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陌生化效果看修辞性语境差现象
——以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为例
2020-11-23刘文秀
刘文秀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小说家在进行小说创作时,不仅关注作品向读者传递内容的喻义性,还注重语言文字的运用。实际上,作者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是一种有意识的修辞行为,是作者为了达到某种预设的修辞效果而为。语境差也是小说家为了追求某种修辞效果而设置的一种修辞现象,普遍存在于小说当中,其表现为在同一交际界域,各语境因素表现出来的差异,呈现颠覆常态的超格现象,却是具有审美价值的修辞现象。这种差异是普遍存在,又相互联系的,它既“可以存现于作品中各语境因素之间,也可以存现于作品人物与读者语境之间,还可以存现于创作语境与读解语境之间。”[1]8-9差异是矛盾对立的表象,而这种对立又在语境深层适应中得到消除,不断运动发展,从而使文本各因素达到一个最佳优化的状态。
《千万别把我当人》是王朔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分别讲述了两个人物的故事。其一是,唐元豹被披着为国争光外衣的“全国人民总运动委员会”(下文简称“全总”)蒙骗,被进行了非人道主义的改造,从被训练、操演、塑造到变性,唐元豹都无反抗地接受,最后在世界忍术大赛中获得了冠军,而唐元豹最终也成了一个在商品经济下的赚钱工具,毫无自主意识;其二是,唐国涛因所谓的义和团运动事件而蒙冤,被判无期徒刑。故事在“侃大师”王朔的讲述故事方式下大放异彩,让读者在轻松幽默的阅读环境下,走近故事。幽默的语言、荒谬的故事情节透露出犀利的讽刺,这一效果离不开故事中的修辞性语境差恰到好处地运用。本文通过语境差的表现方式来探究作品中的修辞性语境差现象。
一、对传统文学模式的颠覆
对传统文学的颠覆,是语境差的体现之一。话语模式的语体变异打破了读者的文体习惯,政论语词植入小说语言造成上下文语境的不协调,也给读者鲜明的反差感受,这与当今社会的解读者在时间语境上产生了差异,表现出鲜明的时代文化语境差。题材上的颠覆,使内容更为新颖,具有突破感,主题也更具多元化。
当代小说融入了当代人对世间百态的认知和审美取向,使得小说语言出现狂欢,故事情节超乎想象,对传统文学模式的颠覆也越来越正常化。《千万别把我当人》一书的作者对语言文字进行了玩弄,突破常态、打破常规,制造了一场“语言游戏”。小说语言时而严肃,时而幽默。故事脱离了历史背景,语言风格出现了大杂烩,既有封建时期的词汇,如:红灯照、太监、清式龙床、宫里;又有改革开放时期的词汇,如:承包、个体户、股东、经理。作者将中国两个时期的政治话语杂糅在小说中,小说政治性比较强,政治话语体现明显。在传统文学模式上,小说语言风格依此应设定为庄严的基调,但与此相反,小说的语言幽默风趣,突破了传统文学语言与文章文体的一致性,显示出语言的游戏性,颠覆了传统政治文学的语言风格。
当代小说的题材选择,是对传统文学模式颠覆的另一个表现方式。传统文学歌颂正义、人性,然而《千万别把我当人》把正义最终战胜邪恶势力的题材颠覆了,竭力描写恶势力的强大而不可抗。这股黑恶势力主要来自于“全总”和秃胖子。“全总”作为一个民间团体,却冒用“临时政府”的身份,重构与跨越自我权利并凌驾政权,知法而犯法,在社会上为非作歹。譬如:为了行事方便,原民间团体“中外自由搏击赛组织委员会”擅自冠以“全国”字样,将团体名称更名为“全国人民总动员委员会”,故意与政权组织混淆视听,有意让百姓误认为其是政府机关,正如小说所说:“含糊就含糊点,含糊有含糊的好处,一是别人不好判断你的好歹,二是含义丰富外延无限你说什么都能给归进来有利于团结各阶层人士。”另外,“全总”黄袍加身,在组织里设等级不一的“官职”名号,如“主任、司令、少校保安、秘书长”等称号;甚至在衣着打扮上也与政权组织一致,如穿戴“领花、肩章、官衣、军大衣”等官家标志。还有,“全总”打着政府的名号侵犯百姓的权益,如:强闯民宅,强行拆迁唐家小院,让胡同居民家破人散,私自占有并拍卖唐家个人所有财产。更有,守财奴似的“全总”视人命如草芥,残害百姓,逼得“宝味堂”经理跳楼,甚至为了谋利对唐元豹实行变性手术。而生活在新时代的秃胖子,三观却仍停留在旧世纪中,为了找到“义和团运动失败负责的人”而死死拽住唐国涛在反压迫运动中的失误;信奉本本主义,思想老化,如:“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让我们把书翻到四十四页倒数第四行”、“书上说,那时你们都奋不顾身,骁勇善战”、“书自然是对的”、“书上说,你们不得不杀出了天津”等,不辨是非,对唐国涛判了冤假错案。这一道道、一桩桩令人愤慨的事却无一正义人士主持公道,最终使得恶势力成功祸害人间。恶势力一步步成功祸害百姓的题材是颠覆传统小说模式的表现。
二、变异现实空间
文本除了语言、题材的颠覆,最大的颠覆在于对真实世界的游戏化构拟。荷兰学者约翰·赫伊津哈将“游戏”定义为:“游戏是一种自愿的活动或消遣,在特定的时空里进行,遵循自愿接受但绝对具有约束力的规则,游戏自有其目的,伴有紧张、欢乐的情感,游戏的人具有明确‘不同于’‘平常生活’的自我意识。”[2]47根据此定义,可知作者在《千万别把我当人》中拟构的“游戏”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所指义,更多表现的是“现代文明下的游戏成分愈发衰退、异化了人性、内在严肃性、功利性不断增加的‘虚假游戏’。”[3]76在这个虚拟世界里,作者随心所欲地捏造、扭曲事实,异化人物形象和颠覆现实,给读者造成视觉效果的陌生化,但这无疑是与小说讽刺愚昧时代的主旨相平衡的。
(一)历史事件的变异虚构
游戏内容的无上限变化,使得故事增加了游戏的荒诞感。故事二以唐国涛回忆义和团运动的经过作为游戏的一个参照空间,但作者却有意颠覆了历史背景,虚构一个似义和团运动的海市蜃楼。其主要的虚构表现如表1。
表1 历史事件变异虚构表现
可见文本虚构了义和团运动历史的某些关键情节。文本将义和拳创始人赵三多偷换为虚假人物唐国涛,将已31岁的霍元甲改写为襁褓婴儿,将史上存在的义和拳改写成大梦拳。另外,义和团运动的定性在现实与游戏时空中是相背离的:在现实里,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历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文本中,这场农民运动被视为中国的耻辱,被人嗤之以鼻,而运动领导人唐国涛也因此被判为无期徒刑。这些情节背离了历史,与现实语境相比,成为一个语境差现象,给读者造成强烈的陌生感,使故事情节边缘化。
(二)人物形象的变异塑造
“小说确实无所不能,而小说最大的能力,我以为是它能够轻而易举地为我们再造一个世界。”[4]41在这个游戏世界里,作者重造了现实人物形象,突破和改造了读者心理形成的惯性形象。人物形象的变异,使读者心里产生了违和感,出现了心理逆差,从而产生一种陌生化效果,如表2。
表2 人物形象变异表现
其一表现在由一个公共文化机构博物馆的秃胖子对唐国涛进行审讯,抹煞人民法庭的职能,变异博物馆的性质。法度的扭曲使小说显得更加游戏化;其二,故事定位时间为上个世纪80年代,正是商品经济发展之际,政府本是正义的象征,是为人民伸张正义的化身,但在文本中政府形象产生了变异;其三,五六岁的小绅士把“我们年轻的时候”、“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老了”等话语常挂在嘴边,并谈到自己曾与美国文联主席聊过文学,经常出差开会,这把五六岁的小孩完全塑造成中年人的形象,将小孩子的童真单纯的形象完全变异了。文本通过博物馆、政府和小孩等人物形象的变异,改变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心理预期。作者变异常规视角,创造了奇异的小说文本语境。
三、平行叙事模式
文本虚拟世界的同时,还采用了新的叙事模式来讲述故事。唐国涛被审讯与唐元豹被改造分别处在两个不同空间的场景,从而形成了一个“平行的空间”。在这个平行空间中,这两个故事像两个互不干涉的频道在同时播放,二者构成的元素互不干涉,没有交集。这种平行的叙事模式,使作品主题多元化,故事层次更具立体感。
(一)平行时间叙述
文本对唐国涛和唐元豹(下文简称“两唐”)的故事设计很是新奇。作者在处理唐国涛故事时,巧妙采取“蒙太奇”手法将其故事隐藏在唐元豹故事讲述下。平行空间里的两条叙事时间线平行进行,一条是唐国涛在博物馆被审讯的时间,一条是唐元豹被改造的时间。这与传统文学单一时间线或双线相交不一样。
文本叙述唐国涛故事的篇幅并不多,作者采用视频惯用的“剪辑模式”将唐国涛故事分为几个镜头适时地切换在整个文本当中。作者似乎采用了西方戏剧“三一律”的叙事方式来叙述唐国涛被审讯的故事。故事没有明确指出时间,但在语言表述中我们可以找到一定的顺序,显示出一定的时间脉络。这条隐性的时间线,隐藏在文本深层中,是通过以一个个隐含时间的语词符号来显现的,这些时间象征性符号从而把故事时间线衔接起来,如表3。
表3 唐国涛被审讯的时间象征性符号
这些象征性符号暗示了时间的节点,由“前夜——后夜——后夜结束”的时间线索,可知作者设计唐国涛的故事历时为一个夜晚,故事地点为博物馆,主题也是文本主旨的构成因素,三者共同构成“三一律”的叙事方式。
作者巧妙安排“两唐”的故事时间,在文本中形成了一个语境差现象。由上我们知道唐国涛故事时间为一个晚上,作者以省简的叙事时间,承载被压缩的故事时间,体现了时空的变异。作者又将其故事时间拉长至与整个文本的故事时间相等。“两唐”的故事结局分别安排在第二十四章和第二十五章,作者故意将唐国涛故事结束点剪切至第二十四章,唐元豹故事结束点安排在第二十五章,两个时间十分接近,以致让人误以为两个故事时间是等长的。其实二者的故事历程和故事时间是不等同的,用一个平面坐标图来解释二者的平行时间关系,如图1。
图1 “两唐”平行故事时间坐标图
x轴为时间,y轴为历程,则唐国涛的坐标是A(x1,y1),唐元豹的坐标是B(x2,y2),x1<x2,y1<y2,即唐国涛的故事时间比唐元豹的故事时间短,叙述唐元豹故事的篇幅大于唐国涛故事。但文本将A(x1,y1)剪切至结尾,让读者误以y1=y2。文本如此设计,颠覆了读者的认知,产生了一种间离效果。
(二)冷暖不同的时空布局
“两唐”故事所处的“影视风格”场景是截然不同的,“舞台效果”的设置也有所不同,如表4所示。
表4 冷暖不同的时空布局构成要素
在叙述唐国涛故事时,地点始终设定在审讯室的空间背景中,时间历程设定为一个晚上,故事以冷色调为基调,塑造了一个严肃的场景,叙事模式更像是纪录片的放映。而在叙述唐元豹故事时,地点设定在社会各个场所,故事历时也比较长,故事以热闹喧哗为基调,塑造一个百态世界,叙事模式更像是泡沫剧的放映。另外,故事结局截然不同,唐元豹在世界忍术大赛中获得冠军,成为“民族的英雄”,而唐国涛因是义和团运动负责人而成为民族的耻辱。两个故事在作品中毫无关系,既不相交,也不成对比,这样一冷一暖的舞台效果发生在不同的空间体系中。
四、言语代码的审美解读
小说语境差的审美过程是从对立的不平衡到审美平衡的过程,是言语代码内外的融合。小说言语代码往往有言外之意,需要读者在言语表达外,解读其审美的深层含义,这是修辞性语境差的一个重要内容。小说题目为“千万别把我当人”,其审美含义与故事情节紧紧相扣。
作者以不明显的暗喻修辞手法将唐元豹的遭遇讲述出来,具有更强烈的寓意性。故事对唐元豹的塑造很是奇特,作者似乎是在“人或非人”的定性中徘徊,时而讲为人,时而讲为物体,让唐元豹在“人”与“非人”的形象上自由转换,给读者心理造成同物异性的感觉。在这场改造人的游戏中,改造者与被改造者都已经丧失了人真正的本质和意义。“人”似乎也成为了作者游戏的对象,在文中采用的比喻:一是,文中提到“动物就是人”,把人比喻为动物,具有原始的冲动性,野蛮血腥;二是,文中若隐若现的“承包”、“商标”、“商检”等字眼,让我们知道作者也将人比喻成一件商品。这两层比喻义在整篇文章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互相交织在一起。人作为商品在市场上流通,商品的质量好坏自然就成为了价格高低的衡量标准。唐元豹在“全总”的投资下,也“成功”作为了“全总”赚取更大利润的可增值商品。在非人性化的改造过程中,被改造者成了毫无自主意识、惟命是从的“商品人”,而改造者也成了冷酷血腥的“动物人”。“全总”将唐元豹改造为了一个变性人,将这一件“非人”的商品视为成功的投资,揭示了在这个时代,人成为了非人又似人的生物,只不过是金钱的附庸,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人。比喻的强烈寓意性看似陌生,却隐隐讽刺愚昧无知的时代。
文本情节具有魔幻色彩,主要体现在唐国涛的生死难辨和唐元豹的愉悦自残。文本的“游戏时间”在王朔笔下呈现了纷繁复杂的状态,《千万别把我当人》对时空扭曲变形则是其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唐国涛生死难判,与“千万别把我当人”相呼应。本在旧世纪已死的唐国涛,经过了百年,仍活在新世纪。面貌与死前无变化,看似五六十岁的他,其实已是一百二三十岁的老人。作者这样的设计与“千万别把我当人”有着密切的关联。王朔曾说:“那时我很自以为是,相信很多东西,不相信很多,欲望很强,以为已知的就是一切。”[5]1-2或许我们也可以相信很多东西,也相信“平行时空”可能存在。因此我们采用“平行时空”的观点来解读其内在含义,焦点并不在于是否承认“平行时空”的存在,而是在于能否更易于解读其中的颠覆现象,说明小说的内涵。“以‘魔幻’手法制造与现实相违背而又反映现实社会的幻像,无序的、变化莫测的时空成了幻像重要的构成部件。”[1]141我们不妨认为唐国涛可能是“平行时空”里的人物,可进入不同的时间隧道,得知新旧世纪发生的事情,却无法知晓自己是新世纪的阳人,还是旧世纪的阴人,所以发出“千万别把我当人”的感叹。如果唐国涛果真存活于世,那么他应该有重生之术;如果他已死,那么在文章中他就是以一个死人的身份在讲述故事,这两种情况都超乎想象,具有一定的魔幻色彩。而唐元豹经过一番非人性改造之后,已成为一个没有苦痛的工具人,一切苦楚于他而言皆为愉悦,表现出非人之举,这在世界忍术大赛的故事情节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如“元豹被捆得最小……脸上的笑容最坦然最惬意”“任骑手怎么颠怎么打怎么捶……坦然惬意甚至有几分感激的笑”“笑容依旧,甚至闭上眼睛像经受某种快感似的细细评味着”“元豹依然覆着皮的眼睛……闪烁着一丝笑意”等都说明了唐元豹具有超能力,魔幻色彩显现而出。文本以荒诞的叙事视角,给人以陌生化的视觉效果和心灵震撼,为故事注入了活力。用魔幻的东西将现实隐去,展示给读者一个循环反复的、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相混合、主客观事物的空间失去界限的世界。[6]总而言之,文本存在着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这种色彩于常理而言是陌生的。
五、结语
文本精心设置的每一个语境差并不是偶然的,是作者为了追求某种预想效果有意设计在作品中的,各语境因素在文本中不断拉扯却又处在和谐平衡的状态。故事设计上述几个语境差,看似陌生,不合常理,其实是为讽刺愚昧时代而设置的。情节的荒诞不经、语言风格的大杂烩、平行的叙事模式、言语代码的隐喻,都是对传统、对常理的颠覆,但在“侃大师”王朔的小说风格下不断消除,与文本传达“千万别把我当人”的讽刺性趋于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