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时节
2020-11-23李培禹
李培禹
小院的北美海棠开花了。去年春天,我的好友,北京市的果树专家付占芳送我一株北美海棠,他派人运来,帮我栽种在大兴小院里。瞧,小树不负春光,今年就开花了,好开心啊!付教授是林业专家,我当记者时经常和他往大山里跑,可以说,京郊的林场、苗圃、果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如今,他已是果树界的大腕权威。我退休后有时间了,跟着他到处跑,他是去指导人家工作,我则是品尝最好吃的草莓、樱桃,采摘以前从未见过的巨甜葡萄和红红的大苹果。他所到之处就是大神来啦,格外受欢迎。得空我也向他提问:“我家小院的杏树为什么开花多落果少?”老付笑笑说:“你那么忙,哪顾得上打理它们?我建议你种棵北美海棠吧,它好侍弄,初春就开花,花落結出的海棠果越长越红,一直到下雪了还挂在树上呢。”
今春,北美海棠花开一树,我便想起老付,他又在哪家的果树示范基地园里忙碌着吧?
农家春早,为小院报春的是一棵紫玉兰树,气温还低,紫色的花蕾就不管不顾地迎风绽放了。鲜丽的花瓣开得急,落得也快,三五日便铺了一地。像是与之呼应,一架紫藤又来添彩了。大大的穗子吐着香气,弥漫着不小的空间。稍不留意,两棵杏树的花儿早无踪影,证明它们来过,开过,绚烂过的,是急急冒出的青杏,真应了苏东坡的那句“花褪残红青杏小”。其实,一个个小杏长得好快,一天一个样儿。小院里一棵杏树的品种独特,名字叫“红太阳”,果实偏红,酸甜可口,是当地村里一个叫“三儿”的老乡给我种上的。我以为是他自家果园里的,他说:“哪儿呀!我是开小三斗车从十几公里外专门给你淘换来的。”三儿爱喝酒,一次他酒后开车,不幸出了车祸,人没了。杏熟时节,每当我看到小院里那棵挂满杏子的“红太阳”时,总能想起心地善良、干活不惜力的三儿来。
小院里还有两棵“山里红”树。种下时它们一样的枝条、一样的根须,长出的叶子、开出的白花也是一样的。然而待到它们都结出了果实,我才知道,同科植物可以有不同的品种。一棵结的是大大的红果,叫红果树;另一棵结的是小小的“铁山楂”,叫山楂树。同理,小院里的两棵柿子树,也是不一样的。一棵结大柿子,叫“磨盘柿”;一棵结小柿子,叫“高庄柿”。帮我买来树苗并栽种下的侯师傅,叫侯朋武,我叫他小侯。小侯不小,一米八几的个头儿,敦敦实实的身材,从河南安阳来北京做装修十几年了。我在大兴郊区买下的这处农家小院,就是小侯他们装修的,后来我们成了朋友。那年春天,院子里要栽种一片竹林。我高兴地告诉了小侯,他问需要他过来吗?我连说不用不用,送竹子的工人负责栽种。不过第二天,小侯还是不约而至。他说,园林工人种完就走,他们不管搭架子。新栽的竹子不搭架子不行,风一吹就歪了,活不了。说完,他就一个人干了起来。再说那两棵红果树和两棵柿子树,因各自出了一棵结果儿“小”的,小侯总觉得有点对不住我,几次提出要换掉这两棵小树。我真的一点怨气没有,安慰他说,我就喜欢不同的品种,一棵结大果的用来吃,一棵结小果的可供观赏啊。
树木活了,竹子有了,小院该铺地面了。我喜欢花砖石的样式,但考虑价格难以承受,只好放弃。小侯建议用下脚料碎石块拼,价格会便宜得多,他说只是您得容我几天,我得去淘换去。那段时间恰是我工作极忙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小院铺地砖的事。后来装修全部完工,我也没时间过去“验收”。我心里踏实:小侯的活儿不用验收。几天后我和家人回到大兴小院,最醒目的是用花色不同的花岗岩碎石块铺就的地面。家人都说好看。我拨通了小侯的电话,向他表示感谢。小侯说,新铺的石头地面要常浇浇水,而且您浇水时会发现我们的一点心意。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您和家人一直对我们农民工这么好,铺石头地面时,小王他们几个特上心,在一块块石头中精挑细选,终于弄成了,您一会儿浇水时看看吧!我赶忙打开自来水龙头,清流冲过的花岗岩碎石铺就的地面,立时鲜亮起来。家里人先兴奋地喊起来:“快看啊,地面上有个大福字。”我也看到了,小侯他们利用淘换来的碎石块,在我的小院正中铺上了一个大大的“福”字!那年小院花开得旺,我几次请小侯和伙计们过来吃顿饭,他连声“感谢”,却不肯来。
花开时节动京城。小院的花儿,也撩拨起我的翩翩思绪。
有些花开注定与你有缘,那些新奇、娇艳,吐着芬芳的花儿,一定在哪个地方等待着你呢。
四月,常山胡柚开始吐蕾;进入五月,漫坡满岭的胡柚花盛开,淡淡的花香弥散开来,沁人心脾。我曾在这个最美的季节飞到江南衢州,继而驱车急急到常山来看胡柚花开。常山的朋友把一份精美的小册子递给我,上面印着“何处心安·慢城常山”。“慢城”常山,出行的车轮可不慢,一路通畅,交通绝无拥堵。我们观赏过芙蓉湖的秀丽景色后,沿钱塘江上游而行,很快就进入了一片一片的胡柚林。远远望去,满眼葱绿的林子中,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慢慢走进胡柚林,阵阵清香扑鼻而来;贴上去嗅嗅,才感到那沁人的气息,是发自有点淡黄色的花蕊的。天上白云悠悠,远近皆为美景,远来的客人有谁能不停下脚步,陶醉在这片“桃花源”里!
生态文学作家李青松,常年深扎于此,俨然已是这里的主人。与其说他见了胡柚园基地的柚农很亲,不如说人家见到他更亲。他介绍说,衢州常山,是著名的胡柚之乡。在中国,仅有这一块地方产胡柚。常山种植胡柚可有历史了,但祖祖辈辈传下来,至今沿袭着生态法则,即一切顺从自然:不施农药,不用化肥,全靠力气和汗水。他们在胡柚林里养鸡,鸡在林下无拘无束,抓虫擒蛾,鸡粪则可以肥树,肥果,肥柚农的日子。胡柚比柚子小,比橘子大,像橙子,却跟橙子没有关系。荔枝是甜的,但甜得太猛烈了。柠檬是酸的,但酸得太端庄了。黄连是苦的,但苦得太粗鄙了。胡柚则有一种圆融的本领,把甜酸苦融合在一起,那味道,酸甜适度,甘中微苦——好吃!主人发话:欢迎品尝啦!有人冒出一句:“这去年的胡柚放到今年五月,还有水分吗?”果园的技术员说:“胡柚是常山的宝,也只有我们常山人能侍弄它,因为它的成果期太长了,从四月吐蕾,五月花开,六月落果,一直要生长到十一月才进入采摘期,真是慢城的慢果啊。但它也耐储存,天然条件下可放上五六个月,常山人更有福气,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鲜胡柚。”吃胡柚是有讲究的,我们按照主人示范的,先去掉那层棉衣(胡柚壳),露出一层棉絮状的薄囊,薄囊包着的就是肉,一瓣一瓣的肉。撕去薄囊,吃一口,先微酸,后微甜,接着,淡淡的混杂着酸甜苦的味道就出来了。“棉衣”也别扔,它可以和冰糖一起,用小火熬煮60分钟,再舀入蜂蜜,金黄、油亮、味道甚佳的胡柚蜜茶便炮制而成了。在柚花盛开的田园里,品尝着水分充足的胡柚,我还得知,所谓市场上价格不菲的“西柚”,其实就是我们的常山胡柚。早在1825年,葡萄牙人从常山的青石乡胡家村把胡柚引种到同纬度的美国佛罗里达,胡柚居然很适应那里的土壤和气候,长势很好。于是便有了西柚,也叫葡萄柚。无论外国人叫它什么,它的祖籍在中国的衢州常山。
我忍不住把一幅幅胡柚花开的美图发到朋友圈,并即兴赋诗一首:“早闻人间有慢城,吾心安处常山中。凭谁胡柚花香里,不醉凡身觅仙踪?”立时,好友们纷纷点赞,大家“羡慕嫉妒不恨”。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跟帖:“常山胡柚天下闻名。”我回问:“您写过胡柚的诗吗?”于是,得高主席咏常山胡柚诗一首:“秋雨常山柚子园,暂将刀剪付甘甜。枝头暗香浮不动,洗去凡尘且为仙。”
花开时节醉人心。然而有些花开,完全是你不经意间与它邂逅的。
也是五月,细雨霏霏中,来到山西永和县。顾不上放下行李,我们便沿山路蜿蜒而上,当站在半山腰的观光平台上俯瞰乾坤湾第一眼时,一下被它的神奇、壮美震撼了。黄河自巴颜喀拉山出发,一路奔腾不息,穿越晋陕大峡谷时,流经永和县68公里,留下了最美的七道湾。或者說,弯度最大达320度的仙人湾,以及最舒缓平静、最汹涌澎湃、最有传奇故事的七道湾,竟全在永和县境内。
五月的黄河湾,又是槐花儿的世界。暮春时节,当你与漫山遍野的槐花儿邂逅,置身于白紫相间的花海,闻着它淡淡的花香,再咬上一口刚刚出炉的槐花儿饼,能不陶醉在其中吗?
八十多年前,毛泽东、彭德怀率领红军“东征”路过永和,部队曾为村民从山上引下山泉水来,那眼泉水被称作“红军泉”。虽然八十多年过去了,那泉眼仍旧汩汩涌流出清甜的泉水,润泽着十里八乡的百姓。当年乡亲们纷纷拿出槐花儿饼往战士们手里塞,那时的槐花儿虽然也是鲜鲜的,却没有白面细粮相裹,根本谈不上美食,只是充饥之物。山西永和是全国贫困县之一,那年我们初到永和时,全县城只有一处红绿灯,当然全县也只有这一个红绿灯,山里农民进县城办事,大都要来这个路口看看“景儿”。然而它却像黄河母亲一样,在中国革命的历程中,用槐花儿养育了红军,支撑起晋陕边区一块重要的红色根据地。
去年我们再次来到永和时,永和县第四届槐花儿文化旅游节正热情迎客。槐花儿节开幕式不在县城办,不在剧场办,而是选在了一个叫花儿坡的村庄,好接地气!置身漫坡的槐花儿海中,品尝着鲜槐花儿、槐花儿饼、槐花儿蜜、槐花儿茶,十里八乡的百姓们各个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只见永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这会儿也在吆喝卖货的摊位上,县委书记乡音浓重地替农户推销着自家产的土特产品:“快来买啊!我们拥(永)和的枣儿胡(红)又甜嘞!”有外国游客成了买主,书记高兴地忘了收钱还抓起一把小枣“饶”给人家。
又是一年春五月,槐树花开满枝头。终于,伴随着花香传来了仅有六万五千人的永和县实现全面脱贫的喜讯。我的耳边又响起那首永和人自己写的歌来:跨过了坎坷/翻过了贫瘠/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请好好珍惜/盼来了和风,祈来了春雨/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请好好珍惜/好好孝敬自己的爹娘/善待那姐妹兄弟/好好打理你们的果园/还有那山坡坡地/春天槐花儿开,秋天枣儿红/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
古人云:花开花落终有时。也不尽然,有一个地方四季如春、花开不败,你一定会脱口而出:云南。是啊,彩云之南那片神奇的土地,总是那么令人向往!
北京飘下今冬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恰在飞往昆明的飞机上。经停“春城”却无暇去观赏作家杨朔笔下的茶花,也没顾上品一品荔枝蜜,我们一行搭乘东航的支线航班再飞保山。从保山机场出来以后,还要沿怒江溯流北上,驱车三百多公里——此行的目的地是云南省西北端的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出发前,我在资料中看到,国务院扶贫办的报告中列出了全国重度贫困的“三州三区”,云南省的怒江州赫然在列。摇下车窗,左边是巍峨的高黎贡山,右首是终年覆盖着积雪的碧罗雪山。在两山山脉的夹击下,是蜿蜒曲折数不清多少道弯的“东方大峡谷”。怒江艰难地奔腾盘旋,左冲右突,时而平缓,溪流歇息如泣如诉,时而撞起浪花,涛声阵阵钟鼓雷鸣。怒江与澜沧江、金沙江被称为“三江并流”,以傈僳族为主聚居的怒江州,至今还保留着“溜索”和“茶马古道”。这般奇瑰壮丽的景象,使我不禁想起宋代文学家王安石的名句:“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有志者,来怒江;有志者,进山寨;有志者,常年扎根在这块最贫瘠的高原上,他们献出青春、汗水甚至生命,誓要帮扶少数民族兄弟脱贫攻坚,走出困境,追赶上全国人民奔小康的步伐。
王永刚就是这支扶贫队伍中的一员,小伙子是中交集团派驻到泸水大兴地镇自扁王基村的第一书记。艰苦的环境,一个接一个的难题,没有吓倒他,反而磨炼了意志,坚定了信心。我们看到一本被他称为“作战图”的小册子,原来,那是他驻村的自扁王基村二百多户、六百多人的“花名册”,只见傈僳族村民们的名字稀奇古怪,毫无规律可寻,比如:阿南杂、桑妈八扒、加大前、妞妈那、四南妞、妞妈付、欧打库、九斤六、参付益、约思妞、密熊才妈……哈哈,谁能记得住?王永刚说,我的前任第一书记王慧奇就熟悉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他把“作战图”交到我手里,我已经认得八九不离十了。
颠簸的盘山路上,望着“挂”在陡坡的耕地,他说:“春种满满一山坡,秋收只有一笸箩。这怎么行?我们要改变它。”迎面驶过一坡坡红艳的三角梅、摇曳的格桑花,他说:“北方已是天寒地冻,你看我们怒江还是花开时节。”
花开时节?永刚说得不虚。我们来到一个叫灯笼坝的地方,长长的峡谷地带难得出现一块灯笼状的坡地。在这里,我们见到了一种奇特的花开景象,相信大多数人也从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的——火龙果的花开。对,就是我们吃过的红皮儿红芯或红皮儿白芯、甜美润嗓的火龙果!这是中交集团投资一百多万元,建在自扁王基村的帮扶项目。看看火龙果基地园有多美吧。一丛丛样子像仙人掌的绿掌上,挂着一只只颜色殷红的果实,果子顶端的红皮随着果实成熟长大,分裂出花瓣儿,很像燃烧的火把,火龙果的名字因此而来吧?再看永刚第一书记,全然成了侍弄果园的好把式,他手持剪刀在火龙果根部上下各一剪子,大大的火龙果便采摘下来掉入笸箩了。他说,怒江地区从没种过火龙果,大山里的傈僳族乡亲更是见都没见过。其实,咱这大峡谷的日照、气候,最适合火龙果生长了。这种优质水果一年四季都结果,每个月可采摘一次,在市场也能卖上好价钱。
这时,在果园里劳动的傈僳族老乡,把去皮切成块的火龙果端到我们面前。我们边品尝着甜甜爽爽的果实,边聊起天来。从果农口中才知道,建起这片百亩火龙果基地真是不容易。王永刚的前任村第一书记王慧奇,历经千辛万苦,争取到了专项资金,找来了辅导种植的农业专家,火龙果种苗也买好了,但村民们就是不积极,不愿意参加火龙果合作社。王慧奇、王永刚两任书记就一家一户地做工作,苦口婆心地说明,果园基地的建设资金是为村里建档立卡贫困户申请来的,不是贫困户交钱也不能入合作社,加入合作社不用交一分钱,果品卖出后就可参与分红,得到一笔收入。合作社的员工还按天计酬,出一天工,可得一百元现金。终于,阿南干、胡兴华妈(男)、文又凤等三十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入股了。由于火龙果的长势与收成直接与每一个员工的利益挂钩,他们打理起自己的果园格外精心,到去年八月,火龙果就卖出了几千斤,收到货款三万多元。合作社召开了分红大会,每户分得一千元。到了年底傈僳族“阔时节”即将到来,合作社再次分红。这天,驻村扶贫工作队的小院里,一派喜兴——村民们换上了平日里很少穿的傈僳族服饰,唱起了本民族的“祝酒歌”“感恩歌”。眼前这景象,让汉子般的第一书记王永刚悄悄落了泪。
永刚告诉我,火龙果开花一般从傍晚五六点钟到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太阳升起来后花儿就自然谢了,这个很独特。他问:“你想看火龙果开的鲜花吗?”“当然!”于是他打开手机,我第一次观赏到火龙果花,那是一朵朵洁白的素花,花蕊、花瓣都是白色的。它们只在夜晚盛开,尽展一身圣洁。我不禁赞道:“花开时节不夜天!”永刚笑了,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穿行在怒江大峡谷,时而可见这样的计时牌:距离2020年怒江州全面脱贫还有XX天。屈指算来,这日子在一天天迫近。我想,那时的“东方大峡谷”,该是多美的花开时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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