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华北将领与蒙元的亡国论述*
2020-11-24洪丽珠四川大学
洪丽珠(四川大学)
一、序论
元末的历史,尤其是最后的二十年(1350—1370),在学术上的话语权几乎由明史研究所掌握,亦即从“江南群雄”看元朝的灭亡。而元代亡国的解释,大多是基于经济阶级革命,或夷夏史观下的民族对立,以致于蒙元之亡具有文化与政治的正确性。蒙元史研究者应当致力于扭转元末历史研究过度倾斜于明朝史观的现状,也不应将顺帝一朝晚期历史的述说权拱手让与通俗文学。
元晚期的研究,在脱脱(1314—1355)出征高邮张士诚(1321—1367),被来自大都的一纸诏书解职流放后,似乎预告了亡国的命运,这导致后脱脱时代华北地区忠于元朝的军事人物与活动,沦为不起眼的配角,研究上零星而简化。脱胎于江南群雄的明朝,其发展过程实际上与华北军事力量的消长有关,重新检视元朝亡国前夕华北人物的活动,能在视角上使元明鼎革的过程完整化。
《蒙兀儿史记》曰:
察罕帖木儿沆忾喜功名,布衣起义,旌麾所指,前无坚对,不十年而河东、关西、河南、山东群盗屏迹,其所规划,有古名将之慨,使天予中寿,江淮不足平也。推我赤心,遭人白刃,非一身之不幸,殆元祚之宜终欤。[1]屠寄:《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台北世界书局1962年版,第17 页上。
将一个末代王朝的命运,系于一人,并非罕见的史论模式,但历史总是远远复杂于此。察罕帖木儿(1328—1362)的形象[2]其生年系根据党宝海:《察罕帖木儿的族属、生年与汉姓》,《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3 期,第175—176 页。,在不同的写作者笔下,变化多端。例如他曾被小说家描述为一位被封为汝阳王的蒙古王爷。[3]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描写的汝阳王,出身显贵,有一子王保保,对照相关事迹,显然是以察罕帖木儿为原型。根据史载,汝阳王为察罕帖木儿建功之后,朝廷追封其父之爵,而察罕帖木儿被杀害时,才三十余岁,也并非王保保之父。另察罕帖木儿为一汉化色目人,起于布衣,并非蒙古贵族,贵冑之描写可能是将华北的其他将领,例如弘吉剌太不花与答失八都鲁的形象混为一谈。而他效忠元朝的立场,也不免被视为镇压农民起义的军阀。[4]周松:《元末黄河中游地区的政治形势与军阀集团》,《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6年第1 辑,第72—80 页。屠寄(1856—1921)则以察罕帖木儿身系元朝国运,是元末军事中兴的领袖[5]洪丽珠:《肝胆楚越—蒙元晚期的政争》,新北花木兰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110 页。(原新竹清华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他的英年早逝,敲响了元代亡国的丧钟。从察罕帖木儿的例子,可以发现同一人物在同一个时代,会因为撰写者的各种主、客观立场,产生截然不同的样貌。
本文主要目的有二:首先,扭转元末历史长期倾斜于江南群雄的史观,对华北地区在元末试图挽救国运,积极活动的军事领袖的事迹进行梳理;再者,透过分析后世对于元末人物的史论,整理蒙元亡国论述的发展。
二、中兴大业难:脱脱
至正十一年(1351)之后,元廷在军事上屡获捷报,脱脱破徐州,声势如日中天,兵指高邮张士诚。[1]《元史》卷138《脱脱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346 页。蒙古世胄出身,时任河南行省平章的太不花(?—1358)也收复了南阳等处,河南局势走向稳定。[2]钱大昕:《嘉定钱大昕全集》5《元史氏族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9 页。《蒙兀儿史记》卷125《太不花传》,第6 页下。世镇罗罗斯宣慰司,而以军功出任四川行省参知政事的答失八都鲁(?—1358),召义丁二万,一举平定襄阳红巾军。沈丘(在今河南)布衣察罕帖木儿(?—1362)与信阳人李思齐(1323—1374)奋举义兵,以奇计破罗山,大都政府分别赐以汝宁府达鲁花赤、知府之职。[3]《元史》卷42《顺帝纪五》,第903—904 页。整体局势上,元朝几乎已重新控制淮河中上游北岸,并对下游的张士诚构成包围与沉重压力。
但脱脱在出征高邮张士诚时,突然退出了历史舞台。窦德士(John Dardess)认为脱脱去职的主因是元朝晚期宰相递嬗的周期已到,所谓的周期取决于朝廷派系之间互相忍受的极限点。[4]窦德士(John Dardess):《顺帝与元朝统治在中国的结束》,见傅海波(Herbert Franke)、崔瑞德(Denis Twitchett)编:《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61—662 页。此一说法曲折,但可如此解释,一方面脱脱所主导的政策皆已大致完成,军事上也取得重大进展,出将入相,已是人臣所能触及的最高位阶。顺帝最年长的儿子、高丽奇皇后之子爱猷识理答腊(1339—1378)册立皇太子之事,是当时大都朝廷中最重大的争议,脱脱以丞相身份,坚守“中宫有子,将置之何所?”之由反对,以致于迟至十三年(1353)六月,册立之事才勉强尘埃落定,但脱脱主政之下,东宫无法像以往的皇位继承人一般参与学习政务,甚至没有正式的册立典礼。皇室内部的势力对代表行使行政官僚权力管理蒙元家产的脱脱,渐渐感到难以忍受。
脱脱自然也感受到这股不满,他最终自请出征的举动,显然是依据蒙古看重军功的传统,冀望于藉此化解政治危机。至正十四年(1354)正月,高邮张士诚诛杀朝廷地方官员,僭号称王,立国号为大周。高邮扼运河南北要道,影响漕运与赋税甚巨,更是两淮重要的盐场, 所谓“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者莫如盐”[1]《元史》卷94《食货志二·盐法》,第2386 页。。出征高邮正当其时,如获成功,东宫也得屈服于这份功劳。
钱谦益(1582—1664)曾论张士诚之兵力只及于高邮、扬州两处,濠、泗为郭子兴据地,两者互为唇齿,高邮破,濠、泗亦难以幸免。[2]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6《周张士诚》,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2 页。故平定高邮,对元廷来说,意义重大。脱脱亲征之前,本先由亲信石普领兵出征,明人吴宽(1435—1504)记述:
石普者,以国史院编修官有军功,升枢密院都事,从守淮安,诣丞相面陈破贼之策……与兵万人……乘胜拔十余寨,斩首数百,将抵高邮城,兵分三队,普自将攻北门……总兵者遣蒙古军千骑突出普军前,欲收先入之功,贼以死捍,皆恇怯驰回,普兵遂为贼所蹂践,悉坠水中,普独奋击,直入贼阵中,被创坠马……益战不屈,与役三十人具死之。[1]吴宽:《皇明平吴录》史部卷423,《续修四库全书》第432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22 页。《元史》卷194《忠义·石普传》,第4404 页。
石普为徐州人,至正五年左榜进士。[2]萧启庆师:《元代进士辑考》,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2年版,第315 页。在高邮前后的战役中,和石普一样为元廷死节者,多达十余人,其中有高官,有平民,包含各种族群,清人周昂曰:“张氏倡乱,死节之臣,所在多有。”[3]周昂:《元季伏莽志》卷6《表忠传》,稿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石普死后,大都政府再命江淮行省平章达识帖睦迩进兵,脱脱则于同年九月,率领号称百万大军,亲围高邮。就在高邮城破前夕,大都城中以皇太子为首的派系,显然不乐见脱脱的凯旋,脱脱身边之人似乎也领略朝廷内的气氛,部将董抟霄(?—1358)曾建议,围城耗时,先分兵拔下附近一二城池,以压制政敌的议论。[4]《元史》卷188《董抟霄传》,第4303 页。“脱脱从其言,分兵破天长、六合”,“及攻高邮,堕其外城,城中震恐,自分亡在旦夕”。但忽然间,来自大都的一纸诏书,解去脱脱军政大权,效忠脱脱的诸卫铁甲军不平者,尽皆散去,甚至落草为盗,高邮之战,功亏一篑。[5]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9《纪隆平》,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57 页。
这一段史事,在《明史》中描述:“太祖(朱元璋)度元兵势盛且再至,乃还所获马,遣父老具牛酒谢元将曰:‘守城备他盗耳,奈何舍巨寇戮良民。’元兵引去,城赖以完。”[1]《明史》卷1《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 页。看来无论是张士诚或郭子兴(朱元璋)等所谓群雄,此时面对元廷的军力,尚无分庭抗礼的实力与底气。脱脱去职之后,朱元璋曾祷神:
今天下纷纷,群雄并争,迭相胜负,生民皇皇,坠于涂炭,不有所属,物类尽矣,愿天早降大命,以靖祸乱。苟元祚未终,则群雄宜早息,某亦处群雄中,请自某始;若元祚已终,群雄之中,当膺天命者,大命早归之。[2]黄彰健校勘:《明实录》第一册《太祖实录》卷1,北平图书馆藏红格抄本影印,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6年版,第16—17 页。
看似为生民请命于上天,实则这位未来的明朝开创者,对于取元而代之的信心显然不足,甚至有些惊魂未定,认为元朝可能尚有天命眷顾。
脱脱忽遭免职解兵,其近臣龚伯遂曾建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俟攻下高邮再报朝廷,但遭到脱脱拒绝。[3]权衡著,任崇岳笺证:《庚申外史笺证》卷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5—76 页。《农田余话》载:
或劝丞相破贼,然后听诏,入朝问故,曰:“是逆君命也。”不听。或劝其扶立镇南王为主,为南北朝,曰:“若行此志,则在吾叔手中为之矣!”遂就道。[4]长谷真逸辑:《农田余话》卷下,明万历绣水沈氏尚白斋刻本,第17 页下。
显示时人认为脱脱有不奉诏的实力,其叔伯颜当初亦然,但为何权倾朝野的两代叔侄,都因一纸诏书,就此走下政治舞台,甚至束手就死?脱脱曾曰:“天子诏我,而我不从,是与天子抗也,君臣之义何在?”[1]《元史》卷138《脱脱传》,第3348 页。看似脱脱深受儒家观念束缚,近于愚忠,事实上,脱脱所言君臣之义,更应当从蒙古传统文化来理解,才能解释伯颜、脱脱手握天下军政,却在与皇室权力对决时刻,超乎寻常地脆弱。他们对“忠”的执着,与儒家文化下有各种条件的忠君观本质并不一样,前辈学者姚大力、张帆等都曾对元代皇权与家天下的政治特性有所阐发与探讨[2]周良霄:《皇帝与皇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60—271 页。姚大力:《论蒙元皇朝的皇权》,见王元化编:《学术集林》卷15,远东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319 页。张帆:《元代宰相制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1—212页;《论金元皇权与贵族政治》,汪晖主编:《元代文化研究》第1 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198 页;《论蒙元王朝的“家天下”政治特征》,《北大史学》第8 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0—75 页。,笔者对此现象,亦曾就“官僚家产制”(bureaucratic-patrimonialism)的概念,论证元代宰相的家臣身份,不利于权臣发展,故元代只能产生表象上的权臣。[3]洪丽珠:《肝胆楚越—蒙元晚期的政争》,第40—41 页。
脱脱坚决奉诏,结束了伯颜以来一门三相,长期担任皇室“管家”的政局,这个决定也影响了元廷与反元势力的关系,高邮之役功败垂成,“国事渐张”的发展面临中挫。[4]余阙:《青阳先生文集》卷5《上贺丞相书》,《四部丛刊初编》本,第1 页上。元人张昱赞扬脱脱曰:“相王忠孝更谁同,万国臣邻尽下风”,宣称其“四皓难书第一功”。[5]张昱:《可闲老人集》卷3《投上中书右丞相托克托》,《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2 册,第563 页下。明人谈及脱脱与元朝国运,曰:
何乔新(1427—1502)肯定脱脱为元末群相中的能臣,脱脱的去职,归咎于顺帝的用人不当,加速了亡国,这其实和叶子奇所言“元朝之亡,盖决于此”如出一辙。[2]叶子奇:《草木子》卷3 上《克谨篇》,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3 页。论及脱脱的性格,则曰:“事君始终不失臣节,惟惑于群小,急复私仇,君子病焉。”[3]何乔新:《椒邱文集》卷8《哈玛尔矫诏杀右丞相托克托》,第128 页上。说的是脱脱第二次主政,对于政敌睚眦必报之举。元末的孔克齐说脱脱“虽不弄权,而权自盛,门客亦众,势去之后,祸亦如之”[4]孔克齐:《至正直记》卷3《势不可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7 页。, 强调脱脱殒命是墙倒众人推的结果。同时代的叶子奇(1327—1390)则曰:“丞相脱脱当承平无事,入邪臣贾鲁之说,欲有所建立,以求名于后世”。[5]叶子奇:《草木子》卷3 下《杂制》,第65 页。叶氏批评的是改钞法,滥发至正交钞,称元因此“卒于无术而亡”,这种评论带有后见之明的嫌疑,钞法如果没有改制的需求,为何脱脱这样的能臣,要在当时承受压力发行新钞?财政崩溃究竟是亡国之路上的因,还是果,并不容易厘清。再者,正史记载中,建议变钞的人与贾鲁无关,许多史料都明确提到吏部尚书偰哲笃与左司都事武祺才是倡议者。
对于任用脱脱的顺帝,清中期皇族昭梿(1776—1830)曾议论他虽为亡国之君,但相较于历朝末代君主,能慧眼识脱脱,以英飒之姿除伯颜,为自己被毒害的父亲平反,又能任汉人(贺惟一)为相,“亦良能也”。[1]昭梿:《啸亭杂录》卷2《元顺帝》,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3 页。这是在明朝之后,妥懽帖睦尔所得到的相对平和的史论。
三、山川复旧图:太不花、刘哈剌不花
脱脱的去职,不仅使高邮的割据势力死灰复燃,更暂时中止了元廷“收复”江南的气势。朝堂中没有足以代替脱脱的有力继任者,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与其母亲高丽奇氏左右朝政的阻碍消失。脱脱原本以行政首长的身份,在顺帝、东宫与兴圣宫之间扮演一种平衡与牵制的力量,此后,宰相的频繁更替,不仅是朝廷政治失衡的结果,更加速了派系之间的倾轧。
地方上,维持华北军事局面尚后继有人。大致说来,从至正十年到廿年(1350—1360),元朝一直维持着掌控华北,有望恢复旧图的军事力量。初有脱脱以宰相亲征,震撼江淮下游势力;后有太不花、刘哈剌不花、答失八都鲁和察罕帖木儿等将领并立。整个华北地区,地方义兵不断补充官军,半壁江山依然稳固地掌握在元廷的手中,直到至正二十年之后,才产生重大变化。
华北的军事力量,可依将领身份粗分为三种:一为中央军,即脱脱出征徐州与高邮的军队为主,征调自诸王诸省军。[1]《元史》卷138《脱脱传》,第3346 页。脱脱去职后,所部由蒙古贵冑弘吉剌太不花接替,并由河南行省平章升为本省左丞相,节制山东、河北诸军。[2]《元史》卷141《太不花传》,第3381 页。二为地方军,以答失八都鲁为代表,他是世袭万户,镇守罗罗宣慰司(今四川西昌),以平土人乱及出征云南有功,升任大理宣慰司都元帅,至正十一年(1351)以四川行省参知政事率本部探马赤军从四川平章咬住讨荆襄贼(即以宋为旗帜的彭莹玉、徐贞逸、布王三、孟海马等部)。[3]《元史》卷142《答失八都鲁传》,第3395 页。
第三种为义兵,是元朝军事中兴的主力,以河南布衣察罕帖木儿与李思齐所部为代表。察罕先世为色目人,随蒙古大军到达河南,遂落籍沈丘。察罕曾应试科举,至正十二年(1352),红巾军陷汝、颍诸郡,所过之处皆遭蹂躏,他以沈丘子弟为主干,组成队伍,与信阳李思齐合兵,为朝廷攻破罗山,建功收编授官,自成一军屯驻沈丘。[4]《元史》卷141《察罕帖木儿传》,第3384 页。
先看中央军将领在华北的活动。太(泰)不花出身显贵,曾任上都留守、辽阳平章等要职,至正八年(1348)为中书省平章,脱脱去职后,接续脱脱领其所部兵。太不花的作风与脱脱不同,他自恃蒙古皇室贵戚身份,不仅屡屡不遵来自大都的号令,所部军队也纪律不佳,有劫掠百姓之恶迹,曾因此遭受朝廷的夺职惩处。[5]《元史》卷141《太不花传》,第3381—3382 页。不过,弘吉剌部的身份毕竟特殊,很快又起复,朝廷命其随地方军将领答失八都鲁征讨,但没有让他屈居人下太久,未几,又出任湖广左丞相,节制诸军,再次成为华北地区各军的总指挥。
最让太不花气愤不平的是朝堂中顺帝任命了汉人太平(贺惟一,1301—1363)为单独的左丞相,位居其上。太平家族背景特别,不仅受赐蒙古名,家族与蒙古贵族通婚,甚至按国俗行收继婚。[1]篔安志:《陕西户县贺氏墓出土大量元代俑》,《文物》1979年第4 期,第15 页。吴海涛:《元代京兆贺氏与其他汉人官僚家族仕宦之比较》,《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2 期,第103—109 页。当太不花听闻太平入相,不满地说:“我不负朝廷,朝廷负我矣!太平汉人,今乃复居中用事,安受逸乐,我反在外勤苦邪?!”[2]《元史》卷141《太不花传》,第3382 页。其言显示汉人并非不能身居高位,但统治阶层内部确实存在根深蒂固的族群区别意识。贺家先祖在元朝开国之前,即为从龙之臣,即使如同伯颜、脱脱,一门三相,出身也不如太平显贵,但对太不花来说,同为累世勋贵家族,汉人当朝管家,蒙古人在外征战,这是一种可以抱怨的现况。
太不花不肯为太平主政的朝廷出力立功,他坐视红巾军围攻汴梁,导致汴梁陷落敌手,造成腹里区域南境边防告急。太不花依然故我,甚至未经朝廷同意,擅自移师至黄河以北,几乎等同将河南让于敌手。太平主政的朝廷,对太不花百般隐忍,朝中“两遣重臣谕旨”告诫,太不花依然不理不睬。[3]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1《宋小明王》,第19 页。至正十七年(1357),芝麻李旧部毛贵(?—1359)由河间趋直沽,犯漷州(今天津武清一带),逼近大都,枢密副使达国珍战死。京师人心大骇,有廷臣劝顺帝北巡避兵,或者迁都关陕。左丞相太平力排众议,坚持顺帝下诏征四方兵入卫,顺帝听从建议,拜太不花为右丞相,使位居太平之上,再命他总兵进讨,他却借此要求调太平至军中,专供军需,否则兵不能进,想趁此机会在军中除去太平。[1]佚名:《秘阁元龟政要》卷2,明钞本,第12 页下。太平遂委命同知枢密院事江西人刘哈剌不花护卫京师,与敌军战于柳林,竟一举击溃孤军深入的毛贵军,毛贵败走济南,京师遂安。[2]《元史》卷188《刘哈剌不花传》,第4307 页。此次迁都危机,明人刘效祖曾评论:
汉唐都关洛,视燕地为遐方,然渔阳卢龙皆缇衣之重镇也。自保机、骨打入主中国,其所措置,以绵鐻尔之祚者,恶可谓无壮猷乎?若徒,以废兴有数,而付之无可奈何,匪惟不知天道之存亡,抑亦不知人事之臧否矣。[3]刘效祖:《四镇三关志》卷6《经略考》,明万历四年刻本,第19 页上。
刘效祖认为幽燕军事形势已远过关中,非汉唐时代可拟,太平的坚持,实有延长元朝国祚的贡献,亦即如果仅以兴亡运数看待,反而轻忽了人在其中的作用。
太不花拥兵玩寇,顺帝本就不满, 太不花之子寿童率兵分讨山东,无尺寸之功,入奏言语“骄慢”,顺帝“益恶之”。[4]《元史》卷141《太不花传》,第3382 页。出身太不花旧部的南人将领刘哈剌不花建奇功,华北局势好转,加上河南察罕帖木儿为主的义兵捷报频传,为太不花敲响丧钟,太平决心趁此契机,除去太不花,先由御史弹劾其“缓师拒命之罪”,顺帝也同意下诏削其官爵,安置盖州。[1]《元史》卷141《太不花传》,第3383 页。太不花闻讯,心生恐惧,与儿子寿童驰往刚因解除朝廷迁都危机,升为河南行省平章、驻兵保定的刘哈剌不花处求助。
刘哈剌不花身为太不花旧日部属,一时不敢怠慢,也可能认为朝廷不会严惩出身尊贵的太不花,所以张乐大宴,并承诺代为面见顺帝说情。刘哈剌不花赶赴大都,先见到左丞相太平,太平得知来意后,提醒他:“太不花大逆不道,今诏已下,尔乃敢辄妄言邪?不审处,祸将及尔矣。”刘哈剌不花至此方明,竟“畏惧,噤不能发”[2]《元史》卷141《太不花传》,第3383 页。,太平猜出太不花必在刘哈剌不花处,劝说如能协助朝廷惩治罪臣,功劳更大,刘哈剌不花同意,太平遂引他面见顺帝。
太不花父子最终被他们寄予希望的救星刘哈剌不花缚送京师,杀于途中。刘哈剌不花态度前后变化甚巨,中途杀太不花父子,也非顺帝原诏之意,这显示刘哈剌不花或者太平并不希望太不花父子真正到达大都,当太不花向刘求救时,他慷慨允诺,似颇念旧情,但据《蒙兀儿史记》载:
初哈剌不花与倪晦同事太不花为掾,晦机敏能文,深被委任,言无不从。哈剌不花有所建白,动遭阴格,心常不平,及是竟致太不花于死。君子以为哈剌不花卖交也。[3]屠寄:《蒙兀儿史记》卷125《太不花传》,第8 页下。
显示这所谓的旧部情谊,本就不融洽,太不花的求援,也是病急乱投医,主要是刘哈剌不花刚立大功,而刘答应前往大都,应是观望政治风向使然,故屠寄对刘有道德之讥。在明人的记载中曾提到,刘哈剌不花与倪晦当年同任太不花幕僚,两人“数以公事忿争”,刘怀恨在心,后来竟想方设法陷倪晦于狱[1]佚名:《秘阁元龟政要》卷3,明钞本,第28 页下—29 页上。,更彰显刘哈剌不花性格上的问题。
太不花之死,较重要的意义是结束了由中央蒙古勋贵出任将领,指挥地方官兵与义军的模式,刘哈剌不花无法取代太不花的角色,和他的身份有关,他是探马赤军户出身,虽居北方多年,却无法摆脱南人身份[2]《元史》卷188《刘哈剌不花传》,第4306—4307 页。,在华北地区,一位平民出身的南方人,很难具有整合、指挥各种来源军队的资格。此后,义兵领袖开始成为维持华北大局的主角,大都的力量也渐渐趋弱,只能依赖这些将领的效忠。
四、北来兵气盛:答失八都鲁、察罕帖木儿
元廷在至正十五年到廿二年(1355—1362)间,朝中因高丽派推动禅位,宰执屡屡更换,政治动荡,但地方上依然能继续推进军事中兴的版图,主要是依靠答失八都鲁和义兵领袖察罕帖木儿对朝廷的绝对忠诚,但答失八都鲁因刘福通部的反间计,忧愤而死,察罕帖木儿很快成为华北地区最后一位维持大局的将领。
图1
如前所述,当河南、江北地区红巾军大起,以致襄阳、汝宁、安丰、淮安等路皆陷,四川平章咬住率先平定江陵(当时属河南江北行省中兴路)。至正十一年时为四川参政的答失八都鲁主动请缨,攻取襄阳,他所率的军队以汉人居多,幕僚也以汉人为主。进攻襄阳时,所部官军仅三千,而据说镇守襄阳的南锁红巾军孟海马部有十万之众。在谋臣宋廷杰建议下,答失八都鲁以围城方式,断绝襄阳物资,并派任随军幕僚善抚民众,招募愿意效忠元廷的官吏与民间豪侠义兵。当时脱脱也正准备出征徐州芝麻李,答失八都鲁一举收复襄阳的功劳,得到朝廷重赏,在华北将领中崭露头角。[1]《元史》卷142《答失八都鲁传》,第3395—3396 页。答失八都鲁的成功,主要的意义在于显示华北地区能打仗的军队,正发生性质的转变。原来镇戍的探马赤军,经过几代,已无法保持精锐,义兵的加入转化了军队的本质,而战争的持续进行,使军队与将领的关系日益紧密,军队走向私人化。脱脱去职之后,元廷所能依靠的几乎就是这些地方将领的效忠,更重要的是,军队的经济来源,靠各自的据地自筹比重日增,甚至还必须依靠义兵反向输粮大都,例如察罕帖木儿就曾在大都缺粮时,派遣义子扩廓帖木儿贡粮于朝,展现效忠,以化解朝廷的猜忌。[1]《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7 页下。
四川与河南江北行省边界诸路,几乎在两三年内陆续被答失八都鲁廓清。至正十四年(1354)脱脱出师高邮前夕,朝廷以中书右丞玉枢虎儿吐华代替答失八都鲁镇守荆门、中兴等路,改命答失八都鲁赴汝宁,与太不花一同进讨安丰,连续收复郑州、钧州、巩县等要处。十五年元廷更授以便宜行事之权,但他在许州与红巾军野战,却败于刘福通之手,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孛罗帖木儿都一度陷于敌方,有赖于刘哈剌不花来援,才救回孛罗帖木儿,答失八都鲁趁势围攻韩林儿的国都所在亳州,小明王遁走。[2]《元史》卷142《答失八都鲁传》,第3397 页。
答失八都鲁败于刘福通之事,使朝廷对他的忠诚产生严重怀疑,大都误信了刘福通部所伪造的通敌书信。说明对刘福通部来说,答失八都鲁即使一时未能取胜,但威胁依然很强,故用政治手段除去,而非正面对战。答失八都鲁性格激烈,因朝廷派人督战而愤愤不平,最后竟致一夕忧死。[3]《元史》卷142《答失八都鲁传》,第3397—3398 页。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1《宋小明王》,第20 页。这位与察罕功绩相当,在太不花死后,继为华北军事最高指挥的答失八都鲁,在传世资料中,备受忽视,身后的评论罕见,屠寄言:
答失八都鲁讨贼荆襄,兵锋锐甚。既入中原,总大军,乃一败于长葛,再困于中牟,虽有太康之捷,卒致曹濮之忧,无它,忠勇而寡谋也。[1]《蒙兀儿史记》卷129《答失八都鲁传》,第17 页上。
答失八都鲁在湖北战功彪炳,尤其收复襄阳,天下知名。但是入中原总兵后,因遭遇刘福通部,战绩不顺,听他指挥的察罕帖木儿则所向皆捷,屠寄的评论就是在比较答失八都鲁与察罕帖木儿。察罕先世随蒙古大军入河南,落地生根,早已成为汉人的一员,他应科举,显然具有儒学背景,在元末的华北将领中,因而得到较多的关注与描述。
察罕与李思齐起义兵,授官之后屯驻汝宁。至正十五年是察罕在军事上走向高峰的时间点,他受命进讨汴梁路,屯驻虎牢关(今河南郑州西),与入侵河北的红巾军接战,使河北转危为安。接着又进驻中牟,与淮右红巾军三十万对决,敌军弃旗遁走,“斩首无算”,因而破格擢升,授为兵部尚书。十六年(1356)朝廷命答失八都鲁节制河南诸军,察罕与李思齐军队调往陕州,征讨被从河南驱赶往西遁逃的红巾军余众,察罕在几个月的奋战之下,廓清了陕州、灵宝等处,佥为河北行枢密院事。十七年,红巾军进攻关中,陕西省台告急,察罕率大军入潼关,诱敌于凤翔,短时间内平定关中。[2]《元史》卷141《察罕帖木儿传》,第3384—3385 页。这段史事,也呈现于解梁当地郡守、士民对察罕的感念之中:
天下初发难也,群盗所过燔城府……海内罔不残灭。吾解梁合境为完城,四野为全,民邑里有屋庐……不殊平时,若是者果谁之赐耶?……王有大功,活大众,宜世世血食吾土。[1]孙著:《创建颍川忠襄王庙碑》,见《山西通志》卷295,光绪十八年刊本,第10 页下。
察罕为朝廷收复了关中地区,再度授为陕西行省左丞,已是省级二品大员。不久,发生前述山东毛贵军进犯京畿,朝廷议论北巡或迁都关陕之事,中央紧急征调四方军队入卫,太不花观望逗留,察罕则仅以部分兵留守关中,自率锐卒应政府之召赶赴京畿。后来京师转危为安,顺帝命察罕自此负责守御关陕、晋、冀,兼及抚镇汉、沔、荆、襄,便宜行阃外事。[2]《元史》卷141《察罕帖木儿传》,第3386 页。亦即察罕取得了之前答失八都鲁的所有权力,元廷把陕西行省、中书省以及河南江北行省西半部这些华北要区,皆委托给察罕,展现出对他最高的信任。
在平定关中地区以后,察罕将目标放在廓清河南,尤其是当答失八都鲁也栽在刘福通手上后,刘福通于汴梁立正朔、造宫阙,号召群雄,察罕发大军于至正十九年(1359)攻破汴梁,掳获小明王伪后、伪官、符玺等无算,“河南悉定”,京师闻捷,“欢声动中外”,察罕官拜河南行省平章,诏告天下。[3]《元史》卷141《察罕帖木儿传》,第3387 页。至此,察罕等又得到了太不花当年的官职,从一介布衣一跃为华北最高军事领袖。
答失八都鲁忧死之后,其子孛罗帖木儿代父领军,一时之间,元气未复,这也是察罕能趁时而起,取代答失八都鲁的主因。但察罕之起,却使孛罗帖木儿颇为不满,至正十七年答失八都鲁死后,朝廷命孛罗领父兵移兵大同,负责扼守上都西边入口,立大都督兵农司专务屯种,远离华北精要地区。察罕则大举经营关陕、荆襄、江淮等处,“营垒旌旗相望数千里”,务农训卒,目标放在收复山东。[1]《元史》卷141《察罕帖木儿传》,第3387 页;卷207《逆臣·孛罗帖木儿传》,第4601 页。
孛罗见察罕势盛,而己军驻守大同,物资匮乏,有意争夺晋宁、冀宁两路。但此两路为察罕屯田驻军所在,朝廷为防两虎相争,划定界线,命以石岭关(今山西忻县附近)为界,以北属孛罗,以南则为察罕所有。唯孛罗并未遵守朝廷所划定的界线,不时进犯冀宁。元廷对孛罗之举,不仅没有惩处,甚至下诏,要求察罕将冀宁畀与孛罗,这首次引起察罕对朝廷的不满,曰:
用兵数年,惟借冀宁以给军,而至盛强。苟奉旨让与,则彼得以足其兵食,吾军何资?[2]《蒙兀儿史记》卷129《答失八都鲁、察罕帖木儿传》,第7 页上。
显见冀宁为察罕军经营多年之粮仓,难以轻让。这是察罕起兵之后,第一次面临与元廷的冲突,此诏背后有可以察觉的复杂考量,当时华北局势已经稳定,尤其汴梁刘福通部已平定,再者察罕军力日渐独大,原本鼎立的蒙古将领答失八都鲁已死,孛罗代父领军,未能有效制衡察罕军力,元廷刻意偏袒孛罗,并非仅是颟顸。这次,察罕拒绝奉诏,也展现军队私人化的实相,但是元廷似乎还未能掌握此种发展,责备察罕“恃功骄恣”,这也显示下诏让冀宁与孛罗,极有可能是一种对察罕的试探。
察罕对元廷的效忠意志毕竟强烈,为了解决危机,他派遣义子扩廓帖木儿贡粮于朝,对大都再次宣示忠心,并要扩廓与掌权的皇太子深相结纳。[1]《蒙兀儿史记》卷129《答失八都鲁、察罕帖木儿传》,第7 页下。此举有效化解了朝廷的猜疑,但察罕与孛罗之间的纷争,则在大都的纵虎相搏下,越演越烈。元朝从开国以来的族群制衡政策,仍然持续到元末的华北军队之间,在元廷仅能依赖将领的忠诚,维持军事局面的情形下,人的变动显得特别关键。答失八都鲁、察罕两人早死,就给华北的局势带来致命的影响,数年间中兴的成果破坏殆尽,察罕死后不到几年,元朝就此北归。
察罕受到儒士的青睐,主要在于其儒将形象。兵马倥偬之际,他依然心系河南科举,当地乡试无法正常举行,察罕建议朝廷:
今岁八月乡试,河南举人及避兵儒士,不拘籍贯,依河南省元定额数,就陕州置贡院应试。[2]《元史》卷45《顺帝纪》,第947 页。
这种对于科举取士的保护与友善,是他在元末华北将领中,能得到较多正面评价的原因之一。察罕平息与大都之间的矛盾后,一心想通过收复山东来取得压制孛罗的威信。山东的情势在毛贵死后趋乱,余众互相仇杀,这是察罕出兵山东的信心来源,当察罕兵至东平时,毛贵属下田丰恰于内部仇杀中兵败,以东平出降,表示愿意为察罕做前锋,东讨益都。田丰的归附,使察罕在短短的几个月内,除了益都城以外,几乎完全收复山东。
益都为伪宋政权的行省治所,攻下益都,代表山东全境平服,不仅安定了大都,对于江淮的反元势力,会再次造成直接的压力,这种功劳不亚于当年脱脱平定徐州。但围攻益都城并不顺利,田丰为先锋,久攻不下,又心生异志,竟密谋刺杀察罕。察罕感受到田丰军队的异象,或许是对自己的信心过于膨胀,希望不战而使人屈,以诚意感化田丰,竟单身赴邀,最终被田丰暗杀于益都城下。[1]权衡著,任崇岳笺证:《庚申外史笺证》卷下,第111—113 页。
察罕因轻忽陨身,给元廷带来严重的后果。当时之人与后人,对察罕之死皆有大量的评论,显示察罕在华北局面中地位之要。朱元璋曰:
李将军当中原扰攘……人将以为元无人矣。何将军之忠义,倡农夫为三军……齐鲁强兵仅能固守。……所以动天地而感鬼神,以其忠之所致,夫何兵既胜,志少盈,纳逋逃,释有罪,忠义渐亏,鬼神鉴见,俄而祸膺不测,陨于敌手,然忠未终而奸未显。[2]《明太祖御制文集》卷20 《奠忠襄王李察罕文》,台北“中央图书馆”藏明初内府刊本,第1 页下。
明太祖的祭文,褒中带贬地评论察罕,显示察罕在元末的华北地区,对于明朝的建立或南方的群雄,具有强大的威胁性,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朱元璋必须承认察罕的功绩,但是又刻意彰显他的缺失,以削弱他代表的元廷对百姓的吸引力。元末儒士张翥(1287—1368)在察罕收复山东诸州县时,有诗曰:
圣主中兴大业难,元戎报国寸心丹。军中诸将惊韩信,天下苍生望谢安。露布北来兵气盛,楼船南渡海波寒。拟将旧直词林笔,细传成功后世看。[1]张翥:《蜕菴集》卷4《寄野菴察罕平章》,《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5 册,第6 页上。
张翥是山西人,成长于江南,曾与修三史,官至翰林学士。 他是朝中察罕功绩最忠实的报道者,当察罕收复济南,他兴高采烈赋诗:“以喜武威平汴兑,可倾东海洗兵无。”[2]张翥:《蜕菴集》卷4《大军下济南》,第6 页下。对于察罕必定平定山东,再次统一华北,深具信心。他把察罕比拟谢安,显其忠能,对于民间义兵效忠元朝的正当性,从未表示怀疑。南人王逢有诗哀悼察罕之死,曰:
六月妖星芒角白,几夜徘徊天市侧。寻闻盗杀李上公,穷旅孤臣泪沾臆。当时宽猛制萑泽,安得受降翻受敌。上公忠名垂竹帛,书生奚为费祎惜。东南风动旗黄色,蒲梢天马长依北。[3]王逢:《梧溪集》卷5《七月闻河南平章凶问》,《知不足斋丛书》本,第43 页。
无论是哪一种立场的评论,都显示察罕之死,对于元廷是一个重大损失。这也引发一个问题,为何在元末的华北,见不到北方宗王入援,而必须依靠察罕这样的义兵将领?事实上宗王入援的事情曾经发生,至正廿年(1360)顺帝“屡诏宗王,以北方兵南讨”,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这支出自窝阔台系的宗王,接到元朝的求援,认为其“国事已不可为”,拥兵数万,协同其他宗王南来,遣使责问顺帝败坏祖宗基业,要求他交出国玺,并声言“我当自为之”[4]《元史》卷206《阿鲁辉帖木儿》,第4597 页。。元廷未受北方诸王之援,反先受其害。最终是阳翟王之弟,忠于元朝的忽都帖木儿大败阳翟王之军,阿鲁辉帖木儿部将脱驩见情势有变,转而与宗王囊加台将阿鲁辉帖木儿缚送大都,阳翟王之乱遂平。忽都帖木儿因此功,代其兄袭为阳翟王。此次事件造成顺帝对于北边宗王极度不信任,当明军逼近大都,他宁愿北归,也不愿再召西北宗王入援。这个心思,可从顺帝北奔,驻跸于上都时,随行的博尔朮后人哈剌章与《北巡私记》的作者刘佶的对话中显示一二:
哈剌公尝太息谓予曰:“亡国之臣,岂可与图恢复,吾当与西北诸藩共图此事尔。”佶问:“何不早为此计?”哈剌公曰:“子独不见阿鲁辉王之事乎?”[1]刘佶:《北巡私记》,《续修四库全书》第424 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民国三年(1914)罗氏东山侨舍《云窗丛刊》影印咸丰九年(1859)莫友芝抄本,第3 页。
当时于行在朝廷中,平章政事屡请征西北诸藩兵入援,“疏入寝,不报”,可见对于西北宗王的疑虑之深,即使大都已陷敌手,也没能改变顺帝的心思。因此,元末依靠华北将领,其来有自,这也是窦德士所谓地方主义增长之背景。[2]John Dardess, Conquerors and Confucians: Aspects of Political Change in Late Yuan China,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3, pp.119-146.
答失八都鲁、察罕帖木儿之后,孛罗、扩廓两人分别继承军队,却不能承继他们的无条件忠诚与顾全大局,尤其是孛罗帖木儿。他拥兵干预大都政治,重演历史上的军阀割据之行,虽扩廓帖木儿的忠心与察罕无二致,但遭受孛罗、朝廷与察罕旧属李思齐的掣肘,又因年轻气盛,缺乏政治敏感度与弹性,从脱脱到察罕诸将所建立的中兴成果,就在此后的六年间,消失殆尽。
五、苍生望谢安:孛罗帖木儿、扩廓帖木儿
扩廓帖木儿本名王保保,本为察罕之甥,后为察罕之养子,顺帝赐蒙古名扩廓帖木儿。察罕被叛将田丰刺杀,引起军队的恐慌,旧属白琐住当机立断,拥扩廓为主,倡言:
总兵奉朝廷命讨逆寇,总兵虽死,朝命不可中止,况今总制官王保保,曾为总兵养子,朝廷有赐其名扩廓,若立以为主,总兵虽死犹不死。[1]权衡著,任崇岳笺证:《庚申外史笺证》卷下,第113 页。
白琐住的建议获得部众的认同,扩廓领军,衔哀讨贼,以挖掘地道的方式攻破益都,更取田丰之心,生祭察罕,至是鲁地皆平。在完成察罕遗志之后,扩廓率军队回驻太原,守察罕旧地,防备孛罗帖木儿的侵扰。
元廷以孛罗守大同,原有一个重要原因,华北地区被诸将驱逐的红巾军,部分形成流寇,其中一支称关先生部,兵败流窜,从晋宁北上,掠大同及兴和等塞外诸郡,一度意外地攻陷上都,焚毁宫室,之后又转占大宁、侵入高丽,辽阳总管李震还因此战死,元廷命蒙古将领也速以骑兵迂回其后方,才得以收复大宁。经此次教训,孛罗调往大同驻守,实施屯田,就是为防止再有流寇循大同入侵上都之事,这是孛罗与察罕驻地接壤之客观背景。
至正十九年(1359)冬天,京师大饥,孛罗先主动贡粮五万石于朝廷。在孛罗与察罕为冀宁相持不下时,朝廷下诏将冀宁路让与孛罗的命令,也与孛罗贡粮有关。察罕派扩廓贡粮,采取的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孛罗因此与主政的皇太子产生芥蒂。不过,因为察罕东讨鲁地,两者之间的冲突暂时和缓,不料察罕忽然死于山东,扩廓平鲁班师,回驻太原,两虎争端又起。
江西人危素(1303—1372)曾对御史大夫普化言:
养虎者欲其不相搏噬,则各别其牢。今欲两人无斗,莫若加其职而分地处之,用孛罗帖木儿为丞相治四川,以扩廓帖木尔为丞相治河南,各责其成功可也。[1]宋濂:《宋学士文集》卷59《危公新墓碑铭》,《四部丛刊》本,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常侯官李氏观槿斋藏明正德刊本影印,第8 页上。
建议让孛罗回到其父亲旧日镇守的四川,让扩廓调到其义父兵兴的河南,如此可相安无事。从危素之言可以看出,他是把目标放在南征的大前提下,而不是仅仅在华北采取守势。普化将危素的意见上达,但当时的右丞相搠思监以妻丧不出,事遂中寝。[2]宋濂:《宋学士文集》卷59《危公新墓碑铭》,第8 页下。
由于大都的不作为,孛罗趁察罕新丧,想趁机夺取冀宁、晋宁,扩廓一边请朝廷下诏阻之,一方面留下部将白琐住镇守益都,自引大军还驻冀宁,朝廷见事态不妙内乱将起,才命孛罗前去肃清襄汉。但孛罗借口道路不通,不便南讨,擅遣其将竹贞入据西安,导致与扩廓军的正面冲突,两方人马展开内战。扩廓遣察罕旧部李思齐、貊高合攻竹贞,竹贞兵败投降。孛罗再遣部将乌马儿、殷祖祖袭冀宁石岭关,却被扩廓生擒,孛罗两次兵败,“由是不振”。[1]《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9 页上。邵远平:《元史类编》卷41《孛罗帖木儿传》,第9 页上。这种内战无论是哪一方失败,都是元廷华北战力的消耗。
孛罗两败于扩廓,纷争暂时平息。至正廿三年(1363),大都却发生了一件政治风暴,皇帝母舅御史大夫老的沙对不作为的右丞相搠思监不满,弹劾其贪蔽误国,老的沙以四方多故忧心,但搠思监为皇太子党人,老的沙此举是以效忠顺帝的御史台官挑战掌握中书省的太子派。当搠思监续任右丞相,老的沙不满而欲辞职,顺帝挽留表示支持,老的沙趁势再度弹劾奇后宫中的宦官朴不花,与奇后、太子正面对决。太子先惩处出面弹劾的监察御史,引来侍御史李国凤、陈祖仁的批评,两人又遭到降职的处分,这种介入监察体制的作法,实为对忽必烈成宪的破坏,老的沙坚持处置朴不花,奇后与太子则对顺帝施加压力,顺帝表面同意太子,以平息宫中纷争,流放老的沙于东胜州[2]《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9 页下—10 页上。,却私下以密诏要求孛罗将老的沙匿于军中。此事为太子得知,屡次向孛罗要人,顺帝密旨诏其“匿弗予”,爱猷识理达腊异常愤怒,以“握兵跋扈”、“匿不轨之臣”、“戕骨肉之亲”三大罪名[3]《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10 页上。,下令解除孛罗兵权,孛罗以“诏令非出于汗意”,杀使者拒命。
至正廿四年(1364)孛罗派兵犯阙,杀搠思监与朴不花,此举导致皇太子出奔古北口,待兵退始还。如此一来,太子与孛罗结下了不解之仇。[1]《元史》卷207《逆臣·孛罗帖木儿传》,第4603 页。《蒙兀儿史记》卷129《答失八都鲁传》,第10 页。当太子欲以解除孛罗兵柄作为惩罚时,枢密副使李士瞻曾言:“削权事重,宜先调兵以固关辅。”[2]李士瞻:《经济文集》行状,《湖北先正遗书》本,第2 页下。李士瞻曾于至正廿二年以枢密副使极言时政,其以20 条建议规劝顺帝,但是并没有被接受,同时见《元史》卷46《顺帝纪九》,第961 页。主要就是建议先调扩廓军防守孛罗,李士瞻本也希望借此机会,拔去孛罗兵权,但元廷显然已经缺乏实力。
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逃亡之后,皇太子一回到大都,就下诏命扩廓兵分三路,征讨孛罗,这是大都公然下令的内战。至正廿四年(1364)五月,太子以白锁住军护卫京师,扩廓与貊高、竹贞分别由大同之南与西面进攻,孛罗却绕过扩廓的正面攻击,率精兵由居庸关入大都,白锁住遂奉太子奔冀宁,孛罗本欲追击,为老的沙劝阻。他们入宫觐见顺帝,泣诉无辜之情,顺帝为了安抚拥兵入京的孛罗,拜其为中书右丞相,老的沙为中书平章,元廷的中枢首次由军阀秉政,孛罗也因两度称兵犯阙,被史家目为逆臣。[3]《元史》卷207《逆臣·孛罗帖木儿传》,第4604 页。《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10 页下—11 页上。
至正廿四年八月到至正廿五年(1365)六月的期间,中央完全由孛罗帖木儿把持。他有意图治,尽诛皇帝身边的倚纳佞臣,罢三宫不急造作,汰宦官、省钱粮,停西番僧佛事等等,并且遣使请皇太子还朝,一时之间,颇有振作之风。不过此时扩廓却不奉大都所出命令,留置孛罗所遣使者,并且奉太子声讨孛罗帖木儿,此举激怒孛罗,他迁怒奇后,以挠乱国政要求废后,顺帝不从,孛罗遂矫制将奇后迁出宫外幽禁。[1]《元史》卷207《逆臣·孛罗帖木儿传》,第4604 页。他可能错估了顺帝的意念,顺帝虽然怠政,却尚未年老昏眊,眼下太子出奔,孛罗又不经其同意,迁移皇后出宫,诛杀皇帝近臣,这些都严重侵犯皇帝的尊严。[2]《元史》卷207《逆臣·孛罗帖木儿传》,第4604 页。《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11 页。
孛罗或许认为皇太子密谋皇位日久,早为顺帝所不容,但他忽略了爱猷识理达腊毕竟是顺帝爱子,也是他亲自挑选的皇太子,顺帝或许不满太子逾矩,但臣子与亲子亲疏之别分明,无论如何,皇太子是家产继承人。脱脱下台之后,顺帝将权力委托爱猷识理达腊,容其安排党羽盘踞朝廷,即使是野心勃勃的奇后,顺帝偶有不满,最严厉的处置也仅只“疏之两月不见”。[3]《元史类编》卷29《皇后传》,第7 页下。
顺帝对孛罗专擅朝政,干涉皇室的种种举动“积不平”,身边的怯薛和尚仰承上意,屡以孛罗无君之状言于顺帝。和尚为威顺王宽彻普化之子,封义王,从侍顺帝左右,顺帝因而以其与外朝儒士徐士本密谋,结交勇士刺杀孛罗帖木儿,至正廿五年(1365)七月,趁孛罗入奏之际起事,一举成功。[4]《元史》卷207《逆臣·孛罗帖木儿传》,第4605 页。
同年九月,扩廓扈从太子回到大都,顺帝命扩廓为中书左丞相、太傅、知枢密院事、太子詹事及录军国重事等重职,以酬庸其对朝廷的扈翼以及保全储君的功劳。但是扩廓出身平民,骤升高位,引来朝中旧臣的妒嫉,因扩廓并非“根脚官人”,却与累世旧臣右丞相伯撒里齐位。扩廓亦无法适应大都的文官生活,两个月后即自请治兵,进取江淮。由于太子也屡次向顺帝自请督师出征江淮,顺帝一方面不愿太子亲蹈险地,一方面也担心爱猷识理达腊借兵逼宫,扩廓之请正好解决顺帝的难处。遂下诏赐扩廓为河南王,总天下兵马,代皇太子出征,给予他和当年脱脱出征一样的待遇规格,“卤簿甲仗亘数十里,军容甚盛”[1]《明史》卷124《扩廓帖木儿传》,第3710 页。《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12 页上。。李士瞻对此论道:
扩廓南征,有诏诸王驸马悉听节制,权宠太重,势将难制。[2]李士瞻:《经济文集》行状,第3 页上。
朝中对于是否让扩廓节制天下兵马,有过激烈争论,顺帝最后将诏书改为“江淮以南诸王驸马”,但是江淮以南,没有多少镇戍军队,实际上还是让扩廓仅领华北旧部。虽然朝廷的信任基础不坚,但扩廓对元廷的忠心,并不亚于察罕。儒士张祯曾致扩廓一封书信,表现了扩廓对于大都皇位纷争的态度:
今燕赵齐鲁之境,大河内外,长淮南北,悉为丘墟,关陕之区,所存无几,江左日思荐食上国,湘汉荆楚川蜀,淫名僭号,幸我有变,利我多虞。閤下国之右族,三世二王,得不思廉、蔺之于赵,寇、贾之于汉乎?……然为言大要有三:保君父,一也;扶社稷,二也;卫生灵,三也。……唐肃宗流播之中,怵于邪谋,遂成灵武之篡。千载之下,虽有智辩百出,不能为雪。……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今九重在上者如寄,青宫在下者如寄,生民之忧,国家之忧也,可不深思而熟计之哉。[1]《元史》卷186《张祯传》,第4268 页。
太子出奔扩廓处时,曾要求扩廓带兵,奉其入讨孛罗,实际上是想借扩廓兵力,逼顺帝退位。张祯以君臣大义劝说扩廓,希望他别重蹈唐朝肃宗灵武故事,以免留下千古污名,扩廓“深纳其说”,拒绝太子的要求。显示扩廓虽有废立之契机,却无废立之心。他随后接到奇后谕旨,令其“以重兵拥皇太子入城,胁汗内禅”,扩廓依然不遵,只以数骑奉太子入城,此举甚至遭到太子的衔恨。[2]《蒙兀儿史记》卷129《察罕帖木儿传》,第12 页下—13 页上。
扩廓总制天下兵马南征时,延聘了对察罕赞誉有佳的张翥、李恒等儒士为幕僚。与察罕齿位相埒的李思齐,对于扩廓总兵非常妒嫉。他接到扩廓的檄书时,怒骂:“吾与若父交,若发未燥,敢檄我耶!”另有孔兴、脱列伯两将则自恃功高,欲自为一军。面对诸将的拒命,扩廓叹道:“吾奉诏总天下兵,而镇将不受节制,何讨贼为!”[3]《明史》卷124《扩廓帖木儿传》,第3710 页。
他以弟脱因帖木儿屯济南,以防南军趁虚而入,自领军入潼关,声讨李思齐。顺帝屡次下诏罢兵,令他们专事江淮,但是扩廓提出先安内再攘外,顺帝见诏令不行,迁怒扩廓,群臣哗言扩廓跋扈,因而诏削扩廓左丞相、太傅之职,令以河南王食邑汝南,改以太子立大抚军院,总制天下兵马。更命扩廓第一大将貊高为知枢密院事兼平章,总河北军,并赐号“忠义功臣”,准备削去扩廓兵柄。一连串举措,引起扩廓极度不满,他盛怒之下引兵据太原,尽杀朝廷所置官吏,成为叛臣,顺帝下诏尽削扩廓官爵,命四方之兵讨之。
当时为至正廿八年(1368),明兵已经攻下山东,进薄河南,察罕之父梁王阿鲁温以河南降明兵,扩廓之弟脱因帖木儿部也不战而走,明军如入无人之境。顺帝大惧之下,下诏归罪太子,罢大抚军院,复扩廓官职,令其与李思齐分道南讨,但为时已晚,未及一月,大都陷入明军之手,元朝告终。[1]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11《河南扩廓帖木儿》,第258 页。
扩廓究竟是叛臣还是忠臣?留给史家一个难题。他在《元史》中并未立传,明人郎瑛说道:
其《元史》不列传者,意其曾杀诏使,不受君命,当入逆臣传。然终于臣节,不降我朝,则又似忠义也。况远去沙漠,不知所终,此王华川难于笔也欤。[2]郎瑛:《七修类稿》卷13《王保保》,明刻本,第6 页上。
显然明人对于如何论定扩廓感到为难。顺帝北奔之后,曾命扩廓收复大都,扩廓遂由雁门关北出,经居庸关攻大都,但明将徐达、常遇春却由后直捣扩廓基地太原,以致扩廓不得不回师救援,因而败于明兵之手,以十八骑北走。李思齐等人则投降明朝,自此“元臣皆入于明”,唯独扩廓拥兵塞外,“犹守孤忠,保其余众居于沙漠”,终生成为明朝西北之患。[3]《明史》卷124《扩廓帖木儿传》,第3712 页。
朱元璋屡屡下诏招降,试图以族群来打动扩廓,其曰:
其所部将士多为我中土之人,文武智能朕当一一用之,有愿还乡里者听,其贺宗哲、孙翥、赵等果能赞其来归,其功非小。[1]程敏政:《皇明文衡》卷1《招谕扩廓帖木儿》,《四部丛刊》影明刻本,第30 页。
早在察罕威镇江淮时,朱元璋即曾经遣使通好,后来察罕被刺作罢。扩廓视师河南时,明太祖又再次遣使通好,扩廓却留置其使者,对朱元璋七次致书,皆不回应,明朝遣察罕旧部李思齐为招降使者,扩廓断其一臂,遣还之。[2]《明史》卷124《扩廓帖木儿传》,第3713 页。他于洪武八年(1375)死于北地,终生未还中原。[3]《明史》卷124《扩廓帖木儿传》,第3712 页。故清儒全祖望(1705—1755)论道:
唐亡之后,终身不失臣节,则至诚不可没也,后五百年而有元扩廓,宛然似之。世人之论扩廓,谓其阻兵自固,日与诸镇争胜,虽累有诏书,抗不奉行,卒之内患纷然,而国势愈蹙。然当元末义兵纷起,其立功者只扩廓,其不负元者,亦只扩廓……夫扩廓宁得罪于太子而力持内禅,宁御侮于藩方而不贪揆席,此二者几几乎古大臣风。至于明使三反,卒不报聘,与之结昏,亦不反顾,何其烈也。以残元之臣子如此,其余虽恕之可也,嗟乎![4]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37《唐李克用元扩廓论》,《四部丛刊》本,第898 页下—899 页上。
六、结语
关于元末的历史,在脱脱下台之后,几乎已经进入明史范围。因此至正十五年之后,涉及蒙元的亡国论述,实际上话语权皆属于明朝创建史的一部分。如果从元代史的角度来看,至正十年到廿二年,华北地区都还稳固地掌控在效忠于元廷的军事将领手上,即使是至正廿二年察罕帖木儿忽然死于非命,局势急转直下,元史研究者也应当把最后这几年元廷与华北地区如何走向亡国,述说清楚。
本文透过脱脱、太不花、刘哈剌不花、答失八都鲁、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与扩廓帖木儿共七位将领的军事活动,整理元晚期从至正十年开始到亡国,如何一步步挽救红巾军蜂起的华北局面,军队性质的变化,实际并未影响将领对元廷的基本忠诚,在至正廿年前后,这些将领造就了军事中兴的局面,甚至燃起南征江淮的希望。
屠寄虽言察罕之死,“非一身之不幸,殆元祚之宜终”,将亡国系于一人一事,和叶子奇认为“元朝之亡,盖决于此(脱脱下台)”,逻辑上一模一样,但现实远复杂于此。根据华北将领的活动,可以发现大都城内发生的事情,才关键地牵动着地方将领与元朝的命运,察罕身死之后,扩廓还是有能力收复山东,他最大的敌人不是孛罗,反而是来自于因政治利益的争夺,操弄地方军事力量的皇室成员。
军事中兴可靠英雄造就,英雄却无法改变宫廷内部的根本问题。《庚申外史》多次提到,元朝之亡,和祁(奇)氏的干政最有关系,还说:“至正二十三年野鸽巢兴圣宫,祁后宫也。蒙古人以鞑靼氏为父,翁吉剌、伯牙吾氏为母,家法相承,至七、八传矣。一旦家国将亡,家法先变。(顺)帝母回回氏,太子母高丽氏,此野鸽所以来巢,有开先应也。”[1]傅乐淑:《元宫词百章笺注》卷27,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36 页。野鸽筑巢或许仅是附会之说,但是蒙元立足于内蒙外汉的双重体制,是世祖成宪,也就是元朝的家法,野鸽筑巢之说,显示汉人也已认定这是不可破坏的国家基础,权衡所谓“家国将亡,家法先变”,指责的正是对体制的破坏,尤其是立高丽人为后,及高丽女性所生之子竟成太子之事。元末朝廷影响内外的纠纷根源,就是高丽皇后因身份问题,急于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真正的蒙古大汗,这种焦虑的来源,正因认知到自身不见容于传统体制,积极于造成既定事实。
元朝的亡国论述,长期以来在明朝创建史之下,被简化为一人、一事之影响,最终目的还是在于强化亡国为天命所归,而天命所系之人一旦陨身,元朝就难免亡国的命运。在这种史观之下,元末华北人物的活动,也连带受到忽视,本文讨论华北诸将,走一趟元朝的亡国史,目的在于呈现元朝在最后二十年面临的困境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