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爱”！

◎ 瞿远恒

“小可爱”是我驻村帮扶的最小贫困户。

我包保他家都好几年了，一见面大家都非常熟识。在我们的交往中，我称他为“小可爱”，他叫我“大朋友”。小可爱今年九岁，现已读到小学三年级了。小可爱从小命运就很悲惨，在他出生八个月时，母亲离家出走了。在他三岁时，父亲又因患肺癌也提前离开了人世。完全可以这样说，小可爱走到今天是极其不容易的。

在他父亲生病期间，小可爱的爷爷奶奶为了医治好儿子的病，把多年的积蓄花光了不说，又四处向亲朋好友和邻居们借了不少钱。最终，债是越欠越大，而儿子的生命却被死神带走了。留给两位老人的是几间空空如也、风雨飘摇的家和圈舍，还有就是这个羸弱的小孙子。

在安葬小可爱父亲的那天清晨，天空中下着阵雨，雷声在小村庄的上空滚来滚去，闪电不时天空飞舞。在去青龙山公墓的泥泞路上，路两旁的紫色梧桐花在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不时有几朵花雨掉在送葬的人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路面混浊的水洼中……大把大把的纸钱在风雨中飘起又落下。瘦得可怜的小可爱身子上套着一件硕大的白色丧服，头上戴着白色的孝布，双手紧紧地抓着爷爷背上湿透的衣服。冰冷的水滴顺着孝布下落着，掉在他身后的泥土上、纸钱上。他没有哭，只是睁着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睛看着前行的人群和风中飞扬的纸钱。在他尖尖的下巴上，雨水一滴又一滴的掉在爷爷的脖子上、滴血的心上。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人群中，两个中年妇女搀扶着小可爱的奶奶悲悲戚戚地走着。老人低着头，双手捂着脸不断抽泣。

鞭炮声又响了起来，那块矮矮的墓碑在人们七手八脚下站立了起来。远处，几只麻雀从矮小的松柏树里飞了出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很快就消失在群山飘动的浓雾气。

墓碑前松软的黄土上，冷得瑟瑟发抖的小可爱终于磕完了最后一个头，起身紧抓着奶奶的衣角，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小土堆和墓碑前的几碟供品，还有那一张张正在燃烧的纸钱和香烛。在回来的路上，送葬的人们边走边议论着小可爱接下来的生活。有人说，把小可爱送到孤儿院算了；也有人说，把小可爱送给别的人家喂养可能更好些……总之，讲这些话的人不是说他们没有良心，也不是说他们讲的话不无道理。的确，小可爱的爷爷奶奶太老了，养他们自己都有些力不从心，再养这个幼小的生命可能真的太难了。但是，在这两位老人的坚持下，最终，小可爱留了下来，并成了爷爷奶奶的一块心头肉。

三月，阳光特别温暖，风也很软和。很快，新学期又开始了，转眼间，开学又过去一个多月了。随着四月暖风的到来，清明节很快就要到来了。年前肆虐在神州大地的疫魔在举国上下的阻击下，已离我们渐行远去。国家为了孩子和家人的健康安全，迅速采取了应急预案，在短时间内就开通了空中学习平台，很快就实现了“停课不停学”全覆盖。

在家学习期间，小可爱也和千千万万的孩子一样，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家中在线上同班上的同学一道，在老师的统一管理下学习。近期，小可爱的数学已学到了百位数的除法了，语文学到了第三单元的《古诗三首》。上周五，我因进村走访调查村民们的春耕及住房、饮水、教育等情况。在离开他家时，还特地给他布置了作业。临行前，我告诉他，“我下周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家庭作业。”周一，我通过对他各科作业的全面检查后，发现小可爱的数学除法没弄懂。于是，我就当起了他的老师，开始给他补课。

中午的阳光有些晒人，小可爱坐在院坝中的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听我给他讲课后作业本上的数学除法题。椅子上，我一步又一步的分解着每道数学题。草稿本上，各种三位数的除法题被我一点一点的分解着，最后是归零或成余数。小可爱看着我移动的笔尖，两眼放光，认真的记着每个步骤。在我的讲解中，小可爱还不时打断我的话，“大朋友，这里我没懂，再给我讲下嘛。”“好！”正在不停劳动的两位老人看到我和孩子不停讨论着，心里非常高兴。日头一点一点下沉了，西晒的阳光很快就照在了我的脸上。“大朋友，坐进来点，太阳晒得很。”我看了看他笑了笑。他搬小板凳和书包，我搬椅子和我坐的小板凳朝屋檐下移动。

小可爱很聪明，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学习，很快就把我讲的内容全搞懂了。后来，我又给他讲解了他新学的三首古诗。

小可爱的奶奶清扫完房前屋后的垃圾，又扛着锄头到院坝前面的菜地中翻土。小可爱的爷爷粉碎完几袋玉米，没休息一下又从猪圈下的粪坑里舀粪水，佝偻的身子艰难地扛着装有两大桶摇晃的粪水向菜地走去。屋檐下，我讲得很认真，小可爱学得也很快。当我讲到唐代诗人杜牧写的《清明》中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时，小可爱突然问我，“大朋友，你想你的爸爸妈妈了吗？”“想呀！怎么会不想呢？”我怔了怔回答他，“我爸爸妈妈和你爷爷奶奶年纪差不多，他们都老了……”不远处，小可爱的爷爷奶奶正忙着干活，但小可爱的话还是不小心被他们听到了。

阳光下，锄头声停了下了。小可爱的奶奶愣了愣，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西边的太阳，然后，锄头的声音更响了。小可爱的爷爷很吃力地又扛着两桶粪水从院坝中走过，脸上的笑容瞬间也跟着消失了。

小可爱坐在我的对面，一双清澈见底、乌黑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忽闪忽闪的。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也想我的爸爸妈妈了！”听了他的话，我的眼睛有些难受。我连忙起身站了起来，向他家门前不远处的山坡上看去。山上，梯状的黄土地中，有几个坟茔也被他的亲人们挂上了白色的幡。过了会，我又坐了下了，继续给他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和《元日》。

转眼间，太阳就到了西山头。金色的余辉洒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小可爱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一树如铜铃似的紫色花朵在风中闪闪烁烁。临别时，我又对小可爱说，“小可爱，你的声音特别好听。尤其是读书时的声音，爷爷奶奶在干活时听了，会越活越年轻的！”“真的的呀，大朋友，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他似信非信地看着我。“真的，爷爷奶奶可喜欢听你读书了。”我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西山上空，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因为我还要继续工作，于是，我起身拿起板凳上的文件袋，又看了看站在我旁边的小可爱，匆匆朝他家下面那片老瓦屋深处走去。身后，小可爱站在夕阳下的菜地旁边，手中拿着一本语文书：“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那稚嫩甜美的声音跟随爷爷手中的粪瓢和奶奶的锄头上下翻飞。

在我回来经过他家门前时，小可爱看着我提着一大梱杜仲皮和一个塑料袋有些吃力。他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跟前，“大朋友，我帮你！”杜仲皮是我的包保户高朝阳家，他让我帮他用我的车带出村卖掉。

最后的几丝金辉洒在水泥上，四面一片静寂。我提着一梱杜仲皮，小可爱提着一个塑料袋，大步流星地朝我的车走去。在坚硬的水泥路上，我踩着我影子，他踩着他的影子，一大一小的并排走着。“哎！哎！慢点！大朋友，小心点，不要踩痛了你的影子！……明天你还来吗？”“好！好！……当然要来呀，我可是你的大朋友啊！”说完，我停了下来，把右手中的那梱杜仲皮换到了左手上，他也把右手中的口袋换到了左手。我伸出了右手，他也伸出了右手。金色的晚霞中，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个小指头紧紧地勾在一起，两个大拇指也碰在一起。他笑了，我也笑了。

观后镜中，我看到他站在四棵蜕了很多层皮的香椿树下，挥着小手正看着我远去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