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白轮船
2020-11-23贺颖
贺颖
1
如今想来,一种方位概念的清晰形成,于我而言如此迟缓而漫长,以至整个少年时代潦草飞扬的认知中,一度我的方位世界似乎只有北方,以及更北的北方。
是的,那时我能够意识到自己身居之地叫北方,并且这北方是相对于大人们口中的南方而逐渐建立起来的。不过彼时也并不清楚南方的概念、意义和样子,或者它们更近似于一个名词,一个说法,或类似一张图片中模糊又必要的背景。而图片的居中,则是我懵懂而辽阔的北方及北方以北。而这北方,亦非自己出生的辽宁,是以此继续向北绵延千余里的黑龙江。
母亲姊妹六个。那是个高生育率的年代。母亲是长女,乡下日子的劳苦无边,并不适合力量有限的女性,于是机缘之下有了两个姨娘的离家北上。
北上,去投奔外公的妹妹一家,去了黑龙江。
黑龙江,那时节人们称它“北边儿”。一种模糊的大方位名词,在那个交通不便、生活困难的时代,是遥远,是富庶广袤,是种啥长啥,啥都长得好,粮食多得吃不完的代名词,以及姥姥说的能挣来现钱的大地方。
“北边儿”,这个模糊而神秘的叫法,对我产生着莫名的诱惑,因为那里蕴藏着一个乡村少年的所有远方。大庆、呼兰、齐齐哈尔、哈尔滨、黑龙江,此后这些名字自母亲口中开始了经年的叨念,渐渐在自己心中有了最初的词汇记忆。两个姨娘北上了,家里的信件多了起来,村口的邮局以及沉默的绿色邮筒,也仿佛成了连接“北边儿”的通道。总是情不自禁去到附近玩儿,绕着邮筒看,虽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两个姨娘一年一次的春节探亲,也因此成了那个年代自己最为重要的事件之一。
每次回来,姨娘们总尽其所能地带回各样礼物,四四方方芳香甜腻的奶油糖,藏在书本里会香上一年的花花绿绿的漂亮糖纸,入口即化的彩色点心,哈尔滨红肠,超大的面包,一个少年记忆中最为华美神秘的远方,就在最初这些美好的食物中生成。还有那本金灿灿全本铜版纸的大庆油田画册,厚厚的纸质,光滑闪亮的手感,实在美,那些图片才堪称地道的流金岁月。由此格外记住了一个地名——大庆。那些年,辽河北岸的小村小院,大雪封门的隆冬大年,我就穿着过年的新衣裳,听着父母的话音儿,一年年计算着姨娘要来家的日子。终于要回来了。我早早就在外面等着,张望,零下二十度三十度,那又怎样,我最不怕冷了。小路上有了身影,我飞奔而去。扑进姨娘怀里。数年如一。
那些时日与其说自己在等候远归的亲人,不如说更像是在迎接一种神秘的远方。是的,远方。我对一切陌生远方所持有的前世今生般莫名的迷恋向往,直到今天依旧如昔。
村头小路上我在长大,姨娘们也长成了更大的大人。
我在长高,我上学了,我上了初中。我比邮筒高出一大截了。那年寒假,我和姐姐终于争取到了一次机会,我们可以自己去“北边了”,去黑龙江。
启程前一晚,极力克制自己的欢喜和憧憬,但依旧失眠到天快亮。那一晚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然如此渴望去到那里,那个与自己少年的生命成长,已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北方,那个自己生命中最早的远方,那片富庶的黑土地,那个熟悉、神秘而模糊的遥远之地。
冷。不,是酷寒才对。在那些普遍寒冷的冬天,哈尔滨的十二月仍然冷出了天际。
天高得也出奇,从未见过那么高的天。我仰着头看,天空色泽如此特别,蓝中泛灰,云朵深深浅浅中自然过渡,就像画上去的。不知是不是少年时第一次远行的刻骨铭心,总之直到今天,我依然心动那种天空的质感与色度。多年后我去了更北的北方——莫斯科,去了圣彼得堡,在那些令自己魂飞魄散的美术馆里,在亲眼见到的绝世的俄罗斯油画真迹中,我才恍然。原来少年时令自己痴迷的就是这样的天空,这样的蓝灰色,以及轮廓模糊却异常鲜明的云朵,这些巨大的艺术背景,竟冥冥中已然早在那个年代就于自己的魂魄中深深扎根。黄昏安静的涅瓦河边,我试图整理自己经年纷杂的精神踪迹,渐渐醒悟,为什么少年时我第一次从一个陌生城市的站台出来,瞬间就被站台之外的天空摄住了心神。哈站,也自此成了我见过的最高远深阔的车站之一。
抵达时已是黄昏,北方冬天的此刻,总格外隽永温情。冰城哈尔滨独特的建筑风情万种,沿街已经有灯光依次亮起,街道上没有一丝风,在黄昏天空的映衬下,每一眼都是一幅画作。
陌生,新奇,异样,迷离唯美,足以令一个向往远方痴迷寒冷的乡村少年屏息瞠目。
温度依旧非常低,到站和接站的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围巾手套各种棉靴,却是那么好看。人們早已习惯了寒冷中的生活,故而在如此低温中毫无寒冷之下的紧迫与焦急,相反男女老少都是见怪不怪的自然从容。张嘴说话就是一团团哈气凝成的白雾,亲人们就在略显夸张的白雾中,互相问候相互打量说笑。
从天空缓慢收回心神的我,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城,在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大雪漫天的街头,渐渐游离了大人们。寒冷给予自己的莫名疏朗,仿佛某种神秘的激情,慢慢地,竟下意识跑动了起来。急促的呼吸产生了更大团的白雾,没有风,白雾就不会轻易散去,于是汇集在眼前身前,彼时感觉自己就像在仙境里。
我跑得不很快,但也停不下来,莫名的快意在周身激荡。不顾大人们的呼叫,就像某种野生的兽。
脚下的雪发出好听的咯吱咯吱声,我摆动着胳膊,厚厚的棉衣就在酷寒的低温下发出陌生愉悦的声响。帽子和围巾之间,被白气凝成的寒霜遮住了眼睛,这样的眼睛,别人基本是看不见的。围巾挡住了口鼻,继续呼出的热气就都凝结在了睫毛处,雾凇似的。用力眨眨眼,就能感觉到美好的凉,沁心沁脾,通透脑际。迎面的人都是雪白的睫毛,长长的,不好看的人也会变得又神又美。这么好,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呼喊,这样的冷,这样烈焰似的深寒,原来才是我要的隆冬。
第一次黑龙江之行十余天,我恨不得每天要跑出去转,奈何长辈们顾念来自辽宁的我们会太冷,所以并未带我们太多的室外走动。同时年关将至年味已浓,长辈们沉浸于远方到来的亲情之中,无暇满足一个淘气孩子的各种渴望。马迭尔冰棍奶香隽永的味道中,沉积更多的,是少年脚步的无奈与眼中的新奇。
倒是不断地走亲戚,一家又一家,吃美食聊家常,打问老家的各种音信。
只有我是遗憾的。
离开的前一天,百无聊赖的自己饭后终于溜了出来。附近是一条热闹的街道,城市的街景在一个乡村少年眼中依旧如此新奇陌生,充满无穷的引力。沿街走着,看着形色各异的牌匾,牌匾上好看的中国文字和外国文字。一路走,一路启蒙着少年的认知。
街灯几乎都亮了。整个冬天不会化掉的雪,成了天然的街景。流线的街灯或奶白或淡橘,一排排伸向街道深处。
街角,一家淡橘色灯光的咖啡店渐渐引起了我的注意。半圆状的屋顶,一侧有着经典俄罗斯东正教教堂的洋葱头屋顶模型,另一侧是一株闪着七彩灯光的圣诞树。临街的菱形窗子,大大一整面涂写着外文的厚玻璃,将房间里的灯光折射成无数细碎的橘色水晶,时隐时现的音乐时而传到屋外,一切如此新奇。情不自禁走到近前,玻璃后面,一个巨大的原木展台,展台上并不是酒品,不是咖啡,居然是一艘颇为硕大的白轮船。除了船身一组变体的蓝色外文,船通体雪白。甚是奇幻。太不真实了。因为它颠覆了我认知中所有船的样子。或者说那个刹那,对我而言它就像是来自神话。
那是一个轮船的模型,或者说是雕塑。现在想来应该是树脂一类的材质,不过那时的自己全然不知。那种白,那种难以描摹的视觉质地,高高扬起的船头,稳健帅气的船尾,甲板上的二层船舱,精致逼真的窗口,三组粗犷的缆绳顶端系结在一起,甲板上模拟而出的木质线条,无不透出满满的复古感。更加不可思议的,轮船模型下一张纹理漂亮的木板上,铺满厚厚一层白色的细碎粉末,就像雪。没错,视觉之下这艘船,本该航行大海的白轮船,就卧在同样纯白的雪面上,并且毫无任何违和感,浑然天成。
真的,它就是来自某个神话。
船于我其实并不陌生。我出生在辽河北岸,一个相传乾隆皇帝曾经经过的古渡口旁。早年水路发达的时节,据说这里曾有过千帆竞渡的水中盛景。及至近代,水路虽然逐渐被发达的陆路取而代之,但辽河中还是保留了一些民用船只。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曾经摇晃的各种木船,也算见怪不怪。而直至见到这艘白轮船,我大约才真正意识到了关于船的另外的概念与意义。
橘色灯光漫射而出的窗外,我呆呆看着窗子里那艘在灯光下静静矗立雪中的白轮船,并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自己的心神。
陌生唯美的咖啡小屋?屋内别样的灯光漫洒而成的氛围?酷寒冰雪中这座城市异域迷人的黄昏街景?也许都有吧。而最重要的,必定是这艘蓦然出现的白轮船。
寒冷从脚底慢慢传递而来,我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却仍旧情不自禁定定看着。我猜那时的自己,一定是试图记住它全部的样子,记住灯光弥漫在船身的色泽与分量,以及船身之下,永远不会融化的仿佛同样来自神话的那些雪。
转过身的刹那,我模糊又确切地感受着,一种少年认知世界中罕见的美,莫名地,正渐渐涌过周身。
少年世界谓之奇妙,奇就奇在无人能解,并而自己更加不能解。比如何以一艘白色的轮船模型,刹那与自己不期而遇,并何以竟令自己多年如此念念不忘?
显然那是一次意犹未尽的北上之行。那一次我记住的除了为数不多令自己迷醉的冰雪酷寒体验,便就是这艘矗立雪中神秘的白轮船。它仿佛传递着我与北方的某种隐喻,为之后的反复北上提供着强大的理由,并且之后的岁月它居然还幻化成多副面孔,在我的生命中反复出现。
2
终于得以从容游走于冰城中央大街上,大约是十年以后了。
其间曾回来过几次,皆因长辈们工作太忙而无暇,几乎都在重复第一次的模式。而最令自己遗憾的,是之后我再次来的时候,姨娘家搬了新居。新房距离旧住址不近,我想再次去看白轮船的愿望,因此竟成了几乎不可能的奢望。巨大的失落无人可以分享,而这个苦恼,冥冥中也诱惑着我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那个时代乡村少年的世界单调而平庸,我知道自己的心曾经感受过的异样,尽管不知是什么,但从来没有放弃再次寻找。我一定要再去看它,甚至有时莫名觉得它也在等我。
十年后,季节置换成了盛夏。
七月冰城,被称为一年中最美最珍贵的时光。哈尔滨漫长的冬季,一闪即过的春季,终于来到了弥足珍贵的盛夏。事实上相较于漫漫长冬,这盛夏同样稍纵即逝。所以在这里,整个六七八三个月份,仿佛每天的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欢度,没错,盛夏在这里,其实就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尤其在江边,游船,散步,野餐,弹琴唱歌。远远飘来的歌声,明媚的夏日,令人神往的江心太阳岛。
人们习惯称这里的江边为江沿。夏天的江沿,是纳凉的好去处。松花江水波连波。江沿上热闹得无从下脚。高高矗立的冰城地标之一的防洪纪念塔依然被许多人围在中间拍照留念,只看起来比十几岁第一次看见时矮了许多的样子。纪念塔面向另一个地标中央大街而立。
风情无限的中央大街,素来有着“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之美誉。北起防洪纪念塔,南至经纬街,全长近1500米,宽度20米有余。这条大街闻名已久,即便在旅行并未如今天一样普及的年代,那时的中央大街也从来不缺少慕名而来的人。而那里也是自己迄今最为着迷的街道之一。依旧记得少年时自己第一次见到这条街时的惊诧,怎么会有这样的街道?怎么能这样好看?
少年眼中的精彩世界回映到脑海中,大多就只剩下了极有限的形容词:好看。
长大了才知道,这条街久负着怎样的文化盛名。
街区两侧建筑几乎堪稱巨大繁盛的欧式建筑博物馆,全街建有欧式及仿欧式建筑多达七十余栋,形式各异,文艺复兴、巴洛克、折中主义等欧洲建筑史上最有影响的建筑美学流派尽在其中。细细探究不难发现,其间蕴含着欧洲最具魅力的近300年文化发展史,其精深久远与博大多姿,令人叹美不已。
街区地面更加为世人所称道,整条街由花岗岩的方形石块铺成,将近90万块方石一脉相承远远铺开去,历经岁月打磨,愈发精巧、密实、光亮、圆润,视觉质感异样。据说这样的街路,在中外道路史上都极为罕见。
长大后每次回去,只是这条街就足够自己转上一整天。信马由缰,没有目的和目标,仿佛这样一路走一路看已然就是全部,以至后来去到莫斯科河边著名的阿尔伯特大街,去到世界文化中心的巴黎,脑海中倏然映现的都是冰城的这条中央大街。
在罗马,看着永恒之城罗马名扬天下的条条大路,路面看起来是无以数计的方方正正小石块拼嵌而成,事实上这些小石块之下是近一米深的石柱嵌于地面之下。历经千年岁月,同样的精巧、密实、光亮、圆润,只是更多了时间沉淀后的质感而隽永至极。那个刹那,不仅仅只是想起了遥远祖国北方的这条中央大街,还由此及彼,为世界建筑艺术无处不在的精湛卓绝而赞叹。
松花江水波连波。歌声在江风中游来荡去,像声音的鱼绕着耳朵转。风不小,江水略浑,一浪一浪涌着,发出好听的涛声。各种大大小小的机动船一趟趟载运岸边的人去江心岛,再把岛上的人运回来,周而复始。
风大浪急,因为晕水我没有随着去江心岛,而选择留在南岸。依旧看高高的天,江水之上的天似更高了,同样江水一样的灰蓝色,泛着莫名的高级感。一队队的云,棉絮样被风拥裹着,近了,更近了,头顶片刻小驻,而后又远。
我出生成长在辽河边,但却晕水,我晕水,又格外喜欢到水边,因为喜欢岸。
在岸上看水,看船,看渔火,看近岸的水草,远处的灯塔,看风在水面上绣出纹理。岸上看水,直观的流动,总是容易令人想起类似命运这样的大词儿,就像达·芬奇说的那种:……河流如同神秘的命运,主宰人类的历史、此在与未来。自从在书中读到这句话,每次看见水,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它。不过彼时我并不能理解这句话太多的深意,所谓命运,于那时的自己而言,就像江上的天,真实存在,却虚幻而遥远。
远处松花江大桥的轮廓,此刻在云天下异常清晰。
曾在冬天远远见过一次。酷寒时的江上大桥是冷硬的,及至盛夏,岸边繁花齐放绿柳摇摆,大桥的金属气质亦变得格外坚毅俊朗舒展磅礴。眼睛在江天水桥之间游荡,无尽空间的辽远自在,连身体都好像在轻轻地飞。
忽然桥下一个白色的身影,蓦地让自己心里一动。那轮廓如此眼熟,情不自禁地向大桥的方向走,果然迎面一艘江上轮渡正穿过大桥的桥洞,向这一侧江水缓缓驶来。
白色的,居然是一艘白轮船。
船开得慢,很慢。极悠闲。仿佛没有任何目的,就只是为了在江水中游荡。
几乎纯白色的船身,完全区别于江上其他游船,清晰可辨。
船体大于此刻正匆忙往返岸岛之间的任何一艘。甲板上略显过时的装置,尖顶的船头微微扬起,高高低低的船舱,船身几近优美的流线,船尾粗粝的船锚和缆绳,无不呈现出明显异于江上来往穿梭的线条机械的普通游船的一种复古。复古?没错,一切复古得如此熟悉。
我呆呆地看着,哑然失语又不可思议。蓦然而现熟悉的一切,难不成这艘兀自现身于江面之上,兀自与自己迎面而来的,竟是少年记忆中咖啡窗里的那艘白轮船?哦哦当然不是。怎么可能?那只是一个雕塑。可又因何如此仿佛?最奇的是因何与我蓦然而遇?
此刻江沿上泊靠的大小船只无数,江上往来的也不少,但没有一艘是纯白的轮船。
我定定看着依旧沿江缓缓移动的这一艘。它慢,慢得足以令我看清并记住它的细节,足以令我忆起少年時那个初遇白轮船的冰雪黄昏。
世界有时就如此妙不可言。没有缘由,亦没有头尾。
风渐渐小了下来。江面上白轮船的倒影时聚时散,聚时船身的影像清晰可见,散时江面则如油脂般细腻,泛着虚幻的亮白,随着江水的涌荡而涌荡,如一幅巨大的写意画作。正午的太阳光,在细风摇曳的江面恣意泼洒,投射出无数细碎的点点光屑,古老而金贵。
3
2006年冬天。萧红的《生死场》,成了自己生命中从头到尾仔细看完的第一部话剧。
北方的隆冬酷寒,小剧场里暖气一般,全程我在座位上绷直了身体。第一次被话剧这种之前自己并未体会到深意的艺术形式震撼着。手心和鼻尖微微出着汗。屏幕上播放的是《生死场》的话剧影带,不过并不影响剧情对观众的灵魂洗礼。没错,是洗礼。
那一刻在萧红缔造的生死场中,自己仿佛第一次直面人的命运与灵魂中无限幻灭又无限庄严的生死。那个时代,那一片雄奇辽阔却又荒寂麻木的北方大地,那些只管忙着生、忙着死的人和牲畜们。此刻在一个作家灵魂探照灯的映射下,仿佛混沌众生正缓缓醒来,面对陌生世界的惊异,恐惧,继而低低发出的哀鸣,尖利而凄然。
那声音几至穿透魂魄,以至直到今天都从未遗忘。
散场的冬夜,一场罕见的弥天大雪逼停了路上的交通。大雪下了很久,平地上的积雪几近没膝,狂风裹着飞雪蔽日遮天,还在继续。我和一群散场后步行回家的人一道,跋涉在被风雪映得亮白的城市街巷之中。风雪来得没有任何章法,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再前后左右呼啸而去。围巾围住了整个头部,勉强露出的半个眼睛被雪粒打得生疼,半睁半闭着,只凭直觉在前行。每走一步都很难,风渐渐变得迎面而来了,雪厚的地方,一脚迈进去就几乎抬不起来。半个多小时并未走出多远,这样高强度的步行似乎太久没有过了,内衣差不多已经湿透了。
突然而至的一场弥天暴雪,雪夜风暴中的跋涉,今天想来就像假的,就像一个梦。
自那个冬天之后,再没有过一场像样的雪。今天,不说暴雪,哪怕能彻底盖住地面的雪也成了奢望。于是那个朴素的北方雪夜愈发铭心刻骨,也愈发真假难辨。我清楚地记得几乎湿透的内衣,渐渐凉凉地贴在皮肤上,像一种陌生寒凉的抚摩,但我竟并未感觉到寒冷。继续前行而生发出的热量很快覆盖了之前的凉意。居然也一点儿都不累,双腿是酸的,但一点儿不累,以至似乎心生迷幻的些微醉意。没错,是醉意。我没有闲暇累也没有心思冷。那个暴雪之夜的跋涉中,我正被生与死酿就的烈酒醍醐灌顶。雪中的自己,心里全都是刚刚落幕的《生死场》——那个时代,那一片雄奇辽阔却又荒寂麻木的北方大地。那些忙着生、忙着死的人和牲畜们,以及那些自灵魂深处低低发出的,尖利而凄然的哀鸣。
那个异样漫长的冬天,我重读了萧红。
她的作品,她的人生,她的遥远的永不止息的呼兰河。
而后因为《呼兰河传》,转年夏天,我再次北上,从冰城辗转到呼兰城,只为一睹她的呼兰河。
呼兰,也曾经是姨娘生活了数年的地方。理所当然她成了导游。姨娘带我们走了一些地方,一切都呈现出当代中国北方县城的自然样貌,或者说,多年后的呼兰已然是全然有别于萧红的呼兰城的另一个世界了。
时代终究在默默前行,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在生成。眼前的小城留给读者的,更多的也许是一个地名所承载的精神抚慰。
一场雨忽然而至,恣意清透,不消半小时又尽兴而去,就像对呼兰城一场刻意的清洗。
城外就是此行的目的地——萧红故居。夏日雨后的气息,原来整个北方都是一样的,清新,腥甜,草木之气酣畅迫人。突然现出的阳光也像被雨水洗过似的,透亮明丽夺目。纪念馆是典型的北方院落,站在门口,阳光愈发烈得睁不开眼睛。
有别于其他场馆常见的热闹喧嚷,院中人零零星星,大多沉默地看着馆中的资料。这些人应该都是她的读者。而这里无疑是一处需要用心抚摩的地方。
与萧红非凡又短暂的生命相比,室内的老照片不算少,资料也还丰富,毕竟她走得那样早,就像一株尚未成熟的水杉树,还未及留下熟透的落叶。
一张萧红与生母姜玉兰拍摄于1915年的合影吸引了自己。
近近看着,如张爱玲常说的“幽远”一般,就好像有一段时间悄悄走近,又倏然远去,时空忽然变得多么不一样,以至照片中的人物也因时空的漫长而具有了别样含义。孩子站在母亲的右脚边,两人的神情出奇地相似。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幼小的孩子,一个凝集的瞬间,一条流动的时光之河。多年前那个片刻,那两个人在想些什么呢?看装束是北方的冬天,如此那么孩子的心理倒不消说了,那工夫的小萧红只有四岁,正被祖母责为“小不成器的”,差不多整天在母亲和祖母的小后房里翻箱倒柜,面对各式的宝贝,白天黑夜沉浸在无尽的惊喜中。在“恢复了那些几乎完全被忘记了的、八百年前的东西的记忆时”,也复活着祖母和母亲的若干时光。那么照片中的小妞儿这会儿一定满脑子想着那些宝贝吧?而这个母亲,却让人忽然牵肠挂肚。年轻清秀的母亲脸上,并不见一些简单的笑容,是正为家中琐事暗暗思量,还是为眼前这顽皮的孩子忧心,无从知晓。当然她更加不会知道命运的顽劣,四年后她自己身染霍乱病故。
母亲更加想不到的,是不远的时间以后,她脚边的小孩子会成为呼兰城长久的骄傲,成为呼兰河永远的灵魂。
一张不大的牌子挺新,看得出也许刚挂上不久,在菜园通向后花园的墙上。
由于新,看着字迹倒也清晰,牌上写得明白,这个“张家后花园”几经变迁,现如今已被恢复了原貌,就新生慰藉。
于是想着这正当眼前的七月时节,可正是看看那些“小黄瓜、大倭瓜,蝴蝶、蚂蚱,那繁华鲜绿的一片”的好时候,便找到一处小门,遗憾不知为何,通往后花园的门是锁着的。门边的空隙倒也看得见,仿佛是条村路的样子,似并不见所说的那个恢复了原貌的园子。不过小门边倒是挂着一块木牌,牌上耐心地刻著:“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读着,蓦地就像自己已然在那园中似的,竟也忘了那锁的事了。
而转过身,忽然另一侧竟出现一个园子,也许这才是张家的菜园?这里果然有着“繁华的鲜绿”,园里种着各式的菜,多是叫不出名字的,不知这里素常便这样安静,还是偶尔。
西墙下有位老人在侍弄什么,南屋老房中与他说话的,应该是老伴儿。老人一面回答着什么,一面摆弄脚下的苗草。七月的北方菜园,这样的时光,这样的园子与老人竟有些恍惚了。多像那些岁月,也仿佛我的故乡那些劳作的亲人。是的,这是所有北方大地上的人间。
时间仿佛在有意重复什么,也像在上演着什么,说不好。情不自禁想过去和两个老人说句话,忽又作罢。说什么呢,这样已经多么好。
高高的丝瓜架就像漂亮的门廊。今年瓜果结得不多,这倒让竹木结构的丝瓜架,看起来成了专门为园子建造的风景,真真好看。丝瓜架下看园子里绿绿的菜,圆叶的,三角叶的,椭圆的,细长的,轻薄的,厚实的,带锯齿的,一面油光一面毛茸茸的,各样各式。城里几乎绝迹的蜻蜓也来了,不太多的几只,都挺大,金色的。我用目光殷勤地追着它们,我觉得它们一定就是从前那些蜻蜓,一定是。因为它们认得时间,也认得路,它们总也走不丢,蜻蜓厉害着呢。
正午了,就在丝瓜架下站着,阳光直直映在身上,眯起眼睛抬头看,丝瓜架下的光线并不很热,却很亮,映照出一园子的绿意盎然。
恍惚间园中的什么看着都那么好看,那么别样,仿佛这阳光也是那时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没错。那个健康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园子,让自己一再想起戈蒂耶在《回忆波德莱尔》一书中引出的波德莱尔那句原话:如果一个作家不是什么都能表达,如果一个像月亮上的石头一样突如其来的、不论多么奇特、多么微妙、多么意外的思想,不能将他弄得手足无措,使他几乎找不出材料来赋予它的形体,那么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若果然以此为准则,那么当真,呼兰河畔的萧红,怕是真得不是真的作家了。
不过波德莱尔亦不能想到,年轻的她如何在短暂跌宕的生命之途,完成了一个青年的文字壮举:为一条河立传。
一条河。她的呼兰河。
显而易见,年少时她所见的道场,那些飘在河面的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那些“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那“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的乐器的声音,那些神秘的祈愿,“金呼呼的,亮通通的”河灯,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皆闻的笙管箫笛”,那河上的月亮,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如今已然都成了她文学道场的一部分。还有“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三更后寂静的河面,岸边人无尽的思量,足以让人神心往,意犹未了,更不用说河边上一唱就是三天的野台子戏了,那沸腾的人心,东家的女儿,西家的男孩,惊天动地的锣鼓,沙滩上过夜的乡下人的马车,那是连车带马拉着全家的,“好像出征的军人似的”,纸灯笼下三两个赌着小钱坐以待旦的车夫,破晓时渐渐发白的天色……而那首温暖的歌谣,仿佛自远古唱来,唱过呼兰河的两岸,也一样唱过我的童年,唱到了现在:“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现在,我就在呼兰河上了。午后的大桥很安静,偶尔有路过的车辆疾驰驶来再渐行渐远。大桥是新的,但在呼兰河的谣唱中,河上的时光仿佛成了旧的,还有北岸的呼兰城。
倚在栏杆上看着这条被传诵的大河,河面很宽,阳光很亮,水波很稳,细细的微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未及在河面留下清晰的波纹已然散开来去。
河的南岸是寂寥的沙洲,那些柳条丛还在。
极想到那儿去,光着脚踩一踩,在岸边坐一坐,或只近近地看一看也是好的,找了好久,远远的也是有条船的,喊着,也听不见,或是忙着什么,不想理我们。也没有其他路,过不去,就只在呼兰河桥上这般想着。
黄昏的呼兰河边渐渐热闹了些,北岸多了几个钓鱼的人,河面上也开始有木船或机动船来来往往驶过。马达声听起来很大,看过去实际上船是很小的,也许是河面的安静使然。机动船跑得快,很快不见了,木船就慢多了,不紧不慢划着,如今这样的木船已然不再多见。西斜的太阳光让人迷醉,仿佛金银织就的丝线,将桥上栏杆的影子无限拉长。有点起风了。沙洲上一群鸟飞了起来,在河面打着旋,而后没入金光辉映的远天。河风将隐约的凉意送上桥边,北方气候就是如此。也许我们也该回了。
边走边回头,无意中的一瞥,脚步蓦地停了下来。
远远的河面上正驶过来一只庞大的机动船,白色的?是的,白色的。我听见自己的心怦地一跳。那么大的一艘,在呼兰河中那么突兀明亮。
这艘船该是新的,干净,在夕晖的铺洒下泛出夺目的白。
渐渐近了,慢慢减速靠近大桥。驶近桥下时速度彻底慢了下来,船身的颜色纯粹得像雪,此刻近看愈加泛出亮白的金光。慢慢通过大桥,驶出桥洞的另一侧。河面上好看的水纹一波一波紧紧追着船尾,从远到近,从深到浅。庞大的船身正在水面映出纯白的倒影,仿佛一艘熟悉的白轮船。
白轮船。在呼兰河上,我再一次见到了白轮船。这个经年维系一个少年与远方,与北方以北,与黑龙江这片雄奇瑰美的大地无限渊源的白轮船。
就仿佛古老的念念不忘,衍生出今天的神异回响。没错,我再一次见到了它。
我开始恍然,那么少年时黄昏中第一次见到的静静的白轮船,直至松花江上,直至此刻眼前,原来,这所有的白轮船根本就是同一艘吗?是它于不同时间的各样显现,于不同空间的各样幻化?那这反复地相遇呢,是源于我多年潜意识中的不息覓寻,还是它冥冥中给予我的神秘抚慰?
西斜的太阳光下沉得很慢,仿佛一束束巨大的追光,将白轮船渐远的轮廓镀上一船炫目的亮金。沉默宽阔的呼兰河水,亦被铺满一河面流动的金箔,细腻奢侈荡漾起伏,恍惚间仿佛一种神秘的道场。
是的,毕竟这是一条曾经承载了道场的河流,生活的道场,岁月的道场,精神的道场,甚至这片土地上曾经苦难的道场。而所有的道场,无一不承载着永恒的祈福。忽然想起遥远的另一条河——艾涅塞河。记住艾涅塞河,以及河边流传许久的一支古歌,同样源于另一艘白轮船,只不过那艘船在遥远的吉尔吉斯斯坦,在艾特玛托夫的作品《白轮船》中。
眼前的白轮船只剩下细小亮白的轮廓,愈来愈远了。
呼兰河桥上,我的影子在黄昏中越来越淡,直至消融于初临的夜色,仿佛有什么证据悄悄被抹去。黄昏总让人恍惚,月白星现,河风送来北方特有的潮湿的水汽,隐秘的腥甜。
我始终望向河流的一侧,于渐暗的光线中,分辨着白轮船最后的方向。风渐凉,于耳边响起细微的呜呜声,黄昏中呼兰河的河面愈加宽阔。河风拂过大桥,我眼中的白轮船消失了,耳边却再次想起那支吉尔吉斯人的古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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