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噶尔的诱惑
——18世纪下半叶清朝影响下哈萨克的南向活动*
2020-11-24巴哈提依加汉中国人民大学哈萨克斯坦国立L古米廖夫欧亚大学
巴哈提·依加汉(中国人民大学/哈萨克斯坦国立L.N.古米廖夫欧亚大学)
一
据1999年出版的《清代边疆满文档案目录》,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满文录副档题名为《喀什噶尔办事大臣伊勒图等奏哈萨克汗阿布赉派使到喀什噶尔请安贸易折》,档号为2261-031(082-0715),具奏时间为乾隆三十三年二月十三日(1768年3月30日)的文档中“附来往文书3 件”。[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及中国社会科学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合编:《清代边疆满文档案目录》第7 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38 页。2004年,笔者在该档案馆微缩卷中查到所述三件来往文书之一,哈萨克汗阿布赉写给清朝驻喀什噶尔大臣及伯克的察合台文信。2013年4月,承蒙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允准,笔者得以复制该文档。以下是该察合台文哈萨克信件的转写﹑译文和相关文本注释。[1]除了一般语词的解释外,有关史实的文本注释主要是根据上述具奏时间为乾隆三十三年二月十三日的伊勒图满文奏折中的内容写成的。译文中方括号内的文字是本文作者根据文意添加的。
转写:
译文:
阿布赉汗谨向大汗[1]指清朝乾隆皇帝。治下[2]信文起首的“ulu hanniŋ yisänligida” 一组词字面意思为“在大汗康健之际”。喀什噶尔大臣大人[3]此乃一复合词:前一部份“āmban”来自满语,意为“臣”,此处指喀什噶尔办事大臣;而后一部分是汉语“大人”的音译。有意思的是,伊勒图奏折中所载此信满文译文中不见该复合词后一部分。这说明,驻喀什噶尔清朝衙门中的译人们并不清楚阿布赉信中的“darїn”所指为何。伊勒图奏折,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与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编:《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以下简称《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87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年版,第158—168 页。该档在被收入《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之前,就已有根据缩微复制件译成的哈萨克文译文,见: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 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азақ тарихы туралы қыта деректемелері.ІІІ том.Цин патшалық дәуірінің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106-113-бб.,Алматы: “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06。及阿奇木伯克[4]文档此处把意为“阿奇木伯克们”的“hekimbeklär”误写成了“jakimbeklik”。阿奇木伯克乃是清朝统治下回疆土著官员的称呼。等问安!
阿布赉汗吾闻得[5]原文“Abulai hanniŋ isäligida”意为“于吾阿布赉之康健之际”,也就是说,这里的整个句子似乎是:“于吾阿布赉之康健之际,将军大人连同阿奇木伯克们一道使得属民和睦相处……”这显然不合情理。查伊勒图奏折中的满文翻译,与此处相关的句子中见有一满语动词“buyembi”(“羡慕”),相关句子被译作“吾,阿布赉,对居于彼(喀什噶尔)部之孺子都可头顶黄金行走[而不受侵扰的和平景象]羡慕不已”(满文原文作:abulai bi tubai nuktei hehe juse ci aname uju de gemu aisin hukšeme yabure be buyembi)。鉴于有此满文译文,或可推测:察哈台原信中此处的“isäligidä”乃是“ištigändä”(意为“据闻”)之误。:大臣大人连同阿奇木伯克一道,使得[喀什噶尔之地]民众得以和睦相处;[在你们那里,]连寡妇和孤儿都可头顶黄金而不受旁人骚扰。吾等均为大汗之阿勒巴图[6]此乃是意为“仆,交税者”的蒙古语借词。鉴于清哈交往过程中哈萨克人有使用此词和 “ejen”(意为“君主,主子”)的情形,日本学者小昭孝博便在其研究中把清哈关系立名“额真—阿勒巴图关系” (“Ejen-albatu relationships”),并把这一语义上与“宗藩关系”并无太大区别的新概念释作“基于外交礼节之上的一种外交制度”(“a system of diplomacy centering on the diplomatic protocols”)(Noda J., Onuma T., A Collection of Documents from the Kazakh Sultans to the Qing Dynasty (Joint Usage / Research Center for Islamic Area Studies TIAS Central Eurasian Research Series Special Issue 1), p.86.Department of Islamic Area Studies, Center for Evolving Humanities, The University of Tokyo, 2010)。的确,在其与清朝的交往过程中,哈萨克人经常使用诸如此类来自蒙古和回语中的词语以取悦清廷;但这些词在哈萨克社会中并未生根或者说未被哈萨克大众所知晓。例如,哈萨克语中有与“阿勒巴图”读音相近的“albatï”一词,但它只是一个表示“胡乱,不负责任地”之意的副词,与蒙古语“albatu”一词的原意毫不相干;而在哈萨克语中,原本就有与 “ejen” 一词同源且意近的“iye”,因此,哈萨克人原不必非要用一蒙古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概念。显然,在开始使用这类词汇于其写往清廷的信件中时,哈萨克人并未太多理会这些词汇的含义,而是更多地模仿蒙古(厄鲁特及土尔扈特等)与清朝公文交往的格式和成语。鉴于此,我们认为美国学者濮德培就清哈关系的表象和实质所做出的如下判断有其合理之处:“我宁愿把(清哈交往话语)视作是一种服务于参与方各自目的的文化间语言(intercultural language)……它用各种正式表达的用语遮掩了各参与方自己的不同概念,但又听凭各方在不同程度上拥有其自主评价尺度”(Perdue, P.C., China Marches West: The Qing Conquest of Central Eurasi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403)。,[亦可和睦相处耶!]
吾欲相告者:吾今派铁列什为使[赴你处],若你们尚有尊敬吾等之意,则请善待吾使并送其返回。吾欲相告者:此前,铁列什曾作为证人之一,把此间7 人之牲畜赊与婼兹苏菲。[当时]哈萨克一方之证人为铁列什,吉尔吉斯一方证人为亚铁克。吾谓铁列什:“因该等牲畜乃是汝亲手交出,汝当身赴彼处要回牲畜[1]在突厥语中,“mal”一词除有“牲畜”之意外,亦表示“货物”。故,此处似可理解为“[值那些牲畜价值的]货物”。,以使人们和睦。”为此,吾乃遣去铁列什矣。
吾等均为大汗之阿勒巴图。故此,请派商人至吾处;抑或请你们命令属下开放通衢,以使吾等可往入贵境耶。
无疑,这一哈萨克察合台文信件具有重要的史料学价值。它既是哈萨克与清朝交往的具体文献凭证,也是探讨18世纪哈萨克公文语言的宝贵材料。此外,该信件还引出了一个哈萨克人曾在清属回疆活动的历史话题。前人对此话题曾略有涉及。查阅基于清代传统汉文史料所做的有关前人研究,可知:尽管阿布赉此信当时并不为人所知,但与阿布赉这一信件相关的历史事件曾受到关注;此事件被视作清朝与哈萨克交往史中的一个较重要的节点,是清朝阻止哈萨克往赴回疆活动的标志。[1]〔日〕佐口透著,凌颂纯译:《十八至十九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68—369 页。不过,撇开阿布赉汗的信件不谈,前人就相关历史所展开的论述也并不充分,甚至可说是挂一漏万。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咎于当时史料的缺乏。自20世纪末以来,清代满文档案文献的逐渐发布为我们进一步认识上述阿布赉信件以及其他类似信件的意义,加深对相关历史过程的认识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下面,试让我们结合相关的满文奏折﹑哈萨克察合台文书及传统清代史料,就上述阿布赉汗信件写成前后哈萨克人南下回疆地区活动的原因和过程以及清廷对这些活动的反应及措施做进一步的梳理。
二
由近年发布的满文档案文献可知,哈萨克人南下回疆地区的活动是在清哈关系正式建立五年后开始的。1762年6月末,一批哈萨克使者来到清朝“回疆”[2]汉语称“回疆”的地区在满文中作“hūise-i-ba”。清朝汉文史料中的所谓“回疆”和满文史料中的“hūise-i-ba”基本上可与“南疆”、“六城之地”(也有作“七城之地”的)、“喀什噶利亚”等概念相对应,但清人有时也把中亚南部邻近的其他突厥语穆斯林地区括入“回疆”及 “hūise-i-ba”之中。重镇喀什噶尔。据时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的永贵就该事所写的奏折,这些使者乃是由活动于塔什干及布鲁特契丹(Kitai) 部之间的几个哈萨克部落的头目遣出[1]据笔者的理解,永贵奏折此处指的是塔什干郊区至楚河—塔拉斯河流域的地区。这一地区是哈萨克大玉兹各部,尤其是其中的玉逊(或写作“乌孙”)—都喇惕部落联盟的传统据地。据我们所读到的另一份由清军将领富德写成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的满文奏折,该部哈萨克人早在当年就已为争夺塔什干的控制权与浩罕进行着征战,而且该哈萨克部落集团之年长首领、“巴图尔”强人图里拜(Tulibai)也于该年派遣由其子卓兰(Jolan)率领的使团赴清廷;由富德奏文中透露的信息看,图里拜遣使的主要目的乃是为其安置在塔什干的傀儡汗阿必里斯(Abilis)从清廷争取到如同阿布赉汗获得的汗权认可,以便提高本部落集团在哈萨克人中的地位( 见富德写于乾隆二十三年八月四日[1758年9月5日]的满文奏折。该奏折收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与哈萨克斯坦东方学研究所合编:《 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共2 册]第1 册,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147 页[以下简称《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亦收入《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32 册,第77—90 页。我们曾据《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所录件,对该满文档进行了转写并用哈萨克语作了译注,见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азақ хандығы мен Цин патшалығының саясидипломатиялық баланыстары туралы қыта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Том I, 80-102-бб., Алматы: “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09。需指出在2012年出版的《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32 册,第97—109 页]还见有当时译出的该奏折的汉文本[此档何以在满文本写成之后即刻被译成汉文,是一需要探明的特殊情况])。富德提及的事件在六年后的永贵奏折(亦即本文此处所及永贵奏折)中亦有反映,只是永贵把卓兰的名字讹写成了“Yolo”。,其主要目的是为了探寻哈萨克人赴喀什噶尔和叶尔羌进行贸易的可能性。[2]上揭《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第1 册,第618—620 页,喀什参赞大臣永贵写于乾隆二十五年闰五月十日(1762年7月1日)奏折。
作为清朝回疆史上的一个特殊事件,哈萨克使者来访喀什噶尔的消息亦被记入18世纪下半叶由佚名著者用满汉双语编写的﹑后世学者称之为《西域地理图说》[3]阮明道校注,刘景宪满文译文:《西域地理图说》,延边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的手稿中;甚至可以说,《西域地理图说》一书中有关哈萨克的认识基本上反映的是与上述乾隆二十五年哈萨克使者来喀什噶尔一事直接相关的片面内容。[4]这一情形在该书“外亦情形”一章中反映得尤为突出(见上揭《西域地理图说》一书,第123—124 页)。对于清朝官员来说,与来自远方的哈萨克使者相遇于新近“平定”的回疆之地确实不同寻常,因为这些游牧部众的到来意味着回疆之地在经济和安全方面出现了需要关注的新因素。而对于哈萨克人来说,“走向喀什噶尔”肯定也是一件值得兴奋的营生,因为他们是抱着借助清朝政府的统治,把自己与清朝在乌鲁木齐等地业已建立起来的绢马贸易关系“正式地”扩展至南疆的期望而去的。据上揭永贵奏折,当被问及来访目的时,那些哈萨克使者强调了他们来喀什噶尔的两个理由:第一,清朝在回疆所建立的新的秩序为包括哈萨克在内的周边各族赴该地区贸易提供了安全保障;第二,派遣他们来喀什噶尔的哈萨克首领们早已与清廷建立了正式关系,并曾受到清朝皇帝的恩赐,所以,彼等哈萨克人有理由请求在回疆的清朝官员准许他们在这一地区从事贸易活动。
需要指出的是,哈萨克与清朝的早期关系是建立于互惠主义原则之上的。 西进的清朝势力与东归的哈萨克各部[1]自17世纪中叶开始,尤其是在18世纪20年代,准噶尔人连续攻击哈萨克汗国,致使哈萨克人失去了其在七河地区及塔尔巴哈台的许多牧地而移往锡尔河流域等地。自1730年左右起,哈萨克人加强了对准噶尔的反攻;而1740年代开始的准噶尔内乱,则为哈萨克东向回归旧牧地提供了条件。在1757—1760年期间进行了充分的合作。在这一时期,把“平准”视为紧要事业的乾隆皇帝和其遣往“西域”的将军大臣们有效地利用了相互征战已百年的哈萨克与准噶尔之间的矛盾,放任哈萨克军队于各处追击准噶尔,借哈萨克之手极大地削弱了准噶尔的势力;为解决彼一时最为紧迫的“平准”任务,清统治者并未过多地在意哈萨克人东返七河及塔尔巴哈台故土的行为。此外,把获得哈萨克之马视为其平定西域战略之重要一环的清廷也在乌鲁木齐﹑伊犁及塔城等地次第建立起绢马贸易市场。[1]关于清朝和哈萨克之间的绢马贸易关系及其意义,见以下著作中的有关章节。〔日〕佐口透著,凌颂纯译:《十八至十九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林永匡、王熹:《清代西北民族贸易史》,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 1991年版;翁静梅:《清廷与哈萨克在新疆贸易之研究》,台湾政治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93年;Millward, J.A., Qing Silk-Horse Trade with the Qazaqs in Yili and Tarbaghatai, 1758-1853, Central and Inner Asian Studies 7 (1992), pp.1-42; Millward, J.A., Beyond the Pass-Economy, Ethnicity, and Empire in Qing Central Asia, 1759-1864,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范金明:《清代江南与新疆地区的丝绸贸易》,见田澍、李清凌编:《西北史研究》第三辑,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5年版,第155—178 页; Perdue, P.C., China Marches West:The Qing Conquest of Central Eurasi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新出部分相关满文档案的哈萨克文译文见: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 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азақ хандығы мен Цин патшалығының сауда баланыстары туралы қыта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 Том I.Алматы: “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09;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 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азақ хандығы мен Цин патшалығының сауда баланыстары туралы қыта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Том II.Алматы: “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12。利用所获哈萨克马,清廷更顺利地实施了其在准噶尔和回疆等地诸如屯田﹑征战及减少财政负担之类的各项军事及经济措施。
在此背景之下,哈萨克的统治者们希望利用建立于互惠主义原则之上的哈萨克—清朝关系为属下谋取更大利益的愿望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作为中亚游牧政治传统的继承者,哈萨克的统治者要想长久维持其权威,不能仅仅声称自己拥有黄金氏族血统或者只会在征战中表现勇猛,他必须不断地为其属下赢来实际的利益。而自从与清朝势力接触并逐渐建立起贸易关系后,哈萨克的首领们意识到:除了恢复东部旧牧地之外,与新邻居之间保持顺当的政治关系也能为相互间的贸易往来带来安全方面的保障。这也应是乾隆二十五年(1762)赴喀什噶尔的哈萨克使者何以提及他们的首领此前曾派使赴清廷并受皇帝恩赏的原因。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兼带有小型商团性质的,由汗﹑苏丹及其他部落强人之处遣出的相似使团接踵而至。这一事实表明:南下回疆并与彼处清政权代表建立关系是当时哈萨克人目的性极强的﹑有组织的正式行为。自1763年7月至1764年1月之间,共有如下(表1)哈萨克使团携带少量商品(牲畜)往赴回疆并与驻扎彼处的清朝大臣们有过接触。
据上表所引诸满文档案文献提供的信息,这一时期往赴回疆的哈萨克人中既有来自哈萨克西南部大玉兹的(表1 第1—2 项),也有来自北部中玉兹的(表1 第3—4 项);而这几批人所携带的用于贸易的牲畜数目都很有限。这些事实表明,各部哈萨克人在这一时期都是抱着“试水”的目的派遣其使到清属回疆的;此外,所有哈萨克使者都向接待他们的清朝大臣们着意强调其所代表的哈萨克家族与清朝之间的紧密关系,期望以此来说服清朝驻回疆大臣们给予自己所代表的哈萨克家族以在回疆进行贸易的权利。
驻守回疆各城的清朝大吏们起初对哈萨克的到来是抱着积极欢迎的态度接受的。除了某些哈萨克人的过分要求被驳回外[1]从上引档案文献中保留的信息可知,这一时期往赴回疆的某些哈萨克人提出的有些要求是清朝大吏们无法擅自答应的。例如,依讷西所率的使团甚至提出要从回疆地区购买奴隶和武器(见表1 第2 项所据文档)。这种过分要求自然是要被拒绝的。,几乎所有的来者都受到了清吏们的热情接待,其所携牲畜也被准许免税售出[2]见表1 所引诸档。。这表明,在哈萨克人南下清属回疆活动的初期,驻守这一地区的清朝大吏们对其朝廷何以在北疆地区开辟市场的问题以及朝廷所认定的相关运行原则并没有特别清晰的认识,他们只把哈萨克的南下以及清朝准许其在回疆开展贸易活动视作是可以用来宣扬其圣主隆恩的又一祥瑞之兆。正因如此,这些官吏们在相关的奏折中均是以得意的心态奏报其处理措施的;他们的奏折行文中无不暗含着期盼乾隆皇上赞赏他们向外藩哈萨克人展示皇恩行为的意思。然而,清廷的反应却与这些期盼恰好相反。
表1 1763年7月至1764年1月之间赴回疆哈萨克使团
从构想在乌鲁木齐﹑伊犁等地开市招引哈萨克商队前来伊始,乾隆皇帝和清朝军机处的廷臣们就已把获得哈萨克马匹看作是朝廷经营西域﹑解决彼处急需应付的经济﹑军事及财政问题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关键措施之一;为了落实这一措施,清朝方面需要尽可能地以低价获取哈萨克的牲畜尤其是哈萨克马,因此,清政府需要实行相应的贸易垄断政策。实际上,在一开始举办于乌鲁木齐的绢马互市[1]乌鲁木齐之地的清朝与哈萨克之间的绢马贸易举办于乾隆二十三年至三十年间(1758—1765)。首批哈萨克商队赴伊犁则是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48 册,第340—341 页,阿桂等人的奏折),不过,伊犁之地的贸易是在此后几年间逐步兴盛起来的,而对此兴盛起到重要影响的因素便是来自回疆的大量回布被清政府有计划地运来投入伊犁的互市(参见下文)。过程当中,投入市场的纺织品都是由清政府特意从江南地区运来的。[2]上揭林永匡和王熹书,第197 页;上揭范金明文。在此情形之下,清政府可以轻易控制贸易过程,尤其可以随己所愿操纵纺织品的价格。然而,如果贸易扩展到回疆的话,随之而来的情形则会有所不同:在这里哈萨克人会获得更大的市场选择,而这也意味着他们会获得更灵活的市场价格。倘若哈萨克人被准许赴回疆贸易,那清朝在北疆贸易中所采取的垄断政策则无疑会遭受冲击。因此,当清高宗收到永贵为报哈萨克人来到喀什噶尔一事而写于乾隆二十八年五月二十六日(1763年7月6日)的奏折后,即刻下达谕令称:
此前哈萨克在伊犁和乌鲁木齐贸易时,其好马亦不过值银3—4 两,而其平常之马仅值银2—3 两。哈萨克和回子皆为贪利小人。若准其于回子之地贸易,回子之人则会为逐利而抬高吾等定于伊犁和乌鲁木齐之地的马价,而哈萨克亦会为追逐高价而常去彼处。此一情形将导致伊犁和乌鲁木齐之地的贸易壅滞……从今往后,若哈萨克携马赴回子之地贸易,尔等须严禁回子与其私下交易,所有马匹均须官办买入。尔等务必把马价压得低于在伊犁和乌鲁木齐的价格,不要让哈萨克获取丁点利益。[1]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65 册,第35—36 页,喀什参赞大臣纳世通写于乾隆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1763年10月31日)的奏折。其满文原文转写如下:“hasak sa ili.urumci de hūdaara de.sain morin manggai ilan duin yan.jergingge damu juwe / ilan yan menggun salimbi.te aika hūise bade / hūdaabuci.hūise.hasak gemu aisi be kicere / buya urse.hūise sa.hasak i morin be udara de / majige jabšara be kiceme.musei ili.urumci i / hūda ci nemebure.hasak sa geli ili.urumci i / hūda ci fulu bahara be kiceme.ton akū jidere / oci.musei ili.urumci i hūdaara be hanggabure de // isinambume ...ereci julesi hasak sa / aika geli morin ulha be gajifi hūise bade / hūdašame jici.hūise sai hūlhame udara be eteme / fafulefi.bisirele ulha be gemu alban i udame / gaikini.urunakū ili.urumci i hūda ci umesi / ekiyembume hūda bahabukini.majige jababuci ojorakū。”该谕旨在以下文档中亦被提及:礼部尚书永贵写于乾隆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九日(1763年10月21日)的奏折(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65 册,第49—52 页);叶尔羌办事大臣新柱写于乾隆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1763年10月20日)的奏折(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64 册,第395—396 页)及阿克苏办事大臣海明写于乾隆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1763年10月28日)的奏折中(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64 册,第437—440 页)。
乾隆的这一谕令为清政府如何处理哈萨克人赴回疆的问题定了基调。在稍后中玉兹强人哈班拜[2]尽管并非出身黄金氏族,此人在18世纪中叶哈萨克历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一史实足可说明其在哈萨克人中的地位:在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秋首次抵达清廷的哈萨克7 使当中,哈班拜的使臣是以仅次于阿布赉之使的身份出现的,而后来被清廷视作哈萨克正统统治者之一的阿布勒必斯所遣使者的地位在此首次使团名单中则是低于哈班拜使臣的(见清定边右副将军兆惠写于乾隆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日的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档,档号1643-008[045-002679];该文档收入《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3 册,第366—367 页)。所遣使者爱图于1764年2月(乾隆二十九年一月)抵达喀什噶尔时,清吏们便是遵循上述谕旨中清高宗所教的计谋办理相关事务的[1]见表1 所引满文档案。。在随后的一年时间内,哈萨克人的踪影暂时消失于清朝关于回疆之地的记述中。不过,哈萨克的这一暂时淡出并非缘自上述乾隆谕旨,而是受回疆地区政治气候影响的结果。
三
在讨论1764—1765年间回疆地区的形势给哈萨克人南下活动造成的影响之前,有必要回顾一下哈萨克与回疆地区在历史上的联系。
首先须指出,哈萨克人在历史上对回疆之地并非完全陌生。自16世纪80年代哈萨克汗国把七河地区(即后世俄人所称“谢米列契”地区)纳入其疆域之后的几十年间,作为成吉思汗后裔的哈萨克汗国统治家族成员时常介入东察合台汗国及其后裔或称叶尔羌汗国的政治生活当中。在哈萨克汗国的发展过程中,原属东察合台汗国的部众有很多被融入哈萨克人当中;甚至可以说,这一部族融合过程为哈萨克大玉兹部族集团的形成提供了基础。[2]Востров, В.В., Муханов, М.С., Родоплеменно состав и расселение казахов.С.29, 56-60,67-72.Алма-ата: Наука.1968; Юдин, П., О родоплеменном составе могулов Могулистана и Могулии и их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х связях с казахскими и другими соседними народами //Известия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Казахско ССР, серия общественных наук.1965г., № 3.С.59;Пищулина, К.А., Присырдарьинские города и их значение в истории казахских ханств в XV-XVIII веках.С.238.Алма-ата: Наука.1977г.; Frank, A.J., “The Qazaqs and Russia”, in:Nicola Di Cosmo, Allen J.Frank and Peter B.Golden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nner Asia.The Chinggisid A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365.据拉失德《蒙兀儿史》等穆斯林著作的记述,“向阳地”(Manglai-sube,亦即后代被称“回疆”的地域)在东察合台汗国时期实际上是控制在朵豁拉惕(Dulat)游牧部族强人之手的。据后人的研究,哈萨克大帐的都喇惕(Dulat)与此部有直接的渊源关系。[1]见上引波斯特洛夫(Востров В.В.)及穆罕诺夫(Муханов М.С.)著作。而揭开本文故事序幕的正是哈萨克玉逊—都喇惕(Uysn-Dulat,当代汉文史籍中或译作“乌孙—杜拉特”)的代表。[2]见前文第355 页注释1。
从诸如米尔咱·马黑麻·海答尔·朵赫喇惕﹑马合木· 本·外里、沙·马合木·楚喇思等穆斯林著述家的记载中可知,哈萨克汗国统治者和东察合台汗国及其后裔之间曾保持了友好的关系。[3]见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Казахско ССР, Иститут история, архиолигия и этнография им.Ч.Ч.Валиханова, 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и Казакских ханство XV-XVIII веков (извлечения из персидских и тюркских сочинени).С.191-231, 329-368, 379-385.Издалтельство«Наука» Казахско ССР, Алма-Ата, 1969。双方甚至常常结为姻亲。例如,在《贵人勇敢精神之玄妙大全》一书中就有如下关于哈萨克额什木苏丹(后继汗位)与统治吐鲁番和察力失的阿都拉因(Abd ar-Rahim)于17世纪初结成姻亲关系并成为好友的记述:
在此期间,阿都拉因汗自察力失,而额什木苏丹自塔什干出发进军阿克苏。二人相会于钦贴木尔之地。在此征战期间,阿都拉因汗与额什木苏丹结成了姻亲关系并成为好友:阿都拉因汗娶了额什木苏丹之弟库舒克苏丹的女儿,而额什木苏丹则娶了阿都拉因的女儿。[4]马合木·本·外里:《贵人勇敢精神之玄妙大全》,第87 页; 转引自: 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Казахско ССР, Иститут история, архиолигия и этнография им.Ч.Ч.Валиханова,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и Казакских ханство XV-XVIII веков (извлечения из персидских и тюркских сочинени).С.337.Издал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а» Казахско ССР, Алма-Ата, 1969。需要指出的是五卷本的哈萨克文版《哈萨克斯坦史》(Ш.Ш.Уәлиханов атындағы Тарих және этнология институты, Ә.Х.Марғұлан атындағы Археология институты, Қазақ стан та ри хы [кө не за маннан бү гiнге деiнгi бес томдық].Алма ты:«Атамұра» баспа сы, 1998-2010)第二卷第455 页第11 注以及同书俄文版(Институт истории им.Ч.Ч.Валиханова, Институт Археологии им.А.Х.Маргулана, МОК РК,История Казахстана [с древнеших времен до наших дне] В пяти томах. Алматы:«Атамұра», 2010)第二卷第443 页第11 注把该条史料出处误作:Шах Махмуд Чорас,Хроника.Критически текст, перевод, комментарии и указатели О.Ф.Акимушкина.М.,1976.C.252 (即把此条史料出处错记为出自阿基姆什金1976年校注翻译的《楚喇思编年史》)。五卷本《哈萨克斯坦史》中的这一讹误是由明代西域历史专家、《民族研究》杂志原主编刘正寅教授发现并于2018年4月8日的学术通信中惠告本文作者的。特此致谢!
尽管现有的史料还无法使我们确认18世纪下半叶哈萨克人的记忆中是否留存许多有关其先辈与回疆之间历史联系的内容,不过,无论是从传统的清代汉文史料还是从近年来发布的满文档案中我们都看到:早在准噶尔政权衰落的1757年,哈萨克人就曾有过挥兵南下直至回疆的计划。[1]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满文录副档档号1677-017(047-2347)的文档中,在《清高宗实录》以及《平定准噶尔方略》均记载了这样一个事件:1757年秋首先遣使清廷的哈萨克首领之一阿布勒必斯苏丹于当年年底向其遇到的清军将领通报了哈萨克三玉兹共同制定的一个计划,根据此计划,“哈萨克人要追逐准噶尔残余直至喀什噶尔、叶尔羌及布鲁特之地”(庆桂等编撰:《大清历朝高祖纯(乾隆)皇帝实录》第555 卷,第17—19 页,台北华文书局1964年版[以下简称《清高宗实录》];傅恒等编:《钦定平定准噶尔方略》正编第49 卷,第9 页,西藏社会科学院西藏学汉文文献编辑室重印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以下简称《平定准噶尔方略》])。
除了部族传承及历史上统治集团间的亲密关系外,两地在文化上也有着实实在在的联系。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一份察合台文哈萨克信件和一件满文奏折中我们读到:在18世纪,哈萨克Töre[2]哈萨克人称呼其出身成吉思汗后裔亦即黄金氏族的统治者如此。统治集团的成员们一般是从喀什噶尔﹑安集延等地为其子弟招引私塾教师和经文学习指导者的。[1]在伊犁将军伊勒图于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二十六日(1780年10月23日)收到的哈萨克苏丹(王)阿布勒必斯的一份察合台文 “札付”中写道:“köb ylardin ber bizniŋ hizmetmizdä bolub Joč sultan Bofu sultan uullarimiza Musulmanliqni ürkete (sic. 正因为有此背景,哈萨克人不可能完全置身于回疆的政治影响之外。1765年(乾隆三十年),乌什地区爆发了反对清朝统治的动乱。尽管其直接起因与当地清吏的恶行有关,但这一事件的发酵过程与稍前中亚地区涌动的反清宣传不无干系。就在事件爆发前一年,爱乌罕及浩罕等地的统治者就已开始鼓动中亚的穆斯林建立反清的“圣战”同盟。相关的宣传也波及了哈萨克人。在传统史料诸如19世纪写成的列夫申书以及瓦里汉诺夫的著作中,就已有爱乌罕及浩罕统治者如何致信中玉兹汗阿部赉﹑阿布勒班必特及小玉兹汗努喇里,请求这些哈萨克统治者在其与“中国人”亦即清朝的战斗中给予援助的记载。[2]Левшин А.И., Описание киргиз-казачьих, или киргиз-касацких, орд и степе. Изд.2-е..С.242, 243, 245.Алматы: «Санат», 1996; 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Казахско ССР, Иститут история, архиолигия и этнография им.Ч.Ч.Валиханова, Ч.Ч.Валиханов.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 в пяти томах).Т.3.С.324.Алма-Ата: Главная редакция Казахско советско энцклопедии, 1984-1985.在近年发布的一件满文档案文献中,也出现了相似的记述。从这一满文档案文献的行文我们可以看到,清朝边吏对哈萨克与“回子”结盟的潜在可能性是非常警觉的,因此他们开始构建相关的应对措施。其设想之一便是:散布谣言致使哈萨克与布鲁特及浩罕等中亚部族互不信任。[1]《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第 2 册,第652—654 页,伊犁将军明瑞写于乾隆二十九年九月初四日(1764年9月29日)的奏折。其哈萨克语译文见: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 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ожаберген батыр−1756-1767 жылдарда қалыптасқан мәнжу-қыта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 негізінде.90-б.Алматы:“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17。 有意思的是,事件的发展既出乎清朝的意料,也与爱乌罕及浩罕等地统治者的期望相差甚远—哈萨克Töre 统治集团的成员们并未对组建反清联盟的倡议予以积极的反应。那么,是什么导致哈萨克人如此特立独行的呢?究其原因,不外有:1.作为游牧民,哈萨克人很难沉溺于原教旨主义,因此其所思所为并非全受宗教意识的主导;2.哈萨克的统治者于不久前(1757年秋)才与清廷建立正式关系,而且,促使二者接近的有一超越宗教的观念性因素,那就是二者都声称自己所拥有的成吉思汗政治遗产[2]关于这一点,本文作者曾在2018年4月以《多文化交织背景下的哈萨克—清朝关系:以清朝满文档案为中心》为题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及人类学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所作的讲座中述及。论文待发表。;3.此前,哈萨克和清朝为对付准噶尔而进行过合作,而这一合作又逐渐延伸至贸易领域;4.此前不久,哈萨克与浩罕因土地﹑税收控制权之类的问题产生了利益冲突,双方之间发生了争战[3]据收入《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的一份满文档案,前述活动于塔什干周围的哈萨克部落集团首领图里拜等人早在1758年夏天就因争夺塔什干城而与浩罕首领额尔德尼处于争战当中(见《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第1 册,第136—147 页,富德写于乾隆二十三年八月四日[1758年9月5日]的奏折。其哈萨克语译文见: 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 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азақ хандығы мен Цин патшалығының саяси-дипломатиялық баланыстары туралы қыта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 Том I.80-103-бб.Алматы: “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09)。。正是因为有此诸多原因,哈萨克人并未理会爱乌罕及浩罕等地统治者的宣传,而是奉行了实用主义的政策。如上文所说,哈萨克与清朝的早期关系是建立在互惠主义原则之上的。除了成吉思汗政治遗产这一观念性基础外,吸引哈萨克人接近清朝的还有回归东边旧有牧地和抓住更广阔的贸易机会这两个因素。与爱乌罕及浩罕等地统治者所期望的相异,在18世纪60年代,哈萨克统治者追逐的现实目的当中也包括利用当时回疆地区多少有点复杂的形势,更多地在上述两个方面获取利益的内容。与此相关,列夫申(Левшин А.И.)书中有如下记载: 被视作是中玉兹之汗的阿布勒班必特[1]原文中写作“Абульмамет”。也收到了[鼓动征战中国的穆斯林首领们的] 一份信。但由于他统治吉尔吉斯—哈萨克没多久,阿布勒班必特于是把该信转给了阿布赉。如果他与中国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很近的话,那阿布赉就会毫无疑问地参加穆斯林联盟的。为了阻止其产生帮助相同信仰者的念头,北京的朝廷在阿布勒班必特的信到达之前给阿布赉送去了一份公文(грамота),根据这份公文,阿布赉被容许占据伊犁河的周边地区……[2]上文第367 页注2 所引列夫申书第242 页。 正如有些研究者指出的,列夫申此处关于清朝和哈萨克之间公文来往的某些记述内容(如其关于清廷给阿布赉送去那种内容的грамота的说法)有可疑之处。[3]苏联学者Б.古热维奇在1979年告诫读者谨慎对待列夫申此处的断言,他指出:在列夫申所述及的时代,清廷实际上是想把七河地区及塔尔巴哈台等地区控制在自己手中的(Гуревич, Б.,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ашения в Центрально Азии в XVIIперво половине XIX в.С.178-184.Москва: Изд-во Наука, 1979)。 的确,无论是在传统清代史料中还是在近年来发布的清朝档案文献中,都见不到任何关于类似列夫申所说公文的记载。不过,从清朝史料中我们也看到:在相关问题上,哈萨克人中也确实流传过清廷认可哈萨克人东归故土行为的说法。例如,早在1760年,从清廷返回的哈萨克使臣伯克奈就曾告诉族人:清朝皇帝已“赏阿亚古斯等地予哈萨克”。但不久后(1761年年初),清朝乾隆皇帝颁旨否认了伯克奈的话(《清高宗实录》第627 卷,第6 页)。是哈萨克人的误解,还是乾隆的反复无常?解答这一疑惑有待于新史料的发现。不过,从近年所出一大批档案文献中我们注意到,哈萨克统治者在18世纪60年代的确加快了东向回归旧牧地的步伐[1]其结果是:七河地区及塔尔巴哈台等地区在这一时期回到了哈萨克人的实际控制中。关于与哈萨克东返七河地区及塔尔巴哈台等地区相关的清代档案文献及其讨论,见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 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ожаберген батыр−1756-1767 жылдарда қалыптасқан мәнжу-қыта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 негізінде. Алматы: “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17。;除了声称这些地区为其祖宗之地并强调游牧土地季节性使用的特点外,哈萨克人也一直在用一个理由说明自己向东迁移﹑与清朝比邻而居的必要性,那就是:只有比邻而居,哈萨克和清朝之间的绢马贸易才能得以顺利进行。[2]在其写于乾隆三十一年三月七日(1766年4月17日)的奏折中,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阿桂也强调了哈萨克人居住塔尔巴哈台对于清朝易马的重要性(《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78 册,第 334—335 页)。 而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期间,伊犁将军宝宁又数次谈及哈萨克人比邻清属伊犁地区居住的必要性(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185 册,第 318—321 页;第186 册,第96—97、208—211、340—341 页所见伊犁将军宝宁于乾隆五十四年六月十二日[1789年8月1日],乾隆五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1792年8月11日]、八月二十一日[1792年10月6日]、九月十一日[1792年10月26日]的几份奏折)。 哈萨克人与清朝之间的这一贸易关系不为上述反清联盟的鼓动者所待见也是可想而知的。与此相关,乔汉·瓦里汉诺夫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与此同时,爱乌罕人试图挑动穆斯林反抗中国人,并写信给吉尔吉斯人[1]19世纪的俄国人更多地是用“吉尔吉斯”一词来指称哈萨克人的。,试图说服他们及所有萨尔特人[2]此处所指乃是中亚定居穆斯林各群体。不要去固尔札[3]即清属伊犁。做贸易……在1764年夏天,额尔德尼[4]即当时的浩罕首领。写信给阿布赉,邀其参加“圣战”,他在信中声称喀什噶尔的居民已发誓支援其征战。[5]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Казахско ССР, Иститут история, архиолигия и этнография им.Ч.Ч.Валиханова, Ч.Ч.Валиханов.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 в пяти томах).Т.3, С.324.Алма-Ата: Главная редакция Казахско советско энцклопедии, 1984-1985.出于如下因素,我们认为瓦里汉诺夫的记述值得重视:首先,他是此处所述哈萨克汗阿布赉的胞孙;其次,1858—1859年他在喀什搜集了有关喀什噶利亚(回疆)相当丰富的材料,其中不乏重要的口述史料。 但不与清朝贸易的这一号召同样没有得到哈萨克人的积极响应。尽管史料中未见有哈萨克人在1764年春至1765年秋期间往赴回疆的迹象,但有相当数量的满文档案材料显示,哈萨克人在此期间是积极参与举办于伊犁地方的绢马贸易的[6]有关档案文献内容的汉文详细译介,见林永匡、王熹:《清代西北民族贸易史》,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 222—231 页。档案原文,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66—67 册。;而且,在乌什动乱被平定后不久,中玉兹和大玉兹哈萨克人再次表现出对回疆的兴趣[7]大玉兹哈萨克人再次放眼回疆的事实可由如下史料证明:在1766年4月23日(乾隆三十一年三月十五日)和同年5月18日(乾隆三十一年四月十日), 赴伊犁贸易的哈萨克玉逊(乌孙)部的代表两度问到乌什动乱被平定后回疆的形势(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78 册,第373—375 页;第79 册,第103—106 页)。而关于中玉兹的记载见本文下文。。并且其使者的身影也重新出现于回疆。 1765年11月10日(乾隆三十年九月二十七日),以乃蛮部为其基本属民,活动于成吉思山—塔尔巴哈台地区的中玉兹首领阿布勒必斯再次派遣其使到喀什噶尔。有关此次事件的记载不是很丰富,现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有喀什噶尔帮办大臣柏堃的一份比较简短的奏折。在此奏折中,柏堃提到,阿布勒必斯遣使喀什噶尔乃是为了向其问安贡马。不过,从柏堃的叙述中我们注意到:在交谈期间,哈萨克使者既提到了清朝平定乌什的事实,也介绍了哈萨克与布鲁特之间达成的和解。[1]《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76 册,第158—160 页。远道而来的哈萨克使者提及这些事件自然并非无的放矢。实际上,从这些信息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阿布勒必斯之所以再次遣使赴喀什噶尔,其目的依旧是利用哈萨克南下路途中已无较大安全隐患的状况,从清朝那里获得赴回疆贸易的权利。但是,由于有乾隆二十八年九月的谕令(见前),回疆的清朝大吏们对重现身影于其辖地的哈萨克人已不再笑脸相迎。在喀什噶尔帮办大臣柏堃打发阿布勒必斯的使者返回后,回疆各城的官员们争先恐后地向乾隆皇帝呈递奏折,就阻止哈萨克来回疆的问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看法。[2]《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76 册,第158—160 页, 喀什帮办大臣柏堃写于乾隆三十年九月五日(1765年11月10日)的奏折; 第77 册,第244 页,乌什参赞大臣永贵等写于乾隆三十年十二月五日(1766年1月15日)的奏折;第77 册,第349—352 页,叶尔羌参赞大臣额尔景额等写于乾隆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1766年2月1日)的奏折。 除了重复“保障清朝在伊犁等地的官办贸易”之类的老生常谈外,这些官吏对地区安全的问题也给予了更多的重视。刚经历过动乱且了解到自己所处地区存在成立反清联盟预谋的这些官吏对于哈萨克人可能介入回疆定居居民社会—政治生活的担忧比先前更强烈了。[3]从几份满文档案文献中可以看到,不管是在乌什动乱期间还是在其后,回疆的清朝大吏们均专门派出谍人侦察哈萨克人在与清属回疆相邻地区的活动行踪(《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74 册,第186—189 页, 柏堃写于乾隆三十年六月五日[1765年7月22日]的奏折; 第83 册,第6—8 页, 永贵写于乾隆三十二年二月一日[1767年2月28日]的奏折)。为了杜绝哈萨克人往赴清属回疆,一项具体的限制措施最终得以浮出水面。 这一措施的主要内容涉及有关贸易参与方选择贸易伙伴的权利。根据这一措施,哈萨克人被完全禁止赴清属回疆各地贸易;而在回疆各地民众能否去哈萨克地方做生意的问题上,清朝官吏的意见则呈现出一定的犹豫和不和谐。考虑到商业贸易乃是其社会经济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清廷先是倾向于给予回疆民众以赴哈萨克之地贸易的权利。但是,在执行这一措施时,清朝官吏在如何把握回疆民众贸易的自由度上不免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1]从《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所收如下文档中可看出各地清朝官吏在执行这一措施时出现的困惑和遇到的麻烦:第82 册,第303—304 页,伊犁将军阿桂写于乾隆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767年1月26日)的奏折;第83 册,第8—12、279—281、425—428 页, 乌什参赞大臣永贵分别写于乾隆三十二年二月一日(1767年2月28日)、乾隆三十二年四月八日(1767年5月5日)及乾隆三十二年五月十四日(1767年6月10日)的奏折;第83 册,第12—17、86—90、149—153、425—428 页, 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绰克托分别写于乾隆三十二年二月一日(1767年2月28日)、乾隆三十二年二月十七日(1767年3月16日)、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一日(1767年3月30日)的奏折;第84 册,第12—17 页,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绰克托写于乾隆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1767年6月18日)的奏折;第85 册,第274—276 页, 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绰克托写于乾隆三十二年九月二日(1767年10月24日)的奏折。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清政府逐渐明确了与此措施相关的一些细节。据此,清属回疆民众只可与外藩回地(亦即安集延等浩罕之地)以及布鲁特商人进行贸易;所述外藩回商和布鲁特人可往赴哈萨克之地贸易并可携带哈萨克之牲畜至清属回疆;而哈萨克只应在其本地与所述外藩回商及布鲁特人做买卖或者赴伊犁﹑塔尔巴哈台与清朝互市。[2]上面注释中所引各档。并参见《清高宗实录》第780 卷,第16—17 页,乾隆三十二年三月戊辰(1767年4月2日)谕旨;第 787 卷,第11—12 页,乾隆三十二年六月甲寅(1767年7月17日)阿桂奏折。 四 尽管有清朝的上述限制措施,哈萨克Töre 统治集团的成员们在随后的一段时期里仍延续了他们试图打开回疆贸易市场的努力。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春,以中玉兹阿尔干部为基本属民﹑活动于哈萨克北部伊西尔河—托博尔河流域的哈萨克汗阿布赉再次遣使喀什噶尔。与上述1765年11月(乾隆三十年九月)阿布勒必斯遣使时的情况相比,阿布赉此次遣使的原因及过程较为清楚一些,因为清档中留下了更多的相关文献。[1]除了喀什噶尔办事大臣伊勒图写于乾隆三十三年二月十三日(1768年3月30日)的奏折外,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还藏有如下相关文献:1.阿布赉汗用察合台文写给清朝驻喀什噶尔大臣及阿奇木伯克的信件(见本文文首); 2.阿布赉汗察合台文信的满文翻译件; 3.伊勒图等人回复阿布赉的满文“札付”。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满文录副档档号2261-031(082-0715)文档。请参阅前文第352 页注释3。这些文献中即包括了本文起首已被我们转写﹑翻译并给出文本注释的,以阿布赉之名写给清朝驻喀什噶尔大臣及阿奇木伯克的察合台文信件。在被我们划分为第一段的内容中[2]除了信头收信者的称呼和祝福语,信的主体在原文中并未分段(见附录一)。本文文首译文中的段落划分是笔者做的。, 阿布赉汗先是用“头顶黄金之人在贵处亦无人骚扰”之类的奉承之辞夸赞了清属回疆的安宁和睦,并暗示了自己从中获益的心愿。紧随其后,阿布赉汗着意提及自己的属民被回商欺诈的一次贸易纠纷,并直接向清统治者提出“开放贸易通衢”的要求。[3]接待来使的伊勒图亦强调了阿布赉的这一愿望。他在奏折中写道:“阿布赉今特遣使臣,呈文问安。窃观其意,虽名为七名哈萨克牲畜之事而来,然实则期望喀什噶尔之贸易得以开通矣”(满文原文作:Abulai…te cohome elcin be / takūrafi.ahasi de elhe be fonjime bithe / alibuha be tuwaci.nadan hasak i ulha jalin / bicibe.hono cohome kashigar de huda hafumbuki / seme gūniha gese)。奏折出处见前文第352 页注释3。 那么,是什么促使哈萨克统治者不愿接受清政府的种种限制,非要如此执意地希望南赴回疆呢?无疑,其原因首先要归结到因游牧者和定居民经济方式不同而形成的相互间的物质需求,以及这种需求所带来的稳固且巨大的商业利益的诱惑上。前已述及,清朝早期投入于乌鲁木齐互市中的主要货物亦即绸缎均是从江南地区官办解送的。这些新鲜而漂亮的江南绸缎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哈萨克人对纺织品的需求,但它们并不总是适宜于游牧民的日常生活。[1]18世纪清人椿园七十一的如下描述形象地反映了这一状况:“哈萨克……衣以多为华美,虽暑月亦被服八九层。喜中国之瓷、茶、杂色梭布及片金倭缎之属。得之宝贵绸缎丝绫,亦不甚加爱惜”(椿园七十一 :《西域总志》,台北文海出版社1977年版,第212 页)。因此,哈萨克人依然希望从包括清属回疆地区的中亚南部获得自己早已熟悉的传统货物。在来自中亚南部的这些传统货物当中,对哈萨克人的生活尤为重要的是农作物和棉织品。 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伊勒图于乾隆三十七年八月七日(1772年9月3日)收到的一份来自阿布勒必斯苏丹的察合台文信。[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满文录副档第2467-015 号文档。该信照片复制件见本文附录一。信中所提到的有关内容即反映了哈萨克人依赖中亚南部农作物的情形。以下是该信的转写﹑译文及相关文本注释。 转写: 译文: 阿布勒必斯王[1]来自汉语“王”。在18世纪下半叶,哈萨克统治集团成员在与清朝的交往中有使用“王”、“公”、“台吉”之类爵号的情形。有研究者视此等爵号为清朝所授封,但从近年所出相关满文档案文献中我们注意到,这些爵号并非由清朝授封,而是因哈萨克的“苏丹”之号被比附如是的结果。有关的讨论见笔者《清廷关于哈萨克统治正统的观念及其影响:以乾隆四十八年的清哈交往为例》一文(该文曾提交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及人类学研究所于2018年 4月 13—15日期间召开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与发展—纪念费孝通先生‘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发表三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待发表)。向统管塔尔巴哈台地方之将军[2]清朝西域军事—行政体制中,只有驻伊犁的最高长官称将军。所以,阿布勒必斯此处显然是在把“将军”一词用作一般的尊称。大人等问安! 吾欲相告者:听闻先前统管伊犁之将军亦即仁兄[3]原文作“kökä”(<“köke”) 。此为哈萨克语亲属称谓词,指“兄”或“叔”。您已来楚古察[4]原文作“Čočik”。塔城之名在突厥—蒙古语中作“Čäwček / Šäwešek”, 即后来俄语中的“Чугчак”。。为向您请安,现特派布鲁特巴图尔[5]本意为“勇士”的这一词汇在哈萨克传统社会亦被用作尊号。而在18世纪的满文文献中,这一哈萨克尊号常被比拟为满语中的“hiya”。携两匹礼品马[6]原文作“at bölk”。来自蒙古文“belek morin”,意为“礼品马”。但有把该词语讹译作“贡马”的现象。前往贵处。 阿布勒班必特[7]阿布勒必斯之父阿布勒班必特乃是中玉兹的正统汗,居于哈萨克南部的突厥斯坦城。他是1771年去世的。汗尚在世时,吾等所需诸物尽可由塔什干那边运来。但[经由]吉尔吉斯[之路]阻断已有两三年[1]实际上,连接哈萨克与中亚南部的商道受吉尔吉斯—哈萨克争斗影响的情形早在乾隆二十八年写成的一份满文档案中即有所反映。从伊犁将军明瑞于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764年1月2日)写给阿布勒必斯的一件札付中可知:阿布勒必斯此前不久曾致信明瑞列数了几件事情,其中说道:“今年八月,哈萨克两次去塔什干贸易,皆被布鲁特抢劫。与哈萨克为邻之布鲁特,彼此和睦相处,想必此乃系远处布鲁特所为。询之邻近布鲁特,亦答称不知行抢布鲁特之名字及所属鄂托克为何。我等欲兴兵讨伐,又怕大皇帝。恳请将军派出一名侍卫,同受损哈萨克一起前往布鲁特游牧,将行抢布鲁特之名字及鄂托克打听清楚,替我处理为盼。”(满文原文作:ere aniya jakūn biyade / juwe mudan i tasigan de hūdašame genehe / hasak.gemu burut de tabcilabuha hasak de / jecen aicame tehe burut oci.ishunde / hūwaliyasun.gūnici cargi burut dere./hūwaliyasun i burut de fonjici.inu ehe / yabuha burut i gebu otok be sarakū / sembi.erebe be cooha gaifi dailanaci./ geli / amba ejen de gelembi.bairangge.jiyanggiyūn i / baci.emu hiya hafan tucibufi.koro / baha hasak i sasa.burut i nukte de / nikenefi.ehe yabyha burut i gebu otok be / getukeleme dacilafi.mmeni funde icihhiyario)。该文档见《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第2 册,第423—430 页(此处引文见第426 页);亦收入《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66 册,第14—21 页。,吾等不得往返行走。故此,吾等需要米面矣。 此信写于8月[2]原文此作“sunblä”,为哈萨克使用过的传统历法月份名,指8月份。20日,交与巴雅尔带去。[3]笔者在2006年所作的现代哈萨克文译文中,未能正确译出该察哈台文信件中的“ ”(“kökä”),“”(Čočik),“”(“kürü‛č”)及“”( “un”)等词(见: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 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азақ тарихы туралы қыта деректемелері.ІІІ том.Цин патшалық дәуірінің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116-117-бб.Алматы: “Дак-Пресс” баспасы, 2006。伊勒图相关满文奏折的哈萨克文译文亦见于该书第113—116 页)。现予以补正。 由信中透露的信息可知,哈萨克人对中亚南方农作物的需求是经常性的,因此,相应供应链的中断会给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某种程度上的不便。在此需要指出的是:18世纪60年代后,哈萨克统治者(尤其是阿布勒必斯)写给清朝的信件中有相当一部分涉及哈萨克与吉尔吉斯(布鲁特)之间的争战,且信中不乏请求清廷对吉尔吉斯(布鲁特)施加影响,以使商道顺畅的内容。[1]前文第375 页注释1 中所引史料和下引阿布勒必斯写于1773年的信亦属其例。1772年夏,阿布勒必斯给伊犁将军伊勒图写信的目的之一依然如是;此外,与四年前阿布赉给还是喀什噶尔办事大臣的伊勒图写信的目的相似,阿布勒必斯此处似亦在期望哈萨克人能从清朝控制下的回疆获得稳定的农作物供应。[2]阿布勒必斯在信中特意指明“吾等需要米面”,应该有期望从清朝方面获得此类商品的意思。但是,尽管清政府在18世纪下半叶通过屯田、移民等措施扩大了伊犁等地的农业生产,但其规模和产量也仅够维持清朝在伊犁的统治所需,远没到卖剩余产品给“外藩”哈萨克人的程度。因此,阿布勒必斯所向往的清朝控制下的农产品市场更应在回疆。 由于历史上早已形成的共生互补关系,哈萨克游牧民对于中亚南方邻居在纺织品方面的依赖也是可以想见的;而且,这种共生互补关系并不会因清朝举办边境互市而消失。与此相关,如下现象值得注意:18世纪下半叶赴乌鲁木齐和伊犁等地贸易的哈萨克人经常对清朝江南绸缎的价格﹑色泽和质量进行抱怨。[3]自其一开始,清哈之间贸易来往中就出现了这种抱怨之声(参见《清代中哈关系档案汇编》第1 册,第240—244 页,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札布写于乾隆二十四年六月十九日[1759年8月11日]的奏折。其哈萨克语译文见:Еженханұлы Б.[құрастырған,аударған және түсіндірмелерін жазған.], Қазақ хандығы мен Цин патшалығының сауда баланыстары туралы қыта мұрағат құжаттары.Том I.59-61-бб.Алматы:“Дак-Пресс” басрасы, 2009)。这里自然有讨价还价的因素。不过,正如我们在上面指出的,这种长期的抱怨也反映了清朝垄断政策对双方贸易的负面影响以及清朝组织的某些货物与哈萨克人的实际需求相脱节的现实。阿布勒必斯于1773年致伊犁将军舒赫德的一份察合台文信[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满文录副档第2534-002 号文档。中提到的内容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以下是该信的转写﹑翻译及相关文本注释。 转写: 译文: 阿布勒必斯向统领伊犁军队[3]原文中作“ ”, 在阿布勒必斯写于乾隆47年的察哈台文信中此词亦作“”。当来自突厥语中有表示“军队”之意的“čerik” /“ šerik”一词。之将军大臣们道万福! 吉尔吉斯使臣来至吾处称:“吾欲和好”,并谓“吾将给予尔等携白毡房之质子”[4]在原文中此句作“yil bolamn dib aq üylni berämn wä dib”。哈萨克语中“el bolp aq uyl berw”是一表示“要和好”的古老习语,这里的“aq uyl berw”(“给予某人携白毡房之质子”)是妥协方首领需完成的义务,意思是把自己的一个或数个子弟连同其穹庐及随从人员并生活用畜作为质子交予强势方以保障双方的和好协议。伊犁将军舒赫德在收到此信后,先把它译成了满语。在翻译时,因译人不懂哈萨克人的这一习语,携信去的哈萨克使者遂对其含义做了解释。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军机处满文录副档档号2534-002(099-3164)舒赫德奏折。该满文档收入《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114 册,第253—262 页。。吾等之意,此或为好事。遂遣吾使与吉尔吉斯之使一道前去,以迎回彼等给予吾之携白毡房质子。为报此间诸事,现吾特遣绰森侍卫[1]原文作“Ka”。来自满语“hiya”(“侍卫”)一词。为使往赴贵处,并交予其吾等上呈于您之信一份。 此前 [赴贵处]贸易哈萨克告知:“吾等遭受强买强卖之举矣。吾等被迫售出不愿出售之牲畜,被迫接受其[2]指清朝。无人问津的织物。”[3]在舒赫德上述相关满文奏折中,阿布勒必斯察合台原信中写作“özniŋ kiši almaiduan matasni”(“其无人问津的织物”)的词语被译作“我们不需要的织物”。哈萨克人是如此来报的。为究明真假,吾今呈书于您。彼等之事您尽知矣。 吾,阿布勒必斯王,向将军敬呈马二匹;并使绰森侍卫带去一批商贩。 此信写于夏季中间之月27日。 接到此信后,伊犁将军舒赫德于乾隆三十八年七月七日(1773年8月24日)向乾隆皇帝呈递了一份奏折。[4]见第377 页注释4 所引文档。从这份奏折内容中我们注意到:哈萨克人最喜欢的纺织品为出自回疆等地的白色及红色回布。实际上,这两种颜色的棉布的确是哈萨克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因为它们与哈萨克人的婚丧事物有着紧密的关系。作为穆斯林,哈萨克人需要白色棉布来作裹尸布(哈萨克语称之为“kebn”);此外,哈萨克人的日常服装如“šlawq-kimešek”[5]已婚妇女穿戴的一种头巾—围肩连体装。以及“jeyde-dambal”[1]男子长袖内衣及长内裤。亦需用白色棉布制作。而下面的两句传统习语则告诉人们红色和红布对于哈萨克适婚女子是何等重要: 清朝自江南解送的以绸缎为主的货物中显然没有可以替代红白色回布之类的纺织品。这也是哈萨克对清朝组织的互市有所不满的原因之一。这样,哈萨克人自然要渴望与包括清属回疆在内的中亚南部的传统市场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而仅仅依靠限制各部人员流动的上述措施,清朝是不可能抑制哈萨克人对中亚南部传统商品的渴望的。我们从有关1767年(乾隆三十二年)哈萨克人输出牲畜的记录中对此即可有一个直观的认识。据满文档案文献的记载,哈萨克在这一年把众多的牲畜投入了自己与清朝的互市当中[3]有关这一年哈萨克投入清哈贸易中的牲畜数,见上引林永匡和王熹所著《清代西北民族贸易史》,第338—351、417—426 页。;虽然如此,仍有各地而来的回商从哈萨克人手中易获大量牲畜并把它们赶往喀什噶尔及其邻近地区;据记载,当年回商从哈萨克赶往回疆各地的羊就有五万只之多。[4]《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84 册,第290—294 页,乾隆三十二年六月军机处奏片。这一事实说明:哈萨克人对回疆传统货物的需求不仅无法用解送江南绸缎加以抵消,反而可能导致其与回疆各部之间的买卖做大。 在这种情形之下,清政府为更有效地垄断其与哈萨克的贸易,便在上述限制措施之外又想出了新的招数。乾隆三十八年(1773)之后,清政府又实施了两项旨在把原来支撑回商与哈萨克买卖得以运转的回布也更多地纳入清朝官办贸易流通中的新措施。 第一项措施是调整从回疆所解送回布的颜色。根据伊犁将军伊勒图写于乾隆三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1773年10月10日)的一份奏折,迄至该年为止,清朝每年自叶尔羌﹑和田及喀什噶尔官办解送至伊犁地方的货物当中,仅深绿色和灰色的回布就有3300 匹。由于哈萨克人更喜爱红色,而且染制红色布亦较便宜,伊犁和回疆的清朝官吏们遂决定此后把所有深绿色和灰色的回布均调换为红色的。[1]《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115 册,第209—212 页。 第二项措施是加大自回疆各地向伊犁等地官办解送回布的配额。实际上,伊犁和塔尔巴哈台两地清哈贸易的兴盛乃是回疆地区货物尤其是回布的流入所带动起来的。尝到这一利用回疆货物与哈萨克进行贸易所带来的甜头[2]清朝利用回布与哈萨克贸易从而获取巨大利益的情形可从林永匡和王熹所著《清代西北民族贸易史》一书中给出的贸易统计数字中看出端倪。见上引林永匡和王熹所著《清代西北民族贸易史》, 第384—406 页,尤其是第405—406 页。,意欲垄断贸易,控制回疆流往伊犁货物的各地清吏们于乾隆三十八年至五十七年(1773—1792)期间一直在努力增加由回疆向伊犁和塔尔巴哈台官办解送回布的数量。[3]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一书如下各册中的相关文档:第116 册,第84—86、336—337 页, 叶尔羌办事大臣期成额写于乾隆三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1773年11月8日)和乾隆三十八年十月十九日(1773年12月2日)的两份奏折;第153 册,第120—124 页,伊犁将军伊勒图写于乾隆四十七年十月七日(1782年4月12日)的奏折; 第155 册,第81—83 页, 喀什噶尔办事大臣阿扬阿写于乾隆四十八年三月十一日(1783年4月12日)的奏折;第165 册,第36—38 页,第172 册,第409—411 页及第187 册,第435—439 页,喀什噶尔办事大臣保成分别写于乾隆四十九年八月二十五日(1784年10月9日)、五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1786年4月23日)、五十四年一月二十五日(1789年2月19日)的奏折;第188 册,第252—253 页, 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明亮写于乾隆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1789年5月9日)的奏折; 第195 册,第157—163 页,户部写于乾隆五十七年三月间的三份奏片。 五 毫无疑问,上述花样翻新﹑不断加强的种种限制措施终究会使哈萨克统治者旨在把自己与清朝之间业已建立起来的正式贸易关系扩大到回疆的期望变成黄粱一梦。但前人有关这一过程的总结以及此后哈萨克与回疆地区联系的认识有需要进一步讨论之处。20世纪60年代,佐口透在其《十八至十九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一书中就指出:在清朝回绝了阿布赉汗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的请求后,二者在回疆的贸易就被完全切断了 。[1]〔日〕佐口透著,凌颂纯译:《十八至十九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第368—369 页。查其源头,佐口透教授的这一结论与《清仁宗实录》嘉庆十三年(1808)七月甲申条下的这一记载有直接的关系: 又谕:范建丰等奏哈萨克公阿第勒差人携带羊只前来喀什噶尔贸易一折,哈萨克在伊犁等处贸易,向有一定处所。惟乾隆三十三年哈萨克曾到喀什噶尔,携带牛马贸易一次。迄今已历四十年。[2]曹振镛等编撰:《大清历朝仁宗睿皇帝(嘉庆)实录》第199 卷,第11—12 页,嘉庆十三年七月甲申,台北华文书局1964年版。 不过,嘉庆皇帝根据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范建丰的奏折而做的以上断言并不准确。如上所述,清朝关于哈萨克人往赴回疆之记载中的绝大部分其实是与哈萨克统治者期望把自己和清朝在乌鲁木齐等地业已建立起来的绢马贸易关系“正式地”扩展至南疆的努力有关。也就是说,为清朝皇帝所注意到的更多的是哈萨克统治者台面上的,希望借助清朝势力获取更大利益的行为。然而,哈萨克人南赴回疆贸易的活动并不局限于这种“正式”的层面。满文档案文献中亦反映出,哈萨克与回疆各地之间的民间贸易来往早在清哈关系建立之前就已存在。例如,在前述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写于乾隆二十八年五月二十六日的奏折(见上表1 之1 项)中即说道: 先前,尔等哈萨克赴回子之地贸易时,因无以取道布鲁特,皆须绕远路经由浩罕及安集延等地方方可抵达。故,尔等不得常至矣。[1]满文原文作:nenehe aniya suweni / hasak se.hūise i baru hūdaara de.burut / jugūn deri yabume muterakū.gemu kejine babe / mudalime hoohan.anjiyan de isinafi.teni / hafunjime ofi.bahafi ta seme yabuhakū bihe。 是知:尽管不是回疆的常客,但哈萨克人在1763年之前即便绕道也有南赴回疆各地进行贸易的传统。而从后来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富俊的一份奏折中我们读到,直到嘉庆五年(1800)闰四月,仍有哈萨克人随同回商私自去喀什噶尔的事例。[2]《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10 册,第246—251 页。 当然,在被清朝政府正式禁止去回疆的限制之下,哈萨克人与回疆民众之间的贸易更多地须依靠中间商。从史料中我们注意到,哈萨克Töre 统治集团的成员们在18世纪80—90年代常常是以回人商团的保护者和代言人的身份来与清朝政府交涉的。据我们读到的满文档案文献,起码有名为索克(Sök)和多索里(Dosäl)的两个哈萨克苏丹因其所属回商利益而分别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和乾隆五十五年(1790)与清政府进行过交涉。[1]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165 册,第226—230 页,伊犁将军伊勒图写于乾隆四十九年九月二十日(1784年11月2日)的奏折;第189 册,第180—184 页,署伊犁将军永保写于乾隆五十五年八月四日(1790年9月12日)的奏折。 根据伊犁将军保宁等写于乾隆五十三年十月二十日(1788年11月17日)的一份奏折中的记述以及该奏折附件亦即涉事回商的供词,安集延回商赴哈萨克地方从事贸易的大致路线图是这样的:第一步骤,这些“外藩”回商先是赴回疆各城购得回布及少量其他货物,并从当地阿奇木伯克手中获取路引,然后把此路引交给清朝所设关卡后,先到布鲁特,再去哈萨克之地。[2]也有走不同路线的。例如,有一安集延回商即在其供词中提到:他实际上先是把路引交与从喀什噶尔赴安集延的关卡,然后在安集延采买货物后,直接从那里去了布鲁特和哈萨克之地。第二步骤,利用从哈萨克手中换获的牲畜进一步获利:在用回疆货物从哈萨克人手中易获羊、马、牛等牲畜后,安集延回商按理说应该把这些牲畜直接赶至回疆各地出售。不过,为了获取更多利益,回商中的一些人常常把换获的哈萨克牲畜和剩余回疆货物运至俄国境内,在那里做二次易货贸易,以换取商品价值更高的物品。保宁奏折中提到的自哈萨克返回的安集延商人就是因为私运俄国毛皮及武器入清朝之境而被捕的。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安集延商人和哈萨克Töre 统治集团成员之间的关系。从上述被捕回商的供词以及嘉庆五年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富俊所写的奏折中可以看出,当时有很多安集延商人都是选择哈萨克阿第勒苏丹的驻地[1]根据相关满文档案(见下)中的记述,阿第勒的据地位于成吉思山。为其哈萨克贸易落脚点的; 而为了招揽生意,阿第勒也会派人专赴布鲁特之地以迎候来自回疆的商队。[2]《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182 册,第409—419 页, 伊犁将军保宁写于乾隆五十三年十月二十日(1788年11月17日)的奏折;上文第385 页注1 所引富俊奏折。 在充当回商保护者和代言人角色的同时,哈萨克Töre 统治集团成员并未完全了却派自己的商团去回疆的愿望。这样也就有了因《清仁宗实录》中的相关谕旨而被后世所知的、哈萨克公阿第勒于嘉庆十三年(1808)差人携带羊只赴喀什噶尔贸易的事件。[3]见上文第384 页注1。 除了上述《清仁宗实录》中的记载外,与这一事件有关的一些档案也得以留存。据我们所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现存的相关文献中,有哈萨克公阿第勒写给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范建丰的察合台文信一份、清军机处的一份奏折(内含阿第勒信满文译文之一种[4]以下称“军机处满译(哈德尔满译)”。)、范建丰回复阿第勒的“札付”以及以单独文档形式出现的阿第勒信的另一种满文译件。[5]三件满文档案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23 册,第11—14 页。三份文献的日期均被记作“嘉庆十三年六月(1808年7月23日至8月22日期间)”。以下是以单独文档形式出现的阿第勒信满文译件的转写、汉译及文本注释。[6]中国中央民族大学教师杜山那里· 阿不都拉西木曾把阿第勒的察合台文信做过转写并把它译成现代哈萨克文(阿拉伯字母哈萨克文),但未给出原信的影印件。见Abdylashimuli D., Zhongguo Bïrïnšï Tarihi Muraġatïnda Saqtalġan Qazaqša Quzhattar(杜山那里· 阿不都拉西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清代哈萨克语文献研究》,民族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104 页)。本文作者此处对阿第勒信中的文本注释乃是基于上述三份满文文献和杜山那里·阿不都拉西木的察哈台文转写及现代哈萨克文译文而作。此信满文译文的影印件见本文附录二。 转写: hasak gung adil i bithe./ hesei takūraha kakar i jergi ba i / baita be uherileme icihiyara amban.wang / akim bek i elhe saimbe fonjime /alibuha.wesihun beye gemu saiyūn.nuktei / gubci gemu saiyūn.//amba enduringge ejen i tumen elhe be / baime ambasai cira be hargaara jalin./ ningguci jergi jingse hadabuha mini hanci / niyalma habsalang be takūrafi unggihe.kemuni / sargan jui bure.urun gaire jalin./ ili de icehe lamun boso komso // ofi.kagar de icehe lamun boso./ayan boso udara jalin.ambasai elhe be / baime.hūda maiman be suwaliyame unggihe./ geli juwe nofi amban de juwe / morin alibuha.wang akim de / juwe morin.emu giyahūn benebuhe.erei // jalin alibuha.. 译文: 哈萨克公阿第勒之信。[1]阿第勒信之察合台原文此处作“Qaaq yerlärini bilip turan qaaq guŋ ʻAdl tajiniŋ a”(“统管哈萨克诸地之哈萨克公阿第勒台吉”)(见上揭阿不都拉西木书,第103 页);军机处奏折中所存另一种满译中的相关文字(关于两种满译见下文)基本与察哈台原文一致,只是把察哈台原文中表示“诸地”的“yerlär”译成了“nukte”(“部”,单数)。 向遵旨总管喀什噶尔等处事务之参赞大臣、王—阿奇木伯克[2]由满文文意看,“王”在此处指的是阿奇木伯克,故现权且译为“王—阿奇木伯克”。但是,察合台文原信中此处并未出现“阿奇木伯克”字样(见下注),因此原信中的“王”所指似为参赞大臣范建丰。这应属阿第勒不得清朝制度要领而为之。除了指称范建丰为王外,阿第勒在察合台文原信中给自己也冠以“哈萨克王阿第勒台吉”(见上注)的奇怪名号(也就是说他把自己既称为公,又称为台吉),这些都说明阿第勒对清朝的此类爵号是不清楚的。其实,据范建丰写给阿第勒的“札付”中的写法,时任喀什噶尔阿奇木伯克的亦思坎的尔所拥有的爵号应是“公”而非“王”。等请安![3]在阿第勒察合台文原信起首,收信者只作“ambam waŋ”,且被用作单数,并不见“阿奇木伯克”或“伯克”字样。不过,在察合台文原信倒数第二行确实出现了“伯克”(“bek”)字样,而且所提“二马一鹰”似乎确实是献给伯克的(见上揭阿不都拉西木书第103 页)。显然,在把此信译成满文时,喀什噶尔衙门的译人并没有完全照葫芦画瓢,而是把阿第勒原信中有点前后不搭的文句做了统筹处理。贵体安康否?部众均得安宁否? 为祝愿圣上万寿无疆并晤见大臣们[1]察合台原文此处亦作单数。见上揭阿不都拉西木书中的转写。之金颜,吾今遣去吾之近臣[2]满文原文意为“于我亲近之人”。、戴六品顶戴之哈布萨朗[3]根据上揭阿不都拉西木书中所提供的转写,察合台文原文此处有两处异文:第一,原信中并无使者亦即“哈布萨朗”之名;第二, 满文此处所及“六品顶戴”在察合台文原文作“白顶戴”(“aq diŋsä”)。军机处满译(哈德尔满译)中与此两项有关的内容作“šanyan jingse hadabuha booi”(“戴白色顶戴的包衣”)。也就是说,军机处的满译更忠实于原文;而我们所给出的满文本的译者显然是在搞清楚来者顶戴的品级后,对此处文字做了相应的处理。。吾等尚需嫁女娶媳,然伊犁地方鲜有蓝布;为购得喀什噶尔蓝色染布及白布并向大臣们问安,吾乃遣吾之商人随[哈布萨朗]同去矣。 另,吾敬献二匹马于两位大臣。并敬献二匹马、一只鹰于王—阿奇木伯克。[4]察合台文原信此句之前有“Wa yenä kölümnŋ yaqnldn sznŋ esänliŋizni tiläp bāzargān yibärdim”。此句在军机处满译(哈德尔满译中)被译作“musei ishunde sain ofi.sini sainbe fonjime hūdaara niyalma be unggihe”(“因你我相互友好之故,今乃遣去商人向您问安”);阿不都拉西木的现代哈萨克语译文与此相似(上揭阿不都拉西木书第104 页)。不过,笔者认为这是一种误读。正如原信中提到的,代表阿第勒向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致意的乃是其使者,而商队只是使者的随从。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理解“bāzargān”一词的词义上:此词含义并非“商人”,而是相近于蒙古语“belek” 亦即“礼物”(现代哈萨克语中仍有表示“买来的小礼物”之意的“bazarlq”一词);原信接下来的文句中出现“salām namā”,该词当与“bāzargān”所指相同;基于其字面上的含义(“bāzar”意为“市场”),我们认为“bāzargān”含有“用于申请市场准入的礼物”的含义。因此,察合台原文中的“Wa yenä kölümnŋ yaqnldn sznŋ esänliŋizni tiläp bāzargān yibärdim”一句应与后一句一道被译为:“另,因吾之于您心意相近,今乃向您问安并送去礼品:敬献二匹马于两位大臣;并敬献二匹马、一只鹰于王—阿奇木伯克”。 谨此呈文。 把这一满文译文与此信察哈台文原文及军机处奏折内容相对照,可以发现文献之间有不少相异甚至相互抵牾之处。首先需指出:阿第勒察合台文原信两次被译为满文,第一次的译文即上面所示;而在范建丰奏折抵达清廷后,清军机处又让名为哈德尔[1]军机处奏折原文中此人名作“Hader”。的人译出了另一种满文本。[2]因史料的缺乏,我们暂时不知道此信被翻译两次的原因。两相比较,军机处满译(哈德尔满译)更接近于原文,但也有一两处讹译。对照几份文献可以看出,最大的差异恰好与阿第勒在原信中最想说明的内容亦即他何以遣使并派商队赴喀什噶尔的问题有关。查察合台文原文,有关段落写作:“Oul qz yet[t]i, Ilädin sawdā alp turarmz dep köŋül qlp edük, aq-kök čqp turar erdi, Ilädin tāza matāʻ čqmayddep sawdāgarmnqoup yibärdim”[3]上揭阿不都拉西木书第103 页。,意为:“儿女长成,[必然婚嫁]。原想自伊犁获取货物,然则人多怨称彼处各种不是,谓伊犁之地不可得纯正棉布矣。故,吾乃使吾之商人[与吾使]一道前去也。”而在相关满文档中有两处重要内容有异:第一,哈萨克商队来喀什噶尔的缘由被说成是阿第勒个人要嫁女娶媳;第二,相应满文各档均称哈萨克人到喀什噶尔是要买蓝白两色棉布,这里其实有一个对阿第勒察合台原信某一处误读的问题。查察合台原文,阿第勒并未专指需要何种颜色的布。造成清朝官吏和译人误解的无疑是上引察合台原文中的“aq-kök čqp turar erdi, Ilädin tāza matāʻ čqmayd”等词。其中前二词本意的确为“白色”、“蓝色”,但是,如果要把它们以其本意来理解成布匹的颜色,那“aq-kök čqp turar erdi”则意味着“[伊犁地方]出产白蓝两色布匹”的意思。这与满文各档中表达的“因为伊犁地方无货,故去喀什噶尔购买白蓝两色布”的意思完全是南辕北辙。而正如前文史料中提到的,哈萨克人最需要的是红白两色回布。特地提及“儿女长成”的阿第勒所期望的当亦如是。其实,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衙门中的译人和服侍于军机处的哈德尔均不知道察哈台原信中的“aq-kök čqp turar”乃来自哈萨克语中的固定习语“aq čqt, kök čqt”,其意与汉语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相近。[1]在没有接触满文档的情况之下,阿不都拉西木在其译文注释中对此处文字做了正确的解释。见上揭阿不都拉西木书,第231 页注100。 基于以上正文及注释中的讨论,我们有理由认为,哈萨克Töre统治集团成员阿第勒在1808年依然希望拉近自己与清朝驻回疆地区官吏们之间的关系,以便为其部属争取到赴该地区贸易的机会;促使其如此行事的依旧是哈萨克人对回疆地区纺织品的需求。但是,范建丰对待哈萨克商队的方法和其给阿第勒的复信(“札付”)也一如其乾隆朝时期前辈之所为:他先是以压低哈萨克牲畜价格的方式使得贸易无法进行,并迫使哈布萨朗等哈萨克人不得不赶回牲畜,继而在其“札付”之中以“赴回疆贩卖牲畜毫无利润”及“途经布鲁特必受损失”等理由告诫哈萨克人再不要远道来回疆贸易。[2]见《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23 册,第11—13 页,范建丰回复阿第勒的“札付”。 但阿第勒的这一举动也只是18世纪60年代以降哈萨克统治者南下回疆愿望的一个回光返照。不久之后,哈萨克人便不得不面临新的历史选择。19世纪20年代俄国在哈萨克草原建立的殖民统治不仅深刻地改变了哈萨克社会的内部结构,也极大地影响了哈萨克人与包括清属回疆在内的其他中亚地区民众之间的关系。此一新的历史内容有待另文讨论。 附录一:1772年阿布勒必斯苏丹致伊犁将军信 附录二:1808年哈萨克苏丹阿第勒致喀什噶尔参赞大臣信之满文译件 史料出处:《清代新疆满文档案汇编》第223 册,第1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