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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之河

2020-11-22

夜郎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故道庄稼人沙土

付 力

大河奔腾,裹携着黄土高原的亿万泥沙,左突右冲,一路犹如脱缰烈马汹涌澎湃,面向大海奔流不息。九曲十八弯的母亲河,承载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与负重,很快被沿途的风物羁绊了脚步,泥沙渐渐沉积,堵塞了宽广的河道,大河难以稳定地在固定河道上流淌,常常溢流改道。这条浑浊多沙的河流,在数千年的决口和改道迁移中,演绎了复杂的故道具像。

我的故乡,就在黄河曾经流淌过700年的地方。乾隆七年(1742年)黄河在丰县一带决口,在明清故道上留下一幅毫无内涵与生机、凋敝荒凉的水墨画。尔后的几百年间,这片在种种的灾祸和锤炼中的泥之河,变成苍凉粗犷一望无际瘠薄的土地。今天无从考证,不知从什么时候,我的先辈开始扶老携幼,担挑牵牛,相邀着亲朋好友,来到这块土地上生活。可以想像,某个秋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先辈把从故土带来的小麦种子,虔诚地撒入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把从老家带来的纤细的枣树、梨树幼苗,插入湿润的沟渠土丘。选取一块通亮高亢的地块,和泥打墼,垒起一座座土墙草屋。就在这片接近蛮荒的土地,先辈们不知磨钝多少的锋利的铁楸,终于有了生生不息的安身立命的村庄轮廓。多少年以后,我出生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时候,家乡的一切已接近现代生活的辐射,但我残碎的童年记忆中,贫瘠的沙土地,沟壑蜿蜒的乡村,还有老家人彪悍豁达又坚韧的性格,仍然在我幼小的心上打下深深的烙印。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很远的外地工作,母亲独自养育了我们兄弟还有姐姐五个孩子。童年的记忆里,在母亲的羽腋下有如乳燕恋巢,过着简朴平静中微带着几分饥饿感的日子,却因为父母的关爱而体会着温暖而幸福。母亲小憩的短暂时光,一只枣木梳子,一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抚着小娃娃的头,呵护着她的孩子。小孩子在这样的时候,常常会问母亲,问姥姥,我从哪里来的?母亲和姥姥像是商量好的一样,无一例外的告诉她的宝贝们,是从村后几里地,东西蜿蜒漫长的高头沙土里刨出来的。我逐步长大的日子,母亲又有了最小的孩子,从母亲宽大的床上分床的时候,姥姥告诉我,我有了小弟弟。从此,家里的狭小的院子里,阳光能照射到的地上,经常铺着大片的细细的沙土。阳光到正午的时候,母亲还会把沙土来回翻动,让更多太阳的温暖融入沙土每一个细小的沙粒。沙土晒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母亲会把温热干燥的沙土,用竹箩筐筛一下,去除沙土中的大的颗粒和杂质,用细密柔软的沙土,为她最小的孩子包裹贴身的小布包。沙土环伺着小孩子幼嫩的身子,让他有了舒适的睡眠。一代代的故乡人,就是这样被沙土小包被养大的。

故乡的一方土,养育着这一方的庄稼人。而这司空见惯的黄河故道的沙土地,是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人生的来处,也是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生存基础,更是他们某一天终老的人生必归处。长年累月在这块土地上,耕耘、播种、收获的我的亲人们,这些一生都没离开黄河故道的沙土地的庄稼人,在历经生活的种种磨难,操持儿女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后,在某个清晨或夜晚或白昼,走完他平凡无奇的一生,回归养育过他,也让他历经磨难的沙土地。可谓生于斯,卒于斯。

可以想像,从孩提哇哇着地,细密柔软的沙土布包,就把庄稼人体魄印上一生的土色。慢慢在父母的呵护下蹒跚学步,农家小院的高低不平的泥地,让小家伙深一脚浅一脚吃尽苦头。不巧的话,会跌个跟头,摔个嘴啃泥,吓得小家伙大哭不止。很多时候,父母忙于各种活计,根本顾不了孩子,小家伙哭够闹够,发现没人理睬不可以撒娇装赖,自己抹抹泪眼,自己玩去了。或者父母有闲暇的时候,看到她的小宝贝跌坐地上,手指碰破了,渗着血,父母疼爱把孩子揽到怀里,把小孩子手指放到母亲嘴里润吸着几下,找点干燥的细沙土撒到出血的地方,马上沙土把渗着血的部位遮住。抑或孩子很小,还是哭啼不止,母亲会把孩子领到院中的枣树下,蹲在地上,一手揽着孩子,一手抚着地上的沙土再抚摸着孩子的脑门,嘴里念念有词,大抵上是祈祷天上的神仙,地下先人保佑自己幼小的娃娃,平安祥和。

男孩女孩到了三、四岁,就开始跟父母下田里劳作。父母在田里忙活,孩子们在田间地头玩耍游戏。一只漂亮的蝴蝶飞来,牵动孩子的目光,迈着晃晃悠悠的还不稳键的脚步,追赶着忽上忽下在庄稼棵或者地头草花间翻飞的蝴蝶,一不小心,孩子跌入沟渠。孩子立马大声哭起来,试图用哭声引起父母的注意力。父母正在专心伏伺土地上的禾苗,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孩子。到了拾兜好一行禾苗,抬眼一看不见了自己的孩孩,赶忙四处飒望寻找。好大一会,才找到自己孩孩。小孩孩在沟渠里,枕着小胳臂睡着了,抹了几道泥土的小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

家里的孩子到了五、六岁,就开始能在家看家守院。庄稼人没有什么高墙大院,大多数人家的院子,是用秋收后的玉米秸刷净外皮,把自己的院子加成篱笆,把自己家周边,圈成一方属于小家的天地。在出口的地方,竖一棵结实的木棍,编一扇固定的玉米秸门,上边有锁扣,可以与木棍相连,开启或关上,是为庄稼人的院门。家里或养有猪羊鸡鸭,五、六岁的孩子会依着父母的叮嘱,给猪羊鸡鸭添食喂草。偶尔,调皮机灵的男孩子,会用家里鸡鹅下的蛋,偷偷和溜村串户的摇着手鼓的货郎,换几块麻糖或是小玩意。大人劳作回来,去鸡窝鹅圈收拾意念中计划里的收获,不见了鸡蛋或鹅蛋,男孩多半会屁股蛋上会被打的红肿。

孩子再大一点,七、八岁到十来岁,家里的父母就会给派固定的活,下地割草或者赶羊去河滩。这个时节的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在家要吃香,庄稼人的女儿成熟早,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针线活,大人在田里劳作,女娃子在家早早做好饭菜,等父母哥哥姐姐回来吃个清闲饭。很多的时候,女娃子要比同龄的男孩子,付出更多的辛苦和隐忍。到了十六、七岁,男孩多半会跟着父母下地学种庄稼活。有农彦说,庄稼活不要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其实已经是一个自小长大中,潜移默化的学习过程,不知不觉中写进了庄稼人后代的血脉。不过,家里有种庄稼活的老手的话,还是会真对自己孩子传授技艺:田地怎么耕作、翻耙,怎么播种、养殖,什么季节下种发芽,禾苗怎么生长,都要捻熟于心,一丝一毫马虎不得。成年的男女庄稼人,都会有自己对应的干活农具。一张铁掀,一个锄头,一具抓钩,一把镰刀,对应着地里的活计,也彰显着在家庭和在社会的地位。顺手的工具拥有者,往往是那些身怀种田绝技的男女。这个时候,以前在一起吆五喝六玩的男孩子会渐渐分化,身上的标签会依父母的家传变成木匠,铁匠,匝油郎,等等,大部分庄稼人的后代,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一头牛,两只猪,几头羊,老婆孩子热炕头,成为世代庄稼人的心中美好生活的标配。

到了二十郎当岁,父母就会及早考虑,给儿子建一幢带院子的房子。本地都是沙土地,和泥盖房有一个很大的弊病,就是土墙容易反潮,影响房屋的寿命。所以盖土墙时,多半会在土墙的最下边,打上高约一扎到两扎即二十到三十厘米高的石头,做地基。早些年间,没有运输工具,离家百十里的山的石头没办法运回来,村人们就取土烧砖。黄河故道的沙土容易夯实变形,制成方方正正的土砖坯子,或者用模具压成流水棱子的土瓦,放进土窑里锻烧,就成了大小不一的青色的砖或瓦。垒土墙屋要选取黏性大的土,加少许麦草秸做脊骨,添水做成了土墼,垒起了墙体;砍伐自己的土地上的几棵成年树木做成梁、檩、门、窗、檐,房屋终于盖好了。厚厚的土墙屋,冬暖夏凉,很适宜居住。然后父母再操持分家另住的灶台,灶台、烟囱依然是用土砖砌成,用草木灰伴泥土收净土砖缝隙露洞。家境较好的大户人家,有的还会淘一口土井,故道的土地上水位浅,向下挖个十来米,就有清甜甘冽的地下水,用青砖把井圈起来,井口上放四块青石板摆成四方形。用水吃水的时候,用绳子系了桶放到井中,摇晃几下,灌满水桶,再拉上井口地面。

男孩子娶亲结婚后,大多会分家另住,不管愿意不愿意,得领家过日子,这是一代又一代庄稼人必学的教程。如果哥弟多,家里的老人会找本家有影响力的叔伯大爷见证,分家,分地,分粮,分树。从此,你就不能像分家前那样不懂事。遇到亲朋好友家有红白事,要依规矩行来往都有你一份,再苦再难也不能逃避。分家后,男孩子一切都无师自通,逐步学会了独自种瓜种豆,箩卜青菜,也养成了年复一年南瓜要早留种,甜瓜要选种的习惯。家里院子里,原来空阔的地方渐渐被各个时令的农具填充,门口的墙上挂起了几串红辣椒或者干菜叶,房顶的土瓦上,乱七八糟的摊晒着红芋干。更多的时候,成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们,都在思考怎样把日子过得比别人更好。黄河故道的沙土地,哪一块适合种红芋还是花生,哪一节地是喜水还是怕涝,这些以往不曾关注的细节,这个时候的男人,连毛、腰、风沟走的方向,还有每一地块熟土、生土、板结的盐碱土,都摸得一清二楚。久而久之,每一块土地渐次都有了贴合的名字。多少年下来,自己也有了下一代,才体会到父辈日子的艰辛和悠长。对自己的人生才会更进一步思考,有的似一片白云飘过轻松无痕,有的则刻骨铭心回味终生。

男人在往前走的过程中,逐步成为儿子的爹爹,若干年后又多了一重身份:爷爷。这片沙土地,虽说并不肥沃,却也能承载着村人前行的脚步,年年岁岁。那人,那河,那路,那桥,那庙,那灯,那树,还有院子里的向日葵,房前屋后老梨树,无论春夏秋冬,都定格成记忆中的风景。随着年龄的增大,男人话语少了,皮肤晒黑了,吸得旱烟多了,手臂开始哆嗦了。一个人下地的时候,不再走大路,专捡小路,田梗,腰沟走。春天里,种瓜种豆,伺候土地会比往年更精细,手握着一捧捧沙土,种下一棵棵希望,企望不远的日子,瓜苗破出而出,然后漫延生长,假以时日,结出甜甜的果实。秋天的时候,男人赶牛耕地耙地,一支鞭子响彻晴空,牛儿低头向前犁着长长的豆地,男人不知怎地就唱出来赶牛的歌谣。几个来回耕作,牛儿也累了,捡一个地头,男人让牲口歇一歇,叨嬷一下,自己倚着粪筐睡着了。岁月不饶人,男人感觉自己老了。男人甚至希望儿子、孙子都尽快长大成人,有契机光宗耀祖。可是男人忘记了,在儿子、孙子走向成人的同时,无论他多么平实、朴素、强大、坚韧,都会一天天走向终点,终有一天化为泥土,躺在大地怀抱里。村里时有般大般下年龄的人,或生活所迫,走了绝路。那年的一个冬日,凄厉的招魂声撕破夜空,伴着房脊上阵阵的簸箕敲打声,隐森而悲凉。眼见得有村里同辈人身老病死,男人帮着操持打棺材、选坟地,买白布、扎临蓬,点草灯,摔泥盆,逝去的人放入棺材,埋入深深地下,男人回家偷偷哭了一夜,人世间再好强的男人女人,都会历经从泥土里出生,泥土里拼打,泥土里劳作,泥土里生活,最后还会归于泥土的怀抱,终有一天化为泥土,这就是黄河故道的庄稼人的归宿。

我长大以后,离开这片沙土地,离开了这条泥之河,到外部的世界求学、工作、生活,已有三十多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都市喧嚣繁忙的生活节奏,让人常常不经意间,回恋儿时简单得近乎苍白的岁月,家乡故道上那片泥之河,越来越清晰映照着我的人生旅途。清晨,在一缕阳光中,瞥见阳台上那盆花草的嫩叶挂着露滴,会触动我的心香一瓣;某个晴天的夜晚,遥望星空,对着故乡的方向膜拜之后,我能甜甜的踏实入睡。对生我养我的黄河故道这一片沙土地,随着我前行的步伐远离她,走在城市坚硬的水泥道路,却越来越怀念泥土的小路,田梗,乳燕,炊烟,黄狗,土井,雪人…….

在某个春雨潇潇的日子,和天南地北赶来的亲人们一起,把在睡梦里逝去的老父亲,亲手埋葬在他心心念念的老家的那块沙土地。在长满麦子的泥地上,在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萦绕眼眶的泥水中,把父亲的骨灰送入深挖的土穴,然后泪眼迷离中,看着村人挥掀填土,那一刻我的心就留在这片沙土地。我觉得,自己是一只从这泥地上,春日晴空里放飞的一只风筝,伴着庄稼拔节的声音,一路高飞,在白云间踌躇徘徊,在蓝天上疾速翱翔。可总有一天,我会戛然而归,回到这方土地,像父亲一样,然后尘封在故乡的某块土地的怀抱。

我的黄河故道的沙土地,我的泥之河,当年年轻的我决绝的离开,走向远方寻求成长与突破,渴望拥有城市的高楼大厦明窗净几的一间居所。终于有一天,这些愿望成了现实,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铸就的生活里,我遇到自己的恋人,成了家,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过着外人看着不错的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来路与归途,都在那片黄河故道的沙土地,我的泥之河。在写这篇多年前就拟好文题《泥之河》的文章时,每次打到泥之河三个字,我都泪眼婆娑,几次因泪水朦胧眼帘中断敲打键盘。

远古女娲抟黄土作人,是为泥土的时空多维转换。终有一天,这捧泥土会归于大地。而今的黄河故道的人们,再也不要靠天吃饭,靠沙土地活命,他们有着多样的选择和保障,无论年景的干旱和水涝,都能平安祥和的生活。从这块迷人的沙土地走出去的人,和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亲人一样,深爱着黄河故道这一方土,刈割着故乡的温润记忆,也秉承了这块沙土地、我的泥之河的倔强性格:不忘来路,不惧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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