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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德(短篇小说)

2020-11-22

夜郎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侄女浮云敬老院

张 晴

陈思羽第一次见到赵孟德的时候,他还在洗碗,那是一个大大的铁碗,既能装饭菜又能管饱还扛摔不破。

站在一旁的镇敬老院工作人员对陈思羽说:“小陈,你们政府的政策真是好啊!像赵孟德这种无儿无女的人,靠着国家的好政策,一个个都有了铁饭碗,在我们这边有吃有喝,生病了还有专人伺候!”

赵孟德听到工作人员这么说,顿时火冒三丈,他气的把铁碗扔到地上,扯着嗓子大骂。

“什么TMD 铁饭碗,我天天都在这里坐牢!国家每个月发给我的800 块钱,你们吞了750 块,到我手上的只有50 块!”

“把我困在这里,只能在敬老院的前后院活动,出门都不行!天天白菜豆腐,就叫有吃有喝?!我还不如回到村里一个人过,每天自由自在的,还能喝酒呢!”

“哼!你这个老头也太忘恩负义了!政府的750 元钱是用作我们敬老院每月料理你的补贴,不让你出敬老院,还不是为你的安全考虑,这外面出门就是车,万一磕着碰着了,谁负责!?”敬老院工作人员气呼呼地回应道。

刚从学校里出来工作的陈思羽,压根儿就没见过这阵势,因为不了解情况,她只能一边劝和一边将赵孟德扔在地上的铁碗捡起来,待双方的争吵平息下来,各自散去后。她找到敬老院的院长,向他了解她的帮扶对象赵孟德的一些情况。

从院长那里,陈思羽得知,赵孟德是一个性子急、脾气暴、爱干净的老头儿,他原本有老婆和女儿。他女儿在采石场工作,二十岁的时候死于采石场一次意外事故,他老婆因接受不了女儿离世的现实,变得疯疯癫癫,在去省城看病的途中,不幸走失,不知所踪。后来,赵孟德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每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地,晃晃悠悠地在村里闲逛,途中听到不中听的话,他便破口大骂说话的人。因为这样,他在村里越来越不受待见,邻里乡亲都觉得他是个怪异的人,都不跟他来往。由于他无儿无女,村里按照政策把他纳为特困供养对象。2014年,村干部考虑到赵孟德年事已高,又患有脑梗、腰椎病等疾病,便将赵孟德按照程序评选为贫困户,送至浮云镇敬老院。

在工作人员指引下,陈思羽找到了赵孟德的房间,房间门没关,赵孟德正背对着门躺在床上,像是在睡觉。

想到今天的扶贫任务还没有完成,陈思羽便鼓起勇气敲了几下门,她边敲边介绍道:“老人家,你好!我是浮云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小陈,镇里安排我来当你的帮扶责任人,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来看你两次,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这边想办法给你解决。”

一听说陈思羽是政府的,赵孟德暗淡地眼神顿时亮了,他扑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神色激动地说:“小同志,你是政府派来帮我的?你真的能解决我的困难?”

“嗯,老人家你先把困难告诉我,我记好后,向我们领导汇报,政府这边想办法解决。”陈思羽点头说。

“小同志,我不想待在这里了,这个鬼地方就跟天天坐牢没区别,我苦了上半生,下半生还得要坐牢!我想回村里面,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你们一定要把帮帮我!”赵孟德说着便用袖口擦起了眼睛。

“老人家,你先别激动,你的困难,我一定亲自给我们领导汇报,你尽管放心!那现在我给你宣传一下咱们政府的扶贫政策吧!以后有人要是问你享受过什么政策时,你就这样说……”

“好了,老人家,你记住了哈!那咱们先演练一遍。”

“请问,你是哪一年被评为贫困户的?”

“我是41年的。”

“错了,老人家,我问的是评为贫困户的时间,没问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赵孟德大概是年事已高,加之对扶贫政策不是很熟悉,一个问题都没答对,陈思羽感觉到很失望,她想,要是市里扶贫督查工作组的人问到赵孟德,而他又回答不上来,她就完了,现在天色已晚,暂且回去,过两天再来看赵孟德,到时候跟他多演练一下,兴许,每个问题多问几遍,他就记住了。

作为帮扶责任人,如果所帮扶的贫困对象回答不出来扶贫督查工作组提出的问题,帮扶责任人就会作为扶贫工作落实不力的负面典型被通报,除此之外,还会从工资里扣除1000 元作为惩罚。镇里的干部都怕自己被通报扣钱,所以资历比较老的干部,在分配贫困户的时候,早就把年轻力状脑壳灵光的贫困户预订为自己的帮扶对象,剩下老弱病残的贫困户全部留给新来的年轻干部。陈思羽的四户贫困户就是这么给她分配来的,这意味着,她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帮扶他们。

为了帮赵孟德解决困难,陈思羽来到了镇扶贫办,这是一个专门解决贫困户困难的部门。全镇贫困户的问题,都可以在这里集中得到回应。

陈思羽大致讲了一下赵孟德的困难,扶贫办的主任告诉她,有儿有女的老人住敬老院,如果住不习惯,可以申请不住,可是赵孟德不同,他无儿无女,如果没有亲属愿意赡养他,像他这种,按照规定,就必须由政府赡养,而政府赡养的形式,就是委托敬老院照料。

得到答复后,陈思羽顺路来到敬老院,陈思羽把扶贫办主任的话解释给赵孟德听。

赵孟德本以为陈思羽能立即找来领导,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对于陈思羽的答复,他有些失望,陈思羽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旁敲侧击道:“老人家,也许,你的亲属可以帮你,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愿意照顾你,可以亲自来敬老院把你领出去。”

听到这话,赵孟德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边找边说“小同志,我找我侄女的电话给你,你帮我打过去......”

陈思羽拿着赵梦德找出的一个破旧本子,按照上面写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你好,请问是赵孟德的侄女吗?”

“你是哪位?搞哪样嘛?”手机听筒里传来警觉而冷淡的声音。

“你好,我是浮云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赵孟德是我的帮扶对象,他觉得敬老院不自由,想搬出去住,按照规定,必须要有个亲属签字同意照顾他,他才能出

去。他跟我说你可以帮他出去,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够过来一趟呢?他说---”

陈思羽话还没说完,赵孟德就凑过来把手机拿了过去,泛起的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多,也更深。

“幺儿,你哪个时候过来看哈我嘛?”

“那好嘛!幺儿只要来把我领出去就成,那时候国家每月发的800 元钱都会归我了,我能够料理自己的,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幺儿。”

尽管陈思羽听不清赵孟德侄女说的话,但从赵孟德接完电话后的表情判断,侄女应该是答应领赵孟德出去。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赵孟德的侄女没有来,两个月过去了,赵孟德的侄女依旧没有来,直到第三个月,赵孟德忍不住让陈思羽给他侄女打电话。

“喂,你好,我是浮云镇政府工作人员陈思羽,请问你大概什么时候来镇上接赵孟德呢?”陈思羽礼貌地问道。

“唉,小陈,我们上次大老远地开车从北河市开到南河市,快要到浮云镇的时候,出车祸了,处理下来,花了一万多元,人也折腾得精疲力尽,小陈,你看,我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家庭情况更是不咋样,你说,要是再领回来一个老人,我们日子可怎么过呀!?”电话那头传来阵阵叹息。

挂掉电话,陈思羽的鼻子一阵阵发酸。这段时间,每次来敬老院走访的时候,赵孟德和她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这个侄女,她是赵孟德帮着带大的,小的时候,侄女和赵孟德的女儿同吃同住,大凡女儿有的东西,赵孟德也会给侄女买一份。赵孟德的女儿出事后,嫁到临市的侄女时不时地会回来看一下他,有的时候,会给他买点水果,有的时候,会给他一两百块钱。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侄女来看赵孟德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但在赵孟德的心中,侄女,可能是赵孟德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陈思羽掩饰住心中的酸楚和同情,她挤出一丝微笑告诉赵孟德,他的侄女最近几个月实在是太忙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敬老院,等忙了这段时间,就过来接他离开。

“小同志,谢谢你,耽搁你时间了,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赵孟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委婉地让陈思羽离开。

斜落夕阳的余晖静静地透过敬老院窗户上淡绿色的玻璃洒在赵孟德饱经风霜的脸上,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即将到来的黑夜一样,黯淡、深沉而又无奈。

“小同志,给我买把刀吧!”

听说赵孟德要刀,陈思羽心中一惊,她想,赵孟德莫不是因为侄女不来接他,一时接受不了,要自杀?!

“有把刀,我自己好做菜,这里的菜,太难吃了!”

“老人家,敬老院规定,不准私自做菜。”

“罢了,反正你也帮不了我,你回去吧!”

见赵孟德心情不好,陈思羽便没再好给他宣传各种扶贫政策,她知道,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离开敬老院。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还要靠他的侄女。

陈思羽离开敬老院后,怀着一丝希望,她拨打了赵孟德侄女的电话。

“谁啊?”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好,我是浮云镇---”还未等陈思羽把话说完,对方便挂了电话。

陈思羽这下明白,虽然,自己是帮扶赵孟德的干部,但,就像赵孟德说的那样,她真的帮不了他。

一周后,陈思羽接到敬老院院长的电话。院长告诉她,赵孟德昨天又在敬老院发脾气无理取闹了!他一直嚷嚷着要回村里面,用拐杖打碎了房间里的电视机、窗户玻璃,最后,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把刀,威胁敬老院工作人员放他走!吓得工作人员赶紧拨打了派出所电话,在民警的帮助下,终于把刀给夺了下来。

院长还说,镇敬老院是不可能再让赵孟德住了,考虑到他的个人情况,他被送去了市里的敬老院,那里离市区医院更近一些,以后他就医也方便。

从浮云镇到市区敬老院大概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陈思羽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赵孟德所在的敬老院,与乡镇敬老院相比,市区敬老院的规模和环境都要好一些。

冬天到了,天气愈发寒冷,敬老院的窗户紧闭,由于居住的老人多,整个敬老院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老年人长时间没有洗澡而散发出的味道。以前,陈思羽在镇敬老院闻到过,只不过那里的老人没这边多,气味没这么大。

敬老院有六层,赵孟德的房间位于第五层最里间,陈思羽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趴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看着装有防护栏的窗户发呆。陈思羽和他打招呼,他只是一味地嘟囔着,这里都是铁门、铁窗,他这是要把牢底坐穿!他只是想自己做菜而已,怎么就……

在旁人看来,赵孟德有吃有喝,病了能免费就医,卧床不起了还有专人照料,这是很多人求之而不得的,他心心念念的自由,是荒谬而不切实际的。但陈思羽明白,赵孟德就像困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无比渴望无拘无束的生活,而她,能够做的,也就是每个月定期来看一下他,他渴望的自由,她恐怕永远都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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