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戏剧治疗综述

章睿君

【摘 要】当代西方戏剧治疗是以具身化和角色扮演的戏剧形式进行心理干预的方式，近几十年内在西方渐成燎原之势，是后现代剧场指向实用功能的重要代表流派。本论文通过梳理当代西方戏剧治疗的定义、发展历史和当前在中国的传播现状，向国内学术界引介这一重要的后现代戏剧流派。

【关键词】戏剧治疗

中图分类号：J80-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33-0016-03

一、当代西方戏剧治疗的定义

“治疗”（therapy）一词源自希腊语，意为疗愈。“心理治疗”是对心理问题方面的疗愈，而“戏剧治疗”则是通过戏剧手段实现疗愈。“戏剧治疗”并不仅仅是在心理治疗中加入戏剧手段和元素，它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有自成体系的一套完整系统。心理治疗的过程不仅仅是情绪上的宣泄和净化，它有情绪和认知的双重目的。心理治疗最主要的目的是帮助案主减轻痛苦，培养交流的能力，萌生出信任和爱的品质。戏剧治疗与心理治疗的目标高度一致，最大的不同在于戲剧治疗师是通过极具表现力和创造力的戏剧形式帮助案主实现转化。心理治疗一般采用谈话方式，整体氛围偏压抑和沉重。戏剧治疗则不同，戏剧的框架赋予情绪更多的意象化表达方式，游戏的环境和创造性的戏剧艺术空间帮助案主在玩乐和美感中实现治疗。

戏剧和心理治疗是构成戏剧治疗的主要因素，其中戏剧和心理治疗所占的比重旗鼓相当，很难清晰地界定这个流派更多地偏向戏剧还是更多地偏向心理治疗。因此，在各方给戏剧治疗下定义的尝试性努力中，出现以下三种倾向：第一种倾向偏重治疗，第二种倾向偏重戏剧，第三种倾向尝试在戏剧和治疗之间保持中立。

偏向心理治疗的定义主要有英国戏剧治疗协会和美国戏剧治疗学家大卫·里德·约翰逊的定义。1979年，英国戏剧治疗协会（BADth①）对戏剧治疗作出如下界定：“戏剧治疗能够帮助理解与减轻社会和心理问题、精神疾病和精神缺陷，在团体治疗或个人案例中，通过象征性的表达方式、创造性的戏剧结构帮助案主与自己相连接。”②上述定义的主要问题是并未对精神疾病和精神界限有清晰的描述和界定，因此很快被摒弃了。现在英国戏剧治疗协会给出的定义来自1991年的版本：“戏剧治疗是在治疗过程中有意识地使用戏剧的疗愈特性。”③但这个定义也同样问题重重，比如“什么是戏剧的疗愈特性？戏剧除治疗特性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特性？”④美国戏剧治疗学家大卫·里德·约翰逊（David Read Johnson）和英国戏剧治疗协会一样，在戏剧和治疗之间选择了治疗，认为戏剧治疗师的首要任务是治疗：

戏剧治疗与其他艺术治疗形式（如美术治疗、音乐治疗、舞动治疗）一样，是用艺术的媒介以实现心理治疗的。在戏剧治疗过程中，治疗师和案主之间有共同的默契——最首要的是治疗的目的。⑤

英国戏剧治疗学家休·詹宁斯（Sue Jennings）在戏剧与治疗中偏向了戏剧一方，认为戏剧治疗师首先是一名艺术家，其渊源主要在于戏剧。因此詹宁斯将戏剧治疗定义为“通过剧场结构和戏剧过程实现治疗的目的”⑥。另一种偏向戏剧的定义方式来自于美国另一戏剧治疗的领军人物蕾妮·伊姆娜（Renee Emunah）：

戏剧治疗通过有意识地、系统地凭借戏剧/剧场的过程来实现表演者心理的成长和改变。戏剧治疗的工具源于剧场，目标扎根于心理治疗。尽管戏剧治疗能在任何已有的心理治疗学派的理论框架之内实践，但它也有自身独特的传统，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剧场的影响。⑦

在这个定义中伊姆娜以一种兼容并包的态度囊括了戏剧/剧场和心理治疗这两个不同的面向，此外，她还详细论述了除剧场之外的其他传统：心理剧、戏剧性游戏、戏剧性仪式和角色扮演。但诚如伊姆娜所说，“所有传统里最显著的就是剧场”⑧。还有一些定义方式尝试在戏剧和治疗这两个概念中保持中立，例如美国另一戏剧治疗学家罗伯特·兰迪（Robert Landy）这样定义戏剧治疗：

戏剧治疗的目标以戏剧为导向。一般来说，治疗的目标是帮助案主扩充他们的角色库，增强他们扮演某一种角色的能力。具体的治疗目标因人而异。戏剧治疗以治疗为主要特质，但也兼有教育和娱乐的特点。此外，戏剧治疗与多数心理治疗的观点一致，认为案主的意识和无意识都深受头脑、身体、感受和直觉的共同影响⑨。

由于戏剧和治疗这两个概念的重要性在戏剧治疗中几乎伯仲难分，因此对其下一个能被广泛接受的定义似乎不太容易。如詹宁斯所言，“这种情况不仅仅出现在戏剧治疗，在其他艺术治疗中也同样很普遍”⑩。但不论采纳上述何种倾向，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戏剧治疗作为一门处在戏剧和心理治疗这两个学科交叉点上的学科，其戏剧的美学意义和心理治疗的实用价值皆不可或缺。

二、戏剧治疗的诞生

与精神分析法不同，当代西方戏剧治疗（以下称为戏剧治疗）并没有某一位具体的创始人。相反，戏剧治疗是一批来自不同背景和国家的先锋们，在相互并不了解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地以各自的方式独自发现和发展起来的治疗形式。尽管戏剧治疗与从古代仪式性活动中发展而来的萨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直到20世纪之前，戏剧和治疗都是截然分开的。戏剧主要是一种娱乐方式，发生在剧院;而治疗是医学问题，发生在医院。上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早期，戏剧与治疗的结合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在康健场所举办的一些戏剧活动;戏剧成为其他心理治疗的辅助治疗形式;戏剧利用自身的美学特点和宣泄作用，成为一种独立的治疗形式?。

戏剧治疗是戏剧和治疗结合在一起的产物。我们也将分别从这两个不同维度来讨论戏剧治疗的诞生。从戏剧的视野出发，兰迪在《改变的剧场》（Theatre for Change）?一书中详细区分了教育戏剧、应用戏剧和戏剧治疗。在被用作上海戏剧学院艺术教育专业的基础教材的《应用戏剧的理论与实践》?中，刘艳卉用应用戏剧一词囊括教育戏剧、戏剧治疗和一人一故事剧场等概念。不论如何划分，有一点可以肯定，戏剧治疗的发展一定离不开将戏剧应用于教育、监狱、社区、博物馆等其他不同社会领域的传统。在英国戏剧治疗的发展历史中，这一传统更不容忽视，戏剧治疗被认为直接脱胎于教育戏剧。很多戏剧治疗的先锋，如彼得·斯莱德（Peter Slade）、比利·林德奎斯特（Billy Lindkvist）、休·詹宁斯（Sue Jennings）和理查德·考特尼（Richard Courtney），早期都是从事教育戏剧工作的，之后才逐渐转为儿童成长和治疗方向。

从治疗的角度来看，戏剧治疗属于艺术治疗的一个分支。首次将艺术作为治疗手段的传统始于19世纪末欧洲掀起的“道德治疗”热潮。直到20世纪40年代，艺术治疗才发展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和专业，后于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得到正式确立。特别是二战之后，不论是上过战场的官兵，还是普通民众，都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萌发了剧烈的心理治疗的需求。在发现传统心理分析法治疗效果不尽人意之后，一些对艺术感兴趣的心理学家或是对心理感兴趣的艺术家逐渐发现，艺术作为一种治疗形式有着传统治疗方法无可比拟的优势，于是艺术治疗应运而生，其中包括舞动治疗、美术治疗、音乐治疗、戏剧治疗。时至今日还有诸如诗歌治疗、演讲治疗、园艺治疗等艺术治疗形式。

与戏剧治疗发展密切相关的另一传统是编剧法在社会心理学中的应用。这一传统的普遍观点是个体存在是一种社会而非心理现象，个体在与不同人、不同团体的社会交往中逐步确立、发展并实现自我。肯尼思·伯克（Kenneth Burke）、彼得·伯杰（Peter Berger）、休·邓肯（Hugh Duncan）和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进一步发展了这种观点，认为通过在戏剧中模拟的社会交往，人们进入一种“狂喜”（ecstasy）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们不会完全沉浸于自己的社会角色，而是与自我角色保持距离?，从而更好地发展与完善自我角色、理解和分析自己的社会行为。这一流派认为，很多心理疾病都源于无法合适地扮演一些特定的社会角色。因此他们需要来到戏剧的模拟环境中，重新创造、发展和丰富更多的自我角色，训练自己在不同自我角色间切换和游走的能力，以治疗精神和心理方面的疾病?。

在应用戏剧和艺术治疗的交点上，戏剧治疗应运而生。1939年，英国的教育戏剧家彼得·斯莱德在面对田园心理学协会（Guild of Pastoral Psychology）的一次演讲中首次使用“戏剧治疗”（dramatherapy）一词?：

戏剧分为三种用途：一，有意识有目的的心理治疗;二，建设性的教育;三，预防。包括心理剧在内的所有有意识有目的地应用戏剧进行心理治疗的形式都被称为戏剧治疗（dramatherapy）。

在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路易斯·巴尔巴托（Lewis Bartato）寫了一篇论文，内容是关于科罗拉多州的一所综合医院中神经精神病科室的系列治疗过程，这篇于1945年出版的论文让戏剧治疗（drama therapy）一词首次在美国面世。

我们可以看到，英国的戏剧治疗是一个合成词，而美国的戏剧治疗是两个分开的单词。这一微妙的差别也说明了英美戏剧治疗不同的渊源。这一传统沿袭至今，在戏剧治疗流派中，不同国家的分支，乃至同一个国家的不同流派，都有自己独立的发展历史。发展戏剧治疗的人们也来自不同的群体，有的人来自戏剧和剧场传统，有的人来自心理治疗传统，还有的人来自教育戏剧传统。有趣的是，在戏剧治疗领域，这种人群的综合性和多样性也延续到今天。我在北京学习戏剧治疗的过程中，身边的同学有像我一样来自戏剧领域的，还有来自心理治疗和教育戏剧领域的。总之，戏剧治疗的出现就像是上帝在世界不同地方、不同人群中撒下了一波种子，几乎同一时间，在不同的地方，来自不同领域的人们开始发现戏剧的治疗功效，逐渐将戏剧治疗发展起来。

三、戏剧治疗在中国的传播

戏剧治疗在中国的发展首先出现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港台地区，一批或是参加过戏剧治疗的工作人员，或是直接学习过戏剧治疗的相关课程的学者开始相继翻译出版戏剧治疗的相关著作并开设工作坊，在中国将这种形式传播开来。最早把戏剧治疗引入中国的是一批台湾学者。台湾艺术大学戏剧系教授张晓华在学习兰迪的角色法理论后于1996年在台湾艺术大学首开了四学分的“戏剧治疗”课程。上世纪九十年代，王秋绒在台湾参加了纽约大学戏剧治疗角色法流派创始人兰迪的一次工作坊，由此对戏剧治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分别于1996年和1998年与其他台湾学者一道，翻译出版了兰迪的《人格面具与表演：角色在喜剧、治疗与日常生活的意义》?、《戏剧治疗：概念、理论与实务》?。1997年，另一台湾学者在英国攻读博士期间接触到戏剧治疗学科，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在一番学习研究之后，翻译出版了英国戏剧治疗泰斗菲尔·琼斯的《戏剧治疗》?一书。香港学者陈凌轩于2001年向蕾妮·伊姆娜学习了戏剧治疗的整合性五阶段方法后，将其著作翻译为中文——《从换幕到真实：戏剧治疗的历程、技巧与演出》?。

中国大陆首次引进戏剧治疗的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彭勇文教授，与上述几位台湾学者类似，他于2008年在纽约大学访学期间参加了兰迪教授的戏剧治疗工作坊，并接受了兰迪的赠书《躺椅和舞台：心理治疗中的语言与行动》?，阅读之后决定将该书引入大陆，于2012年出版中文版。2016年，重庆大学学者游振声翻译多洛丝·兰格丽（Dorothy Langley）的著作《戏剧疗法》?。2018年，蕾妮·伊姆娜的著作被翻译为中文简体版《演出真实的生命：戏剧治疗的过程、技术及展演》?。

戏剧治疗不仅已开始进入国内大学，而且也在中国民间被广泛传播开来。2007年，周显宝教授在厦门大学艺术学院开创了表现艺术治疗学专业，囊括了戏剧治疗、音乐治疗、美术治疗、舞动治疗等治疗方式，在海内外招收硕士研究生。民间机构阿波罗教育于2018年举办了首届国际“创艺疗育”戏剧峰会，邀请伊姆娜、约翰逊、邓恩、萨拉斯、巴特勒、贝利这几位当代戏剧治疗的奠基者来北京，给将近三百位国内对戏剧治疗感兴趣的学者、心理学家、心理治疗师和艺术工作者开办讲座并设立工作坊。

注释：

①全称为The British Association of Dramatherapists。

②Sue Jennings， Ann Cattanach， Steve Mitchell， Anna Chesner， & Brenda Meldrum. The handbook of dramatherapy. London： Routledge， 1994：17.

③Ibid.，17.

④Ibid.，17.

⑤David Read Johnson. “Developmental Approaches in Drama Therapy”. The Arts in Psychotherapy， 9（3）：184.

⑥Sue Jennings. Dramatherapy Theory and Practices 2. New York： Routledge，1992：229.

⑦Renne Emunah. Acting for Real. NY： Routledge，1994：1.

⑧Ibid.，3.

⑨Robert Landy. Drama Therapy： Concepts and Practices. Springfield： Charles C. Thomas，1986：59.

⑩Sue Jennings， Ann Cattanach， Steve Mitchell， Anna Chesner， & Brenda Meldrum. The handbook of dramatherapy. London： Routledge，199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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