二:冯生偶入郡君处,郡君为其做媒;

情节三:辛十四娘如约嫁给冯生,嫁妆仅为扑满;

情节四:楚公子数次登门,辛十四娘多次劝诫,最后要冯生闭门绝交游;

情节五:冯生遭诬陷被押,辛十四娘探望,劝其诬服;托媒购得良家女子禄儿,欲以之为冯生妻;临近秋决又日夕奔走;

情节六:辛十四娘向冯生说明洗冤的真相;

情节七:辛十四娘决意离开冯生,容貌衰减迅速,暴疾卧床,溘逝;

情节八:冯生娶禄儿,家道中落,取扑满,得金钱,家境复充裕;

情节九:苍头在太华山遇到已经成仙的辛十四娘。

在《辛十四娘》这篇小说中,冯生和辛十四娘的相识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才子佳人式的“巧合偶遇”模式:“(冯生)昧爽偶行,遇一少女”。随后的第一次冲突和第二次冲突,则支撑起了整篇小说的主要情节内容。第一次冲突写冯生追求辛十四娘,并与其结为夫妇之事。冯生为追求辛十四娘,先是恳求辛父嫁女,遭到拒绝后,又得到生前本为亲戚的郡君帮助,在焦虑的等待中,终于成功娶到辛十四娘。第二次冲突则是冯生对楚公子的两次无礼之语,进而引来楚公子对冯生的诬告陷害之事。然而,在辛十四娘委派狐婢寻见皇帝申诉冤情的安排和帮助下,冯生又幸免于难。到最终的揭示真相环节,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辛十四娘一直为了修炼成仙而努力,因此起初不愿嫁给冯生,更不愿为尘世俗务所扰。在这种“资助型”叙事模式下,我们清楚地看到,作为男主人公的冯生,一直处于一种“被帮助和被拯救”的弱者地位,而处于强者地位的女主人公辛十四娘,则一直扮演着施救者和劝勉者的角色。

指出《辛十四娘》采用“资助型”叙事模式的重要意义,不仅仅是为了厘清小说情节发展的大致脉络,更在于让读者意识到,《辛十四娘》整篇小说叙事技巧的运用,都紧紧围绕着“资助”这一关键词。在叙事线索方面,明线剧情几乎就是一部冯生的受助史和辛十四娘的施助史,情节发展演变可信度高,延宕、转折和推进都恰到好处;而暗线的设置,则在最终交代清楚了辛十四娘无私资助冯生的根本原因——积攒功德从而修炼成仙。更重要的是,明暗双线交错行文,可以在叙述辛十四娘一次又一次投身资助事件的同时,为其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更多可能性。此外,叙事时序的多元使用、叙事视角的不断转化以及遍布小说各处的细节性伏笔(仅扑满为嫁妆、托媒购良家女,等等),在“资助”这一对小说主要内容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核心语词统罩下,共同实现了从多维度来塑造辛十四娘人物形象的目标,也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小说的情节结构,推动了故事情节一步步地发展演进。

三、叙事线索

通过上述“资助型”叙事模式的分析,尤其是“揭示真相”这一环节的提示,我们不难发现《辛十四娘》采用了明暗两条线索齐头并进的双线叙事结构。加入暗线叙事,正是为了能够有效地设置悬念,增强小说情节的吸引力,开拓刻画人物的新空间。陈才训先生指出:“‘暗’,即作者把读者最关心的小说矛盾冲突中主动一方的活动安排成暗线,而把被动一方的活动安排成明线。”[12]显然,作为施助者的辛十四娘是矛盾冲突中的主动一方,而受助者冯生则是被动一方,明暗双线的安排必要且合理。在此基础之上,《辛十四娘》不管是明线还是暗线,都有着必要的细节性伏笔作为推动故事演进的深层原因,从而使得悬念的设置十分严密。

明线以冯生为核心人物,讲述了冯生邂逅辛十四娘、迎娶辛十四娘、遭受陷害入狱后得到辛十四娘的营救、辛十四娘离去后和禄儿成为夫妻的普通人类故事。推动明线情节开展的原动力,毫无疑问是冯生的性格。小说开篇,蒲松龄仅用短短四个字形容冯生,为整个故事的发展预言般地铺垫下主基调:“(少)轻脱,纵酒。”[13]535“轻脱”是冯生的秉性,“纵酒”是冯生的习性。而正是由于“轻脱”的秉性,才会令冯生养成“纵酒”的习性。这种“轻脱”的秉性和“纵酒”的习性强有力地影响着明线剧情的发展,甚至可以说是决定了冯生的命运轨迹。与辛十四娘初次邂逅之后,冯生“薄暮,醉归”,从而在兰若再遇辛十四娘。随后,冯生“乘醉遽问”,向辛翁打探辛十四娘的消息。在辛翁无意嫁女的情况下,冯生又“乘醉搴帘”,强行求见辛十四娘。而当被赶出兰若,遇见郡君后,冯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从而才有了郡君为其做媒一事。又因为冯生“若得丽人,狐亦自佳”的轻脱不羁,才可能不介意辛十四娘狐狸的身份。成婚之后,冯生又因轻脱不羁的言行,从而令楚公子怀恨在心,这也才有了后来遭受诬陷一事。但明伦曾就此评论道:“直从乘醉求婚、乘醉为诗、乘醉坐索、甚之乘醉搴帘直入时,而知其必不免矣。”[13]543纵览全篇,冯生的人生遭际,似乎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轻脱”与“纵酒”这两个词。对此,历来评论家均有精要点评。冯镇峦:“轻脱纵酒,冯生之构祸皆由于此。”[13]535何守奇:“四字定冯一生得妇构祸,皆由于此。”[13]535但明伦:“四字定案。轻脱已非修身保身之道,况又纵酒乎?冯生一生跳不出此四字外。得美妻以此,遘奇祸亦以此。闺中有直谏而卒莫之改,此辛十四娘所以仅脱其祸而不能与之仙去也。”[13]535三人的评价可谓渐次全面深入,尤其是但明伦的评价,不仅认识到了冯生性格与其娶妻遭陷的关联性,而且还点出辛十四娘仅能一人成仙的原因。由此可见,蒲松龄在明线叙事方面,已于开篇做好了简练而又无懈可击的铺垫。

暗线以辛十四娘为核心人物,主要讲述了辛十四娘一心修炼终于成仙的故事。当然,由于冯生的介入,辛十四娘的修仙进程一度延缓。用小说术语来讲,这便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延宕”效果。《辛十四娘》通过“缓”这种方法,有力地增强了悬念的感染效果,同时也能为小说刻画人物提供更大空间。果然,辛十四娘并未因冯生惹事而性情大变,依旧心存善良,刻苦求仙,同时也一直努力扮演好自己身为人妻的角色,“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馀,辄投扑满”。这种普通人世的良善修行,亦是成仙前的必要苦炼。再加上后来为营救冯生的奔走操劳,更是为辛十四娘的成功升仙奠定功德基础。这两条线索同时进行,只是作者仅仅给我们展示了冯生这条明线,而巧妙地将辛十四娘这条暗线掩藏起来,直到小说最后才点破。正因如此,我们回过头来看这篇小说,就不得不为其暗线下的艺术留白而浮想联翩。同时,双线结构也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小说的文本容量,使文本形成了一个可供读者填补的召唤结构。

明线的发展思路清晰,暗线的发展也有迹可循。如果我们关注小说中的重要细节,就会发现蒲松龄早就在文中为暗线埋下了伏笔。有关辛十四娘“一心修仙”这条暗线的伏笔主要有五处:其一,辛十四娘不凡的穿着和言行举止;其二,辛十四娘不愿嫁人的初衷;其三,辛十四娘仅有的嫁妆——扑满;其四,辛十四娘托付媒媪求购良家女;其五,辛十四娘异于常人的衰老速度和溘逝。下面对其依次进行简要分析。

关于辛十四娘的衣着举止,小说中有多层次的描写。在冯生的视角下,辛十四娘“着红帔,容色娟好”“振袖倾鬟,亭亭拈带”。在郡君的讲述中,辛十四娘“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辛十四娘容貌姣好,身姿亭亭,给人一种高洁不可亵渎的神圣感,远非一般魅惑人心的狐妖所能相提并论。在识人上,辛十四娘也颇有眼光。她不仅认识到冯生是“乡曲之儇”,还认识到楚公子“猿睛而鹰准,不可与久居也”。张学忠先生对此指出:“可见这是一位心里能识士(指冯生与楚公子)的狐娘子,所以作者为她起个既是谐音又是隐语的称呼:辛(心)十(识)四(士)娘。而且又把这个称呼作为篇名,这就等于暗示出女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也点出了整个故事的主体所在。”[14]从辛十四娘善于识人这一点来看,她也绝非普通的狐妖。有关辛十四娘对于和冯生成婚的抗拒,小说中也有较多的细节。于兰若再遇冯生,辛十四娘的态度是“忽见生来,即转身入”,辛翁对冯生的恳求也是爱搭不理,其中隐约可猜测到辛十四娘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辛翁的态度。在郡君处见到冯生,辛十四娘也是“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哪怕郡君有意试探,辛十四娘也是“俯首无语”“默默而已”。即便到了不敢违抗的郡君正式给二人做媒时,辛十四娘也据理力争,不愿草草结婚,展现出坚定的情志和节操。结合辛十四娘的以上表现,足以见其本无意成婚,只是一心求仙。再谈辛十四娘唯一携带的嫁妆——扑满。女子出嫁,理应风风光光,金银首饰本必不可少,然而辛十四娘的嫁妆却是用来装钱币的扑满。此处伏笔待到小说结尾之时才得以挑明,可见辛十四娘的深谋远虑,早早地为自己的离开和冯生将来的经济开支做好了准备。这一点,小说后来还设置了一处相关联的伏笔,即辛十四娘为冯生物色良家女子为妻。可以说,在成家立业、繁衍子嗣等方面,辛十四娘都预先为冯生做好了打算,也为自己准备了退路。最后辛十四娘向冯生表露自己“视尘俗益厌苦”的态度,试图辞别。尽管在冯生的恳求下暂作停留,身体却迅速衰老,不久便去世。这种异乎常人的衰老死亡速度也暗示出辛十四娘将会迎来不一样的经历。小说最后成功回收了贯穿全篇的最大伏笔:一心求仙的辛十四娘在修行已满、通过死亡摆脱尘世肉身后,终于能够“名列仙籍”。综合上述伏笔,足以见得蒲松龄在辛十四娘修炼成仙这条暗线上的叙述处理是相当严谨到位的。

四、叙事时序

《辛十四娘》总体上遵循线性叙事时序,但同时又辅之以插叙和补叙。法国叙事学家托多罗夫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的时间,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15]小说有时为了制造悬念,不会同时呈现出同一时间线上的多个情节,而会对正常的叙事时序进行变形,从而达到半露半掩的叙事效果,令读者不能在第一时间把握故事全貌,必须带着疑问和思考来阅读作品。

上文谈到,《辛十四娘》在明线的推进上以冯生的人生遭际为时间线索,叙事层次鲜明,条理井然,叙事详略得当。正叙主要就两件事情展开叙述,即冯生娶辛十四娘为妻和冯生屡出轻脱不羁之言而被楚公子陷害。这两个主要事件在叙述篇幅上也大致相等,可以看作是整篇小说叙事的主体部分。然而,若仅仅是平铺直叙,小说便显得枯燥,无法引起读者兴趣。因此,在正叙为主的前提下,蒲松龄还适当运用插叙和补叙,丰富叙述方式,实现曲径通幽的叙事效果。

插叙巧妙地隐藏在正叙之间。第一处插叙,即郡君和青衣女子有关辛十四娘的对话。郡君首先点破了辛十四娘野狐精的身份,随后青衣女子引出三月间辛十四娘随阿母为郡君祝寿之事,从而有了郡君对辛十四娘的直接印象:“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郡君的回忆作为侧面描写,着眼于辛十四娘超凡脱俗的衣着打扮,对于辛十四娘高洁自持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无疑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第二处插叙,则是冯生询问辛十四娘为何对郡君如此帖服,辛十四娘告知其郡君身份之事。这处看似可有可无的插叙也绝非闲笔,它解释了辛十四娘同意嫁给冯生的重要原因(不敢违抗郡君之命),从而使得情节发展能够让人信服,体现了蒲松龄在创作上的严谨。第三处插叙,则是交代楚公子之妻阮氏悍妒杀婢一事。这处插叙至少有三项作用:一是为楚公子陷害冯生提供了机会和必不可少的道具(尸体);二是成为楚公子下定陷害冯生决心的重要导火索;三是将阮氏与辛十四娘作对比,反衬出辛十四娘温柔贤惠、善良识人的美好品性,进一步塑造了辛十四娘高洁的人物形象。楚公子在外受到冯生的嘲笑和抨击,倘若在内有贤妻开导相助,未必会走到陷害冯生这一步。正是因为内外交困,难以抒发内心的郁结与忿忿之气,遂决定铤而走险,最终落得被捕招供的下场。正因为有了这层层插叙,故事情节的发展在情理上才更令人信服。

小说的补叙出现在冯生成功获救后,作者通过全知视角的叙述,交代了辛十四娘为营救冯生所采用的方法。此处补叙十分必要,它是对暗线叙事的一次回收交代。这一部分内容,若是采用明线叙事平铺直叙下来,不只是索然无味的阅读体验问题,更重要的是会令暗线叙事中最精彩的一环彻底断裂,进而破坏整部小说在暗线叙事上的完整性。然而,蒲松龄通过对这段内容进行暂时性地隐匿,在叙事过程中留下了充分的悬念。直到营救行动成功后再把辛十四娘的计划和盘托出,读者才猛然醒悟,理解了辛十四娘种种看似不合常情之举动。这种叙事方式能够充分调动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并且在知晓真相后,更为辛十四娘的谋略和胆识拍手叫好。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段补叙,蒲松龄叙述上一段内容时才有足够的自信,通过艺术性的虚写,来塑造辛十四娘智谋高超的形象。

五、叙事视角

在叙事视角方面,《辛十四娘》采用了全知视角和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相结合并交替变换。“《聊斋志异》常在叙述中灵活变换角度,采用流动视角叙事,使故事更加奇幻曲折,最主要的方式就是在全知视角叙事中加入局部的限知视角叙事。”[16]“《聊斋志异》中的叙事视角在总体上是流动的。一般来说是由全局的全知转换成局部的限知,最后再达到全局的全知。”[17]在总体行文上,蒲松龄选取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这是为了确保将小说故事情节的前因后果都能清晰地传达给读者。但是为了增强行文的丰富性,在小说的局部,蒲松龄又会变换叙事视角,暂时性地由小说中某一人物的视角出发,或是推动情节发展,或是更多维地塑造人物。

小说开篇先以全知视角交代男主人公冯生的基本情况,然后再从冯生这一男性人物的视角切入,用非常迅捷的叙事速度引出辛十四娘这一核心人物,自此皆是以冯生之眼观辛十四娘。直至冯生遇到郡君,这时叙述视角发生了些微转变,对于辛十四娘的刻画,增加了郡君和青衣女子这两重新的第三人称限知视角。通过这种多重视角聚焦的方式,对于辛十四娘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就更加丰富饱满,呈现出逐渐补充、层层渲染的立体化、多维化的特点。但明伦就此曾有过精彩点评:“前已三次写女,都是虚写。此复蜿蜒而入,从生口中点其年,从青衣人口中点其名,从妪口中点其端好媚巧,然后唤之。及入白辛家十四娘至矣,可以直落出见生矣;乃先说生见女拜妪,见妪曳女,见女聘婚而立,见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又间以问答语,然后说回首见生。香山诗云: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文境似之。”[14]539

待二人成婚后,小说除了引出必要人物楚公子,再次使用了全知视角外,叙事视角一度又回到冯生。在交代楚公子陷害冯生的契机时,又通过全知视角插叙了楚公子悍妒的妻子阮氏的情况。之后,冯生遭陷害入狱,明线的叙事视角又变为辛十四娘,写辛十四娘在冯生被关押之后的种种异常举动,引发读者猜想,用悬念推动情节。冯生成功获救后,又通过全知视角,补叙了辛十四娘为挽救冯生暗中用计的情况。先前是通过旁人之视角明写辛十四娘,此处又是以辛十四娘自身的视角虚写辛十四娘,一明一暗、一虚一实之间,辛十四娘貌美端庄、高洁自律又勤俭持家、善于识人、智谋超群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在以上视角中,辛十四娘都是一种在场者的身份。在辛十四娘离场情况下的叙事,更体现了蒲松龄的匠心独运。小说写到辛十四娘肉身死后,以冯生和禄儿的视角,呼应前文设置的伏笔,间接地塑造了辛十四娘善于持家、深谋远虑的人物形象。“(冯生和禄儿)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罗列殆满。头头置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这一“浪后波纹”[18]式的余响,令人重新追忆起“逝去”的辛十四娘之美好形象,也再一次印证了“资助型”叙事模式由始至终都覆盖全篇的事实,体现出“资助型”叙事模式的高度统摄力和整体框架结构的严密性。虽然辛十四娘并不在场,但是从中可窥见其影响持续之深远,乃可从中领悟到辛十四娘之聪明贤惠。待到后文苍生太华之遇,蒲松龄点破辛十四娘修仙成功之事,读者又能在恍然大悟之余,感叹蒲松龄巧妙的构思和严谨的叙事脉络。

六、结语

综上所述,《辛十四娘》能够被广泛接受,得益于其精巧的叙事特点。“一部作品从构思到形成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从一开始就要极度地追求完善。”[19]《辛十四娘》总体上呈现出一种“资助型”叙事模式,核心人物是一直处于施助者和劝勉者地位、一心修仙得道的辛十四娘。“资助”一词,即是对这篇小说表面故事情节的高度概括。而串联起这一“资助型”叙事模式大框架的,则是小说一明一暗两条叙事线索。通过暗线的加入,小说悬念陡生,增强了情节吸引力,同时为人物刻画开拓了新的空间。明线写冯生娶妻遭陷受资助的际遇,暗线写辛十四娘成仙得道的施助修行。为了处理好双线叙事,蒲松龄开篇即对“轻脱”“纵酒”的冯生进行定调,又在辛十四娘的言行举止、一度无意成婚、扑满为嫁妆、托媒媪求良家女、异常的肉身衰老情形等细节处埋下伏笔,令小说的整体设定更为严谨。在“资助型”叙事模式以及双线叙事的基础上,蒲松龄又在叙事时序上灵活使用正叙、插叙和补叙,在叙事视角上灵活转换、采用流动视角,既实现了小说情节有条不紊地推进,又常出人意料,同时在字里行间又虚实结合地塑造出辛十四娘端庄貌美、高洁自持、勤俭持家、善于识人、谋略过人、一心修仙的丰富饱满的人物形象,真正做到利用小说叙事,完美实现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节推进的有机统一。

有关《聊斋志异》的叙事艺术,历来不乏专家学者的关注和研究,本文也只是管中窥豹。或许,我们还可以从叙事思维、叙事空间、叙事速度、开头和结尾的构思等角度,来研究《聊斋志异》的叙事艺术。总之,《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集的扛鼎之作,值得我们在叙事学层面上继续进行深入研究。

注释:

① 本文涉及《辛十四娘》原文引用,主要出自由蒲松龄著、赵伯陶注《聊斋志异详注新评》卷三《辛十四娘》,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第907-926页。下文若无特殊情况,引用自该书的原文,笔者不再注明页码。

② 据笔者统计,《辛十四娘》原文约3800字,在字数上远远超过《聊斋志异》中的大部分作品。这为其叙事艺术的全方位展现提供了文本容量层面的基础条件。在文字量上能与其相提并论的,唯有《马介甫》《罗刹海市》等篇,这两篇也同样是《聊斋志异》中叙事较为精彩的篇章。

③ 袁世硕先生为《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一书所撰写的序言第12页中曾提到,该书新增加了王芑孙写在王金范十八卷本的评语和抄本《还淳方舒岩先生批本〈聊斋志异〉》中的评语。笔者发现,此二者评语不见于张友鹤辑校的“三会本”《聊斋志异》。因此,在统计《辛十四娘》一篇的评点条目的时候,任笃行辑校本较之“三会本”73条评语多出了5条,其中就包括下文笔者引用的方舒岩的那条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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